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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戴尔带着一肚子气,离开那家按钮式的爱情宾馆。可是一直到他爬上那辆越野车,一直到穿过红色迷雾横冲直撞开回家,一直到他带着怦怦跳的心睡在贝莎尼亚的床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甚至到隔天的早晨,这股气都没消。“我需要几天的时间。”他对欧斯纳德咕哝。可是他心里盘算的可不是几天,而是几年。是他每一个不得不转的错误拐角。是他为了更大利益而不得不吞下的每一个侮辱,宁可让自己受罪也不能招致班尼所谓的gewalt(暴力)。是他每一声来不及接触自由气息就在喉咙受阻的尖叫。是终此一生挥之不去的挫折和愤怒,在那些以哈瑞·潘戴尔之名被出卖的角色主导下不请自来。

这像号角响起般唤醒了他,大爆炸般地撼动他,斥责他,其他的情绪都乖乖就位。爱、恐惧、愤怒与报复,都是第一批加入的志愿军,推倒了潘戴尔灵魂中区分真实与虚构的那道脆弱之墙。这声音说道,“够了!”以及“进攻!”不容任何人弃甲逃跑。可是进攻什么?又用什么来进攻呢?

我们想买下你的朋友,欧斯纳德说,如果我们买不到,就会把他送回大牢里。待过大牢吗,潘戴尔?

是的,还有迈基也是。我在那里看见他,他几乎连说哈啰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想买下你老婆,欧斯纳德说,如果我们买不到,就会把她丢到街上,连你的孩子一起。待过街上吗,潘戴尔?

我就是打那儿来的。

这些威胁都是真枪实弹,不是梦。欧斯纳德拿来抵住他的头。好吧,潘戴尔骗了他,如果可以说是“骗”的话。他说些欧斯纳德想听的话给他听,而且发挥到不可思议的极致,让他取得满意的结果,包括拼凑捏造。有些人说谎是因为谎言会带给他们刺激,让他们自觉比那些趴在地上说实话的卑贱从俗者更勇敢,或者更聪明。可是潘戴尔不同。潘戴尔说谎是为了从俗。随时随地说正确的话,即使正确的话与实话天差地远。与压力同骑并进,直到他可以跳下马来,回家去。

然而欧斯纳德的压力不放他下马。

潘戴尔用尽手边的方法痛斥自己。身为经验丰富的自我谴责者,他拉扯自己的头发,呼唤上帝见证他的悔改。我堕落了!这是审判!我回到监狱!整个生活都是监狱!我在里面或外面无关紧要!而且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但他的愤怒并未消逝。他避开露伊莎的协和基督教会,重拾班尼口中那些有关赎罪的恐怖言辞,他原本差点忘了,现在没头没脑地全背诵出来:我们已造成伤害,已腐化,已堕落……我们有罪,我们背叛……我们掠夺,我们诋毁……我们离经叛道,误入邪道……我们犯了错……我们让自己背离真理,只耽于既存的现实。我们躲在逸乐与玩具背后。怒气仍然拒绝退让。无论潘戴尔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就像在某出恶心哑剧里的猫一样。即使当他对自己从开始到今日的卑鄙行为进行冷酷的历史分析时,他的愤怒也还是把剑,从他自己的胸口拨开,朝外对着那些让他背弃人性的诱惑者。

太初有恶语67,他对自己说。是安迪闯进我铺子里时带来的,无从抵抗,因为那是压力,不只是关于夏日女装,也还涉及阿瑟·布瑞斯维特,那位露伊莎和孩子们视之如神的人物。好吧,严格说来,布瑞斯维特根本不存在。他干吗存在?不是每个神都必须存在才能行使他的职权。

