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潘戴尔告诉欧斯纳德,要等几天,我需要几天的时间。需要几天时间替彼此多考虑,也重新为婚姻加温,让潘戴尔能重建通往他爱人的那座倾颓桥梁,无须隐匿,带她一起走近他的私密领域,任命她为他的心腹、他的伙伴、他的间谍同志,为他的宏观远见服务。

潘戴尔为露伊莎重新塑造自己的同时,也为世界重新塑造了露伊莎。他俩之间再无秘密,一切都了然于心,一切都相互分享,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头号情报员与情报下线,彼此了解,也了解欧斯纳德的存在。坦诚相对、密不可分的伙伴,奋斗不息。他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狄嘉多是他们共同的情报来源,向他们提供英勇小巴拿马人未来的命运。伦敦是他们共同且要求严苛的工头。盎格鲁—萨克逊的文明岌岌可危,有儿童要保护,有个出色的情报网要维持,有卑鄙的日本阴谋要对付,有共同的运河要拯救。哪个称职的女人、够格的母亲、继承父母加入战争的人,会拒绝响应召唤,放下推托遁词,举起短剑,竭力刺探运河的掠夺者呢?从此以后,宏观远见将完全主宰他们的生活。每件事都臣服其下,每个偶然的字句和不经意的偶发事件,都会被织进神圣的织锦挂毯。察觉的是乔纳,还原真相的是潘戴尔,但是从今而后,露伊莎才是侍奉天神的贞女。有狄嘉多的帮助,露伊莎将站在神龛前,勇敢无惧地高举灯笼。

就算露伊莎并不完全了解她的新地位,至少对随之而来的小小体贴也无法视而不见。

傍晚,潘戴尔推掉不必要的约会,关上会客厅,急急赶回家照料、观察他那位候补情报员,研究她的行为模式,逼真模仿她每天在办公室的作息,特别是她与她那位值得尊敬、心灵高尚、讨人喜爱,以及——在潘戴尔嫉妒的眼中——根本就是被过度推崇的上司艾尔纳斯托·狄嘉多的关系。

他生怕直到这一刻,他对妻子的爱还只是概念式的,只是把她当成“坦白直率”的某种标准,用来和自己的复杂天性互补。非常好,从今天起,他会把概念式的爱搁在一边,就为了她本身而了解她。直到此时,他每每摇晃着婚姻的栅栏,只想出去;现在,他却想进去。对他而言,她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微不足道的:对她那位举世无双的老板的每一句评论,他的进进出出,电话,约会,会议,喜好和琐事。他每日例行公事中任何一桩最微小的脱轨行为,任何一位以最随意态度经过露伊莎办公室、晋见那位伟人的访客,他们的名字与地位——在此之前,潘戴尔一直只是礼貌性地左耳进右耳出——都成为他极度关切的事项。但他也必须压下好奇心,以免惹来她的关注。基于相同的理由,他持续不断整理札记的工作,也得在作战情况下进行:窝在他的小密室里——有些账单要处理,亲爱的——或者在厕所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你想会是鱼吗?

早晨,一张亲手送达的账单交给欧斯纳德。

她自己的社交生活也让他兴致盎然,几乎不下于对狄嘉多的兴趣。她和其他运河人不合时宜的聚会(目前这些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惨遭放逐),她加入的那个激进论坛(在潘戴尔看来,其激进程度和温啤酒不相上下),她为表达对已故母亲的忠诚而参加的那个协和基督教会教友团,全都成为他关注的问题,以及他裁缝笔记本里登记的事项。他用的是自己发明的密码,混合缩写、简写和精心设计的潦草字体,只有训练有素的眼睛才能解读。露伊莎不知情的是,她的生活已与迈基的生活密不可分,缠绕在一起。就算实际上并不存在,但在潘戴尔脑袋里,在缄默反抗运动秘密开疆辟土,纳入异议学生、基督徒良知,以及住在桥那端志节高尚的巴拿马人之时,妻子与朋友的命运已注定相连。在极端隐秘的情况下,前运河人的会所悄然成立,天黑之后在巴布亚三三两两的群聚。

在两人分开时,潘戴尔从未与她如此接近过,或者应该说,在两人聚首时,他从来没有和她如此疏离过。偶尔,他会诧异地发现自己比她更优越,但随即明了这其实理所当然,因为他对她的生活比她自己更了解,她另一个神奇的角色只有他观察得到:她是潜伏在敌人总部的英勇的秘密情报员,为缄默反抗运动与其坚贞情报网所掌控的庞大阴谋奉献心力。

