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欧斯纳德做事的方式让每个人都很欣喜。听说连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欣喜的马尔毕大使也曾指出,一个玩八人划船赛、划桨时还能闭紧嘴巴的年轻人,想必坏不到哪里去。奈吉尔·史托蒙特在几天之内就已经放下疑虑。欧斯纳德并没有挑战他身为首席参赞的地位,也对同僚的敏感表现出适度尊敬,而且在鸡尾酒会和晚餐会上卓然出众,但又不至于太过锋芒毕露。“我应该怎么向城里的人介绍你的身份呢,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史托蒙特问他,语气不太亲切。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当然还有大使馆里。”他又加上一句。
“‘运河观察家’如何?”欧斯纳德建议道,“后运河时代的英国贸易路线。这也是实情。问题在于你怎么观察。”
史托蒙特挑不出这个提议的毛病。除了英国,每个驻巴拿马的大使馆都有自己的运河专家。可是欧斯纳德搞得懂那些东西吗?
“那么,美军基地的底线是什么?”史托蒙特追问,想测试欧斯纳德有多少斤两可以适任这个新职位。
“我不懂你的意思。”
“美军会撤还是会留?”
“丢铜板决定啰。有些巴拿马人希望他们留下来,保障外国投资人的安全。短期的,当做过渡时期。”
“其他人呢?”
“一天都别多。从1904年开始,美国就是这里的殖民强权,让这个地区蒙羞,把人都赶走了。20年代,美国海军从这里进攻墨西哥与尼加拉瓜,1925年压制巴拿马工运潮。自运河一开通,美军就在这里了。除了银行家,没有人觉得好过。现在,美国利用巴拿马当基地,用来打击安第斯山区与中美洲毒品大亨的基地,以及训练拉丁美洲独行侠采取行动,对抗尚待界定的敌人。美军基地雇用了四千名巴拿马人,还提供一万一千个工作机会。美国部队的官方数字是七千名,但还有许多隐藏的人数,还有许多挖空的山里藏着玩具和壕沟。据估计,美军驻扎约贡献国民生产总值的4.5%,但这根本是胡说八道,因为你还得把巴拿马无形的收入算进去呢。”
“条约呢?”史托蒙特说,暗暗吃惊。
“1904年的条约把运河区永远划归老美,1977年的《托里霍斯—卡特条约》说,运河及所有设施应该在新世纪开始时交还给巴拿马,一毛钱都不要。右翼的北美人仍然认为这是出卖。条约准许美军继续驻扎,只要双方都愿意。问题是谁该付钱给谁,又该付多少,为何付,何时付,都没提到。我过关了吗?”
他过关了。欧斯纳德,正式的运河观察家,稳稳当当住进他的公寓,参加他的欢迎派对,热情拥抱,几周之内就成为外交圈里最讨人喜欢的次级重要人物。又过了几周,他成为重要资产。他和大使打高尔夫球,但也和西蒙·皮特打网球,参加低阶官员欢乐的海滩派对,还投身外交社群定期发作的募款狂热,替那些无权无势的巴拿马人筹募良心钱。天可怜见,赎罪的良心钱还真是源源不绝呢。大使馆正排练一出圣诞剧,欧斯纳德经由不记名投票,获选扮演滑稽的老太太。
“你愿意告诉我吗?”两人混得比较熟之后,史托蒙特问他,“国内的规划与执行委员会到底是什么?”
欧斯纳德有点暧昧。史托蒙特这么觉得。
“不太确定,说真的。那是财政部主导的,有一堆跨部门的人,各行各业的成员通力合作,吹散陈年蜘蛛网的清新空气。半自治机构再加上救世主。”
“任何特别的行业?”
“国会。新闻界。这里那里。我老板觉得那很不得了,可是谈得不多。主席是个叫卡文狄胥的家伙。”
“卡文狄胥?”
“名叫杰夫。”
“杰夫瑞·卡文狄胥?”
