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斯纳德付了车资给庞帝雅克出租车,踏进夜色里。锥心的寂静与幽暗的灯光让他想起训练学校。浑身冒汗,在这种该死的天气里他常常如此。内裤刺痛胯部,衬衫像块湿答答的抹布,可恨哪。没开车灯的车子铿铿锵锵驶过湿漉漉的车道,鬼鬼祟祟地从他身边经过。修剪整齐的树篱高高耸起,更增添几分凝重气息。雨下过又停了。他手里拎着袋子,穿过铺着柏油的中庭。一尊六英尺高的塑料维纳斯裸像从阴部射出光线,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幽光。他被一个花盆绊了一脚,咒骂了一声,这回用的是西班牙文。走近一排门上挂着塑料缎带的车库,一盏电力不足的烛光灯泡照亮每个号码。走到八号,摸索着找到远程墙上的那盏红色球瓶灯,按下虚幻的按钮。远处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声音欢迎他莅临。
“我叫科龙波,我已经订房了。”
“科龙波先生,你想要一间特别的房间吗?”
“我想要我订的那间,三个小时,多少钱?”
“你想换间特别房吗,科龙波先生?狂野西部?阿拉伯之夜?大溪地?多加五十块钱?”
“不要。”
“一百零五块,谢谢。尽情享受吧。”
“给我一张三百块钱的收据。”欧斯纳德说。
一阵嗡嗡响,一个被灯光打亮的信箱在他胳膊肘边开启。欧斯纳德放一张百元和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到信箱的红色嘴巴里。信箱倏地关上。钞票经过检查,耗了一些时间,找钱和伪造的收据才准备好。
“再回来看我们喔,科龙波先生。”
一阵刺眼的白光几乎让他什么都看不见,深红色的欢迎地毯出现在脚边,一道电动都铎门咔嗒一声打开。尘封已久的消毒水气味迎面扑来,宛如从烤箱飘散出。不在场的乐团演奏“我的太阳”。他汗水直流,正环顾四周寻找冷气机,就听见空调自动开始运转的声音。墙上与天花板镶着粉红色的镜子,好多个欧斯纳德聚在一起相互瞪着。镶镜子的床头板及深红色的羽绒床罩在令人作呕的灯光下微微闪亮。免费的盥洗袋里有梳子、牙刷、三个保险套、两条美国制牛奶巧克力。电视屏幕上有两个妇人和一个四十五岁的拉丁男子,赤身裸体露毛在某人的客厅里寻欢作乐。欧斯纳德想找开关切掉电视,可是线路却是从墙上来的。
老天爷,真是典型哪!
他坐在床上,打开寒酸的公文包,把东西放在床罩上。一捆用本地产的打字纸包裹起来的新复写纸,六卷超小型底片藏在一罐杀蝇剂里。为什么总部用的这些隐藏道具,都像是从俄罗斯的政府剩余物资商店买来的?一部超小型录音机倒没伪装。一瓶威士忌,提供头号网民与他的项目官员使用。二十和五十面额的钞票,共计七千元。看着钱飞走可真不好受,把它当成种子基金65吧。
口袋里掏出的是拉克斯摩尔长达四页的电报,光荣未减,欧斯纳德还把它们一张张摊开以利阅读。然后他皱起眉头,瞪着电报,嘴巴张得开开的,手里挑拣着,一面默记于心,一面又丢开来,活像方法演技学派66演员念台词:我会这样说,但用不同的说法。我绝对不会那样说,我会这样做,但是照我的方式,而不是他的。听到有辆车停到第八号车库前,他站起身,把那四页电报塞回口袋里,走到房间中央。听到锡门当一声,心想是那辆越野车;又听见脚步声,心想,“走路像该死的服务生”,同时留意倾听有没有其他可能不太友善的声音。哈瑞出卖我去告密了吗?他带了一堆狠角色来逮捕我吗?该死的他当然没有啰,可是教官说时刻留神才是上策,所以我正留神着。敲门声:三短,一长。欧斯纳德取下门锁,板门往后拉,没全打开。潘戴尔,站在门阶上,手里抱着一个古怪的大帆布提袋。
“我的老天爷,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啊,安迪?让我想起以前班尼叔叔常带我去看的柏翠坊马戏团里的‘三个托利诺’。”
“你也行行好!”欧斯纳德拉他进房里时骂说,“你这该死的袋子上全是P&B的标记。”
房间里没有椅子,所以他们坐在床上。潘戴尔穿了一件巴拿马衫。一个星期之前他还对欧斯纳德透露,巴拿马衫真把他给烦死了:凉爽、时髦、舒适,安迪,而且只要五十块钱,不知道我干吗费事。欧斯纳德照章行事。这不是裁缝与顾客的偶然碰面,而是依照传统间谍学校手册指示行事的两万五千英里全规格服务。
“一路上有任何问题吗?”
