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凌晨,一点二十分,欧斯纳德的大门门铃响起。过去一个小时,他一直保持清醒状态。起初,他还为自己的挫败而愤怒,直想用暴力的方式摆脱他可恶的客人:纵身跳下阳台,撞碎十几层楼下的联合俱乐部屋顶,毁了每一个人的夜晚,让他自己淹进水里,把琼伊液80加进他的威士忌——“呃,好,安德鲁,如果你坚持的话。但只能一点点,如果你喜欢的话”——一面吐气一面舔舔牙齿。他的怒气不只针对拉克斯摩尔:马尔毕!我的大使与高尔夫球友,老天爷啊!女王陛下该死的代表,英国外交部该死的明日黄花,骗得我团团转,简直是郎中!
史托蒙特!正直的灵魂,天生的输家,最后一个清白的人,马尔毕忠心耿耿老是胃痛的狮子狗,在我们的大主教拉克斯摩尔祝福他俩时,怂恿他的主子点头称是!
这是阴谋还是示威?欧斯纳德问自己,一次又一次。马尔毕说“平均分摊”和“你总不能永远抓着这个把戏不放”时,是不是偷偷眨了一下眼睛?马尔毕,这个满脸假笑的假道学,把手指伸进收款机?混蛋永远不知道怎么做,忘了吧。在某种程度上,欧斯纳德也的确是忘了。天生的务实主义再次占了上风,他抛开复仇念头,专心思索挽救他庞大企业的残余部分。他告诉自己,船破洞了,但没沉。我仍然是卜强的发饷官。马尔毕说的没错。
“长官,想来点不一样的,还是只要麦芽酒?”
“安德鲁,拜托,我求求你,苏格兰威士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尽量。”欧斯纳德答应,穿过法式门,从餐厅的餐具柜上给他倒了一杯工业分量的麦芽威士忌,然后再端回阳台。时差、威士忌和失眠迟早会毁了拉克斯摩尔。他暗下断言,冷静审视着他主子半瘫在他面前凉椅上的身影。还有湿气——那件法兰绒衬衫全湿透了,串串汗水淌下额头。还有他的恐惧,深入敌人领土,没有老婆照顾——只要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警车或猥亵的叫骂声划破白蒂雅角金玉其外的峡谷,袭向他们时,那双疑神疑鬼的眼睛就瑟缩退却。天空清澄如水,撒满细碎星辰。方便盗猎人行动的月亮,在运河口排列如弓的船只间刻下一道光径。但是海上没吹来半丝微风,向来罕有。
“长官,你问过我,总部能做点什么,好让情报站的生活好过一点。”欧斯纳德怯怯地提醒拉克斯摩尔。
“我问过吗,安德鲁?喔,我可真该死啊。”拉克斯摩尔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冲锋陷阵啊,安德鲁,冲锋陷阵。虽然我很高兴看到你在这里干得这么出色。”他补上一句,并不全然是高兴;他古怪地挥动手臂,似乎想把景观与宏伟的公寓尽揽入怀。“请注意,不要以为我是在批评你。我为你干杯,敬你的胆识,你的年轻,我们全都佩服不已的才华。祝你健康!”咕噜。“安德鲁,你面前有伟大的前程,我会说,那是比我那个年头还要来得轻松的时代。一张更舒服的床。你知道在家乡这要花多少钱吗?如果付一张二十镑钞票还能找回零钱,你就该偷笑啰。”
“这栋安全公寓是我向你报备过的,长官。”欧斯纳德提醒他,像个忧心忡忡的继承人在临终父亲的床边。“这栋房子让我们省掉去爱情宾馆或饭店会面的时间。我想,或许旧城区的某处地产可以让我们有比较大的行动范围。”
但是拉克斯摩尔只忙着传送,而非接收。“今天晚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支持你的样子,安德鲁,我的天哪,很少看到他们这么大方地尊敬比他们年轻的人。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你一定能弄到一个勋章。河对岸某位娇小的女士一定会觉得必须表达她的感激之意。”
一片静寂,他迷惑地凝望海湾,仿佛误以为那是泰晤士河。
“安德鲁!”——他陡然清醒。
“长官?”
“史托蒙特那家伙。”
“他怎么了?”
“在马德里出过大纰漏。他搞上一个女人,交际花,还娶了她,如果我没记错。要留意他。”
“我会的。”
“还有她,安德鲁。”
“我会的。”
“你有女人吗?”——轻浮地环顾四周,沙发下,窗帘后,很机警的样子。“没有藏个火热的拉丁女人?别回答,再祝你健康,好好留住她,聪明的家伙。”
“其实我一直有点忙,长官。”欧斯纳德露出悲哀的微笑坦白,但他拒绝放弃,他想把事情一一印进拉克斯摩尔日后的潜意识记忆中。“只是我的看法,你知道,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应该弄两间安全房舍。一间供情报网用,显然就是我独力承担的责任,开曼群岛控股公司是最好的答案——而另一间房子——在极为有限、有需要者才能知道的基础上使用,并且在形式上更具代表性——提供给阿布瑞萨斯的团队,而且最终提供给学生——这是先假设我们可以在不需要中介的情况下进行,但现阶段我还很怀疑。我在想,这间可能也由我负责——包括购买啦,交涉啦——就算到最后是交由大使和史托蒙特专门使用也无所谓。不过老实说,我不认为他们有我专业,我们不必冒这种风险。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当然,不是现在,以后再说。”
迟迟发出的一声舔牙齿声音,让欧斯纳德知道他的地区主管还在身边,即使只有一会儿。欧斯纳德探出手,从拉克斯摩尔手里取走空酒杯,放在陶桌上。
“那么长官,你觉得怎么样?一间像这样的公寓给反抗运动——时髦,匿名,在金融区附近,没人需要离开他们的活动领域一步——第二间公寓在旧城区,双头控制。”他已经想了一段时间,想踏上巴拿马房地产起飞的梯子。“基本上,你在旧城里什么都买得到。重要的就是地点,地点,地点。现在一栋改装过的好房子——双层,建筑师设计——大约五万块可以买得到。房子的种类很多,你也可以买个顶级的十二间房宅邸,有花园、后门、海景——你如果出价五十万,肯定被他们砍掉一条手臂。几年之后,只要没有人像托利荷斯那样做出那么惊世骇俗的事,你可以赚回一倍的钱——托利荷斯很愤怒地把旧联合俱乐部建筑改成其他阶级俱乐部,只因为俱乐部拒绝让他成为会员。在我们一头栽进去之前,最好先补充一下新数据,这个我可以处理。”
“安德鲁!”