偶尔,是真的,潘戴尔会脱下面具,技艺超群的虚荣心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他用他神秘创造力的魔棒碰触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助她一臂之力,拯救她,分摊她的负担,保护她的身心免受欺骗,以及随之而来的悲惨后果。让她远离监狱,让她免于错综复杂思绪的日日折磨,让她的思想和行动自由地与丰富健康的生活相结合,不必像他自己一样,在单独禁闭室里辛苦操劳,无法彼此交谈,除非用耳语。可是等他一换上面具,她又变成另一个人:他英勇无畏的情报员,他亲密的战友,坚决承诺保存我们所了解的文明,倘若有必要,甚至可以用非法(当然也包括不正派)的方法。

潘戴尔对露伊莎怀抱着无比的亏欠之情,于是说服她向狄嘉多请一天假,带她去清晨野餐:单独,只有我们,露,一对一,就像我们还没有孩子的时候。他请欧克雷夫妇替他送小孩上学,开车载她到甘博亚,到一个名为林木环的山顶,那是他们还在卡利多尼亚年代爱去的地方。爬上铺着碎石的美军蜿蜒道路,穿过浓密森林,到分隔大西洋与太平洋的陆块山脊。他的选择依旧充满象征意义:巴拿马地峡,我们监管之地,我们戒慎恐惧照顾的小巴拿马。这是个超脱尘俗、变幻莫测之地,与逆风苦苦搏斗,距离伊甸园比距离21世纪还近。尽管最初修这条路的目的,是为了那个高达六英尺、脏兮兮的奶油色高尔夫球形天线:它装在那里,监听中国、俄罗斯、日本、尼加拉瓜或哥伦比亚。可是现在已正式宣告耳聋——除非出于某种对阴谋特别敏感的生存本能,这个天线才有可能在两名英国间谍想从每天牺牲奉献的紧张生活中偷个空时,恢复听力。

他们上方,兀鹫和老鹰在清澄无色、平静无波的天空翱翔。透过林木间隙,他们可以看见翠绿山腰的一条河谷,一路通向巴拿马湾。此时才早晨八点钟,但他们回到越野车旁时已大汗淋漓。他们喝着保温罐里的冰茶,吃潘戴尔前一夜准备的碎肉馅饼,这是她的最爱。

“最好的生活哪,露。”他殷勤地对她说。他们肩并肩、手拉手坐在车子前座,让引擎转动,冷气开到最大。

“什么生活?”

“这样的生活啊,我们的。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回报。孩子。我们。我们顺心如意。”

“只要你快乐就好,哈瑞。”

潘戴尔判断,提出他那个伟大计策的时机已成熟。

“前几天,我在店里听到一个好玩的故事。”他用一种回忆趣事的语气说,“关于运河的,说日本人以前常提到的老计划,又重新回到台面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传到你们管理局去。”

“日本的什么计划?”

“一条新的渠道。海平面。利用凯密托出海口。经费要上千亿,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露伊莎不高兴。“哈瑞,我不了解你为什么带我到山顶来,就为了转述日本新运河的谣言。那是很不道德、严重破坏生态的计划,反美,也违反条约。所以我非常希望你回去找那些对你胡说八道的人,建议他们别再宣传谣言,免得让我们运河的未来更难调适。”

有那么一秒钟,恐怖的失败感笼罩潘戴尔,他几乎就要落泪。继之而来的是愤慨。我想带她一起走,但她不肯跟,宁可墨守成规。难道她不明白婚姻是双向道吗?你要么支持另一半,要么拉倒。他改用傲慢的语气。

“就我听说,这件事在目前还是高度机密,所以你没听过,我并不会特别觉得意外。有巴拿马最高层的官员参与其事,可是他们保持沉默,暗中见面。那些日本人不听别人讲道理,和运河有关的事情他们就一意孤行。你那个亲爱的艾尔尼·狄嘉多也掺一脚,他们说,理当如此嘛,所以我也没太惊讶,早料到了。我从来没办法像你一样,对艾尔尼那么热络。老总也为这件事忙得不可开交。他在远东旅程中消失的那几个小时,忙的就是这档事。”

一阵长长的停顿。她最长的一次。起初他以为她是在思索这个情报有多罪大恶极。

“老总?”她重复说。

“总统。”

“巴拿马总统?”

“嗯,总不会是美国总统吧,对不对,亲爱的?”

“你为什么叫他老总?欧斯纳德是这么叫他的。哈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模仿欧斯纳德先生。”

“她已经在临界点了。”当天晚上,潘戴尔用电话报告。他讲得很快,以防被偷听。“事关重大。她在问,她能胜任吗?那里有些事她不想知道。”

“哪种事?”

