三年前,天下刚刚发生了巨变。
统治天下数十年的武周女帝武则天被宰相张柬之等臣逼迫退位,太子李显复了位,改年号为神龙,就是后人所称的唐中宗。
武周天下又变成了大唐。只是软弱的李显重登皇位后,极度宠信自己的老婆韦皇后,朝政便迅速变得混乱不堪,朝廷势力也分裂成了几大派系,纷争不断,暗流激涌。
昨晚刚下过了雨,长安的清晨还有些阴郁,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两旁的绿柳高槐上都凝着亮晶晶的水珠,散出碧油油的光。残春将逝,初夏未至,大唐京师处处浓绿扑人,仿佛凝在一个深碧的梦中。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全城形似棋盘,十余条大街纵横分布将全城分为整齐的一百一十坊,人口近百万,面积是汉代长安的两倍半,较之同时期的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更是足足大了七倍。所以,袁昇一大早从自己静修的精舍赶赴长安县金吾卫的这座临时牢狱,便着实费了些功夫。
他不得不来,因为是时任金吾卫中郎将的老爹袁怀玉求他来的。这么多年来,老爹还是首次开口请儿子给他办事。
袁怀玉这金吾卫中郎将是正四品的官职,在京城中虽算不上多大,但负责长安城的治安,实为京师中最重要的几个实权官职之一。要知在大唐景龙年间,后来盛唐时左右金吾卫掌治安、京兆尹管民事、御史台左右巡使负责监察的三权分立式治安模式还没有建立,京师所有的巡查、警卫、捕盗等治安大权都归金吾卫负责。而统领左右金吾卫的大将军、将军都是虚职,一般由功勋重臣、皇亲国戚来兼任。
那时候的金吾卫也还没有如后世玄宗年间那样设立左右金吾卫巡街使,所以长安街面上的各种捕盗擒贼、昼夜巡警、稳定京师等繁杂细密的诸事便全压在袁怀玉一人肩头。(作者按:历史上唐都长安,以朱雀门大街为界,其东万年县为左街区,其西长安县为右街区。金吾卫也分置左右街使,分别负责左右街区的纠察巡逻。本书中为读者方便阅读,没有细分为左右金吾卫街使,左右街的诸案大多由袁怀玉老爷子处理,此纯为小说家言,方家不必深究。)
好在老爷子多年来兢兢业业,倒也没出大的差错。但前日里,突发了一场怪事。一名在押的要犯突然自金吾卫的深牢大狱内逃脱。
金吾卫内部的设置是上有武官,下有暗探,中坚力量则是大小警卫,更因总要擒拿各路盗贼嫌犯,所以也设有自己的临时监狱。虽说是临时监狱,但也是坚壁深院,森严牢固。
让人震惊的是,这要犯却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方式逃脱了。
据狱卒赶来禀报,那犯人半夜里忽地发了疯般脱去身上衣裤,搓成了绳子,然后将绳子扔上了天空。那衣服结成的绳子便凝在空中不动。要犯仅着小衣,顺着绳子向上爬去,爬过房梁,再向上爬,然后整个人慢慢钻入了房顶,随即便消失不见。
接到报告后的秦怀玉简直要疯了。他是儒士出身,一向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忙严令此事不得外传,连掌管牢狱的金吾卫都不可打听此事。老爷子原本对儿子潜心修道之举极瞧不上眼,但遇上这等怪事,实是束手无策了,只得将精通道术的儿子拉过来瞧瞧。
说起来大唐朝廷和道术仙法还是很有渊源的,先是在隋末群雄割据时,有楼观道宗师岐晖,准确地预言李渊为真君出世,将做天子。李渊登基称帝后,更因道教教主老子姓李,干脆就在道士的建议下,自称是太上老君的后人。道教,也就成了国教。故而,修道成仙是当时很有前途的一个职业,修道者或者道士做官,也屡见不鲜,乃至有了“终南捷径”的笑谈。
上行下效,大唐臣民也崇道慕玄,再加上坊间许多传奇说书人的渲染,让许多百姓深信,在长安京师,在野陌陋巷,在深山荒林,既有千奇百怪的妖魔出没,也有道士法师在降妖除魔。
所以,听到灵虚观的修道天才袁昇亲自前来,许多金吾卫警卫和牢狱差役都赶来瞧热闹。
大家都知道,袁昇的师尊、灵虚观主鸿罡真人是大唐当今三大国师之一,被誉为仅次于陆地神仙袁天罡等人的绝顶道师。虽然两年前,鸿罡真人曾在一次求雨斗法中意外败给了宣机国师,此后又为苍生出手,拼却半生功力镇住了九首天魔,功力剧耗。但鸿罡真人在道门内依旧德高望重,甚至数位朝臣都奉其为师。
年方二十岁的袁昇不但是观主最喜欢的弟子,且术法惊人,号称“鸿门第一人”。
袁老爷子不愿让金吾卫的奇闻传扬出去,亲自赶来将许多看热闹的属下都喝退了,只留下几名案件当事人,跟袁昇细说端详。
“……就这样,这家伙拉着自己结的绳子,就这样逃了。”
那狱卒絮絮叨叨,终于向袁昇复述完了案情,跟袁昇从老爹那儿听说的差不多。狱卒最后又叮了一句:“哦,那贼人是个波斯人,名叫莫迪罗!”