“谢谢你,安迪,一切都很顺利。你呢?”
“你有什么交到我手上比留在你手里更好的东西吗?”
潘戴尔掏着巴拿马衫的口袋,拿出那个华丽的打火机,然后又掏出一个铜板,旋开底部,倒出一个黑色小圆筒,递过床去。
“恐怕这里只有十二张,安迪,但我想你最好先拿去。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会等到一整卷底片都拍完了才拿去冲洗。”
“没有人跟踪你?认出你?摩托车?汽车?没有看起来讨厌的人?”
潘戴尔摇摇头。
“如果有人妨碍我们,你要怎么办?”
“我留给你去解释,安迪。我会尽早离开,并且通知我的下线保持低调或出国度假,到正常勤务恢复之后,你再等我和你联络。”
“怎么联络?”
“紧急程序啊。在约定时间,公用电话对公用电话。”
欧斯纳德催潘戴尔背出约定的时间。
“如果行不通怎么办?”
“嗯,总还有铺子可用啊,不是吗,安迪?我们呢,有件斜纹呢外套已经拖了很久没试穿,给我们一个坚不可摧的借口,真棒!”他加上一句,“我一动刀,就看得出来会是件好外套。”
“从我们上回见面之后,你给了我几封信呢?”
“只有三封,安迪,可是我这段时间就只能挤出这么多了。生意源源不绝,你不会相信的。在我看来,那间新的会客厅真的物超所值。”
“那是什么来着?”
“两张发票,一张时装展示间新装预览的邀请函。全都收到了对吧?因为我有时候很担心会出错。”
“你不够用力,写在印刷品上的字迹常会看不见。你用原子笔还是铅笔?”
“铅笔,安迪,我照你说的做。”
欧斯纳德在他那个公文包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掏来找去,摸出一支木头铅笔。“下次用这个写。双H,更硬。”
屏幕上,那两个女人已放弃她们的男人,彼此抚慰。
仓储。欧斯纳德交给潘戴尔那罐装着多余胶卷匣的杀蝇剂。潘戴尔摇一摇,按下压头,发现还可以用,笑得咧开了嘴。潘戴尔对他的复写纸保存期限表示忧心,会不会失掉活性还是什么的,安迪?不过欧斯纳德还是交给他一卷新的,要他甩掉那些旧的。
网络。欧斯纳德需要听一听每个下线情报员的进展,并且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上。情报下线萨宾娜是玛塔的天才创作,也是她的化身,是负责训练科利罗区毛主义秘密分子的政治异议学生,她想要一部新的印刷机取代挂掉的那部,估计要花五千块钱。或者安迪知道从哪儿替她弄部旧的来?
“她自己去买。”欧斯纳德很快就决定,一面写下“印刷机”以及“一万元”。“只是举手之劳。她还以为她的情报是卖给老美吗?”
“没错,安迪,除非塞巴斯蒂安给她另一套说法。”
塞巴斯蒂安是玛塔的另一个创作。他是萨宾娜的爱人,劳苦大众的律师以及退役的反诺列加老兵。拜他一贫如洗的委托人之赐,可以提供许多奇奇怪怪的深度背景情报,如巴拿马阿拉伯穆斯林社群的地下生活之类。
“艾尔法和贝塔呢?”欧斯纳德问。
情报下线贝塔是潘戴尔自己:国民议会运河咨询委员会的一员,同时也兼差替银行大户找体面的投资机会。而贝塔的姑妈艾尔法是巴拿马商会的秘书。在巴拿马,每个人都有个在某处任职的有力姑妈。
“安迪,贝塔回乡下为连任努力,所以才这么无声无息。可是他星期四和巴拿马商业与工业协会有场很棒的会议,星期五还要和副总统吃晚饭。灯光已经在隧道尽头亮起来了。伦敦是不是最不喜欢他啊?有时候他觉得不受重视。”
“还好啦,到目前为止。”
“只是贝塔很纳闷,奖金什么时候才会准备好?”
欧斯纳德似乎也很纳闷,因为他记下来,草草写了一个数字,还画个圆圈圈起来。“下次告诉你。”他说,“那么马可呢?”