“她没说,安迪。她还在下决心,她担心艾尔尼。”

“怕他识破她?”

“怕她自己识破他。艾尔尼和他们其他人一样伸着长手,清廉先生的形象只是表面文章。‘这是我宁可不看的部分。’她告诉我。这是她说的话。她正在鼓起勇气。”

第二天晚上,在欧斯纳德的建议下,他带她到马利斯科之家吃晚饭,窗边的位子。她点了奶酪焗龙虾,让他很吃惊。

“哈瑞,我不是石头做的,我有情绪,我变了。我是个有感情的人类。你希望我吃明虾和比目鱼吗?”

“露,只要你觉得自在,我希望你什么都试。”

她准备好了,他断定,看着她大啖龙虾。

“欧斯纳德先生,很乐意通知你,你预付订金的第二套西装已经做好了。”第二天早上,潘戴尔宣布。这回是从他的裁剪室打电话。“已经一件件分开折好,用薄棉纸包好,装盒了。我希望很快能收到你的支票。”

“太棒了。我们什么时候能一起聚一下?我很想试穿。”

“恐怕不行,先生,我们不能全部一起来,这不是原来的条件。就像我说的,我量身,我剪裁,我试穿,全部都是我自己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也负责送货。没有其他人涉入,绝对没有,只有你和我,没有第三者直接涉入。我和他们谈过一次又一次,可是他们不肯让步。要做就通过我,否则拉倒。这是他们的原则,没法改变,抱怨也没用。”

他们在巴拿马饭店的可可酒吧碰面。潘戴尔得放声嘶吼,才压得过乐团的声音。

“这是她的道德观,安迪,就像我说的。她很固执,她尊敬你,她喜欢你,可是你已超出她的界线之外。尊敬与服从丈夫是一回事,身为美国人、替英国人刺探她的老板又是另一回事,先不管她的老板是不是背叛神圣的托付。你可以说这是伪善,说这就是女人。‘别再提起欧斯纳德先生。’她说,那是个临界点。‘别带他到这里来,别让他和我的孩子说话,他会污染他们。绝对不要告诉他说我同意你要求我做的龌龊事,或者我加入缄默反抗运动的事。’虽然很痛苦,安迪,我坦白告诉你,只要露伊莎一脚踩进去,就只有隐形轰炸机才能让她移动。”欧斯纳德自己抓起一把腰果,头往后仰,张开嘴,全丢进口中。

“伦敦不会高兴的。”

“那他们也只好忍耐对不对,安迪?”

欧斯纳德一面嚼一面想,“没错,他们要忍耐。”他赞同道。

“而且她也不提供任何书面的东西。”潘戴尔似乎后来才又想到似的再补上一句,“迈基也是。”

“聪明的女孩。”欧斯纳德说,嘴里还嚼个不停,“她的薪水会回溯到从这个月初开始算,也要确保你把她的开支都计算在内。汽车,暖气,灯,电力,日期。你也要来一杯吗,还是烈一点的?”

露伊莎被吸收了。

第二天早上潘戴尔起床的时候,感觉自己复杂得不得了,在多年的努力与幻想中,他从未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他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人。有些对他来说是陌生人,其他的狱卒和囚犯则是他先前定罪时就已经认识的。可是,全都站在他这边,和他一起朝相同的方向迈进,分享他的宏观远见。

“看来这个礼拜会很吃不消,露。”他隔着浴帘对老婆喊道,发射他新攻势的第一枪,“好几个家庭拜访,约些新订单。”她正在洗头发。她常洗头,有时候一天两次,而且至少刷五次牙。“今晚打壁球吗,亲爱的?”他很随意地问。

她关掉莲蓬头。

“壁球,亲爱的,你今晚要去打吗?”

“你想要我去吗?”

“今天是星期四,店里有俱乐部之夜。我以为你都是星期四去打壁球的,和娇安有约。”

“你希望我和娇安去打壁球吗?”

