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部波兰
清醒与昏迷之间的阻隔,犹如一道幕布,隔着它,他可以任意出入。他不知道在这道幕布内外穿行了多少次。时间,犹如他的漫长生命,已经不再归他掌管。他在维也纳美丽的寓所,似乎是别人的,坐落在另一个人的城市里。他对以色列人大声喊出自己真名实姓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此时路德维格·沃格尔对他来说就像个陌生人,像一个与他相识但多年未见过的人。他又变回了拉德克。不幸的是,时间并未善待他。英挺的黑衣男子如今变成了弱小、软瘫的阶下囚。
犹太人把他留在了折叠床上。他的双手和双脚脚踝被银色包装胶带缚住,身体被皮带绑定,犹如一个精神病人。他的双手手腕成了清醒和昏迷之间的一道门户。他的手腕只能转到某个角度为止,再多一点胶带就会将他的皮肉勒疼。他有时候会从幕布后走出来,回到现实王国。做梦?把这些景象称作梦,合适吗?不,它们太真切了,太清晰了。它们是记忆,他控制不了它们。他所能做的,只能用犹太人的胶带纸勒痛自己,如此才能使它们中断片刻。
他的脸离窗户不远,玻璃尚能透光。醒来的时候,他可以看见没有尽头的黑色乡村,黑暗中沉睡的村庄。他还能读出路牌上的地名,不过用不着路牌他也知道他在哪里。曾经,在另外一段人生里,他曾经统治着这片土地上的夜晚。他记得这条路:达克瑙、祖科瓦、纳洛尔……他还说得出下一个村庄的名字,不用等它掠过窗前:贝尔泽克……
他闭上眼睛。为何是现在呢,在过去这么多年后?战争过去后,一直没有人格外关注这位在乌克兰服过役的党卫军军官——当然,除了俄国人。曾几何时,他的名字浮出水面,有人发现了他同万湖会议之间的联系,那时候,格伦将军安排了他的逃生和隐匿。他的旧日生涯就此藏在了身后。他获得了上帝、教会甚至是敌人的原谅,他们都热切地向他开启方便之门,因为他们感到了犹太-布尔什维克的威胁。各国政府很快便不再热衷于起诉那些所谓的战争罪犯。西蒙·维森塔尔[1]是个业余选手,只会盯着艾希曼和门格勒这样的大鱼,无意之间却帮了像他这样的小鱼,让他们有机会找到避难所。当时出现过一次严重的危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有一名美国记者,当然,又是犹太人,来到维也纳,问了过多的问题。在南下前往萨尔茨堡的路上,记者一头栽进了峡谷里,威胁就此消除了。拉德克下手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也许当初他一觉察到麻烦的苗头,就该立即将麦克斯·克莱恩也扔进峡谷。当天他就在中央咖啡馆注意到克莱恩了,接下来的几天也一直发现此人不太对劲。他的直觉告诉他有麻烦。可他犹豫了。接着克莱恩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犹太人拉冯,到那会儿已经太晚了。
他再次穿过幕布。他来到了柏林,坐在了盖世太保头目、集团长海因里希·缪勒的办公室里。缪勒剔了剔牙齿间的午餐,向他挥舞着一封来自外国事务办公室的信。那是1942年。
“有关东部行动的传言似乎已经传到了敌人那里。瓦尔特高地区有一个地方也出现了问题。有人投诉说出现了某种污染。”
“我可否问一个直接的问题,集团长先生?即便传言传到了西边,那又怎么样呢?谁又会相信这种事情是真的呢?”
“谣言是一回事,埃瑞克。要是有证据就完全不同了。”
“谁能发现得了证据?愚蠢的波兰人?斜眼角的乌克兰污水工人?”
“也许是那些叫伊万的家伙。”
“俄国人?他们怎么可能……”
缪勒举起一只泥水匠的手。打住,讨论停止。随即他就明白了。元首在俄国的战事不如预计的顺利。东方的胜利再也不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了。
缪勒一欠身:“我真想送你去地狱,埃瑞克。我真想把你这张日耳曼人的脸塞进粪堆里,让你再也见不到天日。”
“我该如何报答您的厚爱呢,集团长先生?”