“在。”
舔舔牙齿。眼睛闭着,又突然睁开。
“呃,告诉我,安德鲁。”
“我尽量,苏格兰佬。”
拉克斯摩尔转动留着胡子的头部,直到面对他的下属。“那个很正点的萨克森女孩很惹人喜爱,有双勾魂眼,今晚让我们的小小聚会篷蔽生辉的那个——”
“嗯,长官?”
“她会是我年轻时称作惹事精的那种女孩吗,有任何可能吗?因为我好像看到有个年轻姑娘需要堂堂七尺之躯的安德鲁无所不在地关心她哪!像对上帝的爱!这么晚的时间会是哪个天杀的啊?”
拉克斯摩尔开给法兰的药方没说完全。大门的门铃声叮咚响,然后是没完没了的一长声。拉克斯摩尔像只害怕的老鼠,和他的胡子一起退缩到安乐椅最远的角落里。
训练教官赞赏欧斯纳德搞谋略的素质不是没有道理的。几杯麦芽威士忌下肚,他的反应能力不但丝毫未减,反而还因为预期和法兰必有所争执的心理,而更敏锐了几分。如果她来献吻求和,那么她就挑错男人,也挑错时间了。这会儿他打算告诉她的,就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盎格鲁—萨克逊字眼。然后她就可以滚开,别缠着他的门铃不放。
欧斯纳德没来由地指示拉克斯摩尔留在原位,悄悄横过餐厅到玄关,一路关上经过的门,然后把一只眼睛贴在大门的鱼眼窥孔上。镜片上凝结了一层雾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干净他这一面。一只蒙胧的眼睛出现,性别不明,回望着他,而门铃依旧像火警似的响不停。然后那只眼睛离开窥孔后退,他认出了露伊莎·潘戴尔,身上除了角框眼镜,其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她单脚站着,一面脱下鞋,准备用来敲门。
露伊莎不记得哪一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也不在乎。从壁球场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孩子们到卢尔德家过夜。她把拉蒙列为全巴拿马最不可理喻的人,也反对他们接近他。倒不是因为拉蒙痛恨女人,而是他暗示他比她更了解哈瑞的那种样子,而且他知道的全是坏事。还有,像哈瑞一样,只要她一提到稻米农庄,他就闭嘴不说话,尽管买农庄的钱是她的。可是这些和她从壁球场回家时的感觉都无关,也不是她发现自己没来由掉眼泪的原因,尤其是这十年来,她大有理由可以哭,但却从来不哭。所以她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是绝望累积的结果,再加上她在球场冲澡前想喝而喝下的那一大杯加冰伏特加的缘故。冲过澡,她看着自己的裸体,整个六英尺高的身躯映在浴室的镜子里。
客观一点。暂时忘记我的高度,忘记我美丽的姐姐艾米莉,忘记她金色的长发,她像《花花公子》跨页女郎迷倒众生的屁股和乳房,也忘记她比巴拿马市电话簿指南还长的征服者名单。如果我是男人,会不会希望和镜中这个女人睡觉呢?她估量可能会。但有什么证据呢?只有哈瑞追过她呀。
她换一个方式问问题。如果我是哈瑞,在经过十二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还会想和这个女人上床吗?答案是:基于近来的证据显示,不想。太累了,太晚了,太好言宽慰了,对某些事情怀着太深的罪恶感。好吧,他一向都有罪恶感,罪恶感是他最好的东西。但是最近,他整天像扛招牌似的扛着罪恶感:我罪有应得,我是贱民,我有罪,我配不上你,晚安。
一手抹掉眼泪,一手抓住眼镜,她继续在浴室里来回巡行,仔细端详自己,让自己扭腰摆胯,想着对艾米莉来说,什么都太容易了。无论是打网球,骑马,游泳或洗碗,都不可能有任何不美的动作,就算她自己想扮丑也不成。即使身为女人,你连看着她都会有高潮。露伊莎想摆出淫荡的样子,却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婊子。全身硬邦邦,东凸西鼓,没有律动感,没扭动屁股。太老了,一向如此,太高了。她厌烦了,走回厨房,仍然一丝不挂,决定给自己再来杯伏特加,这回不加冰块。
这杯酒货真价实,不是那种“或许我可以来一杯”的东西。因为她新开了一瓶,找了一把刀,撬开封口,给自己倒一杯。这可不是你在老公出去干他的情妇时,随便不经意喝一点以保持情绪高昂的东西。
“去他的。”她高声说。
这瓶是从哈瑞新储藏的待客酒里拿出来的。应该要付钱的,他说。
“付钱,付给谁?”她追问。
“税啊。”他说。
“哈瑞,我可不希望我家被用来当免税酒吧。”
充满罪恶感的假笑。对不起,露,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不是有意要让你失望,不会再犯了。
鬼鬼祟祟,卑躬屈膝。
“去他的。”她又说一遍,觉得好些了。
