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他们是按军阶收果岭费的。”马尔毕解释,选了一根中号的铁杆来推杆。旗子矗立在八十码外,对马尔毕来说,那就是一天的旅程。“大头兵几乎不必付钱,步步高升的人一升官就得加钱,他们说将军简直打不起球了。”他咧嘴一笑。“我谈成一笔减价协议,”骄傲地吐露,“我是中士。”

他挥杆击球,凝神伫望,球飞旋六十码,安安稳稳越过湿漉漉的草地,不见踪影。他快步追上前去,史托蒙特紧跟在后。一个戴草帽的印第安老杆童扛着一套装在褪色球袋里的古老球杆。

阿玛多这座待客殷勤的高尔夫球场,是蹩脚的高尔夫球手梦寐以求的球场,而马尔毕正是蹩脚的高尔夫球手。球场修葺整齐的草地位于美军基地与通向运河入口的海岸之间,建于1920年代的基地仍然保存原貌。球场有一幢守卫小屋,一条笔直无物的道路,由无聊的美国大兵和无聊的巴拿马警察看守。除了军方人士和他们的老婆,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地平线可以望见科利罗区,再远处是白蒂雅角的萨坦尼克塔。这天早上,云朵层层翻卷,显得格外柔和。外海罗列着岛屿和堤道,以及一长排静止的船舶,排队等待通过美洲大桥。

但是对蹩脚的高尔夫球手来说,此地最有魅力的,是低于海平面三十英尺的草沟。这里曾是运河工事的一部分,现在则变成击坏的球赖以翻身的渠道。蹩脚的高尔夫球手打的球可能左曲,也可能右拐。但是只要他位于草沟的范围之内,一切都没问题。草沟对他惟一的要求是击中球,保持低速。

“佩蒂还好吧。”马尔毕说,偷偷用高尔夫球鞋的趾尖调整球的位置,“她的咳嗽好点了吗?”

“不怎么好。”史托蒙特说。

“天哪,他们怎么说?”

“说得不多。”

马尔毕再度出击,球快速越过果领,再次消失。马尔毕急忙追上去。雨滴落下。雨滴每隔十分钟落下一回,但是马尔毕似乎没注意到。球淘气地躺在雨湿的沙坑中央。老杆童递了一支合适的球杆给他。

“你应该带她到其他地方去。”他随口建议史托蒙特,“瑞士,或者最近大家都去的其他地方。巴拿马太不卫生了,你永远不知道细菌会从哪里来。他妈的。”

他的球像某些原始昆虫,直奔丰沃的翠绿草原。透过重重雨幕,史托蒙特看着他的大使用力挥出一个又一个拱形,直到球缓缓爬上果岭。马尔毕要长推杆,气氛紧张。球进洞,胜利欢呼。他很急,史托蒙特想:他快疯了。现在是关键时刻。奈吉尔,行行好,听我讲几句话就好,马尔毕这天早上凌晨一点钟打电话给他的时候这么说,那时佩蒂才刚刚睡着。我想我们可以边走边谈,奈吉尔,如果你可以的话。你怎么说都成,大使。

“要不是这样,大使馆近来也还算是个愉快的地方,”走向下一条草沟的时候,马尔毕又重拾话题,“除了佩蒂的咳嗽和可怜的老菲碧。”菲碧,他老婆,既不太老也不算可怜。

马尔毕没刮胡子。褴褛的灰色套头衫全湿透了,挂在他上身像件锁子甲,但却配错了长裤。这个该死的家伙,为什么不给自己穿套防水衣呢?史托蒙特百思莫解,更多雨水淌下他自己的脖子。

“菲碧从来就不开心,”马尔毕说,“我想不透她为什么回来。我讨厌她,她讨厌我,孩子们讨厌我们两个,怎么看都没道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干那档事了,谢天谢地。”

史托蒙特保持沉默,令人心惊的沉默。打从他们认识开始的这十八个月以来,马尔毕从来没向他吐露过心声。现在,突然间,不知基于什么原因,他们之间的亲密竟然无止无尽,骇人至极。

“你们离婚离得好。”马尔毕抱怨说,“你们的事也闹得人尽皆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可是你们熬过来了,孩子还和你们说话,办公室也没赶你们走。”