“我只是问问而已,露。不是希望,是问。你想保持健康,我们都知道的,而且也很有效果。”数到五。两次。

“没错,哈瑞,我今天晚上打算和娇安去打壁球。”

“是啊,很好。”

“我下班以后应该回家。我应该改变。我应该开车到俱乐部,和娇安一起打壁球。我们订了球房,七点到八点。”

“很好啊,替我向她问好,她是个好女人。”

“娇安喜欢把时间分成两段,一次连续打半个小时,一段练她的反手拍,一段练她的正手拍。身为她的球伴,例行的顺序刚好倒过来,除非球伴是左撇子,而我不是。”

“原来如此,了解啦。”

“孩子们会去欧克雷家,”她又补上一句,延伸她之前的报告,“他们会吃胖死人的炸薯片,喝蛀坏牙的可乐,看暴力电视,在欧克雷家不卫生的地板上打地铺,如此一来就符合我们两家共同的利益。”

“好啦,谢谢你。”

“不谢。”

莲蓬头又打开,她又开始在头发上涂肥皂。水又关了。

“打完壁球之后,因为今天是星期四,我应该开车回办公室,整理安排狄嘉多先生下星期的行程。”

“照你说的吧。听说他行程满档呢。这么努力,真让我印象深刻。”

扯开浴帘。答应她,从今而后要完全真实无虚。然而,真实不再是潘戴尔的主题,就算以前曾经是。往学校的路上,他唱了整首的“我的目标永无止境”,孩子们认为他是乐疯了。进到自己的店里时,他变成了心醉神迷的陌生客。新颖的蓝色地毯和时髦的家具令他惊叹,还有玛塔玻璃包厢里的休闲区,以及布瑞斯维特肖像周围闪亮的新相框。到底是谁做的?是我。他很高兴地闻到玛塔的咖啡香味从楼上会客厅传下来,也很高兴看见一份学生反抗运动的新报告出现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十点钟,门铃已带着鼓舞的气氛响起。

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美国代办和他苍白的武官。代办是来试穿他简称为“燕尾”的晚宴外套。他那辆防弹的林肯“大陆”就停在店外,开车的是个理平头、不苟言笑的司机。代办是个滑稽富有的波士顿人,一辈子都在读普鲁斯特和玩槌球,话题是恼人的美国家庭感恩节烤肉会与放烟火,这也是让露伊莎烦恼一整年的问题。

“我们没有更文明的选择,麦可。”代办坚持用他拉长尾音的风雅声调说话。潘戴尔正在领子上用粉笔做记号。

“没错。”苍白的武官说。

“我们要么就把他们当成家里驯养的成年人,要么就说他们是我们不能信任的坏孩子。”

“没错。”苍白的武官又说。

“人要自重。我如果不相信这个,就不会把最美好的岁月浪费在这出外交喜剧里。”

“我们是不是能把手臂稍微弯起来,到中间有记号的这里,先生。”潘戴尔低声说,把手掌边缘放在代办弯曲的胳膊肘上。

“军方会恨我们。”武官说。

“哈瑞,领子是不是有点凸出来?我觉得像女人的胸部。你不觉得吗,麦可?”

“只要烫一烫就再也不会有问题,先生。”

“我觉得很好看。”苍白的武官说。

“我们袖子的长度,先生?这么长,还是稍微短一点?”

“我很犹豫。”代办说。

“对军方还是对袖子?”武官说。

代办挥挥手腕,一面带着批评的眼光看着。

“这样很好,哈瑞,就这样吧。麦可,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安孔丘上的那些小伙子为所欲为,我们就会看到五千人穿着战斗服排在路边,每个人都在装甲运兵车里跳进跳出。”

武官咧嘴大笑。

潘戴尔让代办侧身,好让他更清楚地欣赏背面。

“还有我们外套的长度,先生,全长?稍微长一点,还是我们觉得现在这样就很满意了?”“哈瑞,我们很满意,太完美了。原谅我,今天有点儿心不在焉。我们正努力避免另一场战争。”

“先生,对于你的努力,我相信我们都希望你成功。”潘戴尔诚心诚意地说。代办和他的武官轻快走下楼梯,理平头的司机大摇大摆地随侍在侧。

他等不及要他们离开。欢庆丰收的合唱在耳边回旋,他发狂似的在裁缝小册隐秘的后页里振笔疾书。

依美国代办之见,美国军方与外交人员之间的摩擦,已达一触即发的紧张阶段。争论的焦点是,一旦学生发起暴动,应该如何处理。依据代办的说法,他在完全秘密的情况下,对消息来源说……

他们告诉他的是什么?渣滓残屑。他听见什么?天国乐音。而这还只是预演而已。

“山裘先生,”潘戴尔大叫,愉快地张开手臂,“好久不见,先生。卢可罗先生,真是太荣幸了。玛塔,还不快设宴欢迎!”

