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瑞开车到巴拿马湾西南端凸起的半岛、巴拿马拉斯山多斯省瓜拉瑞烟火节的途中,一路经过班尼叔叔位于雷曼街、闻起来满是烧焦煤味的房子,慈惠姐妹会的孤儿院,东区的几座犹太会堂,还有一连串在女王陛下慈悲护佑下过度拥挤的英国罪犯看守所。所有这些机构和建筑都在两旁的丛林暗处,在他面前坑坑洞洞蜿蜒曲折的道路旁,在穿破星空而出的山顶上,在皎洁新月照耀下宛如铁灰熨衣板的太平洋上。
崎岖难行的车程对他而言变得更加艰辛,因为孩子们在车后座要求唱歌与嬉闹的声音,也因为他不快乐的老婆一路谆谆告诫,即使在最荒无人迹的路段也依然在耳边不断叨念:开慢点,留意鹿啊,猴子,公羊,死马,一公尺长的绿鬣蜥,或一家六口挤在一部脚踏车上的印第安人。哈瑞,我不明白你干吗一定要开七十英里的时速去赴个死人的约会。如果是怕错过烟火,你一定很高兴知道这个烟火节要进行五天五夜,而今天才第一夜。如果我们明天才能到,孩子们也一定能谅解。
加进来的还有安娜滔滔不绝的哀怨独白,玛塔明知他什么都肯给却一无所求的惊人自制力,以及迈基的现身。郁郁寡欢的庞然大物瘫坐在他身旁,每回转过一个弯道或避开一个坑洞,软塌塌的肩膀就会撞上他,并且用沉郁克制的口吻问,为什么他不能做像阿玛尼那样的西装。他对迈基的感情强烈到无与伦比的地步。他知道,在整个巴拿马,在他一生中,他只拥有过一位朋友,而今他却杀了他。他再也分不清他所爱的迈基与他所创造的迈基之间有什么不同,除了他所爱的迈基要略胜一筹,而他所创造的迈基却有些愚忠。这纯粹是潘戴尔的虚荣之举:在他最好的朋友身上创造出一位卓越的人,让欧斯纳德看看与他为伴的是什么样的精英。迈基原本就是英雄,从来不需要潘戴尔的舌灿莲花。在危急时刻,迈基站起来,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反抗暴政,因而换来少不了的痛殴与牢狱之灾,也挣来永远醉酒的权利。也因此他需要买很多很多西装,来换掉伤痕累累、臭气冲天的牢服。在潘戴尔描绘他坚强的地方,他却软弱;在潘戴尔虚构中他坚持不懈的部分,他却早已放弃奋斗,但这完全不是迈基的错。真希望我放手,别打扰他,潘戴尔想着。真希望我没缠着他,因为我自己有罪就要咬掉他的头。
在安孔丘下的某处,他给越野车加满油,好支撑走完余下的一生,还给一个满头白发、缺只耳朵的黑乞丐一块钱。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因为麻疯病,还是给野兽或者梦想破灭的老婆咬掉的。在恰美,他冲过一个海关路障;在佩洛洛梅,他注意到有一对“山猫”在左后车灯的方向——山猫是年轻苗条、接受美国训练的警察,穿黑皮衣,两人一部摩托车,带半自动机关枪,素以对观光客温文有礼,对走私犯、毒贩和刺客格杀勿论著称——但是今晚,猎杀的对象也包括犯谋杀罪的英国间谍,似乎是这样。前座的山猫负责驾车,后座的山猫负责杀人。玛塔对他解说过,他们从旁边抄近道时他记了起来。看见自己可疑的影像随着街灯,倒映在他们墨黑锃亮的头盔上,他随即想起,山猫只在巴拿马市执勤,而不禁好奇:他们是出来郊游呢,还是一路跟踪他到这儿,准备暗地里射杀他。但他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因为等他再次朝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不时冒出他们身影的漆黑中,把这条坑坑巴巴歪歪曲曲的道路留给他,还有他车头灯下的死狗,以及两旁浓密得看不见树干的灌木丛。透过开敞的天窗,只见黑漆漆的墙与动物晶亮的眼睛,听见不同物种之间彼此攻击的声音。他一度看见一只猫头鹰惨死在电线杆上,胸前与翅膀下惨白得像殉道者,而眼睛却是睁开的。但是,这到底是属于他反复出现的某个梦魇,或者是梦魇的终极化身,永远都是谜。