“某种自由工作者,在幕后掌控。办公室在沙特阿拉伯,家在巴黎和伦敦西区,有房子在苏格兰。贿赂一族。”
史托蒙特无法置信地瞪着欧斯纳德,一时真的无法相信。贩卖影响力的卡文狄胥,他想着。国防说客卡文狄胥。独树一帜的政治家之友卡文狄胥。百分之十的卡文狄胥,从史托蒙特还在伦敦外交部做例行杂务时就已经开始。声名大噪的卡文狄胥,军火掮客。石油杰夫。任何人只要发现自己和上述名字稍有接触,就必须在进一步行动之前呈报人事处。
“还有谁?”史托蒙特问。
“有个叫塔格的家伙,叫啥就不知道了。”
“不是科比?”
“就只是塔格。”欧斯纳德不在意地说,这个态度让史托蒙特很喜欢。“他们打电话时听到的。开会之前,我老板和塔格吃饭。我老板请客,好像礼貌上该如此。”
史托蒙特咬着嘴唇,没再追问。他知道的已经比预期的多,很可能也比该知道的多。他转而体贴垂询欧斯纳德未来的工作成果。这是一家供应白兰地咖啡的新开瑞士餐厅的包厢,他们边吃饭边讨论。欧斯纳德找到这个地方,坚持要用他所谓的地下基金52付账。他提议吃蓝带猪排和马铃薯面饺,配着智利红酒下肚,然后再喝白兰地咖啡。
大使馆什么时候能看一下欧斯纳德的工作成果呢?史托蒙特问。在送往伦敦之前?之后?或永远不行?
“我老板说除非他点头,否则不能和本地分享。”欧斯纳德塞得满嘴食物,“怕华盛顿怕得要死,所以必须亲自处理。”
“你觉得这样好吗?”
欧斯纳德喝了一口红酒,摇摇头。“需要奋战,这是我的建议。在馆内弄个工作小组。你,大使,法兰,我。古利是国防部的,所以他不是我们一家人,皮特还在见习。组一份指导名单,每个人都签字,在下班时间碰面。”
“你老板会认账吗,无论他是谁?”
“你推一记,我就拉一把。他名叫拉克斯摩尔,虽然应该是秘密,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告诉大使,他一定要迎战命运。‘运河是定时炸弹,实时的在地反应不可或缺。’掷骰定输赢,他一定会屈服的。”
“大使才不会迎战命运呢。”史托蒙特说。
但是马尔毕必须出面迎战,因为从他们个别的部门传来一连串碍事的电报,通常都需要在深夜靠人工解码,此后欧斯纳德和史托蒙特勉强获准,为共同目标携手奋斗。大使馆设立了一个工作小组,取了个无伤大雅的名字:地峡研究小组。三个愁眉苦脸的技术人员从华盛顿飞来,面壁听了三天后,宣称他们耳朵都聋了。一个骚动不安的周五傍晚七点钟,四个同谋准时聚集在大使馆那张雨林柚木会议桌旁,在一盏工程部电灯昏暗的光线下,签字认可自己秘密参与特别情报“卜强”的作业,这是由代号“卜强”的行动提供的资助。此刻的庄严气氛却被马尔毕突如其来的幽默打破,事后大家归咎于他妻子暂时离巴返英之故:
“从现在开始,‘卜强’可能就是快速起飞的事业。”欧斯纳德轻快宣布,一面收齐大家的签名表格,活像赌场发牌员收取筹码,“他的情报进来得快,每周开一次会可能不太够。”
“你说什么来着,安德鲁?”马尔毕问,咔嗒一声放下他的笔。
“快速起飞。”
“快速起飞?”