山裘是整形外科医师,拥有好几艘游艇,和一个他恨之入骨的有钱老婆。卢可罗是前程似锦的发型设计师。两人都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上回是为了到欧洲穿的附双排扣背心马海毛呢西装。这一回,我们正好需要有件游艇上穿的晚宴外套。

“家门前一片宁静,呃?”潘戴尔问,在楼上小饮一杯时,很技巧地带出话题,“完全没有任何大动乱?我就常说,南美洲是惟一一个你替某位先生在这星期裁了西装,下星期还能看见他穿上身的地方。”

没有大动乱,他们咯咯笑地证实。

“可是哈瑞啊,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总统对你们总统说什么吗,在他们以为没有别人在听的时候?”

潘戴尔没听说过。

“有三个总统一起坐在一个房间里,对吧?巴拿马、阿根廷和秘鲁。‘好啦,’巴拿马总统说,‘你们这两个小子倒好,都已经选上第二任了,可是巴拿马宪法禁止连任,这一点儿都不公平。’所以我们的总统转头说:‘喔,我的天哪,可能是因为你只能做一次的事我都能做两次吧!’然后秘鲁总统说……”

可是潘戴尔没听见秘鲁总统说了什么。天堂乐音又在耳边响起,他尽本分地偷偷摸摸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亲日的巴拿马总统想延展权势到21世纪,这是狡诈伪善的艾尔尼·狄嘉多,对他信赖的私人秘书与不可或缺的助理透露的消息。秘书名唤露伊莎,又称露。

“反对派阵营那些混蛋,昨天晚上竟然有个女人在会议上甩了我一个耳光。”立法议会的胡安·卡罗斯这么宣称。潘戴尔正用粉笔在他的日间西装肩膀上做记号。“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那婊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微笑着朝我跑来。电视摄影机,报纸。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狠狠打了我一拳。我应该怎么办?在摄影机面前打回去吗?胡安·卡罗斯,打女人的男人?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就会说我是娘娘腔。你知道我怎么做吗?”

“我想不出来”——检查背心,再多添一英寸,对应胡安·卡罗斯财富的进一步累积。“吻她的嘴。把我的舌头伸进她肮脏的喉咙,像猪一样喘气。他们爱死我了。”

潘戴尔目眩神迷。潘戴尔欣羡得飘飘然。

“胡安·卡罗斯,我一直听说他们打算让你负责某些特别委员会?”他严肃地问,“下一次,我就会替你的总统就职典礼裁衣服。”

胡安·卡罗斯迸出一阵粗鲁的笑声。

“特别?贫穷委员会?那是城里最差劲的一个委员会。既没钱,又没未来。我们就只是坐在那里,你瞪我我瞪你,说贫穷真可怜,然后一起去吃顿高贵的午餐。”

在另一次与高度信任的私人助理闭门、一对一私密恳谈中,主宰运河管理局与推动极机密日巴协议最得力的艾尔纳斯托·狄嘉多说,有一份关于运河未来的机密文件必须偷偷送给贫穷委员会的胡安·卡罗斯过目。当问到贫穷委员会怎么会与运河事务扯上关系时,狄嘉多露出狡猾的微笑,回答说不是每件事都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

她坐在她的办公桌旁。他拨她的专线电话时看得一清二楚:总部大楼楼上优雅的回廊,未改装过的隔栅门开敞着通风;她那间高敞通风的房间可以俯瞰旧火车站,但景观却被麦当劳的招牌亵渎,让她每天都要抓狂;她那张超有现代感的办公桌上有电脑屏幕和低音量电话。她抓起听筒前有一刻迟疑。

“我在想,今天晚上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

“只是想到我回家的路上可以在市场停一下。”

“沙拉。”

“打完壁球以后来点清淡的,对吧?亲爱的?”

“没错,哈瑞。打完壁球以后,我应该吃点像沙拉这样的清淡食物。和平常一样。”

“忙碌的一天?老艾尔尼忙个没完,对吧?”

“你想干吗?”

“我想要听你的声音,如此而已,亲爱的。”

她的笑声让他松了一口气。“喔,你最好快一点,因为再过不到两分钟,这个声音就要被一群京都来的热心港务长给打断啦。那群人一句西班牙文也不会说,英文也没懂几句,一心只想要见巴拿马总统。”

“我爱你,露。”

“但愿如此,哈瑞。我得挂了。”

“京都,呃?”