去她的艾米莉,因为如果不是要和艾米莉一较高下,我绝对不会走上这条高尚道德的路子,绝对不会假装对一切都感到失望,绝对不会保持我的贞操到破世界纪录,只是为了让每个人都知道,和我那个可恶的美丽姐姐相比,我有多么纯真庄重!我绝对不会爱上每一个爬到巴布亚布道台上、叫我们悔罪(特别是艾米莉的罪),而且年纪在九十岁以下的男人,绝对不会正襟危坐,当虔诚的完美小姐,裁断每个人的恶行,而心里却真正渴望被触摸,被赞美,被宠爱,像其他女孩一样被干。
去他的稻米农庄。我的稻米农庄,哈瑞却不再带我过去,因为他把他该死的情妇藏在那里——这里,亲爱的,望着窗户,直到我回来。去你的。一大口伏特加,再一口,接着又是大大一口。觉得真正命中要害了,噢,天哪。于是她振作起来,冲回卧房,更狂放地旋身转影——这样淫荡吗?——继续,告诉我!——这样呢?——好吧,仔细瞧瞧这个!但是没人告诉她。没人拍手或笑或色心大动。没人和她一起喝酒,替她作饭,吻她的脖子,和她斗嘴。哈瑞不在。
以四十岁的人而言,胸部还不错,依旧没变,比娇安还好。当她光着身子的时候。虽然不像艾米莉那么棒,可是又有谁能比得过她呢?敬他们!敬我的乳头!乳头,站起来,有人敬你们酒了!她突然在床边坐下,下巴埋在手里,看着电话在哈瑞睡的那一侧响起来。
“你去死吧!”她说。
为了把立场强调得更清楚,她把话筒举起一英寸,大叫“你去死吧!”然后放下。但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你终究还是会拿起听筒。
“喂?是谁啊?”电话再次响起,她吼道。
是娜欧蜜,巴拿马的错误信息部长,准备选择性地和她分享一些丑闻片段。很好,这个对话已经悬而未决太久了。
“娜欧蜜,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因为我本来打算写信给你,现在你可省了我一张邮票。娜欧蜜,我要你他妈的滚出我的生活。不,不,听我说。娜欧蜜,娜欧蜜,如果你碰巧经过巴布亚的瓦斯科·努涅兹公园,看见我老公躺在地上和巴纳姆81的小象搞口交,请告诉你最好的二十个朋友,绝对别跟我说,我会很感激的。因为到运河结冻之前,我都不想再听到你他妈的声音。晚安,娜欧蜜。”
大玻璃杯还捧在手里。她套上哈瑞最近买回来送她的红色居家洋装,有三颗大扣子随心情变化开合。她抓起从车库找来的凿子和铁锤,穿过中庭,到哈瑞最近一直都上锁的小房间。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到美丽的天空了。我们以前常说给孩子们听的星星。马克,那是猎户座系着匕首的腰带。那是你的七姐妹,汉娜,你一直梦想拥有的。一轮新月,美得像匹小马仔。这是他写信给她的地方,闯进他的王国时,她这么想着。给亲爱的爱人,照料我老婆的稻米农庄。透过卧房蒙胧的窗户,露伊莎一连好几个小时望着哈瑞:坐在书桌前的侧影,头斜倾着,伸出舌头,写着情书。虽然对哈瑞来说,写字向来不是件自然的事,因为自圣罗兰以来最伟大的当代圣人阿瑟·布瑞斯维特忽视了他养子的教育问题。
门上锁了,她早就料到了。但这一点都不是问题,只要你拿把好铁锤用力敲,铁锤尽量举得越高越好,然后一锤把艾米莉的头敲个粉碎,就像露伊莎整个青春期都想做的事。门会变成一堆废物,如同世界上的其他东西一样。
砸烂了门,露伊莎熟门熟路地到她丈夫的书桌旁,用铁锤和凿子砸开最上层的抽屉——狠狠搥了三下之后,她才意识到,抽屉从一开始就没上锁。她翻找里面的东西。账单。休闲区的建筑师设计图。没有人一开始就有好运气的,我也不例外。她试第二个抽屉,上锁了,但一锤就搞定了,里面的东西立刻让人精神一振。没完成的运河文章,专业杂志,剪报,出自哈瑞那双龙飞凤舞裁缝手所写的摘要眉批。
她是谁?他妈的他做这些事干吗?哈瑞,我在对你说话。听我说,拜托。你没征得我同意就安置在我的稻米农庄里的女人是谁?是谁需要你卖弄这些你根本就没有的博学多闻?是谁拥有你这些日子以来如梦似幻像母牛的微笑?——我被选中,我被赐福,我在水上行走。或者是泪——噢,该死,哈瑞,是谁拥有你盈在眼里却从未滴落、令人毛骨悚然的泪?
愤怒与挫折再度让她振作,她又砸开另一个抽屉,整个僵住了。可恶!钱!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钱!整个抽屉都塞满该死的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零乱散落在抽屉里像停车卡。一千,两千,三千,他一定抢银行了。为了谁?
为了他的女人?她为了钱才做?为了他的女人,为了带她出去吃饭却不动用家庭账户?为了让她安于她所不习惯的生活方式,在我的稻米农庄,用我继承来的遗产买的农庄?露伊莎嘶喊他的名字好几次。先是礼貌地问,然后命令他,因为他不回答,最后咒骂他,因为他不在这里。
“干,去你的,哈瑞·潘戴尔!干!去你的,干!不论你在哪里,你是他妈的大骗子!”
接着“干”所有东西,这是她父亲喝得烂醉时用的词汇。身为女儿,露伊莎很自豪自己喝得烂醉时也像她干声不绝的父亲一样指天骂地。
“嗨,露,甜心,来这里,泰坦你在哪儿呀?”——他叫女儿泰坦,是甘博亚港那部巨大的德国起重机的名字——“老家伙难道不配得到女儿的一点点关注吗?你难道不亲你老爹一下吗?这叫亲吻啊?干,去你的,听到了吗?干!”