之后,潘戴尔一定打了一下盹儿,很可能也转错了弯。因为等他再抬眼四望,他竟回到两年前在帕利塔的家庭假日,与露伊莎和孩子们在草地上野餐,四周的平房全都有高起的游廊与踏脚石,让你在上马下马时不必弄脏漂亮干净的鞋子。在帕利塔,一个穿黑色斗篷的老巫婆告诉汉娜,城里的人把盘绕起来的小蟒蛇放在屋瓦下捉老鼠,害汉娜拒绝踏进城里的任何房子,即使是吃冰淇淋或上厕所都不肯。她实在太害怕了,所以他们不能去做弥撒,只能站在教堂外面,和白色钟塔里的老人挥手。那老人一手敲钟,一手向他们挥动,事后他们一致同意,当时还是应该去做弥撒。老人敲完钟,表演了一段惊人的红毛猩猩慢动作给他们看。先是吊在铁杆上摆荡,接着开始在身上抓跳蚤,挠胳肢窝、头和胯下,在翻抓之间还吃着跳蚤。经过奇特雷时,潘戴尔想起养虾场。虾子把卵产在红树林的树干里,汉娜还问虾子是不是会先怀孕啊。虾子之后,他记起一位亲切的瑞典园艺家女士,介绍他们认识一种名为夜晚荡妇的兰花。因为这种在白天闻起来平淡无奇的兰花,到了夜里,没有任何高贵的人会让它踏进屋里一步。
“哈瑞,你就不必向孩子们解释了,他们受这种事的影响已经够多了。”
但是露伊莎的严格约束并没有用,因为一整个星期,马克都叫汉娜是他的“夜晚荡妇”,直到哈瑞叫他闭嘴。
在奇特雷之后,就到了交战区:先是迫近的红色天空,接着是隆隆炮声,再就是烈焰火光。一个又一个警察检查哨挥手让他通过,就在他开往瓜拉瑞的路上。
潘戴尔走着,穿白衣的人走在他身边,领他走向绞刑台。他很诧异也很欣慰地发现,对于死亡,他竟感到如此宽心。如果生命能重来,他会坚持由一个全新的演员来扮演主角。他正走向绞刑台,天使走在他身边,他们是玛塔的天使,他马上就认出来了。巴拿马真正的良心,住在桥另一端的人,不收贿也不行贿,和他们所爱的人做爱,怀了孕也不堕胎。光想到这些,露伊莎可能也会赞赏他们,只要她能跳过拘束她的围墙——但是谁在乎?我们生来就在牢狱之中,我们每一个人在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就被判了无期徒刑。这也是他看着自己的孩子时,觉得如此忧伤的原因。但这些孩子不同,他们是天使,他很高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他们。他从来没怀疑过,就算有某个天堂国度能与巴拿马相提并论,面积又比它大上二十倍,巴拿马的每英亩地上,还是拥有更多天使,更多白色衬裙、花卉头饰、完美的肩膀、烹调的气味、音乐、舞蹈、笑声,更多酒鬼、满怀恶意的警察,以及毁灭性的烟火。而此时,他们全来护送他。他非常满意地发现有乐队演奏;相互竞争的民族舞蹈团里有眼神柔媚的苗条黑仔,穿着板球外套与白皮鞋,平直的手充满爱意地在他们舞伴的周围缱绻。他也很高兴看见教堂的双扉门敞开,让圣母能一览无遗地看见外面的酒神祭,无论她想不想看。天使显然断定,她不应该切断与凡间生活,还有所有好事坏事的接触。
他慢慢走着,就像被定罪的人一样,走在街道中央,面带微笑。他面带微笑,因为每个人都微笑,因为走在美丽异常的西印混血狂欢群众中,一个粗鲁无礼的英国佬如果拒绝微笑,简直就是濒临绝种的族群。玛塔说得没错,他们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有艺术天分,也最纯洁无瑕的人。潘戴尔觉得,在他们之间死去是一种荣宠。他会要求安葬在桥的另一端。
他问过两次路,每次都被指往不同的方向。第一次,一群天使热心地指点他穿过广场中间,结果却让他成为从四面八方的窗户、门廊以齐头高度发射的多头火箭礼炮的活动标靶。虽然他笑呵呵,咧开嘴,找掩护,用尽所有方法表现自己乐在这玩笑之中,但是他能保住一对眼睛、耳朵、卵蛋,全身没半点灼伤地安全抵达对岸,实在是一大奇迹。因为火箭可不是玩笑,连看笑话的人也不会说是。这些火箭全是喷发火焰的高速弹,由一个膝盖坑巴、满脸雀斑的红发女战士指挥,在近距离发射。她自命为武装部队女射手,昂首阔步,惺惺作态,一串毒气弹拖在背后像她的尾巴。她在抽烟——每个人都在猜她抽的是什么——在吞云吐雾之间,对散布在广场周围的部队下达命令:“打掉他的小鸡鸡,要那个英国佬跪倒在地——”然后再吐一口烟,又来一个命令。但是潘戴尔是好人,这些人也全是天使。