“我说啊,安迪,马可呢,过得很好。我们在城里混了一个晚上。我见过他老婆,和他一起遛狗,一起去看电影。”
“你什么时候要丢出问题?”
“下个星期,安迪,如果我有心情的话。”
“嗯,你非要有心情不可。每周从五百元起薪,三个月后再评估,事先付款。他一在虚线上签名,就有五千元现金的奖金。”
“给马可?”
“给你,你这笨蛋。”欧斯纳德说,递给他一杯威士忌,霎时,每一面粉红镜子里都是他的影像。
欧斯纳德露出大权在握的人有些不中听的话要说时的表情。他富有弹性的脸上挂着不满的噘嘴,对屏幕上翻云覆雨的人影皱起眉头。
“你今天好像很快活啊。”带着指控意味。
“谢谢你,安迪,多亏你和伦敦啦。”
“你运气不错,搞定贷款了是不是啊?我没说错吧?”
“安迪,我每天都会为此感谢造物主,只要想到我能无债一身轻,脚步就像装了弹簧般轻盈。有什么问题吗?”
欧斯纳德稳稳地把头摆出准备出拳打击的姿势,虽然他一向都只有挨打的份儿。
“没错,是有问题,真的,问题可大了。”
“喔,老天哪。”
“恐怕伦敦对你不像你自以为的那么满意。”
“怎么回事,安迪?”
“没事,完全没事,真的。他们只是觉得,超级间谍H潘戴尔酬劳过高,不够忠诚,是专门贪钱的双面骗子。”
潘戴尔的笑容慢慢消退,直至完全隐没。他的肩膀下垂,一直撑在床上的双手顺服地搁在身前,让上级知道它们绝无加害之意。
“安迪,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者这只是他们概括的看法?”
“不只这样,他们全都对该死的迈基·阿布瑞萨斯先生很不爽。”
潘戴尔的头陡然抬起。
“为什么?迈基做了什么?”他以出乎意料的抖擞神情追问——也就是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迈基和这事没关系。”又充满挑衅意味地补上一句。
“和什么没关系?”
“迈基什么都没做。”
“是啊,他是没做,这就是重点。拖了他妈的太长的时间,只装腔作势地收下一万块现金预付款当成善意举动。你做了什么?也一样,什么都没有,就等迈基编他的故事。”欧斯纳德的声音里有男学童挖苦的刺耳腔调。“而我又做了什么?相信你的生产力,所以付了一大笔丰厚奖金——笑话——说得白一点,就是搞来一个特别没生产力的下线,这位阿布瑞萨斯先生是也:暴君的敌人,平民的朋友。伦敦真是笑破肚皮了,他们在想,这个外勤官员——也就是我——是不是有点太青涩,也有点太容易上当,没办法应付阿布瑞萨斯先生和你这种不务正业又嗜钱如命的大鲨鱼。”
欧斯纳德的长篇控诉根本没人听进耳朵。潘戴尔没把这些话放进心里,反而显得相当自得其乐,让身体放松。他所恐惧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无论他们此刻要处理什么问题,跟他的梦魇相比,都像是一杯小小的啤酒。他的手又回到身体两侧,翘起脚,身体往后靠着床头。
“我们很想知道,安迪,那么,伦敦打算拿他怎么办呢?”他充满同情地问。
欧斯纳德放弃威胁恐吓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夸张的义愤填膺。
“一天到晚哭诉他光荣的负债,那他对我们又负有什么光荣的债务呢?一直在吊我们的胃口——‘今天不能说,下个月再告诉你’——让我们一直渴望那个根本不存在的阴谋,还欢喜得要死。他只能告诉那群学生,还有那群只跟学生讲话的渔夫,还有诸如此类的鬼话。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到底以为他是谁啊?他到底以为我们是谁啊?该死的白痴吗?”
“那是他的忠诚啊,安迪,那是他宝贵的情报来源,就像你一样,他一定要得到那些人同意啊。”
“去他妈的忠诚!我们为了他这个宝贝忠诚,已经等了该死的三个星期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忠心耿耿,从一开始就不该向你吹嘘他的运动。可是他说了,所以你就把他逼上梁山。在我们这一行,如果你把某人逼上梁山,你就一定得采取行动,不能让每个人坐在那里枯等宇宙意义的答案,只因为某个利他主义的酒鬼需要三个星期去取得他朋友的同意之后才能告诉你。”“所以你要做什么,安迪?”潘戴尔很平静地问。
如果欧斯纳德拥有足够的耳力或心力,他可能会在潘戴尔的声音里察觉出一股相同的暗流,与几个星期前他在午餐间首度提起征召迈基的缄默反抗运动时一样。
“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他不耐烦地说,又把头摆出那种大官的姿态,“你去找该死的阿布瑞萨斯先生,告诉他:‘迈基,真不想用这件事来烦你。我那个脑袋坏掉的百万富翁朋友不打算再等下去了,所以呢,除非你想回到你原来的那个巴拿马贫民窟,和那些不认识的人共谋,去他妈的策划那些阴谋,你还是对我坦白吧。因为只要你做了,就有一大袋钱等着你,如果你不做,就有张小床在一个小地方等着你。’那个瓶子里是水吗?”