“我是这样说的,大使,快速起飞。”
“没错,的确是这样,谢谢你。好啦,从现在开始,如果你乐意,安德鲁,这事呢——套句你的话——是插翅难飞啦。卜强或许所向无敌,他或许必须忍受痛苦,他或许会顽强抵抗,或在危急的时候继续或重新来过。但他绝对不会,只要我当大使一天,绝对不会就这样飞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太让人伤心了吧。”
然后,惊奇中的惊奇,马尔毕邀请全体成员回官邸,吃培根加蛋,游泳,举杯祝贺“卜强成员”。他领着客人到花园欣赏他的蟾蜍,他高声压过交通的喧嚣,叫出它们的名字,“来吧,赫拉克勒斯,跳,跳——别这样傻乎乎地看她,加利略,以前没见过漂亮小姐吗?”大家在半暗的夜色里心旷神怡地游泳,马尔毕再次让众人大吃一惊,他很愉快地叫喊“天哪,她真是漂亮!”来颂赞法兰。最后,为了让这一夜有个完美句点,他坚持要播放舞乐,叫他的家仆把地毯拉开,但是史托蒙特无法不注意到,除了欧斯纳德之外,法兰和每一位男士跳舞。欧斯纳德假装对大使的书籍比较有兴趣,手背在背后走来走去,仿佛英国王子检阅御林军。“你不觉得安迪有些暧昧吗?”他喝着睡前饮料,对佩蒂问道,“你从来没听说他和女孩出去。而且他对法兰的态度,好像她得了瘟疫似的。”
他以为她又要开始咳嗽了,但她却笑起来。
“亲爱的,”佩蒂低声说,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安迪·欧斯纳德?”
法兰瑟丝卡·迪恩如果听到这段话,一定很乐意提供她的观点,特别是当她慵懒地躺在欧斯纳德坐落于白蒂雅的公寓床上时。
她到底怎么到那里去的,对她来说一直是个谜团,虽然这个谜团迄今已有十周大了。
“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种方法,小妞。”欧斯纳德对她说明,就像对任何事情一样信心十足。他在巴拿马饭店的游泳池畔,借着烤鸡与冰啤酒助阵。“第一个方法,提心吊胆痛苦忍耐六个月后,投进彼此怀里,黏答答抱成一团。‘亲爱的,我们以前干吗不做呢,呼,呼?’第二个方法,比较好的方法,现在就弄个清楚,秉持‘缄默原则’53,先看我们喜欢怎么做。如果我们做了,就有机会。如果我们不做,就一直憋在心里,没个头绪。‘好啦,别挂心,有好消息。日子继续过下去,恭喜。’”
“还有第三个方法呢,多谢。”
“是什么?”
“克制自己啊,比方说。”
“你是说我自己缚手缚脚,你戴上面纱?”他在池边挥着那只肉乎乎的手,那里形形色色的奢华女人,随着现场音乐和情人们调情。“远离此地的荒岛,小姐,最近的白人远在千万英里之外。只有你和我和我们对大英母国的义务,直到我老婆下个月到来。”
法兰瑟丝卡几乎跳起来,认真地大声吼叫:“你老婆!”
“我没有老婆。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欧斯纳德跟着她站起来,“所以啦,阻挠我们幸福的障碍已经移开,干吗说不呢?”
他们跳舞跳得非常好,但她仍然苦苦思索。她从没想到这么壮的一个人,动作可以如此轻盈;或者这么小的一双眼睛,可以如此迷人。她从来没想到过(如果她诚实的话),这个男人有这么多不如希腊天神之处(这还是保守的说法),竟能如此吸引她。
“我猜你从来没想过,我或许更喜欢其他人,对吧?”她追问。
“在巴拿马?不可能,小妞,我查过你啦,本地的小伙子叫你英国冰山。”
他们贴得很近地跳舞。这似乎是显而易见、非做不可的事。
“他们才不会这样叫我呢。”
“要打赌吗?”
他们贴得更近。
“国内呢?”她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上人在什罗普郡?或者在伦敦?”
他吻她的太阳穴,但亲吻的也可能是她身上任何部位。他的手依旧在她背上不动,而她的背是赤裸的。
“这里对你再适合不过了,小妞。横越五千英里,你再也找不到更满意的地方,至少我的记录里没有,对吧?”