第二次问路的时候,他被指点到广场一侧的那排房子。房子的游廊上坐满衣着过度华丽的白尾族,由停在一边闪闪发亮的宝马汽车搭载,降尊纡贵到此视察。潘戴尔经过一个又一个喧闹的游廊,不停地想:我认识你,你是某某人的儿子,或女儿,我的天哪,时间过得真快啊。尽管他心里这样想,但他们的出现并没让他分神,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看见他,因为迈基枪杀自己的那幢房子就在他左边,仅隔数门。他有极好的理由,全神贯注去想那位在牢房上吊自杀的性冲动狱友“蜘蛛”,当时潘戴尔就睡在离他只有三英尺远的牢房里。
“蜘蛛”应该是潘戴尔惟一不得不近距离面对的尸体。说来全是“蜘蛛”的错,害失魂落魄的潘戴尔发现自己正走进非正式的警方戒备线中。这里有辆警车、一串旁观者,还有大约二十个警察。他们当然无法全塞进一辆车里,但是巴拿马的警察向来如此,只要一闻到空气中有利益或刺激的气味,就会像海鸥环绕渔船般全聚集过来。
引发众人兴趣的是个惶然恍惚的老农夫。他坐在路边石头上,草帽夹在膝盖间,脸埋在手里,发出猩猩似的哀号怒吼。围在他旁边的是十来个出主意的谋士、旁观者与顾问,还包括好几个需要彼此扶持才能站稳的醉鬼。另外还有一个显然是他老婆的老女人,每回老头儿让她有插嘴的机会,她就大声表示赞同。警察很不情愿地从显然非我族类的群众间清出一条通道,潘戴尔别无选择,只能让自己成为旁观者,虽然他并不积极参与争辩。老头儿被烧伤得很严重。每次他为了做手势或反驳,手一离开脸,很清楚就可以看见他的烧伤。左颊有一大片皮肤不见了,伤口向下延伸到无领衬衫敞开的颈部。因为烧伤了,警方提议送他到本地的医院打针。每个人都同意,这是治疗烧伤最妥当的方法。
可是老头不想打针,也不想治疗。他宁可痛也不要打针。他宁可让血液中毒,得任何邪恶的后遗症,也不愿意跟警察一起上医院。理由是,他是个老酒鬼,这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狂欢节。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你打了针,你在这个狂欢节就不能再喝酒了。因此他意志清楚地作了决定,有造物主与他老婆为证,告诉警察说,把针留给他们自己的屁股吧,他宁可喝到不醒人事,反正喝醉了也就不痛了嘛。所以呢,如果他们能行行好,滚远点,包括警方,他会很感激。而且他们如果真的想帮忙,最好就是给他来一杯,也给他老婆喝一杯。要是能来瓶甘蔗酒就再好不过了。
潘戴尔仔细听,觉得每一句都别有深意,虽然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完全清楚。慢慢地,警察撤去,人群也散去。老太婆坐在老头身边,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潘戴尔走上台阶,这是整条街上惟一没亮灯的一幢房子。他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我和你一样死了,迈基,所以别以为你的死可以吓倒我。
他敲敲门,没人应,但是却引来街上的人纷纷回头。在狂欢节里,谁会去敲别人家的门啊?所以他不再敲了,把脸藏在门廊的阴影里。门虽然关着,却没锁。他转了把手,走进去。第一个念头是,他回到了孤儿院,圣诞节将近,他又要在耶稣诞生剧里扮演东方博士,手拿灯笼与手杖,头戴别人捐给穷人的棕色旧呢帽——只是在他走进的这幢房子里,演员站错了位置,而且有人掳走了圣婴。
铺瓷砖、空无一物的房间是马厩。广场上的烟火是预示圣子降生的闪光。一个裹披肩的女人望着马槽,双手托住下巴祷告,那是安娜,她显然觉得在死者面前应该掩住头。但是马槽非马槽。那是迈基,倒卧在地。如她先前所言,迈基的脸平贴在厨房地板上,屁股翘起,一张巴拿马地图占满他半边的头,那个应该有只耳朵与一个脸颊的半个头颅。而他用以了结的手枪就躺在他身边,控诉地指向入侵者,多此一举地告诉全世界他们早已知道的事:哈瑞·潘戴尔,裁缝,梦想供应商,虚构人物与遁逃之处的创造者,杀害了他自己的创作。