“是的,安迪,我相信是。我确定你会想来一些。”
潘戴尔把水瓶递给他,好像服侍精疲力竭的顾客,让他们恢复精神。欧斯纳德喝了下去,用手背擦擦嘴,再用胖胖的食指揩着瓶颈。他把瓶子递回给潘戴尔。可是潘戴尔决定,他并不口渴。他觉得恶心,但不是水能舒缓的那种反胃。大半原因是他和老狱友阿布瑞萨斯之间紧密的同袍之谊,还有欧斯纳德提出的那个建议让他感觉受辱。在这世界上,他最不想做的,就是从被欧斯纳德口水弄湿的瓶子里喝水。
“东一点,西一点,全是一点点,”欧斯纳德抱怨,依旧趾高气昂,“加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法兰绒,明天就皱成一团了。等着瞧吧。我们缺乏宏观视野,哈瑞,大条的往往就等在转角,伦敦现在就要,他们不能再等了,我们也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又大声又清楚,安迪,又大声又清楚。”
“非常好。”欧斯纳德很勉强地用半安抚的口气说,想重拾他们的友好关系。
然后,他从阿布瑞萨斯跳到另一个更贴近潘戴尔内心的话题,他的妻子露伊莎。
“狄嘉多一步步爬上巅峰了,看见没?”欧斯纳德轻松地开场,“我看,媒体已经把他吹捧成运河指导委员会里最重要的人物。已经爬到不能再高,再高就要把自己的假发给烧焦了。”
“我读过。”潘戴尔说。
“在哪里?”
“报纸上。不然是哪里?”
“报纸?”
这回轮到欧斯纳德扮演微笑的角色,潘戴尔则踌躇不前。
“难道不是露伊莎告诉你的吗?”
“一直到公开以后她才说,她不会事先对我透露的。”
离我的朋友远一点,潘戴尔的眼睛说。离我老婆远一点。
“为什么从不透露呢?”欧斯纳德问。
“她很谨慎,这是她的责任感,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她知道你今晚要和我碰面吗?”
“她当然不知道。我是什么?疯子吗?”
“可是她知道有些事在进行,对不对?注意到你生活方式有些改变,诸如此类?又不是瞎子。”
“我在扩展生意,她只知道这样,也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可是扩展生意的方法很多啊,对不对?不全是好消息。对老婆来说不是。”
“她一点都不烦心。”
“她给我的印象可不是这样哦,哈瑞。上回去安尼泰岛,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蠢蠢欲动,让我很吃惊。不是因为什么大难临头,那不是她的风格。只是要我告诉她,在你这个年纪这样是不是很正常。”
“什么东西正不正常?”
“需要其他人做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她之外。在城里到处晃。”
“你怎么说?”
“我说啊,等我到了四十岁,就能告诉她答案啰。哈瑞,了不起的女人。”
“没错,她的确是。离她远一点。”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能让她把心放宽,她可能会更快乐。”
“她的心好好地在那里。”
“只是希望她能更踏近井边一点,就是这样。”
“什么井?”
“水井啊,来源啊,所有知识的源泉。狄嘉多。她是迈基的忠实支持者,很欣赏他,这是她告诉我的。很喜欢狄嘉多。痛恨从后门出卖运河的念头。我确定得很,一眼就看得出来。”潘戴尔的眼睛又变成那双囚犯的眼睛,阴沉,紧锁。但是欧斯纳德却没注意到潘戴尔退回自己的内心,还是用推理的方式,以大声取笑露伊莎为乐。
“就是那种天生的白痴,如果你问我的话。”
“谁?”
“‘瞄准运河。’”欧斯纳德觉得很有趣,“‘凡事系之于运河。’伦敦朝思暮想的就只有这件事。谁会得到运河。他们会怎么做。整个白厅急得尿湿了他们的条纹裤,想找出狄嘉多到底和谁在柴房里谈话。”他闭起眼睛沉思。“了不起的女孩,全世界最好的一个。像岩石一样稳固,像帽贝一样紧抓不放,忠心耿耿至死不渝。难以置信的好素材。”
“什么素材?”