法兰并不是相信欧斯纳德的论调。她一面告诉自己,一面回想他躺在她身边的那张饱满、打盹的脸庞。也不是因为他是世界上跳舞跳得最好的人。或者因为他比她认识的其他人,能逗她笑得更久、更大声。只是因为她无法想像自己能多抗拒他一天,更别说是三年了。
六个月前她抵达巴拿马。在伦敦的时候,她和一个英俊得不得了的股票经纪人消磨周末,他名叫艾德加。他们的恋情在她得到新职位任命时,相互同意告一段落。和艾德加在一起,什么事都是相互同意。
但欧斯纳德是谁呢?
相信可靠数据情报的法兰,从来没和她未曾调查过的对象上床。
她知道他念过伊顿,但这是因为麦尔斯告诉过她。似乎很痛恨旧学校的欧斯纳德,提到学校时都说是“恶魔”或“堕落的公学”,否则就是不屑提及他的教育过程。他知识广博,但很武断。对一个学校生活骤然喊停的人来说,你还能期望他怎么样呢。喝醉的时候,他喜欢引用巴斯德54的话,“机会只赐给那些准备好的心灵。”
他很有钱,或者虽然没钱却挥霍无度,或极度慷慨。他在当地定制昂贵西装——相信安迪吧,他一抵达就能找到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几乎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二十和五十元的纸钞。可是她点醒他的时候,他却耸耸肩,说这是工作需要。如果他带她去吃饭,或他们偷偷在一个周末到乡间相聚,他花钱就像流水一样。
他养过一只灵缇犬,在白城出赛,直到——据他说——一群小伙子请他把他的狗狗带到其他地方去。在阿曼王国开一家卡丁车赛车场的远大计划也遭遇相同挫折。他还曾经在牧羊人市场开了家银铺。这些插曲都没能维持太久,因为他只有二十七岁。
关于父母亲,他绝口不提,只说他无穷的魅力与财富都得自一位远房姑妈。他从没提过以前曾经掳获的对象,但她有绝佳的理由相信应该为数众多,而且各形各色都有。他信守缄默原则的承诺,从来没在公开场合透露他俩关系的蛛丝马迹,这让她觉得很刺激:前一刻在他无所不能的臂弯里放浪形骸,下一刻在参赞会议上坐在他正对面,装出一副彼此几乎不认识的样子。
而且他是间谍,工作是操控另一个名叫卜强的间谍,或者是好几个间谍,因为卜强的情报种类繁多,而且颇引人入胜,远超过一个人所能囊括的范围。
卜强在总统和指挥南方司令部的美国将军身边都有耳目。卜强认识不少恶棍和投机客:就像安迪也认识这样的人,在他养那只灵缇犬的时候。她最近才知道那只狗的名字叫“报应”。她特别强调这个意义:安迪凡事自有盘算。
卜强也和一个秘密的民主反对团体有接触。那个团体在等待巴拿马的法西斯分子露出真面目。
他和学生运动的好战人士、渔民以及联盟里的秘密活动成员都谈过话。他和他们一起策划阴谋,等待时日到来。他提到他们——她认为相当吸引人——是从桥另一端来的人。卜强和艾尔尼·狄嘉多,运河的幕后老板,有密切往来,和替卡特尔55洗钱的拉菲·多明哥也有互动。卜强认识很多位国民议会的议员,认识律师与银行家。似乎全巴拿马所有值得认识的人,卜强没有一个不认识,这让法兰觉得非比寻常,事实上是毛骨悚然,因为安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打进巴拿马的中心,而她甚至对其存在毫不知情。之后,他更直取她的心房,依然猛烈难挡。而且卜强嗅到一个大阴谋,虽然没有人能完全清楚其中的内容:只知道涉及法国人,可能还有日本人与中国人,东南亚四小龙或许也牵涉在内,很可能还有中南美洲的贩毒集团。阴谋和从后门卖掉运河有关,安迪是这么说的。但怎么卖?又如何瞒过美国呢?毕竟,几乎一整个世纪以来,美国实际掌控了这个国家,他们拥有最不可思议、最精密的窃听和监视系统,遍布整个地峡与运河。
