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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毕大使怏怏不乐地宣布,有位安德鲁·欧斯纳德先生——那是某种鸟的名字吗?他相当怀疑——即刻加入英国驻巴拿马大使馆的阵容,首席参赞奈吉尔·史托蒙特善良的心中先是起疑,继而忧惧。

当然,任何正常的大使都会把他的首席参赞拉到一边,单就礼貌而言也当如此,“噢,奈吉尔,我想你应该第一个知道……”但是在礼尚往来一年之后,他们已跨过把礼貌视为理所当然的阶段。况且,马尔毕大使也很以他滑稽的小惊喜为傲,所以把这个消息留到他每周一早上召开的馆务会议公布。史托蒙特私下认为,这个会议简直是每周的低潮时刻。

他的听众包括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三个男人,包括坐在他办公桌前一张半月形铬钢椅的史托蒙特。马尔毕面对他们,犹如某种更大型、更可怜的物种。他年近五十,身高六英尺三,额前垂着脏兮兮的黑发,拥有从某个无用科系第一名毕业的荣誉,脸上永远挂着绝不容错认为微笑的傻笑。每回他的目光停驻在那个美女身上,你就知道,他希望永远盘桓在此,但却又不敢,因为一会儿他的眼神就羞怯地飘到墙上,只留下那一抹傻笑。他的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掉落的头皮屑在早晨的阳光里闪烁。他衬衫的品位华丽缤纷。这天早上,他的宽度达到了十九条条纹。这是史托蒙特算出来的,他真恨他所站的这个场地。

若说马尔毕与一般人对英国驻外官员的印象不符,他的大使馆也不遑多让。没有锻铁大门,没有那些让不懂规矩的次等人心生谦卑的镀金门廊或豪华楼梯,没有18世纪佩肩带的伟人画像。马尔毕辖下的这一片大英帝国领土,高悬在巴拿马最大律师事务所拥有的摩天大楼里,头顶上是一家瑞士银行。

大使馆的大门是防弹钢材镶英国橡木。要到这里,你得先在静悄无声的电梯里按下按钮。在冷气吹送的静寂中,皇家徽章让人联想起硅胶与殡仪馆。和大门一样,窗户已做强化,好阻挡爱尔兰人,同时也染色以阻挡阳光。外在的真实世界连一声耳语都无法穿透进来。寂静的交通,起重机,船运,旧城与新城,成群穿着橘色罩袍、沿着巴布亚大道中央安全岛拾集树叶的女人,都只是女王陛下检查井里的样本。从你一踏上英国境外疆土领空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往里看,而非往外看。

会议很快就讨论到巴拿马成为北美自由贸易协议缔约国的机会(在史托蒙特看来无关紧要),巴拿马与古巴的关系(不入流的贸易联盟,史托蒙特暗忖,主要是毒品交易),危地马拉选举对巴拿马政局的影响(没影响,史托蒙特已经向部里报告过了)。马尔毕没完没了——永远都是老样子——老是提烦死人的运河问题,无所不在的日本人,大陆人假扮香港代表,还有巴拿马新闻界的一个诡异谣言,说有个法国—秘鲁财团,打算用法国的技术和哥伦比亚的毒品钱买下运河。就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大概是吧,史托蒙特半是无聊,半是自卫,开始放任思绪,苦恼地回顾自己的人生。

史托蒙特,名奈吉尔,出生在久远以前,受的教育普普通通,在什鲁斯伯里以及(天哪)牛津,念书。像其他人一样辅修历史,也像其他人一样离了婚:只是我的小小出轨变成周日报纸的题材。最后娶了佩蒂,佩翠西亚的昵称,我在马德里英国大使馆某位亲爱同事举世无双的前妻,自从他在使馆圣诞舞会上想用一只银酒缸杀我献祭之后,我终于娶了她。目前我在巴拿马这个监狱里服三年刑期,这里人口两千六百万,四分之一的人失业,一半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继此地之后,人事处还没决定该怎么处置我。如果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还不够呛,就看看他们昨天对我六星期前那封信的草草回答。佩蒂的咳嗽也令人担心——那些该死的医生什么时候才能找出治疗的方法?

“为什么不能换成一家邪恶的英国财团呢?”马尔毕抱怨,细细的嗓音几乎都从鼻孔发出。

“我恨不得身陷在狠毒的英国阴谋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你有吗,法兰?”

美丽的法兰瑟丝卡嫣然一笑,“哎。”

“哎,有?”