“也不尽然。”

“嗯,我真希望你能和菲碧谈一谈。为了她自己好。告诉她,你也经历过,其实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难过。她没办法和人好好谈,这也是个问题。她只想作威作福。”

“或许佩蒂和她谈谈会好一点。”史托蒙特说。

马尔毕把球放在球钉上。史托蒙特注意到,他这么做的时候,膝盖连弯都没弯一下,就只是把自己对折成两半,然后直起身子,嘴里的话倒是一直没停。

“不。老实说,我想应该是你去和她谈。”他对着球练习了几次挥杆的动作。“你知道的,她很担心我。她知道她自己可以好好过下去,可是她以为我会一直打电话给她,问她水煮蛋该怎么煮。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会找个绝色佳人住进来,整天煮蛋给她吃。”他挥杆,球往上飞,飞越草沟的救赎。有那么一会儿,球似乎心满意足地保持直线前进。接着,它改变心意,转向左边,消失在滂沱的雨幕里。

“噢,吃屎呦!”大使说,展现了史托蒙特从未想到过的语言深度。

雨势大得荒唐。他们任那颗球自生自灭,匆匆跑向坐落在一排已婚军官眷舍前的团部音乐台。可是那个老杆童不喜欢音乐台,他宁可仰仗一丛棕榈树不牢靠的庇荫,站在树下,任凭滂沱大雨流下他的草帽。

“要不是这样,”马尔毕说,“就我所知,我们算是很快活的一群人。没结什么梁子,每个人都很快乐,我们在巴拿马的收获从来没这么高过,不可思议的情报从四面八方涌进。这让人不禁要问,我们的主子还能要求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还要求什么?”

可是马尔毕一点都不急,他喜欢自己那种迂回前进的奇怪路径。

“昨天晚上,我用欧斯纳德那部秘密电话,和各式各样的人聊了很久。”他用缅怀旧事的深情口吻说,“你用过那玩意儿吗?”

“不能说用过。”史托蒙特说。

“红通通、恐怖兮兮的东西,线接在波尔战争时期的洗衣机上。在那部电话上,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印象真是太深刻了。那些家伙也都不错。我没见过他们,不过听起来都很不错的样子。电话会议。有个人一直道歉说打扰了。一个叫拉克斯摩尔的人要来找我们,一个苏格兰佬,我们要叫他梅洛斯。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是我当然会讲。拉克斯摩尔—梅洛斯会带来改变一生的消息。”

雨完全停了,可是马尔毕似乎没注意到。杆童依然蜷缩在棕榈树下,抽着胖胖一卷大麻叶。

“也许你应该打发那个家伙走,”马尔毕建议,“如果你不打了的话。”

于是他们拿了几张湿答答的钞票,让杆童把马尔毕的球杆背回俱乐部会馆,然后在音乐台边缘找张干的长椅坐下,望着高涨的水流奔过伊甸园。阳光宛如上帝的荣光,突然照亮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

“事情已经被决定了——被动语态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奈吉尔——已经成定局了,女王陛下的政府会对巴拿马的缄默反抗运动暗中提供协助与支持。当然啦,在可以否认的基础上。我们应该称之为梅洛斯的拉克斯摩尔,就是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就我了解,有一本相关的手册,如何向你的地主国夺权或诸如此类的,我们必须浏览一下。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在深夜找多明哥和阿布瑞萨斯先生到我的菜园子里来,或者这个工作是不是会落在你身上。我当然是没有菜园子啦,可是我似乎记得已故的哈利法克斯公爵有一座,他在那里会见形形色色的人。你看起来很怀疑的样子。这样子是怀疑没错吧?”

“为什么欧斯纳德不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史托蒙特问。

“身为他的大使,我并不乐见他涉入,那孩子已经有够多责任了。他太年轻,资历太浅。那些反抗运动的人喜欢有经验的老手来,好让他们安心。有些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但也有些是年老的劳动阶级、码头工人、渔夫、农民之类的,我们最好自己扛起责任。我们也要支持那些神出鬼没制造炸弹的学生,永远诡计多端的家伙,我们也应该接管那些学生,我相信你对他们可以应付自如。你似乎很困扰,奈吉尔,我让你觉得沮丧吗?”