潘戴尔慢慢习惯广场上烟火、闪光、街灯交织成的闪烁光线之后,开始看出迈基轰掉脑袋时造成的一片混乱:遗迹散在瓷砖地板上、墙上,甚至在一些夸张的地方,例如潦草彩绘着强盗与姘妇饮酒作乐的抽屉柜。就是这些景象点醒他对安娜说出第一句话,话里的实际考虑多于抚慰成分。
“我们要找东西遮住窗户。”他说。
但她没回答,没动一下,没转过头。这使他觉得,在她自己看来,她已经和他一样死了,迈基也杀了她,她意外受害。她努力想让迈基开心,而现在他枪杀了她:把这个当成你所有的麻烦吧。所以,有那么一瞬,潘戴尔很气迈基,谴责他的行为极不人道,不只是对他自己身体的暴行,也是对他老婆、情妇、儿女,甚至他朋友潘戴尔的暴行。
然后,理所当然,他记得自己对这件事所该负的责任。他把迈基描绘成伟大的斗士与间谍;他试着想像警方暗示说他要再坐好几年牢时,迈基会有什么感觉。不管他如何数落迈基自杀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坏处,都立即被他犯罪的事实一扫而空。
他抚着安娜的肩膀,身上犹有款待客人的责任感:这个女人需要鼓舞。但她仍然不为所动。所以他用手撑在她腋下,拖起她的脚,让她靠着他。她又僵硬又冰冷,和他想像中的迈基一样。很显然,她一直呆着没动,盯着迈基,所以他的静寂无声也窜进她的骨子里。她生性是个点子多、爱笑闹、活泼好动的女孩,从潘戴尔见过她的那几回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很可能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样,一动也不动,这么久地盯住一个东西。起初她尖叫,咆哮,抱怨——潘戴尔心里盘算,想起她在电话里的对话——等她把体内这一切都发泄殆尽,就进入一种视而不见的状态。于是等她冷静下来,也就固定不动了,这就是她为什么抱起来会这么僵硬,牙齿不住打颤,也无法回答他关于窗户的问题。
他想找杯酒给她,但能找到的只是三个威士忌空瓶,和一瓶喝了一半的甘蔗酒。他以自己的权威断定,甘蔗酒并不是答案。所以他带她走近柳条椅,让她坐下,找了些火柴,点起煤气,放了一只深底锅在火上。等他走回她身边,发现她的眼睛又盯在迈基身上。所以他走进卧室,扯下睡床的床罩,盖在迈基头上,在甜酒与烹调气味中第一次闻到血液温热的腐臭味。烟气从游廊飘进来,因为烟火还在广场上放个不停。女孩们对着鞭炮尖叫,男孩们则一直要到最后一刻才肯把鞭炮从脚上甩开。一切就在那里等待潘戴尔与安娜欣赏,任何时间,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从迈基身边抬起头,望向法式窗户外,外头就有赏心乐事等着他们去看。“把他弄走吧。”她在柳条椅上口齿不清地说,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爸会杀了我,把他弄走,他是英国间谍。他们这样说。你也是。”
“安静。”潘戴尔对她这么说,让他自己很意外。
突然之间,哈瑞·潘戴尔变了。不是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是终于变成他自己,一个拥有自己力量的男人。在一道天启的荣光里,他超越颓丧、死亡与消极,堂堂印证自己的人生是伟大的艺术,是对称与挑战,是复仇与和解的行为,一跃而入恢宏的境界。在那里,所有破坏兴致的现实障碍,全被创造者梦想中的更高真理清扫殆尽。
潘戴尔复活的一些迹象一定也感染了安娜,因为啜了几口咖啡之后,她放下杯子,加入他的事工84:先在脸盆里放满水,加进消毒剂,然后找出一把扫帚,一支拖把,几卷厨房纸巾,抹布,清洁剂与硬毛刷。并且点起一根蜡烛,放在低处,让广场上的人看不见烛光——广场上正在放新一轮的烟火,这次射向天空,而不是打外国佬,宣布选美皇后已经成功选出——她站在花车上,披着雪白披风,戴着雪白梨花皇冠,雪白的肩膀,闪亮自豪的眼睛。这雪白耀眼、美丽动人的女孩,先是让安娜,接着是潘戴尔,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她在公主与雀跃男孩簇拥之下经过。还有无数的花朵,一千场葬礼的花朵,为了迈基。