“哎,没有。”

马尔毕不是惟一为法兰瑟丝卡疯狂的人,巴拿马有一半的人都在追她。颠倒众生的身材,同样颠倒众生的智慧。金发雪肤的英国容貌,让拉丁男人为之疯狂。史托蒙特在宴会上瞥见她,身边全是巴拿马最够格的年轻男子,每个人都渴求和她约会。但是十一点一到,她就会在家里,带一本书上床;隔天早上九点,身穿招牌黑套装,脂粉不施,坐在办公桌后,准备迎接天堂的一日。

“如果有个极端神秘的英国人中标运河,打算改造成鳟鱼养殖场,难道你不觉得很好玩吗,古利佛?”马尔毕用笨拙的狎笑态度,询问矮小、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英国皇家海军退役上尉古利佛,他现在是大使馆的采购官。“鱼苗在米拉佛瑞斯水闸,大一点的家伙在佩德罗米盖水闸,成鱼在加通湖44?我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

古利佛爆出一阵狂笑。采购是他最不关心的事。他的工作是尽量多多抛售英国武器,尤其是地雷,给每个靠贩毒赚大钱又付得出价码的人。

“真棒的主意,大使,棒极了。”他突然焕发出惯有的热忱,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活力十足地抹着鼻子。“顺便一提,周末抓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鲑鱼,二十二磅重。开了两小时去抓那家伙。但每一英里路都值得。”

福克兰岛那档事,古利佛也有份,还得了面奖牌。从那以后,就史托蒙特所知,他就没离开大西洋这一边。偶尔喝醉的时候,他会举起酒杯,遥祝“大海彼岸某个有耐心的小淑女”,叹一口气。但那是感激而非抱憾的叹息。

“政治官?”史托蒙特回问道。

他的声音一定比他自己意识到的来得大声。也许他刚才在打盹。彻夜照顾佩蒂,会睡着一点也不意外。

“我是政治官,大使。参赞处就是政治组。为什么不摆在该摆的参赞处?跟他们说不行。你得介入啊。”

“恐怕没有人能对他们说这种话,奈吉尔,已经成定局了。”马尔毕回答。他装模作样的嘶叫声,每次都让史托蒙特气得牙痒痒。“当然,编制内,是有人传真一份郑重其事的反对意见给人事处。公开的东西,不能多透露。近来的密码通讯花费是天文数字。所有的机器和那些聪明的女人都很花钱,我想。”傻笑又变成压抑的微笑,抛向法兰瑟丝卡。“为自己的地盘奋战,无可厚非。他们的反应你也想得到。某人的观点值得同情,但无法改变,大家应该可以理解。毕竟,如果某人身在人事处,他也会有相同的反应。我的意思是,他们的选择并不比我们多,对吧?形势使然。”

就是“形势”这个像脚注的字眼,让史托蒙特第一次掌握事实的线索。但年轻的西蒙·皮特抢了先。西蒙是个淡黄头发的顽皮高个子,绑着马尾,马尔毕专制的老婆曾命令他剪掉,却徒劳无功。他是新人,目前包办其他人都不要做的所有事情:签证、信息、大使馆快完蛋的计算机、本地的英国侨民,和等而下之的事。

“或许他可以分担我的一些工作,长官。”西蒙厚着脸皮自告奋勇,一手高悬像在投标。

“例如先从‘英格兰之梦’着手?”他添上一句,指的是一批巡回展出的英国早期水彩画,此时正在巴拿马海关腐朽,让伦敦的大不列颠协会绝望哀号。

马尔毕的遣词用句比平常更吹毛求疵。“不,西蒙,恐怕不行,我想他不能接手‘英格兰之梦’,谢谢你。”他回答道,细长如蜘蛛的手指选了一个纸夹,一边沉思一边打开。“你们知道的,严格来说,欧斯纳德并不是我们的一员。应该说是他们的一员,如果你们了解我的意思。”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史托蒙特竟然无法了解这么显而易见的推论。“对不起,大使,我不懂你的意思。谁的一员?他是联络员还是什么的?”他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他不是企业派来的吧,是不是?”

马尔毕耐住性子,对着纸夹叹了口气,“不,奈吉尔,就我所知,他并不是企业派来的。他或许是企业派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他的现在也了解有限,他的未来对我来说更是未知数。他是个朋友。不,我要赶紧说,是真正的朋友。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希望里,但愿他终将在适当时机成为朋友,一个那样的朋友。你现在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他停顿一下,让心思单纯的人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从公园对面来的,奈吉尔,嗯,现在是河了。听说他们移走了。以前是公园,现在是河。”

史托蒙特终于能再开口:“你是说,朋友要来设站?在巴拿马?他们不行哪。”

“真有趣,为什么不行?”