“把烂摊子收拾干净。彻底。所有的地方。你的职责就是让传言永远只是个传言。行动结束后,我要你成为唯一的活口。”
他又醒了。缪勒的脸孔变成了波兰的夜幕,真奇怪,不是吗?他对万湖会议的真正贡献不是杀戮,而是收摊和保密。不过现在,经过了六十年的漫漫岁月,他的麻烦终于来了,就因为当初在那个奥斯威辛的星期天,他在酒后玩了那场“游戏”。1005行动?不错,那出戏是他唱的。不过,不应该有犹太幸存者出来指证,证明他就站在万人坑边上,那是因为根本就不应该有幸存者。他做得很彻底。早该有人提醒艾希曼和希姆莱,让他们也把事情做绝的。他们太蠢了,留下太多的活口。
一段记忆回放出来。那是1945年1月,一队衣衫褴褛镣铐锒铛的犹太人脚步蹒跚地走着。那条路很像眼前的这条路。那是条始于比克瑙的路。数以千计的犹太人,人人都有一肚皮的故事,人人都是见证者。他曾提议过,要在撤离前清洗全营的犯人。他得到的回应是不行。因为帝国内部急需奴隶充作劳力。劳力?从比克瑙出发的大多数犹太人连路都走不动,更别说抡斧头挥铁锹了。他们不适合做劳力,只能沦为屠杀对象。他亲手杀过不少。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为什么命令他清理万人坑,然后允许数以千计的证人走出比克瑙这样的地方?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盯着窗外。他们正沿着河岸行驶,快到乌克兰边境了。他认识这条河,骨灰之河,尸骨之河。他不知道这条布格河里淹没的,是几万人,还是几十万人。
到了一座废弃的村庄:乌拉斯克。他想到了彼得曾经提出过警告。“如果我成了竞选总理的热门人选,”彼得曾说,“有人会想尽办法揭露我们的。”他知道彼得说得没错,但他也深信自己能够对付得了任何威胁。他错了,如今他的儿子将面临难以想象的选举丑闻,这全都是因为他。如今就好像犹太人将彼得带到万人坑的边上,将枪口抵住了他的头。拉德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阻止他们扣动扳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完成一次交易,组织一场最终的逃亡。
这个犹太人,他干吗用这双不依不饶的绿眼睛瞪着我?他指望我怎样?道歉?跪下抹眼泪,温情泛滥?犹太人不懂,他怎会知道我根本不觉得我犯了罪?上帝的手在推动我,教会的教育在支持着我。难道不是牧师一直在教导我们,是犹太人谋杀了上帝吗?教皇和他的大主教们明知道我们在东边做的事情,不是照样默不作声吗?难道犹太人指望我现在就幡然悔悟,说我犯下了可怕的错误?那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很熟悉,这样一双眼睛,他曾经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因为他们给他用了药物,他什么也不能确定了。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是他的灵魂正在布格河上游荡,也许此地就是地狱。
又一座村庄:沃拉乌拉斯克。他知道下一座村庄是什么:索比堡……
他闭上眼睛,天鹅绒幕布再次裹住了他。那是在1942年春,他驱车离开基辅,行驶在日托米尔公路上,旁边坐着一位流动屠杀分队的司令。他们前往一座山谷,去查看那里出现的泄密问题。那个地方,乌克兰人称之为巴比亚。他们到达的时候,太阳正亲吻着地平线,黄昏已近了。不过,还有足够的光亮让他们看清谷底出现的奇怪现象。大地似乎得了癫痫症,泥土在抽搐,气体喷向空中,伴着恶臭的液体一阵阵涌出地表。是腐臭!耶稣啊,尸体的腐臭。他能闻见。
“什么时候开始的?”
“冬天过去后不久。地面解冻,然后尸体也解冻了。他们腐烂得很快。”
“下面有多少尸体?”
“三万三千名犹太人,几名吉普赛人,还有些苏联俘虏。”
“在整个峡谷布置警戒线。我们尽快赶回来处理这个地方,不过现在有别的地点要优先处理。”
“什么别的地点?”
“一些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比克瑙、贝尔泽克、索比堡、特雷布林卡。我们在这里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别处,他们还要迎接新来的人。”
“你会如何处理眼前这个地方呢?”
“我们会挖开万人坑,烧掉尸体,然后碾碎骨头,将碎片散在树林里、河里。”
“焚烧三万三千具尸体?我们在杀人行动中尝试过。我们用过火焰喷射器,我的上帝啊,可是大规模露天焚烧是行不通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修建一座合理的焚尸塔。在切尔姆诺,我已经证明这是可行的。相信我,柯特,有一天这个叫作巴比亚的地方,还有这里曾经居住过的犹太人,都会变成缥缈的传说。”
他扭转自己的手腕。这一次,疼痛没能让他醒过来。幕布拒绝打开。他继续困锁在记忆的牢笼里,在骨灰的河流里跋涉。
他们继续穿行在沉沉的夜里。时间里充满了回忆。胶带切断了他的血液循环,他感觉不到双手双脚的存在了。他一会儿热得发烧,一会儿冻得寒战。有一度他感觉车似乎停了,他嗅到了汽油。他们在加油吗?又或者,那仅仅是记忆中,铁轨上漏油的味道?
药物的作用终于褪去。现在他醒了,警觉了,而且意识到自己肯定没有死。犹太人流露出笃定的神态,可以推想行程将近结束。他们经过了谢德尔策,接着,在索科洛-博德拉斯科,他们转进了一条较窄小的乡村公路。下一站是迪堡,然后是科索拉奇。
他们开下了主路,驶上一条土路。货车抖动起来:砰砰……砰砰。那是旧铁轨,他心想着——它们还在呢,是啊。他们沿着土路驶入一片冷杉和白桦树林中,片刻后,他们在一处人工铺设的停车场上停下来。
第二辆车开进了空地,车头灯没有开。三个男人下了车,向厢式货车走过来。他认出了他们。他们就是在维也纳抓他的人。一个犹太人站在他头边,割断了胶带,松开了皮带。“来吧,”犹太人愉快地说,“咱们走走吧。”
[1]西蒙·维森塔尔(Simon Wiesenthal):曾将一千多名纳粹战犯送上法庭,有“纳粹猎手”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