“没错,哈瑞,京都。再见。”

“京都”,他用大写字母一一拼出来。多棒的情报下线,多棒的女人,多棒的妙计。一心只想要见总统。他们当然要啰。而且马可会在那里,把他们迎进光明伟人阁下的秘密房间里。艾尔尼会放下他的光圈,和他们一起进去。而迈基会掌握情况,全靠他那些在东京、廷巴克图或其他什么地方的高薪情报来源贿赂得来的。王牌操控员潘戴尔会逐字逐句往上报。

休息时间,闭关在裁剪室里的潘戴尔阅读本地报纸,整理内容——这些日子以来,他每一份报纸都读——翻到当天的“宫廷活动”一栏,标题是:今天我国总统将接见的宾客名单。没提到京都来的热心港务长,名单上完全没有日本人。好极了。会面不列入记录。避人耳目,高度机密的会面。马可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一群咬紧嘴唇的日本银行家,假扮成港务长,说他们不懂西班牙文,其实全都懂。再加上第二层神奇色彩,无穷无尽地增添结果的多样性。还有谁在场——除了滑头艾尔尼之外?当然啰!一定是吉尧姆!那个诡计多端的法国青蛙!他就在这里,站在我面前,像片树叶抖个不停!

“吉尧姆先生,欢迎哪,来得正是时候!玛塔,给吉尧姆先生来杯威士忌。”

吉尧姆来自里尔73,胆小如鼠,但机警敏捷。他的职业是地质顾问,替勘探商做土壤采样,刚从梅德林74待了五个星期回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潘戴尔,那个城市有12件登记在案的绑架案和21桩登记在案的谋杀案。潘戴尔正帮他做一件浅黄褐色的羊驼呢单排扣西装,附有背心,并多加一条长裤。他很技巧地把话题转向哥伦比亚政治。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的总统怎么有脸出来露面,”他抱怨道,“有那么多丑闻和毒品。”吉尧姆喝了一口威士忌,眨眨眼。

“哈瑞,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感谢上帝让我只是个技术人员。我进去。我察看土壤。我写报告。我出来。我回家。我吃晚饭。我和老婆做爱。我还存在。”

“更何况你还收了一大笔费用。”潘戴尔亲切地提醒他。

“事先收。”吉尧姆表示赞同,神经兮兮地在穿衣镜里证实自己的存在,“而且先放进银行。如果他们想杀我,就会知道他们浪费的是自己的钱。”

惟一参与这场会面的另一个人是法国顶尖的退休地质学家,也是和梅德林卡特尔决策阶层有密切关系的自由应聘国际顾问,名为吉尧姆·德拉萨斯,某些特定圈子公认他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权力掮客,也是巴拿马排名第五的危险人物。

还有前四名的奖项要颁授呢。他一面写一面告诉自己。

午餐的高峰时间,玛塔的鲔鱼三明治供不应求。玛塔自己既是无所不在,又芳踪杳然,很小心地避开潘戴尔的眼睛。阵阵雪茄烟雾和男人笑声。巴拿马人喜欢自己找乐子,在P&B里玩笑嬉闹。拉蒙·卢尔德带来一个俊小子。冰桶里拿出来的啤酒。裹了一层冷冻棉纸的葡萄酒。家里和海外来的报纸。用来增加效果的移动电话。身兼裁缝、主人与首席情报员的潘戴尔在试衣间和会客厅之间来回穿梭,中场休息时偷空在笔记本背面迅速记下单纯无害的备忘录。他听见的比传进耳朵里的多,他记下的又比听见的多。老卫兵带着刚吸收的新兵,谈论着丑闻、马匹和钱,谈着女人,偶尔也谈运河。前门砰一声,噪音的嘈杂程度低了几分,然后又升高,“拉菲!迈基!”的叫声此起彼落,阿布瑞萨斯及多明哥和平常一样,卷起一阵炫目激昂的旋风,这对知名的花花公子搭档,再次和好如初。拉菲一身金项链、金戒指、金牙齿和意大利皮鞋,肩上披着一件P&B裁制的花色大衣,因为拉菲痛恨单调,痛恨西装外套,衣不惊人死不休。他爱大笑,爱阳光,也爱迈基的老婆。

而迈基阴郁,不快乐,但却拼命抓着他的朋友拉菲,似乎是他酗酒、散尽家财后,仅余的一点依靠。两人走进喧闹之中,兵分二路。拉菲被众人拉住,迈基则朝试衣间前进,迎向他的第无数套新西装,比拉菲更精美、更鲜亮、更昂贵、更凉爽的新西装——拉菲,你要赢回星期天的第一夫人金杯吗?