笔记,大部分都和狄嘉多有关,是哈瑞替她做菜、并在晚饭桌上盘问她的事,只是这是扭曲的版本。我的狄嘉多,我亲爱的父亲形象,艾尔纳斯托本人,大权在握的廉洁之士,而我的丈夫偷偷摸摸记下他肮脏的笔记。为什么?因为哈瑞嫉妒他,他一向如此。他以为我爱艾尔纳斯托胜过爱他,他以为我想和艾尔纳斯托乱搞。标题:狄嘉多的女人们——什么女人?艾尔纳斯托不做这种勾当!狄嘉多和老总——又是欧斯纳德的老总。狄嘉多对日本人的观感——艾尔纳尼斯托怕他们哪,认为他们想要自己的运河。他说的没错。她又发作了,这次很大声,“干,去你的,哈瑞·潘戴尔!我从来没这么说,你自己编的。为了谁?为什么?”
一封没写完的信,没地址。一定是他打算丢掉的草稿:
我想你会乐于知道露伊莎昨天上班时不经意听到的一些有意思的琐事,有关我们艾尔尼的,她觉得很适合转达给我——
觉得适合?我一点都不觉得适合。我告诉过他一些办公室的八卦。他妈的,老婆在自己家里告诉她老公一些办公室八卦,有关那位想替巴拿马与运河做对的事、和蔼可亲正直廉洁的人,干吗要觉得适合?干,他妈的适合!去你的——你是谁,竟然想知道我们在自己家里觉得适合告诉彼此的事!你是个臭婊子,你这个耳朵长茧、偷走我老公和我农庄的臭婊子!
你是萨宾娜!
露伊莎终于找到那个婊子的名字。一丝不苟的裁缝大写字体,大写字母对他一向比较容易。小小可爱的一个“萨宾娜”,画个气球圈起来。“萨宾娜”,后面的括号中加上“激进学生”。你是萨宾娜,而且你是激进学生,你认识其他学生,你为美国人的钞票工作——或者你以为是这样,因为替美国人工作必须加上引号。你一个月拿五百大洋,外加表现良好时的红利。全在那里,全在哈瑞向马克学来的流程图里。流程图的概念不是线性的,爸爸,它们可以像气球一样绑在绳子上,以你喜欢的顺序飘动。你可以把它们个别分开或绑在一起,它们真的很容易,一目了然。萨宾娜气球的绳子直直连到H,那是哈瑞每回志得意满时签的拿破仑式签名。而艾尔法的绳子——她现在发现了艾尔法——连向贝塔,然后到马可(老总),接着又回到H。大熊的绳子也连向H,但是大熊的气球画上一圈浓密的波浪线条,仿佛随时会爆炸。
迈基有一个自己的气球,而且被形容是“缄默反抗运动头头”,他的绳子让他和拉菲的气球永远连在一起。我们的迈基?我们的迈基是缄默反抗运动头头?而且总共有六条线从他的气球连出去,到武器,内线,贿赂,通讯,现金,拉菲?我们的拉菲?我们的迈基,是谁每个礼拜都要在三更半夜来一次,宣称他又要自杀了?
她又开始翻箱倒柜,她要萨宾娜那个婊子写给哈瑞的信。如果她写了信,哈瑞一定会留下来。又是因为他悲惨的童年,哈瑞连空的火柴盒或多余的蛋黄都不肯丢掉。她把所有东西都翻遍,搜寻萨宾娜的信。在她的钱下面?在地板下面?在书里?
老天爷啊,狄嘉多的日记。哈瑞写的。不是狄嘉多,不是真的,是用硬芯铅笔在网格线簿上假造的;一定是从我的文档上抄下来的。狄嘉多真正的约会正确无误,假的约会则塞进他未曾有过的空当里:
与日本“港务长”的午夜之约,老总秘密参加……与法大使同乘秘密车辆,装钱的公文包换手……晚上十一点会见哥伦比亚毒品集团密使,拉蒙的新赌场……私人邀宴日本“港务长”与巴官员、老总在城外晚餐……
我的狄嘉多做了这些事?我的艾尔纳斯托·狄嘉多从法国大使手里收到好处?耍弄哥伦比亚毒品集团?哈瑞,你是他妈的脑袋坏掉啦?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的东西来中伤我的老板?你竟然扯得出这么可怕的谎言?对谁说?谁付钱让你做这些龌龊事?
“哈瑞!”她放声大叫,怒火攻心,又绝望透顶。可是他的名字变成一句低语,因为电话又开始响起。
露伊莎这次学聪明了,举起话筒,只听着,什么都没说,连“他妈的滚出我的生活”都没说。“哈瑞?”一个女人的声音。压抑,吸口气,恳求。是她,长途电话,从稻米农庄打来的。背景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们一定把磨坊砸烂了。
“哈瑞?跟我说话啊。”那女人开始尖叫。
一个西班牙臭婊子。爸爸总是说别信任她们。抽噎。是她,萨宾娜,需要哈瑞。谁不需要呢?“哈瑞,帮我,我需要你!”
等等,别出声,别告诉她你不是哈瑞,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抿紧嘴唇,话筒紧紧贴在右耳。说啊,你这个臭婊子!说出你心里的话啊!那个婊子在喘气,刺耳的喘气声。来啊,萨宾娜,甜心,说啊,说“来上我,哈瑞”,说“我爱你,哈瑞”,说“我该死的钱到哪里去了,你干吗把钱放在你的抽屉里,是我啊,萨宾娜,激进学生,从他妈的稻米农庄打来的,我好寂寞”。更多爆炸声噼里啪啦响,像摩托车的逆火。痛打一顿,甩个耳光,放下伏特加杯子,用我父亲经典的老美西班牙文高声说。
“是谁?回答我。”
等着。什么都没有。啜泣,但什么都没说。露伊莎改说英文。
“滚出我老公的生活,你听到我说的了,萨宾娜,干,你这个臭婊子!去你的,萨宾娜!也滚出我的稻米农庄!”
还是没说话。
“我在他的小房间里,萨宾娜。我在找你写给他的那些他妈的信,现在正在找!艾尔纳斯托·狄嘉多并不腐败。听到了吗?那是谎言,我替他工作,腐败的是其他人,不是艾尔纳斯托。跟我说话!”