“他们干吗不给我们多派几个间谍来?”

“喔,我想没这个必要。或许有临时的救火员,像拉克斯摩尔—梅洛斯这样的人,可是没有常驻人员。我们不应该让大使馆的员工名额有异常扩增现象,会招来闲言闲语。我也提到这一点。”

“你提到?”史托蒙特难以置信地说。

“是的,的确是。有像你我这样两位经验丰富的主管,我是这么说的,额外的人手都非常没有必要。我的态度很坚定,他们会把这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我说我无法接受。我使出权威,说我们都是熟谙人情世故的人。你一定会以我为荣。”

史托蒙特认为他在大使眼中看见极不寻常的光芒,只有苏醒的欲望堪可比拟。

“我们需要一大堆东西,”马尔毕继续说,热衷的程度宛如小男生望着一组新的玩具火车,“无线电,汽车,安全房舍,信差,更别提还有军事装备——机关枪,地雷,火箭筒,炸药,当然,还有雷管,所有你能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向我保证,没有这些装备,就没有现代化的缄默反抗运动。还有个人说备用品也非常重要。你知道那些学生有多粗心大意。早上给他们一部无线电,到中午就已经画满涂鸦。我相信缄默反抗运动也好不到哪里去。武器全部是英国的,你一定会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一家还经过测试检验的英国公司已经准备好要提供武器给他们了,这样不错吧。科比部长对他们的评价很高,他们在伊朗立下大功,还是伊拉克?也许两次都有。古利佛对他们的评价也很高。我很乐于告诉你,部里已经接受我的建议,让他立即升级成为卜强小组成员。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欧斯纳德正在让他宣誓效忠呢。”

“你的建议?”史托蒙特麻木地重复一遍。

“没错,奈吉尔,我下定决心,你和我可以搞定这桩阴谋。有一回我对你提到,我很渴望参与英国的谋略。嗯,这就是了,秘密的号角已经响起,我相信我们两人绝对都不缺少热情——真希望你看起来可以更快乐一点,奈吉尔。你似乎不了解我告诉你的这件事有多重要。大使馆就要飞黄腾达啦,就要从一摊死气沉沉的外交死水,变成最抢手的位置。升迁,奖章,最阿谀谄媚的评论,一夜之间全是我们的。别跟我说你怀疑我们主子的智慧吧?要把握时机哦。”

“只是这中间好像有点儿不太连贯。”史托蒙特有气无力地说。和一个崭新的大使缠斗。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不连贯?”

“逻辑,比方说。”

“喔,真的?”——冷冰冰的——“你从哪里看出来逻辑有问题?”

“嗯,我指的是缄默反抗运动。除了我们,没人听过。他们为什么不做点事——放些消息给媒体——宣扬一下?”

马尔毕已经嗤之以鼻了,“可是我亲爱的小伙子啊!那就是他们运动的名字啊。那就是他们的本质——缄默啊。他们一直保守秘密,等待时机。阿布瑞萨斯不是个酒鬼,而是勇敢无畏的英雄,替天行道、为国奋斗的秘密革命家。多明哥也不是性欲超强的毒贩,他是最无私的民主斗士。至于那些学生,又有谁弄得清楚呢?你记得我们自己以前的德行,毛毛躁躁,没个定性,今天想西,明天往东。我怕你是太疲累了,奈吉尔,巴拿马让你沮丧。你该带佩蒂到瑞士去了。喔,对了,”——他继续说,仿佛漏了什么没提——“差点忘了。拉克斯摩尔—梅洛斯先生会带金条来。”他补上一句,用的是面对最后一个行政难题的口吻,“在这种事情上,我们不能信任银行和信使服务,在你和我一脚踏进的这个黑暗阴谋世界里不行。奈吉尔,所以他担任女王陛下的信使,用外交邮袋带来。”

“带什么?”