“他们走了。他们抽腿了。冷战一结束,他们就关门大吉,把战场全留给美国佬啦。这是产品分享的协议,条件是要他们保持距离。我参加了督导这项交易的联席委员会。”

“诚如你所言,奈吉尔。但有差别,我得这样说。”

“有什么变化?”

“形势,假定这么说。冷战结束,所以朋友走了。现在冷战卷土重来,换美国佬走人了。我只是猜测的,奈吉尔。我不知道,不比你清楚。他们要讨回他们的位置,我们的主子决定把位置给他们。”

“多少?”

“目前只有一个。如果他们搞得成功,毫无疑问,一定会要求更多。或许我们会看到过去那段昏头转向的日子又回来了,我们外交单位的主要功能又变成替他们的活动提供掩护。”

“告知美国人了吗?”

“没有,他们不知情。他的身份仍不公开,只有我们知道。”

史托蒙特细细体会这个消息,法兰瑟丝卡却打破沉默。法兰很务实,有时务实过头了。

“他会在大使馆里工作吗?我指的是他本人。”

马尔毕对法兰瑟丝卡说话有不同的嗓音,也有不同的面容,游移在指导与关怀之间。

“是的,没错,法兰,他整个人。”

“他会有幕僚吗?”

“我们被要求提供一位助理。”

“男的还是女的?”

“尚待决定。不容挑选的人决定,应该是,不过现在什么事都说不准。”低声窃笑。

“他是什么官阶?”这回是西蒙·皮特。

“朋友有阶级吗,西蒙?真好玩。我总是把他们的身份当官阶。你不是吗?我们是同一群人,在我们之外,还有他们那一群人,看法应该和我们不同。他是伊顿出身的。很奇怪,部里有些事告诉我们,有些事又不肯透露。不希望我们对他有成见吧。”

马尔毕念的是哈罗公学。

“他会说西班牙文吗?”法兰瑟丝卡又来了。

“听说很流利,法兰,可是我从来不认为语言代表什么,你说呢?一个用三种语言出洋相的人,在我看来,比只用一种语言的人还蠢上三倍。”

“他什么时候到?”史托蒙特又问。

“十三号星期五,再适合不过了。也就是说,我接到的通知是,他会在十三号到达。”

“离现在还有八天。”史托蒙特抗议道。

大使伸长脖子,看着那张女王头戴羽毛帽肖像的日历。“真的?嗯,好吧,我想是。”

“他结婚了吗?”西蒙·皮特问。

“没有听说,西蒙。”

“意思是没有?”——又是史托蒙特。

“意思是我没被告知他已婚,因为他要求的是单身宿舍,所以我想,不管他结婚没,他都会单身赴任。”

马尔毕将张得大开的手臂小心收拢到一半的位置,让双手刚好可以搁在脑后。他的姿势虽然有些古怪,却常自有意义。现在这个姿势的意思是,会议该结束了,打高尔夫球去。

“这是全职工作,顺便一提,奈吉尔,不是暂时的。当然,除非他被扫地出门。”他又加上一句,稍显开心。“法兰,亲爱的,我们讨论过的备忘录草案让部里很火大,你可以熬夜赶工吗,还是已经做好了?”

又是贪如豺狼的微笑,如老去年华般悲伤。

“大使。”

“什么,是奈吉尔呀,见到你真好。”

会后二十五分钟。马尔毕把文件塞进保险箱。史托蒙特逮住他独处的机会,马尔毕很不高兴。

“欧斯纳德干吗要掩护?他们一定告诉过你。你不能给他一张空白支票。”

马尔毕关上保险箱,设好密码,直起身子,瞄一眼手表。

“噢,我想我已经给了,不给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拿走他们要的东西,这不是外交部的错。欧斯纳德的赞助人是大有来头的跨部门组织,谁都不可能抗命。”

“叫什么?”

“规划与执行。从来没想到过我们也具备这些功能。”

“谁掌控?”

