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阿布·卡比尔的囚徒 40

以色列,雅法

拘留所的四周是砂岩筑成的高墙,墙顶布置了带刺的铁网。加百列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外层入口的大门前,并立即获准进入了。进入院内后,他穿过了一道用栅栏围成的通道。这让他联想起了特雷布林卡的那条“天堂之路”。一名狱官在走道另一端等待着他。他引着加百列进入一道安全门,接着进入了一间没有窗户,只有四堵煤砖墙的审讯室。拉德克像一尊雕像般坐在桌前,身穿见证会时穿的深色正装,系着领带。他的双手带了手铐,交叠着放在桌面上。他用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点头向加百列打了招呼,却仍旧坐着没动。

“摘了手铐吧。”加百列吩咐狱官。

“这不合规程。”

加百列盯了狱官一眼,片刻后,手铐摘掉了。

“你很善于来这一套,”拉德克说道,“这是你的另一招心理战术吧?你是不是想宣示一下你对我的掌控?”

加百列拉出粗铁制的椅子,坐了下来:“我认为在目前的条件下,宣示不宣示的,已经毫无必要。”

“我想你是对的,”拉德克说道,“不过,我还是钦佩你,整件事情办得漂亮。真希望我也能干得和你一样好。”

“为谁?”加百列问道,“为美国人,还是俄国人?”

“你指的是那个叫别洛夫的蠢货传出来的流言?”

“他说的是真的吗?”

拉德克用沉默回答了加百列,几秒钟后,他的那双蓝眼睛里又闪出了些许旧日的刚猛:“谁要是像我那样长久地玩那样一场游戏,他就得争取许多盟友,制造许多谎言欺诈,到后来真话和谎言的分界在哪里,也很难分辨了。”

“别洛夫似乎确信他说的都是实情。”

“不错,不过我恐怕那只是一个笨蛋的自信而已。你要明白,以别洛夫的地位,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相。”拉德克换了话题,“我猜你读过今天早晨的报纸了?”

加百列点点头。

“他选举获胜的几率比预料的还要高。显然,我的被捕还为他添了一把柴。奥地利人一向不喜欢外人干预他们的家务事。”

“你还挺沾沾自喜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拉德克说道,“我只是后悔,我没有在特雷布林卡开出一个更苛刻的条件。也许我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同意了。我当时不确定彼得的选战会不会因为我的过去被揭露而受到影响。”

“有些事情在政治上的影响是很恶劣的,就算在奥地利这种国家也一样。”

“你低估我们了,艾隆。”

加百列任凭静默隔挡在他们之间。他已经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本不该来的。“摩西·里弗林说你要见我。”他不耐烦地说,“我的时间不多。”

拉德克稍稍挺直了些身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出于职业上的礼貌,允许我问几个问题。”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其实你我所属的行业并不相同,拉德克。”

“对,”拉德克说,“我是美国情报部门的特工,你是杀手。”

加百列站起来就要离去。拉德克举起一只手。“等等,”他说,“坐下,求你了。”

加百列转身回到座位上。

“我被绑架那天晚上,有个男的打电话到我的寓所……”

“你的意思是你被捕的时候?”

拉德克缩了缩脑袋:“好吧,被捕,被捕。我猜想那是位假冒的吧?”

加百列点点头。

“他很不错啊。他怎么能做到模仿克鲁兹的声音那么像的?”

“你没打算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对不对,拉德克?”加百列看了看表,“你不会大老远把我叫到雅法,就为了问这个问题吧?”

“不,”拉德克说道,“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们在特雷布林卡的时候,你提到我参加了比克瑙囚犯的撤离工作。”

加百列打断了他:“拜托你,拉德克,事到如今了,可不可以别说得这么委婉了?那是‘死亡之旅’。”

拉德克沉默了一阵子:“你还提到我亲手杀了一些囚徒。”

“我知道你至少杀了两个女孩,”加百列说,“我还敢肯定还有更多。”

拉德克闭上眼睛点点头。“的确还有。”他恍恍惚惚地说,“还有很多。我记得很清楚,好像就是上星期的事。此前的一段时间,我就已经知道一切行将结束,不过直到那一刻,我看着那一队囚徒,走向帝国的……我才知道,时候到了,‘众神的黄昏’真的来了。”

“于是你开始杀人?”

