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雨已经停了。满是缤纷小灯泡的巴士摇摇晃晃驶过水坑,里头空荡荡的。炽热蓝色的向晚天空遁入黑夜,但热气犹存。巴拿马市一向如此。热有干热,也有湿热。但热气一直都有,就像噪音无所不在一样:交通、电钻、升上降下的脚手架、飞机、冷气机、罐头音乐20、推土机、直升机以及——如果你运气不错的话——鸟儿。欧斯纳德拖着他那把赌马庄家伞。潘戴尔尽管保持警戒,却又没有竖起心防。他对自己的感觉很不解。面对考验,他变得更坚强,也更睿智。但是考验什么?又如何坚强与睿智?如果他已幸免于难,为什么没有感到更安全?尽管如此,重新回到尘世,他还是有重生的感觉。

“五万块钱!”他打开车锁,对着欧斯纳德大叫。

“什么东西?”

“手绘巴士的费用!他们请了真正的艺术家!花了两年!”

就算他真的知道这些事,也是此刻才知情的,但是内心有些东西,催促他表现出权威。坐进驾驶座时,他有种很不安的感觉。经费应该是将近一万五,而且耗时两个月,并非两年。“要我来开吗?”欧斯纳德问道,偷偷瞄着马路左右。

但潘戴尔是自己的主宰。十分钟之前,他已让自己相信,他再也无法自由阔步。而现在,他坐在自己的方向盘后,有狱卒在身边,身上穿的是自己的粉蓝西装,而不是口袋上绣着“潘戴尔”的臭兮兮麻布袍子。

“没有埋伏吧?”欧斯纳德问。

潘戴尔不懂。

“你不想见到的人——欠钱的啦,被你戴了绿帽子的丈夫啦——诸如此类的?”

“安迪,我没欠任何人钱,除了银行。另外那档事我也不做的,虽然我不会这么坦白告诉我的顾客。拉丁绅士就是这副德性。他们以为我要不是被阉了,就是同性恋。”他狂声大笑,一人抵双份,而欧斯纳德则察看后视镜。“安迪,你打哪儿来的?家乡在哪儿?老爸在你生命中一定举足轻重,除非你瞎掰。他是名人吗?我确信他一定是。”

“医生。”欧斯纳德说,一刻也不迟疑。

“哪一科?外科吗?心肺科?”

“社区医生。”

“在哪里开业?有异国风情的地方吗?”

“伯明翰。”

“母亲呢,恕我冒昧?”

“法国南部。”

但潘戴尔无法不怀疑,欧斯纳德是随口编派已故父亲到伯明翰,母亲到法国里维耶拉。就像他信口开河,指称已故的布瑞斯维特来自皮纳。

联合俱乐部是巴拿马超级多金的富豪出没的场所。潘戴尔略带敬畏地驶进一座红色宝塔拱门,踩下刹车,车子几乎当场停下,以向两个制服警卫保证,他和他的客人都是白人和中产阶级。周五是非犹太裔百万富翁子女的迪斯科之夜。灯火灿明的入口,蹙着眉头的十七岁小公主和手戴金链、两眼无神、脖颈粗大的情郎,从闪闪发亮的越野车里走下来。门廊以深红的粗绳为界,身穿司机制服、扣眼别着徽标的魁梧男子在旁看守着。他们对欧斯纳德放心微笑,却不怀好意地盯着潘戴尔,不过还是让他进去。里面的大厅面对大海,非常宽敞凉爽。一条铺绿地毯的斜坡道通往露台。再远处,海平线绵延不绝的海湾,船影幢幢,宛如军舰挤在乌云密布的堤岸下。白昼的最后一抹亮光转瞬即逝,空气中弥漫着香烟云雾、昂贵的香水味与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看见那道堤岸了吗,安迪?”潘戴尔扯开喉咙,一面骄傲地在登记簿上签下他客人的名字,一面以地主之谊挥舞着手臂。“那是用运河挖出的泥巴石块砌的。让河流不会淤塞,以免妨碍运河通航。我们那些美国老祖宗是有两把刷子。”他这么宣称,但显然是借用露伊莎的身份,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美国老祖宗。“我们放露天电影的时候,你应该来看看。你一定以为不可能在雨季放露天电影,但实际上可以。你知道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巴拿马有多常下雨吗?无论旱季或雨季,一年平均只有两天!我看得出来你有多吃惊。”“我们到哪儿拿饮料?”欧斯纳德问。