“没有人。我问过相同的问题,人事处给出相同的答案。我应该收下他,而且感激不尽。你也一样。”

奈吉尔·史托蒙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筛拣来信。在他那个年代,他有在压力下保持冷静的美名。马德里爆发丑闻时,他的风度简直堪称典范,这也让他安然脱险。因为当史托蒙特送出辞呈时,人事处长已打算批准,但更高当局却仍然挺他。

“嗯,好吧,九命怪猫。”人事官咕哝,声音来自他以前印度事务署宏伟幽暗宫殿的深处。他草草和史托蒙特握手,宣告未来的命运。“对你来说也不算雪中送炭。是巴拿马。可怜的人,好好享用马尔毕吧,我相信你会的。而且我们还会议论你一两年,是吧?还有得瞧呢。”等人事官宣布休兵、到隔壁房间谈笑风生时,他环顾坟场,找出方位。

安德鲁·欧斯纳德,史托蒙特又对自己说一遍。鸟。一对欧斯纳德鸟飞过。古利佛刚射下一只。真好笑。一个朋友。那些朋友之一。一个单身汉。一个会讲西班牙文的人。全职待遇,除非因行为不检而被开除。官阶不详,一切都不详。我们新来的政治官。由一个不存在的机构赞助。敲定了,再一个星期就抵达了,助理性别不详。抵达这里做什么?为谁做?取代谁?奈吉尔·史托蒙特?他可不是好奇,而是实事求是,尽管佩蒂的咳嗽让他绷紧神经。

五年前还无法想像,公园对面训练来在街角跟踪、用蒸汽熏开邮件的那些没名没姓新贵,竟然会被认为可以取代像史托蒙特这种官阶的正统外交人员。但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财政部努力提高效率,又大张旗鼓招募外界管理人才,以此掐着外交界脖子,逼着他们踏进21世纪。

上帝,他多厌恶这个政府啊,小英格兰公司,负责指挥的是一群连经营克莱顿海滨游乐园都不够格的十流骗子。保守分子会抢走国家的最后一个灯泡以保全他们的权力。他们认为文官是奢侈品,像世界存亡和国民健康一样可以牺牲,而外交人员更是其中最可以牺牲的奢侈品。不,在当前这种庸医治病与快速修理的气氛中,巴拿马首席参赞的位置被斥为多余,也不是全然无法想像的事,奈吉尔·史托蒙特本人亦然。

为什么要叠床架屋呢?他听到“规划与执行”的半官方人士,在他们一周一日、一年三万五的宝座上高声抱怨。为什么有个家伙做高贵的事,另一个做肮脏的事?为什么不把两个工作凑成一个?把欧斯纳德鸟放进去。等他把那个地方摸熟了,就把史托蒙特鸟抓出来。省下一份工作!简化职位!然后我们就可以花纳税人的钱去吃午饭啰。

人事官会喜欢的。马尔毕也是。

史托蒙特绕着他的办公室走来走去,扯着袖子。《名人录》里没有半个欧斯纳德。《德布雷特贵族年鉴》里也没有。《大不列颠鸟类全集》里也不会有,他想。伦敦电话指南从欧斯莫一口气直接跳到欧斯德,但那已经有四年历史了。他翻阅好几本旧的外交红皮书,查找能说西班牙文的馆员,寻找欧斯纳德前一个化身的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找到,地上没有,天上也没有。他在白厅的通讯簿里查“规划与执行”,没有这个组织存在。他打电话给管行政的瑞格,讨论他租屋屋顶漏水的事。这事一提就恼火。

“只要一下雨,可怜的佩蒂就得端布丁盆,绕着客房到处跑,瑞格。”他抱怨说,“偏偏雨还下个不停。”

瑞格是本地雇员,和一个名叫葛蕾狄的美发师住在一起。没人见过葛蕾狄,史托蒙特怀疑她根本是男的。他们已经第十五度回顾那个倒闭的承包商,悬而未决的法律诉讼,以及巴拿马礼宾司若无其事的态度。

“瑞格,我们要怎么安排欧斯纳德先生的办公室?该讨论吗?”

“奈吉尔,我不知道我们该讨论什么,或不该讨论什么。我已经接到大使的命令了不是吗?”

“大使阁下所下达的命令又是什么呀?”

“是东回廊,奈吉尔。全部。全新的锁,配他的铁门,信差昨天送来的,欧斯纳德先生会自己带钥匙来。旧会客室里的铁柜用来装他的文件,怎么组合,得等欧斯纳德先生抵达再决定。不准录音,好像我们会录似的。而且我还得确定有许多许多的插头,可以给他的电器设备用。他不是个厨子,对吧?”

“我不知道他是干吗的,瑞格,可是我赌你知道。”

“嗯,奈吉尔,从电话里听起来,我会说,他似乎是个不错的人。口音像BBC播音员,可是更人性一点。”

“你们谈什么?”

“第一是他的车。在还没拿到他的车之前,他想先租车,所以我会租一辆给他,他会传真他的驾照给我。”

“有说哪一种吗?”