“奈吉尔,对缄默反抗运动来说,金条似乎比美金、英镑或瑞士法郎还受欢迎。我必须说,道理很明白。你能想像我们用英镑、先令来支持反抗运动吗?他们还来不及发动第一次流产政变,就已经贬值啦。我听说缄默反抗运动的代价可不低。”他用相同的一语带过口吻,“现在几百万根本就不算什么,你当然也不能指望靠这一点钱,就买到一个未来的政府。学生,没错,我们可以稍微控制住他们,可是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弄到负债累累的吗?两边的前线都需要优秀的后勤军官,不过我想我们可以胜任,奈吉尔,你说对吧?我把这个当成对自我的挑战,这是人到职业生涯中期梦寐以求的事。一座外交黄金城,而且不必在丛林里汗流浃背到处转。”

马尔毕很开心。史托蒙特紧抿嘴唇站在他身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放松。他也搞不懂自己,完全无法解释。太阳依旧光芒万丈。缩在音乐台的阴影里,他觉得自己像终身监禁的囚犯,无法相信牢房的门已然敞开。他已经被逼着摊牌了——可是,是什么牌呢?看着整个大使馆在欧斯纳德虚假的炼金术下欣欣向荣,他除了自己,又愚弄了谁?“别找碴儿了。”他很严厉地警告佩蒂,因为她说卜强有点好得过头,不像是真的,特别是你如果对安迪多些了解的话。马尔毕开始畅谈大道理。

“大使馆不够格去估价,奈吉尔。我们或许有些见解,但是并不一样。我们可能熟悉本地的情况。我们当然熟悉,有时候和上司告诉我们的会有冲突。我们有我们的判断。我们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但是我们没有占地几亩的档案,计算机,分析员,和一大堆秀色可餐的年轻女孩,在走廊里跑上跑下,啊哈。我们没有宏观远见,不了解世界的游戏。至少像我们这么又小又边陲的大使馆是如此。我们是乡下土包子,我想你同意吧?”

“你这么告诉他们的吗?”

“我的确这么跟他们说,用欧斯纳德那部神奇电话。任何话只要当秘密讲,分量马上加重,你不同意吗?我说,我们很清楚自己的能耐,我们的工作很单调,我们偶尔可以得到许可,瞥一眼外面的大世界。卜强就是这样的一瞥。我们很感激,我们很骄傲。一个小小的大使馆,我说,要负责解读国际形势,宣扬我们政府的观点,实在太不正确,也太不恰当,简直就是要我们对超乎眼界之外的事务作出主观判断嘛。”

“什么事让你这样说?”史托蒙特问。他原想大声一点,可是不知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

“当然是卜强啦。部里指责我,说对最近的情报吝于赞美。同理可推,你也一样被指责。‘赞美?’我说,‘你要多少赞美都可以。安德鲁·欧斯纳德是个迷人的家伙,极有良心,卜强行动带给我们思想的启蒙与食粮。我们很欣赏也支持,让我们这个小圈圈充满活力。可是我们不敢擅自把这个行动列入大谋略之中,这个工作应该留给你们的分析员和我们的主子。’”“他们觉得很满意?”

“他们很着迷。我告诉他们,安迪是个不错的家伙,很受女孩子欢迎,大使馆的资产哪。”他突然住口,留下一个问号,然后压低声调,“没关系,或许他没真的玩过八人划船赛,也或许到处扯点小谎,不过谁不是呢?我的重点是,卜强的情报是最吓人的胡说八道,这和你或我或这个大使馆里的任何人都绝对无关,可能只有年轻的安迪除外。”

史托蒙特在危急时刻的沉着冷静绝非浪得虚名。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尽管很痛苦——长椅是柚木的,他只稍微靠着一点背,尤其在这么潮湿的天气。他审视那一排乏善可陈的船只,美洲大桥,旧城,和它在海湾对岸丑陋的摩登姐妹。他把交叠的腿放下,又换个方式跷起来。他怀疑,基于某种尚未揭露的原因,不知自己是正见证事业的结束,或是目睹另一个轮廓尚不明朗的新事业开端。