欧斯纳德灌下威士忌。“加上你的一点协助,用正确的方式卖给她,用词谨慎,没有问题。”
他继续沉思地说,“不涉及直接行动,不要求她在苍鹭宫摆炸弹,和学生搞在一起,或和那些捕鱼郎出海去。她要做的就只有听和看。”
“看什么?”
“不必提起你的好朋友安迪,不必对阿布瑞萨斯或其他人提起他,别对她提起,这会对美好婚姻关系造成压力。古老的荣誉和服从,露伊莎把他的东西交给你,你再交给我,我传回伦敦。轻而易举。”
“她爱运河,安迪,她不打算背叛它。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背叛它,你这个笨蛋!是在拯救它,行行好吧!她以为阳光是从狄嘉多的屁眼里照出来的,对吧?”
“她是美国人哪,安迪。她尊敬狄嘉多,但是她也爱她的美国啊。”
“又不是要背叛老美,看在老天的分上!让山姆大叔一刻不松懈,让他们的军队继续备战,让军事基地继续保留。她还能要求更多吗?她会帮助狄嘉多,不让运河落入骗子之手;她会帮助老美,告诉我们巴拿马佬在搞什么鬼,以及更多让美国军队留下来的理由。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潘戴尔的确开口说话了,但他的声音哽塞,几乎听不见。所以他像欧斯纳德一样挺起胸膛,再试一次。
“我想我得问你,你觉得露伊莎在公开市场上有多少身价,安迪?”
欧斯纳德很欢迎这个务实的问题,他打算自己尽力把价码提高一点。
“和你一样,哈瑞,平分秋色,”他由衷地说,“基本待遇一样,奖金一样,这是我的重要原则。女人和我们一样优秀啊,甚至更优秀。我们可以把你的费用加倍。一份是缄默反抗运动,一份是运河。恭喜。”
电视上的影片换了。两个牛仔女郎在峡谷中剥光一个牛仔的衣服,拴在一边的马移开视线。潘戴尔仿佛在说梦话,很慢,又很机械。与其说是对着欧斯纳德讲,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她永远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
“她有原则。”
“我们可以花钱买啊。”
“那是不卖的。她和她母亲一样,别人推得越用力,她就站得越直。”
“干吗推她?干吗不让她出于自愿地跳进来?”
“很好笑。”
欧斯纳德变得慷慨激昂。他一手挥舞,一手贴在胸前。“‘我是个英雄,露伊莎!你也可以!站在我身边,一起勇往直前!加入十字军!拯救运河!拯救狄嘉多!揭发贪污腐败!’要我替你对她美言几句吗?”
“不必,你最好也别试。”
“为什么不?”
“老实说,她不喜欢英国人。她会看上我,是因为我出身不错。可是如果谈到英国上流阶级,她可就继承她父亲的看法,觉得他们全都是口是心非、没半点羞耻心的混蛋,一个也不例外。”“可是她却很喜欢我。”
“而且她也不可能和她的老板作对,绝对不会。”
“我有点怀疑,她真的一点都不会动摇吗?”
但是潘戴尔仍然是那种机械化的声音,“钱不能让她改变,谢谢你。她觉得我们的钱已经够用了,更何况她还常认为钱是邪恶的,应该加以禁绝。”
“那么我们就把薪水付给她心爱的老公吧。现金,不必记在账上。你管钱,她负责奉献。她不必知道。”
可是这幅间谍夫妇的和乐景象,并没有得到潘戴尔的响应。他的脸毫无表情,瞪着墙壁,准备长期服刑。
屏幕上,那名牛仔仰面躺在马毯上。两个牛仔女郎还戴着帽子,蹬着靴子,分站在他头尾两边,好像在想该怎么包住他才好。可是欧斯纳德忙着翻找公文包所以没留意,潘戴尔则还是对着墙壁皱眉头。
“天哪——差点忘记了。”欧斯纳德大叫。
他拿出一叠钱,又一叠,把所有的七千块钱和灭蝇剂、复写纸、打火机摆得一整床都是。
“奖金,很抱歉延误了,都是银行处那些小丑。”
潘戴尔费了一番力气才把目光转到床上。
“我不该拿奖金。没人该拿。”
“不,你当然该拿。萨宾娜在那些年龄较大的学生中间备战,艾尔法拿到了狄嘉多和日本仔的私下交易,马可则是因为昨天晚上和总统的会议。万岁!”