他又点点头:“他们派给我的任务,是保守这个恐怖的秘密,可他们却任凭好几千名目击证人活着从比克瑙走出来。我想你一定能想象我当时是什么感觉。”

“不,”加百列照实说道,“我根本不打算去想象你的感觉。”

“当时有个女孩,”拉德克说道,“我记得我问她,关于战争,她会对她的孩子说些什么。她的回答是,她会告诉他们真相。我命令她撒谎,她拒绝了。我杀了另外两个女孩,可她仍旧拒绝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放她走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再杀囚犯了。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我知道,杀人也毫无用处。”

加百列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拒绝理会拉德克抛的诱饵。

“我猜那个女人是你的证人吧?”拉德克问道。

“是的。”

“真荒唐,”拉德克说道,“但是她有一双和你一样的眼睛。”

加百列抬起眼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他们也这么对我说。”

“她是你的母亲吧?”

又是一阵犹豫,随后加百列据实以告。

“我想告诉你我很抱歉,”拉德克说,“可我知道道歉对你毫无意义。”

“你说得对,”加百列说,“所以就不必了。”

“那你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

“不,”加百列说道,“是为了所有的人。”

门开了。监狱长走进来,宣布时间到了,该去大屠杀纪念馆了。拉德克慢慢站起来,双手抬起。手铐戴上手腕的时候,他的双眼依然紧盯着加百列的脸。加百列一直陪他走到了监狱的门口,然后望着他穿过栅栏围成的通道,走上了一辆面包车的后座。他看够了。现在,他想做的只有忘记。

离开阿布·卡比尔之后,加百列驱车前往采法特,去看望吉奥娜。他们一道在艺术区的一间小小的烤肉咖啡馆里吃午饭。她想听他说说拉德克的事情,然而两小时前才刚刚摆脱了那个屠夫的加百列,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再提他了。加百列要求吉奥娜保证不将自己参与此案的事情说出去,接着他就匆匆转移了话题。

他们谈论了一阵子艺术,然后是政治,最后说到了加百列的生活。吉奥娜知道一处空置的公寓,距离她家只有几条街。那里地方足够大,可以安排下一间画室了,而且有上好的采光,是整个上加利利地区都罕有的。加百列说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不过吉奥娜知道他只是敷衍自己而已。他的眼里重新闪出了不安分的火花。他准备再次踏上行程。

喝过咖啡后,加百列告诉她,他为母亲的画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去处。

“哪里?”

“大屠杀纪念馆里的美术馆。”

吉奥娜听后热泪盈眶。“太完美了。”她说道。

午餐用完后,他们爬上了吉奥娜寓所的鹅卵石台阶。她打开了储藏间的锁,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画作。他们花了一个小时,为纪念馆选了二十张最精彩的。吉奥娜又找出了两张画,其中有埃瑞克·拉德克的肖像。她问加百列如何处理它们。

“烧了吧。”他答道。

“不过它们现在多半会很值钱了。”

“不管它们值多少,”加百列说道,“我都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了。”

吉奥娜帮他把入选的画装上汽车。他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驱车赶回耶路撒冷。他首先去了大屠杀纪念馆,一名馆长接收了画作,然后就匆匆赶回去收看埃瑞克·拉德克的见证会。举国上下似乎都和他一样,正等着看直播。加百列驶过橄榄山一条条安静的街道。他在母亲墓碑前放了一颗石子,为她念诵了几句祈祷词。他在父亲碑前同样做了一遍。接着,加百列驱车来到机场,赶上了当晚的航班,飞往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