然而不知为什么,老美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更大幅增添刺激的程度。或者也许他们知情,只是没告诉我们罢了,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提到华盛顿的外交政策,你就得先问是哪一个政策,以及哪一位大使:是美国大使馆里的那一位,还是安孔丘上的那一个。因为美军还无法适应,在巴拿马,不能随便轰掉别人的脑袋。
伦敦也非常兴奋,从各式各样奇怪的地方挖出数据加以佐证。有时是从很多年以前的资料,推演出不可思议的结论,说那些人追求世界权力的野心将会主宰每一个人。因为诚如卜强所言,全世界的秃鹰都聚集在可怜的小巴拿马,玩的游戏就是猜谁能拿到大奖。伦敦不断催着要更多,更多,这让安迪很恼火,因为过度操控一个情报网,就像过度操控一只赛狗,他说:最后你俩都会付出代价,狗和你。但他也只告诉她这么多,其余的都守口如瓶,这令她非常赞赏。
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十个星期,和他们的韵事一样。安迪是个魔术师,伸手碰触周围已存在多年的东西,让它们心神激荡,生机盎然。他碰触法兰的方式也相同。可是,卜强是谁?如果安迪是由卜强所定义,那么卜强又由谁来定义呢?
为什么卜强的朋友对他或她这么坦诚相告?卜强是心理医师,是医生?或者是个城府很深的荡妇,靠着挑逗技巧从爱人身上悄悄套出秘密?是谁打电话给安迪,响个十五秒,在他回答“我会去”之后立刻挂掉?是卜强本人吗?还是中间人?一个学生?渔夫?安全阀?情报网里的某个特别联络人?安迪是到哪里去呢?他像受到超自然声音召唤一样,在深夜起床,套上衣服,从床后的保险箱拿出一叠美钞,留她独自躺在床上,几乎没道声再见,然后在破晓时分偷偷溜回来,有时懊恼有时极度兴奋,身上散发雪茄烟与女人香水的气味。接着他会要她,仍然不发一语,无穷无尽,美妙非凡,永不疲惫,时时刻刻,年复一年,永不满足。他厚实的身体犹如无重量似的压着她,抱着她,一个巅峰又一个巅峰。法兰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体验,除了在学生时代的幻想之中。
安迪搞的又是哪一种伟大炼金术?当一个外表寻常的棕色信封送达门口时,他就会带着信封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面半小时,留下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或是甲醛?安迪到底看见什么?他从扫帚柜再次现身时,带着一卷不比绦虫宽的湿胶卷,坐在书桌旁用微型剪辑器处理。“不能在大使馆做吗?”她问他。
“没有暗房,也没有你。”他回答,低沉、不屑一顾的声音令她难以抗拒。真是继艾德加之后的讨厌鬼不二人选——这么足智多谋,这么无拘无束,这么勇敢无畏!