听筒里传来更多爆炸声和砰砰声。老天爷,那是什么?下一波进攻?臭婊子可怜兮兮地啜泣,挂掉电话。看着酒瓶上自己的影像,把话筒摔回架上,像任何一部好电影里的一样。坐下,瞪着电话,等它再次响起。但它没有声音。所以,我终于敲碎我姐姐的脑袋了,或者其他人动手了,可怜的小艾米莉,去你的。露伊莎站起来,稳稳地。痛饮伏特加,脑袋清楚得像钟。可恶,萨宾娜,我老公疯了,想来你也不好受,刚好适合你。稻米农庄是个寂寞的地方。书架,心灵粮食,只适合那些脑袋不清楚的知识分子。在书里翻找那个臭婊子写给哈瑞的信。新书放在旧地方,旧书放在新地方。请解释,哈瑞,为了对上帝的爱,解释一下。告诉我,哈瑞,跟我说,萨宾娜是谁?马可是谁?为什么你要捏造拉菲和迈基的故事?为什么你要中伤艾尔纳斯托?
露伊莎身上除了三颗大纽扣的红色家居洋装,底下什么也没穿。她停下来仔细观察,想了想。她搜寻丈夫的书架,挤出胸部和屁股。她觉得自己极度裸露。比一丝不挂好一点,火热的裸露。她想再要个孩子。她想要汉娜全部的七姐妹,只要她们别像艾米莉就成了。她父亲关于运河的书成排经过她面前,年代远得从苏格兰人想在达黎安建殖民地而导致损失国家近半财富开始。她一本一本打开,使劲地摇晃,甩得装订线都快散开,然后随意丢在一旁。没有情书。
有关摩根船长的书,他的海盗把巴拿马城洗劫一空,埋入地下,只剩下我们带孩子野餐的那个废墟。但没有萨宾娜或其他人写来的情书。没有艾尔法、贝塔、马可或大熊写来的,没有从美国手里拿到黑钱的翘屁股激进学生写来的。有关于巴拿马隶属哥伦比亚时期的书,可是没有情书,不管她多么努力把书从墙上翻出来。
露伊莎·潘戴尔,汉娜七姐妹未来的母亲,赤身裸体蹲着,套在这件红色家居洋装里;穿这件家居服的时候,哈瑞从来没上过她。她的小腿抵着大腿,重头再次一本本浏览运河的建造史,希望自己没对那个可怜的女人尖声大叫,她找不着那女人写来的情书,或许那根本不是萨宾娜,也不是从稻米农庄打来的。书里描述了乔治·戈索尔斯82、威廉·克劳福·戈格斯83这些真正的男子汉,那些男人实事求是却又脑袋坏掉,那些男人对自己老婆忠贞不二,不会写信谈什么觉得合适,或抹黑她老板名声,也不会在上锁的书桌里藏一大堆钞票,还有一大堆我找不到的信。她父亲要她读的书,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造一条他妈的自己的运河。
“哈瑞?”她又放声尖叫,声音高到足以让他害怕。
“哈瑞?你把那个伤心婊子的信放到哪里去了?哈瑞,我想知道。”
有关运河条约的书。有关毒品和“拉丁美洲何处去?”的书。我该死的老公向何处去还差不多。还有,可怜的艾尔纳斯托向何处去,如果哈瑞脱不了关系的话。露伊莎坐下来,用平静、理性且不颐指气使的口气对哈瑞说话。咆哮嘶吼再也没有用了,她像个坐在柚木扶手椅里的成人对另一个成人说话。她父亲以前老是坐那张椅子,要她坐在他膝上。
“哈瑞,我不懂你一晚接一晚躲在这个房间里干吗,不管你什么时间回家,或回家之前做了什么,如果你是在写一本有关腐败的小说,一本自传,或裁缝的历史,我觉得你应该公开,告诉我,毕竟我们是夫妻啊。”
哈瑞飘飘然,他就是这么形容裁缝的假谦虚。
“做账啊,你知道的,露。找不出空哪,白天时门铃总是响个不停。”
“农庄的账?”
她又是个臭婆娘了。稻米农庄已经变成家里的禁忌话题,她理当尊重:拉蒙正在重整财务,露。安吉搞出了很多问题,露。
“店里的。”哈瑞嗫嚅地说,像个悔罪的人。
“哈瑞,我又不是脑袋空空的人,我的数学成绩好得很,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帮你。”他已经开始摇头了。
“这和你了解的那些数字不一样,露,是更有创造性的一面,消散在空中的数字。”
“这就是你在麦克古劳那本《洋间之道》页边上到处写满标记的原因吗,好让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看不懂?”