然后他们又埋头工作,又刷又抹,直到脸盆里的水在半暗的光线中全变成黑色,必须换水,然后又再换一次。安娜乐于劳动,迈基以前老是这样说她——是个好运动员哪,他老是说,在床上和餐厅都贪得无厌。很快地,刷洗抹擦变成她的发泄之道,她开始愉快地东拉西扯,仿佛迈基只是走开一会儿,再去拿瓶酒,或到隔壁某个灯火辉煌的游廊里,和邻居很快地干一杯威士忌,这会儿,一群群饮酒狂欢的人正在游廊里,为选美皇后鼓掌欢呼——而不是俯首躺在地板中央,盖着床罩,抬高屁股,仍然伸手想要那把枪——潘戴尔趁安娜不注意时收进抽屉,留待以后再用。
“看,你看,那是部长啊。”安娜说,纯粹是聊天的语气。
一群穿着白色巴拿马衫、威风凛凛的男人抵达广场中央,周围是另一群戴墨镜的男子。那是我想要的,潘戴尔想,我要成为像他们那样的官员。
“找急救箱来,我们需要绷带。”他说。
没有急救箱,所以他们剪下床单。
“我也会买新的床罩。”她说。
迈基那件P&B紫红色烟装外套挂在椅子上。潘戴尔探探口袋,找出迈基的皮夹,交给安娜一叠钞票,足够买条新床罩和一段好时光。
“玛塔还好吗?”安娜问,把钱藏在贴身上衣里。
“很好。”潘戴尔由衷地说。
“你太太呢?”
“谢谢你,她也很好。”
为了在迈基的头上缠绷带,他们得让他坐在安娜原本坐的那张柳条椅上。首先,他们在椅子上铺毛巾,然后潘戴尔把迈基翻过来。安娜及时奔进洗手间,门没关就吐了起来,一手高举在背后,手指延展出优雅的手势。她在吐的时候,潘戴尔低头看迈基,再次想起“蜘蛛”,给他一个生命之吻,但又明白,再多的吻也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无论那些该死的狱卒怎么对潘戴尔叫嚣,他妈的再用力一点,孩子。
但是,“蜘蛛”从来就不是迈基这种规格宏大的朋友,不是第一位客户,不是他父亲陈年旧事的囚犯,不是诺列加的政治犯,更不是在牢里被打掉良心的人。“蜘蛛”从来没有换过一间牢房,像块新肉,被拿去给那些精神错乱的人饱餐一顿。“蜘蛛”之所以发疯,是因为他习惯一天干两个女人,星期天干三个。眼看五年上不了任何马子,简直是要他慢性饿死,所以“蜘蛛”上吊了,弄得自己一身脏,舌头吐在外面,让生命之吻显得更荒诞不经。而迈基却抹去自己的痕迹,留下完好无缺的一面。只要你别看那个黑沉沉的洞,以及糟糕透顶的另一面。你完全无法视而不见的另一面。
身为潘戴尔的狱友与被朋友出卖的受害者,迈基顽固的程度也与他的体积不相上下。潘戴尔把双手放在他的腋下,但迈基变得更重了,潘戴尔得铆足劲用力拉,才能让他移动;走到半途时,还得再用力一拉,才能让他不会跌下来。要让他的头颅两侧看起来平均,需要垫很多东西和绷带。但无论如何,潘戴尔都办到了。等安娜回来,他马上要她捏住迈基的鼻子,好让他可以在鼻子上方与下方缠上绷带,留给迈基呼吸的空间。这和努力让“蜘蛛”呼吸一样徒劳无功,但就迈基的情况而言,至少还是有作用的。潘戴尔甚至还把绷带斜绑,让迈基露出一只眼睛,因为不论迈基按下扳机时做了什么,他有一只眼睛是张开的,看起来像是大吃一惊。潘戴尔在眼睛周围缠上绷带,弄好之后,他要安娜帮忙,把迈基连人带椅子,尽量拖得离门越远越好。
“我家乡的人真是麻烦大了。”安娜对他倾吐心声,显然觉得有必要拉近彼此的距离。“他们的神父是个同性恋,他们恨死他了;隔壁那个镇的神父搞上所有的女孩,他们却爱死他了。小乡镇,总是有这些人性问题。”她停下来喘口气,继续努力,“我姑妈很古板,她写信给主教,抱怨说会打炮的神父不够格当神父。”她笑得花枝乱颤,“主教告诉她,‘你把这些话对我的信徒说说看,看他们会对你怎么样。’”
潘戴尔也笑了,“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教哦。”
“你可能当神父吗?”她问,又开始使劲拉,“我哥哥,他真的很虔诚。‘安娜,’他说,‘我想我会去当神父。’‘你疯了,’我这么告诉他。他从来没有过女人,这就是他的问题。也许他是同性恋。”
“等我出去以后锁上门,在我回来之前别打开,”潘戴尔说,“好吗?”