瑞格咯咯笑。“他说不要兰博基尼,也不要三轮车。要一辆他就算戴圆顶硬边礼帽都还坐得进去的车,如果他戴圆顶硬边帽的话,因为他很高。”

“还有呢?”

“他的公寓,我们多快可以帮他准备好。我们帮他找了一个很棒的地方,如果我能及时把那些装潢弄掉就太完美了。我告诉他,就在联合俱乐部楼上,只要他喜欢,随时可以对着他们的蓝色染发剂和假发吐口水。我只要求上一点油漆,白色的。我告诉他,颜色任你选择,所以你要选什么色?不要粉红,谢谢你,他说,也不要水仙黄。来点温暖的骆驼粪棕色如何?我大笑起来。”

“他多大,瑞格?”

“我的天哪,我拿不准,什么岁数都有可能,真的。”

“你还有他的驾照呀,不是吗?”

“安德鲁·朱利安·欧斯纳德。”瑞格大声念道,非常兴奋,“1970年1月10日生于沃特福德。哎呀,那是我爹和我妈结婚的地方哪。”

史托蒙特站在回廊上,从机器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年轻的西蒙·皮特悄悄挨近,让他偷偷瞥一眼藏在掌心的护照照片。

“你怎么说,奈吉尔?是‘大赛局’里的卡儒瑟45呢,还是个男扮女装体重过重的玛塔·哈里46?”

照片上是个养尊处优的欧斯纳德,两只耳朵都露出来了。照片预先寄来,好让西蒙可以洽请巴拿马礼宾司在他到达时提供通关礼遇。史托蒙特凝视着照片,有那么一瞬间,整个私人生活似乎都在他眼皮底下失控:前妻的赡养费数额太过庞大,但他坚持要给她;克莱儿的大学生活费;亚德里安想攻读律师的野心;他想在阿尔格夫山坡买一幢石瓦农庄的秘密梦想,种着自己的橄榄树,有温暖的阳光与干燥的空气可以治好佩蒂的咳嗽。还有一整笔退休金,让梦想成真。

“看起来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家伙。”他让步说,是他天生的高贵情操在说话。

佩蒂说的没错,他想。我不应该整夜看护她。我自己应该睡一下。

每个星期一,为了在晨祷之后舒缓一下,史托蒙特会和叶夫·列格兰在帕佛里奥吃午饭。列格兰是法国大使馆的首席参赞,和他一样热爱决斗与美食。

“噢,顺便一提,我们终于有个新人了,真好。”在列格兰吐露一些根本算不得机密的机密之后,史托蒙特说,“年轻小伙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政治组的。”

“我会喜欢他吗?”

“每个人都喜欢。”史托蒙特坚定地说。

史托蒙特一回到他的办公桌,就接到了法兰的内线电话。

“奈吉尔,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你猜得到吗?”

“我猜不到。”

“你认识我那个古怪的异母兄弟麦尔斯吗?”

“没私人交情,但我知道他。”

“嗯,你知道麦尔斯念伊顿吧,当然。”

“不知道,现在才知道。”

“好吧,今天是麦尔斯的生日,所以我打电话给他。你相信吗,他和安迪·欧斯纳德是同一个宿舍的。他说欧斯纳德非常讨人喜欢,有点迟钝,有点阴郁,可是在校队里表现得好极了。他因为好色而被开除了。”

“因为什么?”

“女孩啊,奈吉尔,记得吗?维纳斯。不是因为男孩子,否则就该说断袖。麦尔斯说,也有可能是他没付学费。他不记得是哪个人先找上欧斯纳德,维纳斯或学校会计。”

在电梯里,史托蒙特碰到古利佛带着一个公文包,神色凝重。

“今晚有大任务吗,古利佛?”

“奈吉尔,这件事有点儿棘手。老实说,得轻手轻脚的。”

“嗯,自己小心。”史托蒙特提出建议,并带点适度的凝重神态。

前不久,菲碧·马尔毕的一个桥牌女伴看见古利佛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巴拿马女子手挽手。她大概二十岁,至少,那个桥牌女伴说,而且亲爱的,她黑得像你的帽子一样。菲碧说要在适当时机告诉她丈夫。

佩蒂已经上床了。史托蒙特上楼的时候听见她的咳嗽声。

看来得自己到萧恩伯格家去了,他想。萧恩伯格夫妇是美国佬,很有教养。爱尔西是个任务沉重的律师,不时得飞回迈阿密打戏剧性十足的官司。保罗是中情局的,也是不该知道安德鲁·欧斯纳德是朋友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