潘戴尔困惑地摇摇头。
“萨宾娜三颗星,艾尔法三颗星,马可一颗,总共七千块。”欧斯纳德坚持,“数数看。”“不需要的。”
欧斯纳德塞给他一张收据和一支原子笔。“一万块。付七千,三千块当你的遗孀与孤儿基金,和平常一样。”
内心深处,潘戴尔叹了一口气。但他把钱留在床上,只看没碰。欧斯纳德还一味贪婪地设想征召露伊莎的新法子,潘戴尔则退回他隐秘思绪的阴影里。
“她喜欢海鲜,对不对?”
“这又有什么相干?”
“你有没有常带她到某家餐厅吃饭?”
“马利斯科之家,明虾色拉和比目鱼,她从来没变过。”
“位子很棒,隔间很宽,是不是啊?很隐秘?”
“那是我们庆祝生日和结婚周年去的地方。”
“特别的位子?”
“窗边的角落。”
欧斯纳德扮演起深情款款的丈夫,眉毛挑高,头很迷人地斜向一边。“‘我有事要告诉你,亲爱的,我想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公民义务,要把事实向有能力处理的人报告。’演得还可以吧?”
“或许吧,可以在布莱顿码头演。”
“‘所以哪,你亲爱的父亲可以在九泉之下安息,母亲也是。因为你的理想,迈基的理想,还有我的,虽然我为了安全的理由不得不隐藏锋芒。’”
“那我怎么跟她说孩子们的事?”
“就说为了他们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可真是美好啊,有我们这一对坐在大牢里的老爸老妈。你看过窗户里伸出来的那些胳膊是吧?我有一回算过,人在里面的时候就会这样做,一个窗户二十四只手,还不包括那些挂出来的脏衣服,而一个窗户就是一间牢房。”
欧斯纳德叹了一口气,似乎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比潘戴尔还深。
“你逼我来硬的,哈瑞。”
“我没逼你。没有人逼你。”
“我不想这样对你,哈瑞。”
“那就别做。”
“我想跟你好言好语地讲,哈瑞,可是不管用,所以我要把底线告诉你。”
“哪里有什么底线,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在契约上,你和露伊莎,你们两个同归一命。你想要回债务——铺子和农场,伦敦则想要你们这对夫妇的贡献。如果他们没拿到,爱就会变恨,他们会切断金钱来源,置你们于死地。铺子,农场,高尔夫俱乐部,车子,一场浩劫哪。”
潘戴尔的头扬起了一会儿,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法官的入监宣判。
“安迪,这是勒索啊,不是吗?”
“市场法则,老小子。”
潘戴尔缓缓起身,一动不动地站着,双腿并拢,头垂下,瞪着床上的钞票,然后把钞票收拢整齐,放进信封,再把信封摆进他的手提袋里,和复写纸与灭蝇剂放在一起。
“我需要几天的时间,”他对着地板说,“我得和她谈谈,不是吗?”
“哈瑞,特效药就在你手里。”
潘戴尔拖着脚步走向门口,头仍然垂着。
“再会啦,哈瑞。下一回,下一个地方,好吗?好,走吧。祝你好运。”
潘戴尔停下脚步,停顿一会儿,转过身来,脸上没有透露任何神色,只有消极接受惩罚的表情。
“你也是啊,安迪。谢谢你的奖金和威士忌,也谢谢你和我分享你对迈基和我太太的建议。”
“我的荣幸,哈瑞。”
“别忘了来试穿你的斜纹呢外套。我说哪,那衣服很耐穿,可是又很有品位。花点时间,我们就能让你面目一新。”
一小时之后,欧斯纳德把自己锁在保险室最宽那一头的小隔间里,对着那部保密电话的超大话筒讲话,想像他自己的话语在拉克斯摩尔毛茸茸的耳朵里经过数位重组的情景。在伦敦,拉克斯摩尔会很早抵达办公室,以便接听欧斯纳德的电话。
“给他胡萝卜,然后对他挥棍子,长官。”他用专为他主子保留的少年英雄声音报告,“恐怕相当有效。可是他还在犹豫。她会的,她不会,她可能会。他不愿透露。”
“该死!”
“我也这样觉得。”
“所以他还想要更多钱,呃?”