“好,我会锁门。”
“我会先轻轻敲三次门,然后再用力敲一下,明白吗?”
“我记得住吗?”
“当然啰。”
接着,因为她已经快乐多了,所以他想,他可以完成疗程,让她转身赞赏他们伟大的成就:干净漂亮的墙壁、地板与家具,没有已死的爱人,只有另一个瓜拉瑞烟火的意外伤员,缠着绷带,睁开完好无缺的眼睛,强忍痛苦,坐在门边,等待他的老伙伴开来那辆越野车。
潘戴尔车开得像蜗牛爬。穿过天使群中,天使们拍打车子像打马屁股,大叫停车,老外!他们把烟火丢到车底下,几个小伙子跳到后保险杠上,还企图要一个选美公主坐到引擎盖上,但她怕弄脏了她的白衬衫。潘戴尔也不鼓励她,因为这不是热心公益的时机。这倒不失为一趟平安顺利的旅程,让他有机会调整计划的种种细节,就像欧斯纳德在训练课里耳提面命的:花在准备上的时间绝对不是浪费,最伟大的谋略,就是从每个参与秘密行动的人的观点来看,然后问你自己:他会怎么做?她会怎么做?结束之后大家会到哪里去?等等。
他轻轻敲三下,再用力敲了一下,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又做了一次,有个快活的声音说,“进来!”安娜开门——只半开,因为迈基在门后——他借着广场的光线,看见她把头发放下来,垂在背后,并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露出光裸的肩膀,就像其他的天使一样。游廊的门敞开,迎进火药的气味,冲散鲜血和消毒水的味道。
“你卧房里有张书桌。”他对她说。
“嗯?”
“看看那里有没有纸,还要一支铅笔或钢笔,帮我写一张西班牙文的‘救护车’卡片,让我可以放在四轮驱动车上。”
“你想假装成救护车?真是太酷了。”
她宛如派对上的女孩,蹦蹦跳跳进到卧房里。潘戴尔从抽屉里拿出迈基的手枪,放进裤袋。他对枪械一无所知。这把枪并不大,但就体积来看还挺壮硕的,迈基头上的洞就是明证。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在厨房的抽屉里挑了一把锯齿状的刀,用纸巾包起来,再藏好。安娜得意洋洋地回来:她找到一本儿童图画簿和一些蜡笔,惟一的问题是,她一时兴奋,漏掉一个字母I,把救护车那个字拼错了。除此之外,这倒是个不错的标志,所以他从她手上拿过来,走下台阶到停着的车旁,放在车窗前,打开紧急灯,驱散他背后满街的人群。他们叫嚣着闪开。
幽默感也助潘戴尔一臂之力。转身回台阶途中,他又回头面对不满的人,对着所有人微笑,双手合十,祈求他们包容。接着举起一根手指,比出一分钟的手势,然后推开门,打开玄关的灯,照亮迈基缠着绷带、露出一只眼睛的头。至此,大部分的嘘声与咆哮都平息了。
“我抬他起来的时候,把他的外套披在他肩上。”他对安娜说,“还没,等一下。”
潘戴尔蹲低身子,摆出拳击手的姿势。他想起自己强大无比,无论是叛国或谋杀都在行,力量充斥在他的大腿、臀部、胃部之间,还横过肩膀。他也想起以前有过太多次,必须扛迈基回家。没什么不同,只是这回迈基没满身大汗,或扬言要吐,或者哀求要回牢里。他指的是回老婆身边。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潘戴尔用力抓住迈基的背,拉他站起来,但是他的双脚一点力气都没有。更糟的是,在这么湿热的夜里,迈基的尸体也不太僵硬,所以全得靠潘戴尔。潘戴尔帮他的朋友直起身子,跨过门槛,一手撑在铁栏杆上,用尽老天爷给的所有力气,拖迈基走下第一个台阶。要四个台阶才能到车边。这时迈基的头已垂在肩上,潘戴尔可以透过撕成一条条的床单闻到血腥味。安娜把外套披在迈基背上。潘戴尔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她这样做,只能说,这是一件很好的外套,想到她可能会把这件外套给街上看见的第一个乞丐,他简直无法忍受。他要这件衣服见证迈基的荣耀天国,因为那是我们要带迈基去的地方——第三阶——我们要到我们的天国,而你会是房间里最俊俏的小伙子,会是姑娘们前所未见、衣着最光鲜的英雄。