她会在“卜强”会议上观察他:我们的首席卜强组员,强势盘踞在长桌,一绺引人遐思的刘海垂落在右眼上。他递出有鲜艳条纹的档案夹,眼神飘到虚空的远方,每个人都期待他亲口读出档案内容,卜强眼中的巴拿马,现场目击:
外交部的安东尼奥·某某最近宣称,他被古巴情妇迷得神魂颠倒,打算不顾美国反对,尽力增进巴拿马与古巴的关系。
对谁宣称?他的古巴情妇?那个情妇又告诉卜强?或者是她直接告诉安迪,或许——在床上?她又想起香水味,想像那是在耳鬓厮磨间擦上他的身体的。安迪是卜强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某某的另一个效忠对象是科隆的黎巴嫩黑手党,据说他们付了两千万,希望打造一个科隆犯罪团体所乐见的国内形势……
在古巴情妇与黎巴嫩流氓之后,卜强直接跳到运河:
新近组成的运河当局内部,混乱与日俱增,因为老手被纯粹靠裙带关系任命的不称职幕僚所取代,颇令艾尔纳斯托·狄嘉多失望。最显著的例子是任命荷西-马利·费尔南德斯当综合服务处处长,因为他取得了中国大陆快餐连锁企业“李莲”的百分之三十股份,而“李莲”的股份有百分之四十为巴西的罗德里格斯可卡因集团所拥有……
“这个费尔南德斯就是国庆节大会从我面前经过的那个吗?”法兰面无表情地问安迪。这是夜晚在马尔毕办公室举行的卜强项目小组会议。
她和他一起在他的公寓里吃午餐,做爱做了一整个下午。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余韵未尽。
“秃头外八腿的家伙,”安迪漫不经心地回答,“投机,长粉刺,讨人厌,有口臭。”“就是他。他想要我和他一起飞到戴维市参加节庆。”
“你什么时候走?”
“安迪,你无权过问。”奈吉尔·史托蒙特头埋在档案里,抬都没抬地说道。而法兰得靠工作转移注意力,避免迸出咯咯笑的声音。
等会议结束,她会从眼角瞥见安迪收齐档案,和他们一起走到他的秘密王国,就在那道新铁门后面的东回廊。背后跟着他那个鬼鬼祟祟的办事员,身穿费尔岛图案针织背心,梳一头油光滑亮的头发——他自称谢伯德,手里总是抓着东西,比如螺帽扳手,或螺丝起子,或一些松紧带。
“谢伯德到底替你做什么啊?”
“擦窗户喽。”
“他又不够高。”
“我举他起来啊。”
此时,她一样不抱什么期望地问欧斯纳德,在每个人都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干吗又把衣服穿上。
“去看个家伙,谈狗的事。”他简洁地回答。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
“一只灵缇犬?”
没有回答。
“可真是一只晚睡的狗啊。”她说,希望让他打心里感受到她的嘲讽。
没有回答。
“我猜你今天下午收到那封夸张的紧急亲译电报,也是同一只狗吧?”
正忙着套上衬衫的欧斯纳德顿时停住动作。
“你从哪里打听到的?”他追问,态度并不愉快。
“我打算搭电梯回家时碰到谢伯德,他问我说你是不是还在附近,我自然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他弄到一个火热尤物,可是你打算自己‘拆封’。本来我还替你觉得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紧急电报。你带上那把珍珠柄的贝瑞塔了吗?”
没有回答。
“你上哪里去见她?”
“妓院。”他不耐烦地说,朝门走去。
“我冒犯你了吗?”
“还没,不过快了。”
“也许你已经冒犯我了。我可能要回我的公寓去,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可是她留下来了,身上还有他丰满灵巧的身躯留下的气味,身旁的床单上还有他身体留下的印子,脑中还留着那双观察家眼睛盘旋在她身上的回忆,大半夜挥之不去。即使是他发脾气的样子也令她兴奋。黑暗的那一面也是,虽然他表露出这一面的机会极其罕有:做爱的时候,当他们挑逗嬉戏而她让他几乎抓狂时,他汗湿的头会猛然抬起,仿佛要挥拳出手,就刚好在他撤守之前,就只差一点点。或者在卜强的会议上,当马尔毕一贯刚愎自用地决定嘲弄他的报告时——“你这个全知全能的情报来源是不是没念过书啊,安迪,还是我们得感谢他这一大串零零落落的不定词呢?”——慢慢地,他丰润的脸上线条变得僵硬,危险的光芒在眼眸深处燃起,这使她了解他为何将那只灵缇取名为“报应”。
我失控了,她想。我控制不了的不是他,因为他从来就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控制不了的是我自己。身为极尽自负的法律大臣之女,以及无瑕艾德加的前任伴侣,她发现自己对声名狼藉有难以克制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