但潘戴尔还是想让他看俱乐部最新也最豪华的设备:一座镶饰得富丽豪华的无声电梯,载着年老的女继承人在高达九英尺的楼层间上上下下。

“为她们的牌局准备的,安迪。夜以继日,总有些老太太在玩牌。我猜她们一定以为可以把这座电梯赢回家。”

酒吧里洋溢着周五夜晚的狂热。每张桌子旁边,饮酒狂欢的人挥手,打招呼,拍着彼此的肩膀,争吵,跳起来,吼着叫彼此坐下。有些人抽空对潘戴尔挥挥手,拍拍他的手,说些下流笑话取笑他的西装。

“请容我介绍我的好朋友,安迪·欧斯纳德,女王陛下最宠爱的子民,最近刚从英国来此地重振外交雄风。”他对一个名叫刘易斯的银行家嘶喊。

“下次叫我安迪就好,又没有人要敬酒。”刘易斯回头和小姐们厮混时,欧斯纳德建议道。

“今晚有什么重量级人物吗?有谁在这?没有狄嘉多,当然,他和总统旷工到日本去了。”

“答对了,安迪,艾尔尼在日本,这让露伊莎可以喘口气。哎,我就从来没能休息!我们碰到谁啦?噢,运气来啰。”

巴拿马没有文化,只有八卦。潘戴尔的目光落在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士身上,外表出众,留胡子,身旁有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他穿着深色西装,打银色领带。而她,一绺绺黑发垂在光裸的肩头,一条钻石颈圈大得足以让她沉没。他们肩并肩笔直坐着,神似老照片里的夫妇,一面接受致意者的恭贺握手。

“安迪,我们英勇的首席法官就在我们后面。”潘戴尔响应欧斯纳德示意的眼神,“一个礼拜前,所有对他的指控都撤销了。万岁,米盖尔!”

“你的顾客?”

“的确是,安迪,而且还是大户。我在这位先生身上投资了四套没完工的西装,外加一套晚宴服。直到上个星期,那几套衣服都还有可能沦落到新年拍卖的命运呢。”他不需要别人催促,“我的朋友米盖尔!”他继续说着,卖弄的语气让人相信他确实详知内情。“长话短说。几年前,一个生活福利受他特别关照的女人爱上了另一个人,听说也是个律师。理所当然,在巴拿马,这些人都是律师,大部分也都在美国受教育。说来遗憾,米盖尔做了我们在相同情况下都会做的事。他雇杀手,了结了那个家伙。”

“给他点颜色瞧瞧。怎么做的?”

潘戴尔想起马克从被露伊莎没收的一本恐怖漫画里学来的词汇。“中了铅毒,安迪。开了三枪,职业手法。一枪射穿脑袋,两枪射身体,让他登上所有新闻头版。杀手被逮捕了,这在巴拿马实在很不寻常。而且他也做了口供,说穿了,当然是假的。”

他暂歇一口气,让欧斯纳德能露出会意的微笑,也让自己有时间继续发挥精湛创意。拣选出隐藏的高潮,班尼一定会这么说。让滔滔创意涌入脑海,为你广大的听众把故事润饰得更添风味。

“安迪,这次的逮捕以及口供,都建立在一张十万元支票的基础上。由我们的朋友米盖尔开给被控的杀手,在巴拿马的银行兑现,只因为他们愿意冒险相信银行有保密义务,可以让他们免受睽睽众目的窥探。”

“那位就是女主角。”欧斯纳德说,不胜欣羡,“看来她已经回心转意了。”

“一往情深哪,安迪,她现在陪着米盖尔出席每一场神圣的婚礼,不过听说她痛恨法定追诉期限。你今晚看到的,就是米盖尔与阿曼达重返荣耀的凯旋仪式。”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嗯,首先,安迪,”潘戴尔继续说,他对这个案子其实了解有限,但展现出的全知全能却让自己很兴奋,“有笔高达七百万美元的幕后资金让我们英明的法官可以经营货运生意,专门从哥斯达黎加非正式进口米和咖啡,而且不劳我们工作过度的官员费心,因为他弟弟是海关非常高层的官员。”

“然后呢?”

潘戴尔爱这一切:他自己,他的声音,还有他凯旋再起的感觉。

“我们那个负责调查米盖尔起诉证据的审判委员会作出明智结论,认为这些罪名毫无实据。他们认为在巴拿马,请杀手不必用到十万元,一万就差不多了。更何况,经验老到的首席法官怎么会在心智健全的情况下,自己签一张支票给雇来的杀手呢。委员会仔细考虑后认为,这些罪名是企图抹黑高尚的党国忠仆。我们在巴拿马有句谚语,司法不外人情。”

“他们拿那个杀手怎么了?”