袁昇静静站在那间监牢内,举目四顾。
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牢房,房间不算高,靠甬道一侧都是粗大的铁栏杆,那屋顶也没有破洞。可就在一天前,那个要犯拉着绳子钻入屋顶,如同传说的穿墙术般,穿过屋顶,消失不见了。
唯一能证明这件奇事的,就是房梁上还悬着的那根绳子,犯人的囚衣撕扯后结成的绳子。
“有几个人看到?”袁昇扯了扯绳子,终于发话。
“三个人!”那狱卒答道,“小的吴春和许四那晚当值,听到囚犯六赖子大喊大叫,就跑过来了。”他和许四是当晚的狱卒,六赖子则是和那要犯关在一屋的犯人。
“六赖子最先看到了那犯人施展奇术爬绳,大喊大叫,于是你和许四匆匆奔来,隔着铁栏便看到了这奇景?”袁昇见狱卒吴春和许四点头,又问,“你们赶来时,那犯人已爬到了何处?”
“爬到绳子的中上部了,我们赶来后就大声呵斥,但那莫迪罗已爬过了房梁,仍继续向上爬!”
袁昇又问:“你们赶来后,六赖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们厉声喝止,莫迪罗哪里肯停。我们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冲进来时,他半边身子已经没入了房顶,接着又蹿了蹿,就这样穿过了屋顶。他简直……就是一道影子。”
袁昇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父道:“父亲大人办案谨细,想必已细细查了屋顶和梁上。若小子推断不错,屋顶全无破洞,梁上也没有脚印和手抓之痕。”
“正是,你怎么知道?”袁怀玉最觉奇怪的正是这一点,这时忍不住叹道,“早听说近日妖异频出,朝廷要专设一个辟邪司来平妖扫异,那时我还觉得是多此一举,现在看来……嘿,真是妖孽!”
“咱们大唐竟要单设一个辟邪司?有趣!”
袁昇眸光一闪。他知道老父只读儒家圣贤之书,对这所谓专攻“怪力乱神”的衙司定然深恶痛绝,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又将话题引回至案情上。
“世人对道术多有误解。天下道术,神气阵符——只有炼神、炼气、法阵、符咒四类而已。其中的甲马术、缩地术、平步青云等神行术便属于炼气和符咒修法,但也只是速度极快而已。实则肉体凡胎,绝不会化作影子或白光遁走。除非修到了白日飞升的境界,如袁天罡那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但他们又岂会被寻常衙役抓住?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贼犯精通的,是一种波斯幻术——绳技。”
“幻术?”袁怀玉疑惑。
“就是一种迷魂术,虽是波斯幻术,也不出道术中的炼神一类。施术者做出类似登云升天等奇怪之举,让观者惊骇激动,实则是迷魂术的一种技法。中了这迷魂术的人,都会随着施术者的言语描述,生出种种幻觉。莫迪罗先迷惑了六赖子,让六赖子以为他在爬绳升空,随即六赖子的大喊大叫,又迷惑了两位狱卒。”
袁怀玉恍然道:“我曾在平康坊内,见波斯戏子表演过这种幻术。他将一颗桃核埋入土中,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间便长出桃树,又生出桃子,他还当下摘了桃,卖与场中看客。这么说,那只是迷魂术罢了?”
“正是,桃核是真的,桃树和桃子也是真的,都是施术者的障眼器具,早就预备好的。待看客们生出幻觉后,他才拿出来以假乱真罢了。”
袁昇说着一指牢房门口那不起眼的角落:“那时候,莫迪罗应该就守在门旁边,待狱卒打开牢门冲入,他则大摇大摆地离开。”
“他隐身了吗?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他?”狱卒吴春大奇。
“还是迷魂术在作怪,你们的心神都集中在那根绳子上。这就是最好的障眼器具。”他过去拉了拉绳子,笑道,“用囚衣临时撕扯做成的绳子,本应无法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袁怀玉恍然,挥手命一名衙役试试。那衙役拉住绳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绳子便断了。
事已至此,这桩奇人越狱的奇事已被袁昇谈笑间解开了谜题。袁怀玉不由一阵轻松。
“还有一桩古怪事……”吴春却苦着脸嘀咕了一句。
袁昇一笑:“请讲。”
“这贼人爬绳子越狱的事,发生在下半夜。可奇怪的是,就在前半夜,我竟事先梦见了这怪事。”吴春挠着头,喃喃道,“在前半夜,我倚在案前打盹,做了个梦,便清清楚楚地梦见莫迪罗拉着个绳子钻入屋顶不见了,然后我便听到六赖子大叫,小人才被吵醒,哪知竟真的看到有人正攀着绳子逃跑……”
许四结结巴巴地道:“正是,我……上半夜,也做了这样的梦。还有,六赖子也是一般地做了怪梦。怪了怪了,弄得小人等昏沉沉的,还以为,我等一直在梦中……”
事先做了这样的梦,以为自己一直在梦中?