“快去,打开车门。”他告诉安娜。这时,迈基不时无预警、决定掌控行动的自由意志又发作了。这回他让自己像自由落体,从最后一个台阶上倒进车里。可是潘戴尔无需担心,两个男孩在旁伸出胳膊等待着,安娜早已差遣好他们,她是那种一走上街就会自然而然差遣男生的女孩。
“轻一点,”她严厉地命令,“他可能会昏过去。”
“他双眼张开着啊。”一个男孩说道,同时做了一个典型的错误假设:看见一只眼睛,就假设另一只眼睛也还在。
“让他的头往后仰。”潘戴尔下令。
但迈基的头自己往后仰了,他们看得很不自在。他放低副驾驶的头枕,让迈基的头靠在上面,把安全带拉过他宽厚的腹部,系紧,关上门,谢谢那两个男孩,感激地对等在他后面的车辆挥手致意,跳上驾驶座。
“回去狂欢吧。”他对安娜说。
但他不再指挥她。她又变成原本的她,开始失心痛哭,不断说迈基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该被警察迫害的事。
潘戴尔开得很慢,恰如此刻的心情。而迈基,班尼叔叔一定会说,值得尊敬。迈基缠着绷带的脑袋随着转弯、避开坑洞而左摇右晃,若不是有安全带系在身上,他必然会跌到潘戴尔这一边。迈基一路上的表现大致如此,只是潘戴尔先前没想到他会有一只眼睛张开。遵循往医院的标志,紧急灯一直开着,坐得挺直,就像救护车驾驶开往雷曼街时的神情。甚至连碰到弯路时,他们的身体都没有歪一下。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欧斯纳德问,他在测试潘戴尔的掩护身份。我是派驻到本地医院的外国医生,我就是,他回答。我车上有个病重的伤员,所以别烦我。
在各个检查哨,警察都买他的账,一个警官甚至还挡下对面车道的车子,以示对伤员另眼相待。但是,这些作为其实都是不必要的,因为潘戴尔根本就没转进医院,而是直直往前,沿着来时路往北开,回到虾子在红树林树干上产卵的奇特雷,以及兰花是夜晚小荡妇的沙利瓜。他现在想起来,开进瓜拉瑞的时候,车流甚多,但是此时却没有车离城。他们独自在新月与澄净的天空下上路,只有迈基与自己。他向右转往沙利瓜,一个没穿鞋的黑女人,表情诡异地跑上前来,要他载她一程。他觉得不载她很差劲,但是身负危险任务的间谍不能让人搭便车,他在瓜拉瑞就已体会到了,所以他继续开。上坡的时候,看见地面慢慢变白。
他知道那个地点。迈基就像潘戴尔,热爱海洋。的确如此。潘戴尔回顾自己的一生,后知后觉地猛然发现,大海对他诸多争战不休的众神具有镇静的影响力,这也是在欧斯纳德出现之前,巴拿马的生活对他如此有益的原因。“哈瑞小子,你可以有你的香港,你的伦敦或你的汉堡,我不在乎。”有次探监日,班尼在菲利普袖珍地图上指出地峡给他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可以一面望见万里长城,一面看见埃菲尔铁塔呢?”可是从牢房的窗户里,潘戴尔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在他两边,他看见各种不同深浅蓝色的大海,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逃。
一头牛低着头站在路中央,潘戴尔刹车,迈基浑然无觉地向前滑,脖子卡在安全带底下。潘戴尔放开他,让他滑到地板。迈基,我在对你说话啊,我说我很抱歉,不是吗?那头牛悻悻然让开。绿色的标志指引他到自然保护区。他记得那里有古老的部落营地,有高耸的沙丘,还有汉娜说是由贝壳构成的白色岩石。接着就是沙滩。马路变成小径,像罗马大路般笔直的小径,两旁树篱耸立如高墙。偶尔,两旁的树木伸出手来,在他头顶合掌祈祷;偶尔树木隐去,让他看见平静大海上格外宁静的天空。一轮新月努力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比真正的体积更大。一层纯洁的白雾浮现在月牙尖上。繁星如此之多,宛如粉末。