“安迪,他们又把他抓来审问一番,所以他就屈服了,作出第二份自白,说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米盖尔。下达指令的是个留胡子戴墨镜的男士,他只在西泽花园饭店的大厅见过一次,而且当时还停电。”

“没有人抗议吗?”

潘戴尔早就开始摇头,“艾尔尼·狄嘉多和一票搞人权的圣人试过,但是和往常一样,他们的抗议就像砸在石头地面,只留下一道信任的鸿沟。”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脱口而出。但他像货车出轨的司机,努力回到正途。“其实艾尔尼也不是老像大家以为得那么崇高。”

“谁说的?”

“同个圈子的,安迪,消息灵通的圈子。”

“意思是他也像其他人一样伺机而动?”

“听说是这样。”潘戴尔神秘兮兮,垂下眼帘,推心置腹地说。“我不能再多说了,希望你别介意。如果我不谨慎一点,就会说出有违露伊莎最佳利益的事。”

“那支票呢?”

潘戴尔很不自在地发现,就像那时在店里,欧斯纳德脸上那对小眼睛,在温和的表面变成两个黑暗针孔。

“恶意伪造,安迪,你不也一直这样认为?”潘戴尔回答道,觉得自己的两颊燃烧起来。“涉案的银行出纳被解雇了,我很欣慰地说,所以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当然,其中有些白种绅士。白种人在巴拿马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比大部分人了解的还重要。”

“天杀的,什么意思?”欧斯纳德问,眼睛仍紧盯着他。

意思是,潘戴尔瞥见一个名叫韩克的荷兰人,那家伙习惯和人没来由地乱握手,掏心掏肺地咕咕哝哝,讲些杂七杂八的事。

“共济会,安迪,”他这回认真躲开欧斯纳德凝视的目光,“秘密社团。主业会。上流阶级的巫毒教。再买个保险,以防宗教不管用。邪教迷信盛行的地方,巴拿马。你该看看我们一周两次疯彩票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欧斯纳德压低声音,让音量无法超出桌子的范围之外。

“两个方式,安迪。”

“什么?”

“嗯,一个我称之为葡萄藤21,也就是我那些绅士们星期四傍晚的聚会。他们很喜欢在我店里聊些真心话,喝杯小酒。”

“第二个方式?”又是紧迫盯人的凝视。

“安迪,如果我告诉你,我那间试衣间的墙壁听到的告解比教堂里的神父还多,我岂不是出卖他们了?”

但是,还有第三个方式,潘戴尔没提。或许他自己沉迷其中而毫不自知。也就是裁缝工作。那是改善人们的工作。那是裁剪、塑型的工作,让人们可以成为他内在世界可堪理解的成员。是说服力。远远跑在前头等着他们追上来。会让人变得更伟大或更渺小,单视他们提升或威胁他的存在而定。缩小狄嘉多,放大米盖尔。而哈瑞·潘戴尔像软木塞漂在水上。这是潘戴尔在狱中学来,且在婚姻中日益精进的生存法则,目的是让自己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感到惬意自在,让自己觉得可以忍受,让自己找到助力,让自己不再浑身是刺。

“当然啰,老米盖尔现在打算的是,”潘戴尔继续说,灵巧地摆脱欧斯纳德的凝视,微笑环顾室内,“享受他最后的春天,我会这么说。干我这行看得可多啦。前一天还是朝九晚五的好爸爸,好丈夫,一年做个几套衣服。一到五十岁的隔天,就跑来做双色的鹿皮裤和鲜黄外套,然后他们的老婆不停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看见他们。”

然而,尽管潘戴尔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欧斯纳德仍然没停止凝视。那双敏捷的棕色狐狸眼仍然盯着潘戴尔。如果有人在这团混乱中还肯费事仔细察看的话,会发现他的表情犹如发现金矿的人,不知道该跑去找外援,还是自己独力开挖。

一队狂欢作乐的人大军压境。潘戴尔爱他们中的每一个:

朱利叶斯,我的天哪,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先生!见过安迪,我的好朋友——法国债券经理人,安迪,他的账单有问题喔。

莫狄,太好了,先生——基辅来的年轻投机客,安迪,是新一波的阿许肯纳吉斯22新移民,这让我想起我的班尼叔叔——莫狄,来向安迪打个招呼吧。

日本贸易中心年轻潇洒的和夫先生和他的娃娃新娘,城里最美的一对璧人——平安,先生!夫人,致上我最高的敬意——三套西装加备用的长裤,但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你他的另一面,安迪。