突然间,喋喋不休的吵闹声停止了,削弱成单个声音。是迈基的声音,绝望地从试衣间喧然响起,公告众人他的新西装是破布烂衣。

他先用一种方式说,接着又换另一种方式再说一遍,直接当着潘戴尔的面。他其实宁可对多明哥这样耀武扬威,但他不敢,所以只好拿潘戴尔当替死鬼。然后他又用第三种方式说,因为众人都期待着。换成是其他日子,潘戴尔会避开攻击,说个亲切的笑话,给迈基一杯酒,建议他改天心情好再回来,好言劝他下楼,把他塞进出租车里。这对牢友以前就演过相同的戏码,而隔天迈基就会以昂贵的兰花、酒和珍贵的华卡75手工艺品礼物,和求饶的手写短笺,表达歉意和谢意。

然而今天对潘戴尔有此期待的人,根本没料到会有只邪恶黑猫挣脱颈带束缚,张牙舞爪扑向迈基,扯得他皮开肉绽,没人想到潘戴尔下手会如此狂暴。滥用迈基的脆弱,诋毁他,压榨他,出卖他,趁他哭哭啼啼毫无尊严可言时去看他——过去这些作为带来的所有罪恶感,一股脑儿从潘戴尔身上涌出,化为猛烈的愤怒之火。

“我为什么不能做像阿玛尼那样的西装?”他重复这句话好几遍,就当着迈基大惊失色的面。“我为什么不能做阿玛尼西装?恭喜啦,迈基,你刚刚替自己省了一千块大洋。所以行行好,去阿玛尼吧,给你自己买套西装,永远别再回来了,因为阿玛尼比我还会做阿玛尼西装。门就在那儿。”

迈基一动也没动,反应不过来。像他这么一个大块头怎么可能在柜台上买件阿玛尼西装呢?可是潘戴尔停不下来。羞愧、愤怒和大祸临头的预感,在他胸口无法遏制地狂奔。迈基是我创造的。迈基,我的挫败,我的狱友,我的间谍,竟然跑到我的安全房里指控我!

“迈基,你知道吗?我做出来的西装,不是来让人宣传用的,而是替人界定身份的。或许你不想被界定,也或许你没有足够的料可以被界定。”

凳子上传来笑声。迈基身上的东西可够界定好几遍呢。

“迈基,我做出来的西装不是酒醉之后的尖声怪叫,而是线条,是有型有款,是精准的眼光,是剪影,是轻描淡写,告诉世界,他们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多一点都不行。老布瑞斯维特说这叫谨慎。如果有人注意到我的西装,我会觉得难堪,因为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的西装不是用来改进你的外表,或让你变成这房间里最漂亮的小伙子。我的西装不是反传统,而是暗示,是含蓄。它们鼓励大家接近你,它们帮助你改进你的生活,偿清你的债务,在世界上成为举足轻重的人。因为等我追随老布瑞斯维特的脚步,到天上的大血汗工厂时,我希望我还能相信,路上往来的人如果身上穿的是我做的西装,他们会对自己有更高的评价。”我心里郁积太多事了,迈基,该是你分摊重担的时候了。吸了一口气,好像想要自我检查似的,因为他发出了一个打嗝的声音。他又要开口,但迈基慈悲地抢在前头。

“哈瑞,”他低声说,“我对天发誓,都是因为裤子。就是因为这条裤子,让我看起来像个老头子,比我还老得多。别跟我说这些形而上的屁话,我早就知道了。”

接着,潘戴尔脑袋里一定响起了号角声。他环顾四周,看见他那些顾客大惊失色的脸,看见迈基瞪着他,手里抱着那条有争议的羊驼呢长裤,完全就像他有一次抱着自己那条太过宽大的橙色长裤,好像担心有人会抢走似的。他看见玛塔像雕像般动也不动,破碎的脸上交织着不以为然和警告的神色。他放下拳头,挺直身体,打算站得舒服一点。

“迈基,那条长裤会很完美。”他用温和的语气对他保证,“我一直不想让我们穿犬牙纹,可是你想,结果你说得没错。你穿上这条裤子,全世界都会爱你,外套也是。迈基,听我说,总有人要负责这套西装吧,你或我,该是谁呢?”