小径到了尽头,他仍继续开。越野车真是不可思议。巨大的仙人掌犹如浑身涂黑的士兵,矗立在两旁。停!下车!把手放在车顶!证件!他继续开,经过一个要他别再前进的告示牌。他想着轮胎痕迹。他们会追查越野车。怎么做呢?查看巴拿马每辆越野车的轮胎吗?他想到足迹。我的鞋子。他们会追查我的鞋子。怎么做呢?他想起山猫。他想起玛塔。他们说你是间谍。他们说迈基是另一个间谍。我也是。他想起大熊。他记起露伊莎的眼睛,惊恐得无法问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哈瑞,你疯了吗?清醒的人比我们所知道的更疯狂,他想着。而疯狂的人,也比我们部分人愿意承认的更清醒。
他缓缓停下车,查看地面。要如铁一般坚硬的地面。他找到了。镂洞蚀孔的白色岩石,就像无生命的珊瑚,百万年来没有任何足迹踏上过。他下了车,让车头灯亮着,走到车后,那里有他为潮湿天气所准备的缆绳。他搜寻菜刀,耗时之久让他开始惊慌,然后才想起菜刀在迈基那件烟装外套的口袋里。他割下四英尺长的绳子,绕到迈基那边的门,打开,把他拉出来,轻轻放到地面。仍然俯卧,但屁股已不再朝天翘起,因为这趟车程改变了他,他宁可半侧着身子,而不是腹部贴地。
潘戴尔拉起迈基胳膊,扭到他的背后,努力把他的手腕绑在一起:双重死结,但很整齐。与此同时,冷静清醒的他只想到现实问题。外套。他们会拿他的外套怎么办呢?他从车里拿出外套,盖在迈基背上像斗篷一样,迈基是会这样穿的。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借着车头灯,把按钮转到保险的位置。一路走来带着的枪,保险当然是开着的,因为迈基留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之后,总不可能再关上保险吧。
然后他回到离迈基有一小段距离的车上。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不想在明晃晃的光亮里动手。他想让迈基在这个场合里拥有一些隐私,一些大自然的神圣,虽然这是原始状态。你可以说这里很原始,在已有千年之久的印第安营地中央,散落着箭头与燧石。露伊莎说孩子们可以捡拾,但必须再放回原处,因为如果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捡走一个,那么一切就将荡然无存;这片人造的沙漠与红树林里,盐封大地,连地球本身都是死的。
离开车子,走回尸体旁边,他跪下来,轻轻解开绷带,让迈基的脸看起来和在厨房地板时一样,只是更老了些,更干净些。至少在潘戴尔的想像里,更有英雄气概一些。
迈基小子,你的面容将悬挂在你应得的地方,在总统府的先烈厅里,只等有朝一日你所不乐见的一切都远离巴拿马之时,他在心里对迈基说,而且,我很抱歉,迈基,你不该遇见我,没有人该遇见我。
他想高声说些什么,但所有的声音都只在心里。他最后一次四下张望,看不到任何有可能提出异议的人。他开了两枪,深情款款,犹如充满人道精神的杀手射杀生病的宠物。一枪射在左肩胛骨下方,一枪在右肩胛骨下。铅中毒,安迪,他想着,记起和欧斯纳德在联合俱乐部共进的晚餐。职业手法,三枪。一枪射头,两枪打身体,让他抢占了报纸头版。
射第一枪时,他想:这一枪为你,迈基。
开第二枪时,他想:这是为我。
迈基已经替他自己开了第三枪,所以有那么一刻,潘戴尔就只是静静站着,枪握在手里,听海涛的声音,以及迈基缄默的反抗。
然后他脱下迈基的外套,带回到车上,开了大约二十码,把外套丢出窗外。因为他愤然发现,一个职业杀手绑住目标,杀了他,把他丢在杳无人迹的荒郊野外,竟然还把他的外套留在车上,那件我杀他的时候他穿在身上的外套。所以把外套丢了。
回到奇特雷,他开在空荡荡的街上寻找没被醉鬼或情侣占用的电话亭。他要他的朋友安迪第一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