佩德罗,年轻的律师。

费岱尔,年轻的银行家。

荷西—马利,安东尼奥,萨尔瓦多,保罗,稚嫩的股票经纪人。这几个脑袋空空、细皮嫩肉的富家大少,也就是西班牙文说的“白尾族”23,二十出头的凸眼证券商,只担心自己的男子气概,却喝酒喝到欲振乏力。在握手、拍肩,以及“周四见,哈瑞”的声音之间,潘戴尔低声评论他们的父亲是谁,谁有多少身价,他们的兄弟姐妹又如何巧妙分布在各政党里。“耶稣啊!”等他俩终于再度独处时,欧斯纳德衷心惊叹。

“呃,安迪,这和耶稣有啥相干?”潘戴尔略带挑衅地问,因为露伊莎不许家里出现渎神的言行。

“不说耶稣,哈瑞,老小子,就说你吧。”

配备柚木座椅与雕花银制餐具的联合俱乐部餐厅,是为豪奢盛宴设计的,但是奇特的低矮天花板与紧急照明,却让此地更像误入歧途而亡命天涯的银行家藏身之处。潘戴尔和欧斯纳德坐在靠窗的角落,喝智利葡萄酒,吃太平洋鲜鱼。每张烛光摇曳的餐桌,每位进餐者都用不满足的眼神打量彼此的身价:你有几百万身价?——他怎么进来的?——她以为她有多少钱可以花在钻石上啊?窗外,此刻天空已一片漆黑。在他们下方,灯光明灿的游泳池里,一个穿金色比基尼的四岁小女孩坐在头戴泳帽的壮硕游泳教练肩头,缓缓行过泳池水深的一端。教练身边是个过重的保镖,两手伸得老长,准备随时接住跌下来的她。游泳池边,女孩的无聊母亲穿着名家设计的裤装,涂着指甲油。

“露伊莎是我称之为中流砥柱的那种人,绝对不夸张。”潘戴尔说。他干吗谈起她?一定是欧斯纳德提到她了。“依我之见,露伊莎是千里挑一的顶级秘书人才,潜力无穷,只是还没完全发挥。”在那段不快的电话交谈之后,好好捧她一番让他觉得很愉快。“说她是低阶官员并不完全正确。就正式职务来说,从三个月前开始,她是艾尔尼·狄嘉多的私人助理,原先是在狄嘉多与伍尔夫法律公司,但他为了众人的缘故放弃自己的利益。就非正式的层面来说,运河管理局正处在交接的变动期,美国佬后脚出,巴拿马人就前脚进,而她是少数几个脑袋清楚、可以让他们搞懂来龙去脉的人。她负责接待,她负责掩护,她收拾善后。只要东西在,她就知道上哪里找出来;如果东西不在,她也知道该找谁要。”

“听来是个很罕见的人才。”欧斯纳德说。

潘戴尔很以老婆为傲。

“安迪,你说的没错。如果你想听我的个人意见,艾尔尼·狄嘉多是个幸运儿。一下是你的高阶船务会议要筹备,上次会议的记录呢?一下又是你的外国代表团要听简报,那些日文传译都跑哪里去了?”然而,再一次,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嘲弄艾尔尼·狄嘉多的崇高地位,“而且,在艾尔尼宿醉或受他那位贵族老婆的气时,她也是惟一能对他说上话的人。没有露伊莎,老艾尔尼肯定完蛋,他闪闪发亮的光环一定锈迹斑斑。”

“日本人。”欧斯纳德拖长声音,状似沉思地说。

“嗯,我猜他们可能是瑞典人、德国人或法国人啊。不过日本人的几率比较大就是了。”

“哪种日本人?本地的?来访的?商业的?官方的?”

“我不能说我知道,安迪。”一阵傻气、过度兴奋的咯咯笑。“对我来说,我想他们全都是一个样。有很多是银行家,应该是。”

“但露伊莎知道。”

“安迪,那些日本人对她言听计从。我是不知道她在干吗,但是看她和那些日本代表团在一起,看她鞠躬、微笑、‘请这边走,各位’——那是特权,就是这样。”

“她带工作回家是吧?周末工作?晚上?”

“安迪,她只有迫不得已时才这样做。通常是周四,在我招待顾客的时候,这样她就可以在周末脱身陪小孩。她没有加班费,他们简直是压榨她。不过他们付她的是美国薪水,我承认那又另当别论。”

“她怎么做呢?”