哈瑞粲然一笑——很不自然,“噢,是啊,你说得没错,露,你会注意到,可真是聪明啊。我认真考虑要把一些老照片放大,你知道,让会客厅增添点儿运河的味道,或许再弄点手工艺品来增加气氛。”
“哈瑞,你老是告诉我,而且我也同意,除了少数像艾尔纳斯托·狄嘉多这样的高贵人士之外,巴拿马人对运河根本不在乎。盖运河的又不是他们,是我们,他们连劳工都没提供。劳工都是从中国、非洲和马达加斯加来的,从加勒比海和印度来的。艾尔纳斯托是个好人。”天哪,她想,我干吗这样说话?我干吗像个粗声粗气假道学的泼妇啊?很简单,因为艾米莉是个娼妇。
她坐在他书桌前,头埋在手里,难过自己撬开了抽屉,难过自己吼那个哭泣的女人,难过自己又一次对她姐姐艾米莉有坏念头。我这辈子绝对不再这样对其他人说话了,她下定决心,我绝对不再借着惩罚别人来惩罚自己。我不是我那该死的母亲或该死的父亲,我也不是虔诚完美敬畏上帝的运河区婊子。我很难过,在压力绷紧的时刻,在酒精的影响下,我竟然出言辱骂和我一样的罪人,就算她是哈瑞的情妇——如果她真的是,我会杀了她,可是我不该骂她。在另一个此时才注意到的抽屉里,她翻找出另一篇没完成的作品:
安迪,你会很高兴知道,我们的新安排受到各方高度欢迎,特别是女士们。所有的事都要由我承担,因为L对涉及淘气艾尔尼的事无法眛着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把一家视为一个整体,由一个人出面,也比较安全。
在店里继续。
我也会继续,露伊莎想。她在厨房里给自己一杯好上路。她发现酒精不再影响她,影响她的是安迪,又名安德鲁·欧斯纳德。在读过这段文字之后,安迪突然取代萨宾娜,成为她好奇的对象。
这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上回到安尼泰岛郊游的时候,她就开始对欧斯纳德先生感到很好奇。她当时的结论是,哈瑞希望她和欧斯纳德上床,以减轻他良心的负担,虽然就露伊莎对哈瑞良心的了解,上一次床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一定打过电话叫出租车,因为有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而且门铃直响。
欧斯纳德转身背对窥视孔,穿过餐厅走向阳台,拉克斯摩尔还像个胎儿似的坐在那里,害怕得无法言语,无法行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大睁,恐惧使得他撅起上唇,在胡子和髭须之间露出两颗黄板牙。每回他乐于表达意见时,舔的一定就是这两颗门牙。
“卜强二号突然来拜访我。”欧斯纳德平静地对他说,“我们有状况了,你最好快离开。”
“安德鲁,我是个资深官员。我的天哪,敲什么敲啊?她把死人都给吵醒了。”
“我要帮你穿上外套。等你听到我在她背后把餐厅门关上时,你就搭电梯到大厅,给门房一块钱,要他帮你叫部出租车到巴拿马饭店。”
“我的天哪,安德鲁。”
“什么?”
“你不会有事吧?听她敲门的声音,她该不会是用枪敲的吧?我们应该叫警察来,安德鲁,一句话。”
“什么?”
“我能信任出租车司机吗?那些家伙啊,你听过一些事,港口里的尸体。我不会讲他们的西班牙文啊,安德鲁。”
欧斯纳德扶拉克斯摩尔站起来,领他到玄关,把他塞进衣帽柜,关上门。欧斯纳德解开大门的门链,拉开门闩,旋转钥匙,打开门。敲门的声音停了,但门铃还响着。
“露伊莎,”他说,把她的手指从门铃上拉开,“太意外了。哈瑞呢?你干吗不进来呢?”
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进玄关,关上门,但没上闩,也没锁。他们面对面,站得非常近。欧斯纳德拉着她的手高举过头,宛如要开始跳旧式的华尔兹,而这只手就是她抓着鞋的手。她松手让鞋子落下,没发出半点声音,但他闻到她的气息,很像他每回不得不接受母亲亲吻时闻到的气息。她的衣服非常薄,透过红色的衣料,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胸部和她阴部凸出的三角形。
“你他妈的和我老公搞什么东西啊?”她说,“他告诉你说狄嘉多收法国佬的好处,和毒品集团搞在一起,这是什么狗屁啊?萨宾娜是谁?艾尔法是谁?”
尽管用词严厉,但她说话的样子却很犹疑,声音既不够大声,也不够坚定,无法穿透衣帽间的门。凭着对弱点的直觉,欧斯纳德立即感觉到她的恐惧:怕他自己,怕哈瑞,而且最最害怕听到恐怖万分、让她永远无法再听一遍的禁忌。但是欧斯纳德已经听到了,她的问题已经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一点一滴聚合起来,就像近几个星期来累积在他意识深处那些未读取的信息:
她一无所知,哈瑞根本没吸收她。这是个骗局。
她准备把她的问题再问一遍,或加以扩充,或问另一个问题。但是欧斯纳德不能冒险,让她在拉克斯摩尔听力可及的范围内这样做。因此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她的手,反折到背后,让她背对着他,架着只穿一只鞋的她进餐厅,同时用脚关上餐厅门。穿过房间的半途,他停了一会儿,紧紧抓住她靠在身上。忙乱之中,她身上的两颗扣子松开来,无遮无掩地露出胸部。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脏在他手腕下怦怦跳,她的呼吸速度慢下来,变得更长,更深。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拉克斯摩尔离开了。他等待着,听到电梯抵达的“当”一声,以及电动门气喘吁吁的叹息。听到电梯下降,他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感觉到手掌里的唾液。他把她赤裸的胸部握在手里,感觉到乳头变硬,抵着他的手掌。他仍站在她背后,松开她的胳膊,看着那条胳膊软软地垂在她身边。他听见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面踢掉鞋子。
“哈瑞人呢?”他说,仍然抓住她的身体不放。
“去找阿布瑞萨斯。他死了。”
“谁死了?”
“阿布瑞萨斯,不然他妈的还有谁啊?如果哈瑞死了,还怎么去找他,不是吗?”
“他在哪里死的?”
“瓜拉瑞,安娜说他开枪杀了自己。”
“安娜是谁?”
“迈基的女人。”
他把右手放在她另一边的胸部上,她粗糙的棕发塞满他一嘴,因为她猛然仰头靠向他的脸,臀部抵进他的胯下。他半转过她的身子,面对她,亲吻她的太阳穴、颧骨,舔掉她成串淌下的汗水,感觉到她越抖越厉害,直到她的嘴锁住他露齿微笑的嘴。她的舌头找寻他的舌,他瞥见她紧紧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听见她喃喃叫着,“艾米莉。”
“艾米莉是谁?”他问。
“我姐姐。在岛上的时候我提过她。”
“难道她知道这些该死的事?”
“她住在俄亥俄的戴顿市,她和我所有的朋友上床。你觉得羞耻吗?”