“耶稣。”迈基低声说,偷偷溜进拉菲的臂弯。

铺子空了,安静了,准备午睡,顾客退去。他们有钱要赚,有情妇和老婆要安抚,有理想要实现,马儿要养,八卦要交换。玛塔也消失了。读书时间。她把头埋在她的书里。回到剪裁室,潘戴尔打开斯特拉文斯基,清理桌上的棕纸、布尺、布料、粉笔和剪刀。他打开裁缝小册子后面的纸页,把他用代码开始记录的地方压平。如果因为攻击老朋友而受责罚,他也不容许自己知道。他的缪思正呼唤着他。

他从一本有环纹衬垫的发票簿里抽出一张网格线纸,纸头有近乎皇家风格的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店徽,底下则是潘戴尔工整如铜版印刷的笔迹,两千五百元的请款单,给安德鲁·欧斯纳德先生,地址是在白蒂雅的私人公寓。把请款单摊平放在工作台上,拿起一支在神秘历史中被认定来自布瑞斯维特的高龄钢笔,握在长年沉浸于裁剪斟酌的老古董手里,加上几个字,“恳请惠予尽速处理”。这是记号,意思是说这张账单除了要钱之外,还有别的信息。他从抽屉中央的硬纸夹里抽出一张白色、无线、无水印的纸,这是从欧斯纳德交给他的袋子里拿到的。闻一闻,他向来如此。没闻到任何熟悉的味道,只有非常细微的一股监狱消毒水气味。备齐所有的奇妙物品,哈瑞。没有碳的复写碳纸,只能使用一次。

那么,你弄到手之后要怎么做?

发展啊,你这个笨蛋,你以为要怎样?

在哪里,安迪?怎么做?

见鬼的别多管闲事。在我的浴室里。闭嘴,你在自取其辱。

他轻轻把复写纸铺在请款单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欧斯纳德刻意给他的2H铅笔,在斯特拉文斯基响亮的和弦乐声中开始动笔,直到斯特拉文斯基突然让他很不耐烦才关掉。恶魔的曲调总是最动听的,露丝婶婶以前常说。他放上巴赫,但是露伊莎对巴赫很狂热,所以他关掉巴赫,在无依无靠的沉寂中工作,这对他来说极不寻常。眉毛下垂,舌尖吐出,迈基已被断然遗忘,说服力开始在他身上涌起。侧耳倾听门的另一边,敌营窃听者可疑的脚步,或掩饰不了的拖曳声。来回看着他的笔记本和复写纸上的象形文字。组织。订正。润饰。大肆扩充,让人看不出原貌。扭曲附会。在混乱中理出秩序。要说的事这么多,时间却这么少。每个柜子里都有日本人。中国大陆煽动他们。潘戴尔展翅翱翔。一会儿在他的材料之上,一会儿在材料之下;一会儿是个天才,一会儿是他想像力卑屈的编辑,一会儿又是他云端王国的国王,王子与奴仆合而为一。黑猫一直在他身边,法国人也一如既往阴魂不散。一场爆炸,哈瑞小子,炸得粉身碎骨。一股威力,一次爆发,一阵释放,一份自在。翻山越岭,来自上帝的恩典,债务得解。创造力带来罪孽深重的眩晕,掠夺、偷窃、扭曲与再造,执行的是一个心荡神驰、狂乱赞同、怒不可遏的成年人,他的赎罪悬而未决,猫76的尾巴飕飕挥动。换张复写纸,把用过的揉掉,丢进纸篓。重新换上一张,重新发射所有的枪炮。从笔记本里撕下那几页,放进壁炉里烧掉。

“你要咖啡吗?”玛塔问。

全世界最伟大的阴谋家忘了锁他的门。焰火在背后的壁炉里燃起。烧得焦黑的纸等待压碎。

“来杯咖啡很不错,谢谢你。”

她把门关上。身体僵直,一丝微笑都没有。

“你需要帮忙吗?”

她的眼睛避开他。他吐了一口气。

“是的。”

“什么?”

“如果日本人打算暗中盖一条新的海平面运河,而且偷偷收买巴拿马政府。假设学生得知这个消息,他们会怎么做?”

“今天的学生?”

“你的。那些和渔夫谈话的学生。”

“暴动,走上街头,攻击总统府,猛攻立法议会,封锁运河,号召全面罢工,呼吁区域内的其他国家支持,发起拉丁美洲的反殖民运动,要求一个自由的巴拿马。我们也会烧掉所有日本人的商店,吊死叛国贼,就从总统开始。够了吗?”

“谢谢你,我相信这已经够好了。显然还要召集桥另一头来的人。”他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

“当然啰,学生只是无产阶级运动的先锋。”

“我觉得很对不起迈基。”潘戴尔顿了一顿,低声说道,“我没法克制自己。”

“我们不能拷打敌人的时候,就会伤害朋友。只要你了解这点就好了。”

“我懂。”

“大熊打电话来。”

“关于他的专题报道?”

“他没提到那篇报道。他说他需要见你,尽快,他在老地方。他的话听起来像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