相反的,马尔毕沐浴在告解之后的轻松气氛中。他靠着背,颀长得像山羊的头颅靠着音乐台的一根铁柱,声调一派宽宏大量。

“现在,我不知道,”他说,“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编出这些东西来的。是卜强吗?是卜强太太吗?还是情报下线——不管是谁——阿布瑞萨斯、多明哥、萨宾娜那个女人,还是在附近到处转的那个记者?叫泰迪什么的?或者是安德鲁自己搞的,其他全是假象?老天保佑他吧。他还年轻。他们可能是在愚弄他。另一方面,他脑筋动得很快,而且也很滑头。不,不只是这样,他从头到尾都烂透了,是个大混蛋。”

“我以为你喜欢他。”

“喔,我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我可没作弊整他。很多人作弊,不过大多数作弊的人都是像我这种蹩脚的玩家。我的意思是,我认识一些作弊会道歉的家伙,事实上我自己也道歉过好几次。”他对着一对决定加入对话的大黄蝴蝶咧嘴,露出粗鄙的笑容,“但是你知道,安迪是赢家。作弊的赢家是混蛋。他和佩蒂处得怎么样?”

“佩蒂很喜欢他。”

“噢,我的天哪,我希望没太过喜欢吧?他勾搭上法兰了,请原谅我这么说。”

“胡说!”史托蒙特愤然回答,“他们彼此几乎不讲话。”

“因为他们暗地里勾搭啊,已经搞上好几个月,她好像完全失去理智了。”

“你怎么可能知道?”

“亲爱的小家伙啊,你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眼睛根本离不开她。我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跟踪她。我想她没看见我,可是当然,我们盯梢的一定宁可被他们看见啦。她离开她的公寓,到欧斯纳德的公寓去,没再出来。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我捏造一封紧急电报,打电话到她的公寓去,没人接。事情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什么都没对欧斯纳德说?”

“干吗说?法兰是天使,他是混蛋,我是色狼。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吗?”

音乐台又开始滴滴答答,暴雨再次倾泻而下,他们得再多等几分钟,等太阳露面。

“那你打算怎么做?”史托蒙特粗声粗气地问道,挡开他拒绝问自己的所有问题。

“你是说做吗,奈吉尔?”这才是史托蒙特所记得的马尔毕:枯燥、卖弄、冷淡,“做什么?”

“卜强、拉克斯摩尔。缄默反抗运动。学生。桥那端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欧斯纳德。

‘卜强纯属虚构’的事实。如果他是假的,那么那些报告就是胡说八道,就像你说的。”

“我亲爱的家伙啊,又没有人要求我们做任何事,我们只是服务更崇高目标的人罢了。”

“可是,如果伦敦照单全收,而你又觉得那像赌骰子——”

马尔毕身子前倾,就像他平常在办公桌上前倾身子一样,指尖抵在一起,像是无声的阻挠。

“继续啊。”

“——你要告诉他们。”史托蒙特不屈不挠地说。

“为什么?”

“阻止他们误入歧途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可是奈吉尔,我想我们已经有过共识,我们不是负责评估的人。”

一只亮闪闪的橄榄色小鸟闯进他们的领地,缠着要面包屑。

“我没东西可以给你。”马尔毕苦恼地说,“真的没有。噢,该死!”他大叫,把手插进口袋里,拍一拍,没找出任何有用的东西。“等会儿,”他告诉小鸟,“明天再回来。不,后天,差不多这个时间。我们有位头号间谍要到来。”

“奈吉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大使馆里的义务,是提供合乎逻辑的支持。”马尔毕用严谨、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说,“你同意吗?”

“我想是的。”史托蒙特有点存疑。

“在协助确能发挥作用之处提供协助。提供喝彩,鼓励,让理智冷静。帮那些坐在火线座位上的减轻负担。”

“驾驶座上的人,”史托蒙特心不在焉地说,“或者是火线,我想你大概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为什么每回我想用个现代的修辞,却总是办不到?我猜我刚刚想到的是一辆坦克。古利佛的那种,用金条换的。”

“我想也是。”