“恐怕没有。从我还是个小孩时,就没了羞耻心。”
她的一只手扯着他的衬衫衣角,另一手笨拙地探进他那条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长裤的裤腰。她喃喃自语,他听不清楚,也没兴趣听。他摸索着第三颗纽扣,但她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把那件家居服一把从头上扯掉。他踢掉他的鞋子,一气呵成地剥下长裤、内裤和袜子,从头上脱掉衬衫。一丝不挂,相对而视,他们赞赏着彼此,准备交战的对手。然后,欧斯纳德双手攫住她,抱她离地,穿过他卧房的门槛,丢在他床上。她立刻用大腿奋力一戳,对他展开攻击。
“等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他命令道,把她从身上推开。
然后他非常缓慢、从容不迫地迎向她,用上他所有的技巧,还有她的。让她闭嘴。把甲板上松掉的大炮绑紧。让她安稳地进到我的帐篷来,无论未来有什么战役在等着。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不应该放弃任何送上门来的合算交易。因为我一向对她抱有幻想。因为戏朋友妻一向乐趣无穷。
露伊莎背对他躺着,头埋在枕头下,膝盖曲起保护自己,抓着床单直盖到鼻子。她闭上眼睛,不想睡却想死。她十岁,在她位于甘博亚窗帘深垂的卧房里,被关在房里悔罪。她用一把裁缝剪刀把艾米莉的新长裤剪得稀烂,只因为那条裤子实在太不要脸。她想起床,向他借牙刷,穿衣,梳头,然后离开。但是要做这些事,就必须承认时间、地点,以及欧斯纳德光溜溜的身体躺在她身边的事实,也必须面对她根本没衣服可穿,除了那件扯掉纽扣的红色居家洋装——该死的扣子都到哪里去了?——以及一双不凸显她身高的平底鞋——该死的鞋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头痛欲裂,真希望有人送她到医院去,让她可以把昨夜重新来过,没有伏特加或砸烂哈瑞的书桌(如果她真做过这样的事),没有玛塔或铺子或迈基之死,或狄嘉多的名声被哈瑞毁谤得体无完肤,也没有欧斯纳德和这一切。她起身去浴室两次,一次是想吐,但每一次都再偷偷回到床上,希望把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此刻欧斯纳德正在打电话,距她的耳朵只有十八英寸远。无论她在头上压了多少枕头,都没有办法阻止他那口可恨的英文传入耳中,也无法不听见睡意迷蒙的苏格兰口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像破烂收音机传出的最后信息。
“恐怕是,长官,我们收到一些烦人的消息。”
“烦人?谁烦啊?”苏格兰声音醒过来。
“有关我们那艘希腊船。”
“希腊船?什么希腊船?你在说什么啊安德鲁?”
“我们的旗舰啊,长官,我们那条缄默航线的旗舰啊。”
漫长的停顿。
“我懂了,安德鲁!希腊,我的天哪!抓到重点了。有多棘手?为什么棘手?”
“似乎是毁了,长官。”
“毁了?撞上什么啦?怎么毁的?”
“沉了。”停顿一下,让“沉了”这句话能沉入对方心里。
“完蛋了。在西方。情况还不清楚。我已经派了一位作家去弄清楚。”
另一端更加困惑,沉默,露伊莎自己也摸不着头绪。
“作家?”
“很著名的那位。”
“是。了解,自古以来最畅销的那一个,的确是,别再多说了。怎么沉的,安德鲁?全沉了吗,你的意思是?”
“第一批来的报告说他永远不能再出航了。”
“天啊,天啊!安德鲁,谁干的?我敢打赌是那个女人,我对她没把握,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不信任她了。”
“恐怕还要等进一步的细节,长官。”
“他的人呢?——他的船员,真该死——他那些沉默的船员——他们也都淹没了吗?”
“我们还在等消息。你最好按照原定计划回伦敦,长官。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挂掉电话,使劲拉开她抓在头上的枕头。即使紧闭双眼,她仍然无法逃避地看见他年轻饱满的躯体满不在乎地在她身边伸展,以及他半睡半醒、涨起的那话儿。
“当我没说过,”他告诉她,“好吗?”
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背对他。一点都不好。
“你老公是个勇敢的家伙,他受命不能对你透露,绝对不能。我也一样。”
“怎么勇敢?”
“有人告诉他事情,他再告诉我们。至于没听到的事,他就自己去想办法找出来,通常还得冒些风险。最近他正卷进一个大案子。”
“这就是他偷拍我文件的原因吗?”
“我们需要狄嘉多的约会记录。狄嘉多的生活里有些消失的时刻。”
“没有什么消失的时刻,那是他去做弥撒或去看老婆小孩的时间。他有个小孩住院,塞巴斯蒂安。”
“狄嘉多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真的,别跟我扯这些鬼话。哈瑞替英国做这些事?”
“英国,美国,欧洲。文明的自由世界。你数得出来的都算。”
“那他就是个混蛋,英国也是,文明自由世界也是。”
这得花很多时间和力气,但她办到了。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转头俯视着他。
“你告诉我的话,我他妈的一个字都不相信。”她说,“你是满嘴谎言的英国骗子,而哈瑞脑袋坏了。”
“那就别相信我啊,只要闭上你的大嘴巴。”
“那全是狗屁,是他自己编的。你还在捏造,每个人都在自己爽。”
电话响了,是另一部电话,她之前没注意到。虽然这部电话就在她这一侧的床头,紧靠台灯,连着一台录音机。欧斯纳德猛地转身越过她,抓起话筒,她还来不及用手捂住耳朵,闭紧双眼,把脸挤出一个僵硬的拒绝的狞笑,就听见他说“哈瑞”。然而,她有只手并未完全克尽职守;然而,她有只耳朵依然听得见她老公的声音穿破她脑袋里响起的嘈杂尖叫,向她逼来。“迈基被杀了,安迪。”哈瑞宣布。他的声音深思熟虑,准备充分,但是时间紧迫。
“看起来似乎是职业枪手,目前我只能说这么多。无论如何,我听说还会有更多这样的行动,所以涉及的各方都应该预先做好防范措施。拉菲已经从迈阿密动身了,而且我也依照既定程序通知了其他人。我很担心那些学生,不知道我们要怎么阻止他们集结船艇。”
“你在哪里?”欧斯纳德问。
之后,有一个空当,露伊莎可能可以替自己问哈瑞一两个问题——可以问的问题很多,例如,“你还爱我吗?”——或者“你会原谅我吗?”——或者“如果我没告诉你,你会发现我有什么不同吗?”——“今晚你几点回家,我买菜回来,我们一起做饭吗?”但她还在努力想选出一个问题,电话就已断线,欧斯纳德用胳膊肘撑起的身体在她上方,垂下丰满的双颊,张开湿润的小嘴,但显然没有和她做爱的打算。在他们短暂的邂逅之中,他似乎第一次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这是干吗?”他追问,似乎她至少也该负部分责任。
“哈瑞。”她没头没脑地说。
“哪一个?”