“看来是。”
“安德鲁,绝对不要怪这些卑鄙混蛋装模作样。”
“说他需要一点时间说服她。”
“这只聪明的猴子,更像是需要时间来说服我们吧。安德鲁,怎么收买她?坦白告诉我吧,老天爷啊,这事情过后,我们可得把他身上的缰绳拉紧啊。”
“他没提到数目,长官。”
“我敢说他没提。他是个谈判高手,抓住我们的要害,而且心知肚明。你的估算呢?你了解这家伙。最坏的情况是怎样?”
欧斯纳德让自己沉默以对,表示正在沉思。
“他很棘手。”他谨慎地说。
“我知道他很棘手!他们全都很棘手!你知道他很棘手!顶楼知道他很棘手!杰夫知道他很棘手。我的一些私人投资朋友知道他很棘手。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很棘手。一路走来,他一天比一天棘手。我的天,如果我还有更好的办法可想,我早就跳开了。福克兰群岛有个家伙拐了我们一大笔钱,却什么屁东西都没给。”
“我们一定要依成果来决定。”
“继续。”
“更大笔的固定酬劳只会鼓励他以逸待劳。”
“我同意,完全同意。他在取笑我们,他们都是这样的。坑我们的钱,然后哈哈大笑。”
“另一方面,更大笔的奖金却能让他警醒。我们以前就领教过了,今天晚上也见识到了。”
“的确是,对不对?”
“你一定很想亲眼看见他把东西塞进公文包里的德行。”
“噢,我的天哪。”
“另一方面,他已经给了我们艾尔法和贝塔和学生,他已经把大熊弄到半知半觉的地步,他已经命中目标吸收了阿布瑞萨斯,他也吸收了马可。”
“而且每一寸进展我们都付了钱,很大方的。到今天为止,我们又拿到什么了呢?承诺。微不足道的零头。‘弄点大的来吧。’我觉得恶心,安德鲁,恶心。”
“我向他把话说得相当重了,长官,如果你容我这样说。”
拉克斯摩尔的声音顿时软化。“我相信你说的,安德鲁。如果我的话不中听,真的很抱歉,继续吧,请。”
“我个人相信——”欧斯纳德继续说,但是显得非常没有自信——
“这是惟一重要的事,安德鲁!”
“——我们应该只采用奖励制度。如果他带了东西来,我们就付钱。一样的道理,他是这么说的,如果他带他老婆来,我们就付钱。”
“圣母玛利亚啊,安德鲁!他这么对你说的?他把老婆卖给你?”
“还没有,不过她待价而沽。”
“安德鲁,我干这行二十年,还从来没碰到过。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有人竟为了金子出卖自己的老婆。”
谈起钱,欧斯纳德有种特别的味道,一种低速而且更加流畅的引擎声。
“我建议,我们按他吸收的每一个情报下线定期付奖金给他,包括他的老婆。奖金应该占下线薪资的一定比例。固定比例。如果她领到奖金,他也可以分一杯羹。”
“额外的?”
“绝对是。萨宾娜拿什么付给她的学生,也还是个没解决的问题。”
“别宠坏他们了,安德鲁!阿布瑞萨斯呢?”
“一旦阿布瑞萨斯的组织送来阴谋的内容,潘戴尔也会拿到相同的佣金,应该是我们付给阿布瑞萨斯和他的组织奖金的百分之二十五。”
这会儿换拉克斯摩尔沉默不语。
“我刚才听你说‘一旦’?难道我没听清楚吗,安德鲁?”
“很抱歉,长官,我只是没办法不怀疑,阿布瑞萨斯到底是不是在耍我们,还有潘戴尔也是。原谅我,而且现在时间很晚了。”
“安德鲁。”
“是的,长官。”
“听我说,安德鲁,这是命令。这是一个大阴谋,别只因为你累了就掉以轻心。当然是有阴谋。你相信,我相信,全球最伟大的决策者之一也相信。发自内心,非常自豪。舰队街最顶尖的脑袋也相信,或者很快就会相信。大阴谋就在那里,巴拿马精英组成的邪恶核心正着手策动,焦点就在运河,我们得找出来!安德鲁?”拉克斯摩尔突然提高警觉,“安德鲁!”
“长官?”