袁昇的脸色首次郑重起来,他转头环顾众警卫,沉声道:“这等仿佛预知未来般的怪梦,你们还有谁做过?”
其余狱卒和警卫尽皆摇头。袁怀玉见儿子的目光竟落在自己身上,更肃然道:“看我做甚,这等怪力乱神之梦,我怎的会做?”
“难道是……魇咒?”袁昇喃喃出声。
袁怀玉奇道:“你说什么?”
“相传西域和波斯等地流传一种‘魇咒’,能使中咒者时昏时醒,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玄门中人,给此邪咒取了个雅称——梦中身。”说到这里,袁昇一凛,暗想,“奇怪,我修炼的画龙梦功,口诀中也有‘梦中身’三字。”
他随即镇定下来,淡淡道:“不过,你三人应该没有中过‘魇咒’。此事也没什么玄奇,其实你们三人事先根本没有做过那怪梦,这应该是,你们后半夜中了莫迪罗的迷魂术后产生的幻觉。”
众人都觉有理,被袁昇破解了怪处,心中也没先前那般惴惴不安了。
袁昇将老爹拉到一旁,低声道:“这莫迪罗为何被抓?”
老爹立时面色阴沉,也低声道:“据说他偷了安乐公主府内的一件宝贝,七宝日月灯!”
听到“安乐公主”四字时,袁昇的面孔霎时一僵。
袁怀玉却没有留意儿子的神情,接着道:“那七宝日月灯,你该知道的,就是引发‘夺灯宴’的那件宝贝。那日是安乐公主的芳辰,来道贺的官员不少,除了府内的伎乐班子,又特意从西市请了几个幻术戏子,其中就有莫迪罗。公主的仆役发现宝灯被盗时,其余戏子都在,就只这莫迪罗不知去向。昨晚这厮在西市的一间酒肆吃醉了酒,被我们抓住了。看他已醉得一塌糊涂,无法审讯,只得暂押在此……”
袁昇自然知道老爹口中的夺灯宴和七宝日月灯。
那是一年前,万岁驾幸昆明池,与群臣宴饮。酒至半酣时,万岁兴致突发,将一件罕见的贡品七宝日月灯取出,命群臣赋诗,并言明此灯将奖励诗魁。最受万岁宠爱的安乐公主早就看上了那灯,向父皇撒娇索灯却不得。太平公主含笑站起,念诵了手下文人沈佺期所做的应制诗,其中有“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等佳句。万岁大喜,当场要将此灯赏给太平公主。
安乐公主却叫声且慢,急命手下名士宋之问献诗。宋之问当场赋诗,“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等句引得众人拍案称绝。
这是当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两位公主。太平公主是万岁的亲妹妹,在中宗皇帝重登皇位的神龙政变中也出过大力。安乐公主则是万岁和韦皇后最宠爱的女儿,艳倾天下,在父皇面前说一不二。
所以,当这对姑侄公主一起争抢这盏宝灯时,背后便有了更深广的朝政影响。
当时万岁犹豫不决,只得将麻烦扔给聪明绝顶的昭容上官婉儿,请上官婉儿来品评两诗。上官婉儿评道:“二诗功力悉敌,但沈诗最后二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气势已竭;而宋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仍锋芒健举。”
众人齐声称赞,连沈佺期也甘愿服输。于是,那盏本要赐给太平公主的宝灯便被万岁赐给了安乐公主。
这场昆明池赋诗盛会也因此被人称为“夺灯宴”。
由此可知,这宝灯对安乐公主的重要性。
“看来宝灯还没有寻到,”袁昇也为老爹着急,沉吟道,“莫迪罗是个胡人,应该还会回到胡人聚集的西市幻戏班子内,只有在那里,他才不引人注目。父亲大人派几名干将暗探去那里搜搜吧。”
揭开了“绳技”的谜底,袁昇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拱手和老爹作别。
那狱卒吴春话多,忽道:“袁公子,您说那波斯幻术只是个障眼法,那天下到底有没有仙术,到底什么是仙术,给我们露一手吧!”
仅有的两三个金吾卫狱卒纷纷叫好。
袁昇只得一笑:“天下道学,分道、法、术三类,而以大道为上,至于道术,只为枝节。小生毕生苦修,只求大道,这种小术嘛……”
他忽一挥手,断在地上的两段绳子陡地缓缓升起,跟着绕空游走,牢房内随之生出一股小旋风。
“龙,龙!”众人都大叫起来。
果然是两条龙,虽然颜色灰黑,长仅数尺,却也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众狱卒惊叫声中,两条小龙忽然紧紧缠在一起,打了个盘旋,又化成了一整段的绳子,搭在了房梁上。
众人赞叹声中,袁昇的脸色却微微一黯,双龙没有穿窗而出,这么快就现回了本身,可知是自己心绪不宁所致。
为什么忽然间心绪如此颓然了,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