“你那一个,我猜。”
他呼一口气,猛地仰面在她身边躺下,双手放在脑后,好似在天体海滩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再次抓起电话,不是哈瑞的电话,是另一部,开始拨号,要找某某号房的梅洛斯先生。
“好像是被谋杀的。”他开门见山地说,她猜他说话的对象是之前的那个苏格兰佬。“看起来学生快按捺不住了……群情激奋……很受敬重的人……职业手法。还在等进一步的细节。一根桩钉,长官,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什么的桩钉?不,当然,我了解。我尽快,长官。马上走。”
有一会儿,他似乎在心里盘算许多事,因为她听见他哼着鼻子,偶尔还发出狰狞的笑声,直到他突然在床边坐起身,站起来,走向餐厅,拿着他卷成一团的衣服走回来。他捞起昨夜的衬衫,穿上去。
“你要去哪里?”她追问,他没回答。
“你要做什么?安德鲁,你干吗起床穿衣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衣服穿,没地方去,也没办法安排我的——”
她词穷了。
“好吧,对不起啦,老女孩。事出突然,恐怕该拔营了。我们两个。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哪里的家?”
“你家在贝莎尼亚,我家在快乐的英格兰。第一号行规。网民冲锋陷阵,项目官躲在他袜子里离开。别闲晃,别想先拿两百块。赶快回家找妈咪,走最近的路。”
他在镜子里调整领带,抬起下巴,振奋精神。转眼即逝的一瞬间,就只有那么一瞬间,露伊莎在他身上察觉到一股清心寡欲的气息,那是接受失败的认命,但在幽暗的灯光下,很可能会被当成高贵的情操。
“替我跟哈瑞说再见好吗?真是伟大的艺术家。接我工作的人会联络,或者不会。”衬衫下摆还没扎进裤腰,他拉开抽屉,翻出一件运动服给她。
“最好穿这个去搭出租车吧。回家之后,把衣服烧了,灰烬弄碎,保持低调几个星期。回家的家伙得避开战鼓。”
消息传来时,传媒大亨哈特利正在午宴上,坐在康诺饭店的老位子,吃着腰子与培根,喝着招牌红酒,发表对新俄罗斯的精辟观点。那些混蛋越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哈特利就越高兴。无巧不巧,他的听众恰巧是杰夫·卡文狄胥。而带来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接任欧斯纳德在拉克斯摩尔办公室工作的年轻人强森,二十分钟前才在拉克斯摩尔匆匆赶往巴拿马之后,从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待阅公文中,捞出英国大使馆的机要电报——马尔毕大使亲自拍发的。身为野心勃勃的情报官员,只要有适当机会,强森当然会在拉克斯摩尔待阅的公文匣里好好搜索一番。
最棒的是,除了自己,强森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这封电报。不仅整个顶楼的人都出去吃午饭了,而且也因为拉克斯摩尔正在归途,整栋大楼里没有人知道卜强的事,除了强森以外。在兴奋与渴望的驱策下,他立即打电话给卡文狄胥的办公室,得知卡文狄胥正与哈特利共进午餐。他打电话到哈特利的办公室,得知哈特利在康诺饭店吃午饭。冒着所有风险,他要求优先征调有空的车辆和驾驶员。就因为这个过度自信的行为,再加上其他举措,让强森事后被修理一番。
“我是苏格兰佬拉克斯摩尔的助理,长官。”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卡文狄胥说。从房间凹角那张桌子上瞪着他看的两张脸孔中,他挑选了看起来比较有同情心的那一个。“恐怕我有一份从巴拿马来的重要信息要给您,长官,我想这不应该耽搁,我也不认为我该在电话上念给您听。”
“坐下,”哈特利下令道,招来侍者,“椅子。”
所以强森坐下,一面把整份马尔毕电报的解译抄本交给卡文狄胥,但哈特利从他手里抢了过去,一把扯开。因为如此用力,以致餐厅里其他的客人都纷纷转头注视。哈特利仔细读完整份电报,交给卡文狄胥。卡文狄胥读了电报,很可能至少有一位侍者也看到了,因为此时侍者们正忙着帮强森摆第三个位置,让他看起来比较像寻常用餐的客人,而不是穿着休闲外套、灰色法兰绒长裤、汗流浃背的年轻赛跑选手——盛装打扮的烧烤屋经理很不乐见他这身装扮,但毕竟今天是星期五,强森正期待和母亲一起到格洛斯特郡度周末。
“这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哈特利问卡文狄胥,满嘴嚼得半烂的腰子,“我们可以动手。”“的确是,”卡文狄胥喜滋滋地确认,“这就是我们的桩钉。”
“谁带话给凡恩?”哈特利说,用一片面包抹着盘子。
“嗯,我想,班恩——这个案子呢,最好让凡恩兄弟在你报上读到这个消息。”卡文狄胥字字雀跃地说,“容我告退,实在很抱歉,”他对强森补上一句,站起身,“有电话要打。”
他也对侍者说抱歉,匆忙之间,竟把锦缎餐巾一起带走了。不久之后,强森被解雇了,没人确知原因为何。表面上是因为他带着满是符号和行动化名的解译电报,绕着伦敦到处跑。非官方的说法是,他有点太容易兴奋,不适合担任情报工作。但更可能是因为他穿着休闲外套闯进康诺饭店的烧烤屋,这才是最严重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