由于以上种种而产生的结果,我必须成立一个情报侦查站。所以我就侦查啰,而且还听到不少事。至于耳朵没听到的事,我的脑袋也都听见了,在压力的影响之下,这极其自然。我做的是服务业,所以我提供服务,这又算什么大错呢?在这之后,就某种程度而言,也就是我所谓的繁花盛开阶段,我听得越多,情报也做得越好。因为你会学到,间谍这一行就像做生意,也像性爱,不是越来越好,就是一事无成。

所以我就进入了我们或许会称之为“积极监听”的阶段,也就是把某些特定的话塞进其他人嘴里,让他们像无时无刻不想到这些话一样,自然地讲出来。反正每个人都这么做。再加上我还拍了露伊莎公文包里的一些零碎东西。我并不喜欢这么做,可是安迪非要不可,老天保佑,他可真爱他的照片哪。可是这不算偷窃,只是瞧瞧罢了,每个人都可以瞧,无论口袋里有没有打火机。我就是这么说的。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全都该怪安迪。我从没鼓励他,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念头,直到他提起。安迪要求我找情报下线。你的下线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带来你从未注意到的各种情报,是我所谓“重大突破”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具体的报告则视提供者的心智态度而定。但是,关于情报下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一旦你踏进情报下线的世界,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甚至比我可以指名道姓、在现实世界里举足轻重的某些人还来得更好。情报下线是一个秘密群体,除非你要求,否则他们不会回答或者问任何问题。所谓情报下线,就是把你的朋友变成他们几乎已经是的那种人,或者变成他们希望是,但严格说来又永远不会是的那种人,又或者变成他们完全不想做的那种人。虽然基于本性,他们理应变成那种人。

例如萨宾娜——这是玛塔以自己为轮廓塑造的人物,但和她又不尽相同。例如你那个脾气暴躁、等着使出最恶劣手段的炸弹客学生。例如艾尔法和贝塔,以及其他因为安全理由必须隐姓埋名的那几个人。例如迈基和他的缄默反抗运动,和他那个“没有人可以染指的阴谋”。在我个人看来,这个阴谋真是纯粹的天才之作,只是在安迪残酷无情的高度压力下,迟早我得把手伸进去,才能满足各方的需求。例如“住在桥另一端的那些人”和“巴拿马真正的良心”,除了迈基和几个带金属探测器的学生之外,没人找得到。例如马可,他绝对不会答应,除非我让他老婆对他放狠话,要新冰箱和第二部汽车,以及送他们的孩子上爱因斯坦学校。倘若马可到另一个阵营来,我便可以帮他们安排,所以她老婆是不是应该再好好对他进言一番?

全是说服力。松弛的线凭空出现,编织,裁剪,等待量制。

所以你建立了自己的情报下线,替他们做他们该做的监听,担他们该担的心。你替他们作研究,替他们研读,听取玛塔对他们的意见,而且你会在适当时机把他们放在适当位置,让他们带着所有的理想和问题,踏出一小步去追寻他们的最佳利益,就像我在铺子里做的一样。而且你付钱给他们,只付适当的数目。部分现金放进他们的口袋里,其他的就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免得他们到处炫耀,让他们自己显得既蠢又可疑,让他们暴露身份触犯法律。惟一麻烦的是,我的下线无法把现金放进口袋里,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赚进了酬劳,有几个甚至连口袋都没有,所以我只得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可是仔细想想,这倒也十分公平,因为钱不是他们赚的,不是吗?是我赚的,所以我拿了现金。或者是安迪替我存进他的孤儿寡母账户里。而情报下线仍然不知情,这是班尼所谓的冷血骗子。如果不是虚构,生活又是什么呢?从虚构你自己着手吧。

囚犯,众所周知,有他们自己的道德。这就是潘戴尔的道德。

在充分谴责自己又宽恕自己之后,他已然平静,只是那只黑猫仍然瞪着他68。而且他所感觉到的平静,是悍然武装的那一种平静,一股庞然成形的暴怒更加强烈,也益发清晰可见,在他充斥不公不义的人生中,这还是前所未有。他感觉到手里那种刺痛与肌肉紧缩感。这种感觉在他背上,大半穿透双肩。他在家里和铺子里踱步时,就在他的臀部与脚跟。在过度激昂的情绪下,他可以握紧拳头,搥进心底一直包围着他的被告席木墙里,大声呼喊他的清白,或者是只差毫厘、近乎无异的清白:

因为我会告诉你其他的事,大人,等我们谈到的时候,如果你能抹掉脸上领头羊般的微笑:探戈得两个人才能跳。而女王陛下的安德鲁·欧斯纳德先生就是天赐的探戈好手。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是否感觉到了是另一回事,但我认为他可以感觉到。有时人不知道他们自己正在做什么。可是安迪教唆我。他得之于我的,比我得之于他的还要多,什么东西都算两遍却假装只有一遍。再加上他很不正派。我对不正派的了解可深喽,而且伦敦比他还糟。

就在他沉思默想的当儿,潘戴尔不再对他的造物主、他的大人或他自己说话,而是瞪着面前那堵工作室的墙。他这会儿正在工作室里替迈基·阿布瑞萨斯裁剪另一套可以改善生活的西装,帮他赢回老婆。已经做过这么多套西装,潘戴尔闭着眼睛都能裁剪。但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是,看起来像迫切需要氧气,虽然他的工作室拜高窗之赐,空气并不匮乏。他正播放莫扎特,可是莫扎特已不符他的心情。一手摸索着关掉莫扎特,另一手握着剪刀,但凝视的目光毫不退缩。他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相同的那一点。这面墙不像其他见过的墙,不是漆磨石灰就是淡绿色,而是漆成镇定人心的栀子花色调,那是他和室内装潢师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完成的。

然后他开口了。很大声。一个字。

不是阿基米德可能会说的那句话,也没带着任何可以辨识的情绪。而是他小时候的火车站里、趣味盎然的那种“我说出你的体重”机器的语调。机械化,但斩钉截铁。

“乔纳。”他说。

哈瑞·潘戴尔终于有了他的宏观远见。一瞬间,远见在他的眼前飞舞,原封不动,精彩绝伦,荧光闪闪,完整无缺。从一开始就拥有,现在他已然领悟,就像他挨饿受冻,以为自己就要破产的这段日子以来,裤子后口袋里却一直塞着一叠钞票,他奋斗,渴望,追求他未曾拥有的知识。然而他拥有了!一直就在那里,任凭他裁决,他的秘密宝藏!他一直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此刻!此刻他面前缤纷灿烂。我的宏观远见,伪装成一堵墙;我的阴谋,寻得目标的阴谋。一刀未剪的原创版本,在众人引颈期盼下登上你的银幕,在怒火照耀下光彩夺目。

它的名字就叫乔纳。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但在潘戴尔夸大失实的记忆里,那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的这面墙上。那是班尼过世后的一个星期,也是马克进入爱因斯坦学校第一个学期的两天之后,以及露伊莎重新在运河管理局获得有酬工作的一天之后。潘戴尔开着他此生的第一部四轮驱动车,目的地是科隆,带有双重任务:每月一次造访布鲁斯纳先生的仿织品仓库,以及终于成为兄弟会的一分子。

他开得很快,和所有人开车往科隆去时一样,一方面是怕高速公路上劫车的人,一方面也因为免税区的财富就在路的尽头等待。他穿着一套为避免引起家人激愤而摆在店里的黑西装,脸上的胡茬已六天未刮。班尼哀悼过世的友人时不刮胡子,潘戴尔至少可以为班尼做到这点吧。他甚至买了一顶黑色的汉堡帽,尽管他有意把帽子留在后座。