马尔毕的声音凝聚力量,仿佛为了音乐台外的听众着想,可是那里半个人都没有。

“我告诉伦敦,这是群策群力的事——我相信你会赞同——不管安德鲁·欧斯纳德有多少优点,他太缺乏经验,无法掌管这么大笔的钱,无论是现金或黄金。为了他,也为了接受者的公平起见,应该有个出纳协助他。身为他的大使,我无私地自愿担任这份工作。伦敦了解个中智慧。不论欧斯纳德是否质疑,他都很难反对,特别是因为我们——你和我,奈吉尔——会在适当时机接手缄默反抗运动与学生的联络工作。大家都知道,从秘密基金支出的钱很难核查,一旦进错口袋,也几乎不可能追得回来。更重要的是,有你和我的照管,这笔钱一定能秉公管理。我要参赞处配备欧斯纳德保险室里那种款式的保险箱,可以将黄金——以及其他任何东西——存放在里面,你和我可以共同保管钥匙。如果欧斯纳德决定他需要一大笔钱,他就得来找我们,陈述他的状况。假设金额是在事前同意的额度之内,你和我就可以一起拿出现金,交到适当的人手里。奈吉尔,你是个有钱的人吗?”

“不是。”

“我也不是。离婚是不是把你搞得一穷二白?”

“是的。”

“我想也是。等轮到我的时候,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菲碧可不会轻易满足的。”他瞥了史托蒙特一眼,想获得印证。但是史托蒙特的脸已经转向太平洋,肃然无表情。

“人生就是这么没道理。”马尔毕转而用闲话家常的口吻,“我们是健康的中年人,有健康的嗜好。我们犯过一些错,也勇敢面对,学到教训了。在靠助行器走路之前,我们还有好几年宝贵美妙的岁月。但是只要一个小小意外就毁掉我们完美的前景。我们破产啦。”

史托蒙特的目光从海面上移到遥远岛屿上空如棉毛般的云朵上。他仿佛在云端看见了白雪,佩蒂咳嗽好了,愉快地在通往农舍的小径上漫步,提着从村里采购回来的东西。

“他们要我试探美国人。”他呆板地说。

“谁?”马尔毕迅即反问。

“伦敦。”史托蒙特用相同平板的声音说。

“为了什么目的?”

“探听他们知道多少,关于缄默反抗运动,学生,和日本人的秘密会晤。我要试试水温,什么都不透露;试探反应,挑起争端。反正就是那些屁股安坐在伦敦的人会叫你做的蠢事。显然国务院和中情局都没看过欧斯纳德的情报。我要去弄清楚,他们有没有独立的情报渠道。”“意思就是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如果你喜欢这样说也行。”史托蒙特说。

马尔毕很愤慨。

“喔,我真讨厌老美,他们老是希望每个人都和他们一样,用兴奋忙碌的脚步奔向毁灭。那得花上好几百年才能做得正确无误哪,看看我们。”

“假设老美什么都不知道,假设还没有人发现,或者全部都还不为人知。”

“假设根本没有什么可知道的,这个可能性高得多哦。”

“有部分可能是真的。”史托蒙特不屈不挠地仗义执言。

“破钟每十二个小时也会说一次实话,若用这样的标准来看,是的,我承认,可能有部分是真的。”马尔毕不屑地说。

“先不管情报是真是假,假设老美也相信这些情报。”史托蒙特死不肯放弃,“如果你喜欢这样想的话,就当他们受骗了吧。伦敦也是。”

“哪一个伦敦?当然不是我们的伦敦。老美当然也不会相信。不会真正相信。他们的系统比我们好太多了。他们会证明那全是胡说八道,他们会谢谢我们,说他们会记下来,好好研究。”史托蒙特拒绝让步。“大家都自己的系统。情报工作就像考试,你老是认为坐你隔壁的家伙懂得比你多。”

“奈吉尔,”马尔毕亮出职位权威,强硬地说,“请容我提醒你,我们不是负责评估的人。生命所赐给我们的,是在工作中找到成就感的机会,为我们尊重的人服务。我们眼前是辉煌灿烂的前程。在这样的情况下,弃权是一种罪行。”

史托蒙特仍然瞪着前方,但已没有白云提供慰藉,他只能正视自己的未来。佩蒂的咳嗽逐渐吞噬她,他们只负担得起英国日益败坏的医疗服务。提早退休到萨克森,靠着微薄的津贴过日子。他所曾怀抱的每个梦想都逐渐远去;而他曾经爱过的英国,也早已埋在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