“叫我苏格兰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受够长官了。你内心平静吗,安德鲁?你压力大吗?你觉得舒服吗?我的天哪,我觉得自己像个食人魔,从来就没关心一下你的福利。这阵子,我在楼上的回廊不无影响力,在河对岸也一样。在这个物质主义的时代,一个勤勉不懈、忠心耿耿的年轻人从没为自己提出任何要求,真是让我黯然。”
欧斯纳德发出困窘的笑声,就是勤勉不懈、忠心耿耿的年轻人困窘时会发出的那种。“如果你容许的话,我想我应该睡一下。”
“去睡吧,安德鲁,现在就去。想睡多久都行,这是命令。我们需要你。”
“我会的,长官,晚安。”
“早安,安德鲁。我现在是认真的。等你醒来,你就会再次听到那个大阴谋,既清楚又大声,像狩猎的号角在你耳边盘旋,然后你就会从床上跳起来,快马加鞭去寻找,我知道你会的。我经历过,我也听到过。我们就是为此上战场的。”
“晚安,长官。”
然而,这个年轻有为的间谍头子,离一天要结束还早得很呢。趁记忆犹新时存入档案,教官一再耳提面命,令他作呕。回到保险室,他打开一个外观怪异,另有一套号码锁的金属盒,从里面抽出一本重量和分量都像航海日志的红册子。册子是手工装订的,用一条像贞操带的铁带子捆着,连接处另有一个锁。欧斯纳德也已经打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把册子放在办公桌上,就在他的台灯旁边,紧挨着的是一瓶威士忌,以及他从那个破旧公文包里拿出来的笔记和录音带。
红册子是他撰写创造力十足的报告时不可或缺的助手。在庞大的隐秘册页上,有一块总部显然一无所知的区域,也称之为分析员的“黑洞”,情报搜集者可以很方便地利用这块区域。依据欧斯纳德的逻辑,分析员所不知道的事,分析员当然也就无从查证。他们既然无从查证,当然也就无法挑毛病。就像其他许多写报告的新手,欧斯纳德发现自己对批评出乎意料地敏感。整整两小时,欧斯纳德一刻不停地整理,润饰,雕琢,重写,直到卜强最新的情报资料像刨得完美无缺的桩钉,稳稳打进分析员的黑洞里。精雕细琢的语气,这里加一点不敢掉以轻心的怀疑,那里添一些额外的疑惑,增添整体的真实性。最后,对自己手艺满怀自信的他,打电话给他的密码书记谢伯德,要他立即到大使馆来;基于在非社交时间派遣的信差比他们日间同僚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原则,交给他一份手写密码的极机密卜强电报,要他立即传送。“老谢,真希望我能和你分享。”欧斯纳德用他那种“我们天亮去潜水”的声音说着,因为他发现谢伯德用渴望的眼光,凝视那些无法理解的数字。
“我也是,安迪,可是,等我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对不对?”
“应该是。”欧斯纳德承认。
我们要派老谢伯德去,人事官说。让年轻的欧斯纳德有条有理,规规矩矩。
欧斯纳德开车,但并不是朝向他的公寓。他有目的地开车,可是目的却远在他前方,尚待界定。一叠厚钞票抵着他的左乳头。我能拥有什么呢?聚光灯,裸体黑女郎的彩色照片在亮着灯的镜框里,好几种语言的招牌宣告活色生香的性爱。这样也可以,但是不符合我今晚的心情。他继续开。皮条客,流莺,警察,一堆娘娘腔的男生,全都在找男人。穿制服的美国大兵三两成行。他经过布拉瓦海岸俱乐部,特色是年幼的外国妓女。谢谢啦,亲爱的,我宁可她们年纪大一点,感恩多一点。他继续开,跟着感觉走,他向来喜欢让感觉引领。本恶的人性翻腾不休。平息骚动的惟一方法就是尝遍一切。还没买下之前,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的心飞回拉克斯摩尔身上。全球最伟大的决策者之一也相信……一定是班恩·哈特利。在伦敦的时候,拉克斯摩尔好几次透露他的名字。一语双关。我们的恩惠基金,哈哈。某几位爱国媒体大亨的恩慈祝福。你不会听到的,年轻的欧斯纳德先生。哈特利这个姓绝对不会从我唇间传出。舔舔牙齿。真是王八蛋。
欧斯纳德把车横过马路,撞上路边石,碾上去,开到人行道上。我是个外交官,所以管你们去死。赌场与俱乐部,招牌上写道,另一扇门上是“手枪请先查验”。两个九英尺高的巨汉身披斗篷,头戴遮檐帽,守卫着出入口。穿迷你裙与渔网袜的女郎在红色楼梯下方骚动不安。看啊,这是我要去的地方。
清晨六点钟。
“你真该死,安迪·欧斯纳德,你把我吓死了。”他爬上床到法兰身边时,法兰语带感情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她把我累垮了。”他说。
但他显然已再次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