“起疹子啦。”他对露伊莎解释。为了让她心里舒坦,也为了顾及安全,他没让她知道班尼的死讯,因为她一直相信,很多年前班尼就已死于酒精中毒,不会再造成任何威胁了。

“我想是我为精品展示间试用的那罐新的瑞典须后水惹的祸。”他补上一句,引起她的关心。“哈瑞,你应该写信给那些瑞典人,告诉他们说他们的乳液很危险,不适合敏感性皮肤。这对我们的孩子是生命威胁,也不符合瑞典人主张的健康论调。如果疹子一直不消,就告他们个天昏地暗。”

“我已经在打草稿了。”潘戴尔说。

兄弟会是班尼的最后一个心愿,就写在他那封鬼画符的信里,在他死后才寄达铺子:

哈瑞小子,对我来说,毫无疑问,你就像非常昂贵的珍珠,除了一件事,查理·布鲁斯纳的兄弟会。你生意做得不错,有两个小孩,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只有天知道。可是大笔报酬一直就在你眼前,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伸手去取。在巴拿马,查理不认识的人也就不值得认识,何况好差事和影响力总是相继而来。有兄弟会当靠山,你永远不缺生意和生活所需。查里说门仍然为你敞开,何况他还欠我,虽然永远比不上我欠你的那么多。我的孩子啊,我站在走廊等待时来运转,在我看来,那真是希望渺茫,可是别告诉你露丝婶婶。这个地方不坏,如果你喜欢拉比69的话。

祝福你

班尼

布鲁斯纳先生在科隆统治了占地半亩大的无隔间办公室,里头满是计算机和穿高领衬衫配黑裙的快乐秘书,而他是世界上排名第二位值得尊敬的人物,仅次于阿瑟·布瑞斯维特。每天早上七点钟,他登上公司的飞机,飞行二十分钟到科隆的法国田野机场,降落在哥伦比亚进出口商高级经理人员彩漆华丽的飞机之间。他们都是在此暂时停留,小小采购一番免税品,或者因为实在太忙,所以派女眷代劳。每天傍晚六点,他又飞回家,但星期五除外,三点就飞回家。在“犹太赎罪日”,公司放年度假期时,布鲁斯纳先生会为了只有自己和班尼知晓的罪孽赎罪。而自一个星期前开始,知情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哈瑞。”

“真是高兴啊,布鲁斯纳先生。”

每回都一样。谜样的微笑,正经八百地握手,刀枪不入到可敬可重,而且从不提露伊莎。但这一天,他的微笑更带一抹忧伤,握手握得更久,而且布鲁斯纳先生打了一条库存的黑领带。“你那位班杰明叔叔是了不起的人。”他说,用他那沾满粉末的小爪子拍拍潘戴尔的肩膀。“一位巨人,布先生。”

“哈瑞,你的生意还好吧?”

“我的运气不错,布先生。”

“你不担心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暖?不久以后就没人买你的外套了?”

“布鲁斯纳先生,上帝创造太阳的时候,也很睿智地发明了冷气机。”

“你愿意见见我的几个朋友吧。”布鲁斯纳先生眨眨眼,微笑地说。

科隆的布鲁斯纳先生比他在太平洋沿岸所熟悉的那位布鲁斯纳先生多了几分邪气。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见。”潘戴尔说。

在其他日子,他们会走上后面的楼梯到织品部,让潘戴尔赞赏新到的羊驼呢。可是这天,他们却走上拥挤的街道,布鲁斯纳先生急匆匆领头,汗流浃背像码头工人,一直走到一扇没有任何标示的门前。布鲁斯纳先生手里握着一把钥匙,不过他先对潘戴尔淘气地眨眨眼。“我们得牺牲一个处女,你不会在乎吧,哈瑞?搞个私刑虐待一下,对你不是问题吧?”“如果是班尼希望我做的就不会,布鲁斯纳先生。”

布鲁斯纳先生鬼鬼祟祟,对着人行道左右张望一下,才旋转钥匙,用力一推门。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甚至更久的事了,但此刻却恍若在眼前。在面前那道栀子花色的墙上,潘戴尔看到相同的那扇门敞开,相同的黑暗迎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