“工作吗?就是埋头工作,打字啊。”

“我是说钱。银子,薪水。”

“全存到联名账户里,安迪,她认为这么做才正确,也才应该。她是个品格高尚的女人与母亲。”潘戴尔一本正经地回答。

相当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发现自己脸颊泛红,双眼热泪盈眶;还好他强忍住,迫使它们倒流回原来涌出的地方。但是欧斯纳德的脸没红,皮靴扣似的黑眼睛也没盈满泪水。

“可怜的女孩,辛辛苦苦赚钱付给拉蒙,”他残酷地说,“而且自己还不知道呢。”

即使潘戴尔因为这一语道破的残酷事实而感到羞愧,也没在表情上再次展露。他兴奋地四下窥伺,脸上既有喜悦也有担忧。

“哈瑞!我的朋友!哈瑞!我对上帝发誓,我爱你!”

一个穿紫红色吸烟装的庞大身躯笨拙地朝他们这边移动,一路碰撞桌子,撞翻饮料,引来怒吼。他还是个年轻人,英俊的外貌也仍有迹可循,只是饱受痛苦与浪荡摧残。看见他走近,潘戴尔已经站了起来。

“迈基阁下,先生,我也爱你。你今天好吗?”他苦恼地问,“见过安迪·欧斯纳德,我的好朋友。安迪,这是迈基·阿布瑞萨斯。迈基,我觉得你神清气爽。我们何不坐下来呢?”

但是迈基需要展示他的外套,无法就此坐下。他把指关节抵在臀部,手指尖朝外,摆了个类似时装模特儿踮脚旋转的丑怪姿势,才抓住桌缘稳定重心。桌子随之摇摇晃晃,几个盘子掉落地面。

“哈瑞,你喜欢吧?引以为傲吗?”他高声说。他的英语有北美腔。

“迈基,真是漂亮极了,”潘戴尔急切地说,“我才刚告诉安迪,我从没裁过这么漂亮的肩线,而且你把优点都穿出来了,对不对啊,安迪?现在,我们何不坐下来聊聊天呢?”

可是迈基的注意力集中在欧斯纳德身上。

“先生,你觉得呢?”

欧斯纳德一派轻松自在地微笑。“恭喜。P&B的手艺炉火纯青,中线不偏不倚开在正中央。”

“你这家伙是谁啊?”

“他是一位顾客,迈基,”潘戴尔努力调停,和迈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如此,“名叫安迪。我告诉过你了,你没听进去。迈基在牛津待过,对不对,迈基?告诉安迪,你念哪个学院。他对我们的英国生活方式非常着迷,也当过我们英巴文化协会的会长,对不对,迈基?安迪是地位很重要的外交官,对吧,安迪?他在英国大使馆工作。阿瑟·布瑞斯维特替他老爸做衣服的呦。”

迈基·阿布瑞萨斯听进去了,但没露出太多欣喜之情,因为他看着欧斯纳德的眼神略带威胁,不太喜欢自己眼中所见。

“如果我是巴拿马总统,知道我会怎么做吗,安迪先生?”

“你为什么不坐下,迈基,我们再洗耳恭听?”

“我会杀掉我们很多人。我们根本没有希望。我们都被骗了。我们拥有上帝用来创造天堂的所有东西,大农场,海滩,山脉,还有你难以置信的野生生物,在地上插根棍子就长出果树,人美得让你想掉眼泪。我们做了什么?诈骗。阴谋。谎言。伪装。偷窃。让彼此挨饿。表现得好像所有东西只属于我,没有别人的份。我们这么蠢,这么腐败,这么盲目,我不明白地球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全部吞没。没错,我这样觉得。我们把科隆24的地卖给阿拉伯人。你会把这些话告诉女王吗?”

“迫不及待。”欧斯纳德愉悦地说。

“迈基,你再不坐下来,我可要生气啰。你让自己丢人现眼,也让我很尴尬。”

“你不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现在坐下来,当个好孩子。”

“玛塔呢?”

“我想她在家,迈基。在她住的科利罗区念她的书,我想应该是这样。”

“我爱那个女人。”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迈基,玛塔也会很高兴。现在坐下来。”

“你也爱她。”

“我相信我们都爱她,迈基,用不同的方式。”潘戴尔回答。他并没有真的脸红,声音却有点哽塞不适。“现在坐下来,像个好孩子,拜托。”

迈基双手抓住潘戴尔的头,湿答答地在他耳边低语,“礼拜天的大赛押朵尔丝·维塔,听到没?拉菲·多明哥买通了骑士。他们全部,听到没?告诉玛塔,让她发财。”

“迈基,你说得很大声,我也听得很清楚。今天早上拉菲在我店里,但你没来,真是可惜,有件很棒的晚宴外套等你来试穿。现在坐下,拜托,这样才够朋友。”

潘戴尔的眼角瞥见两个戴着徽标的大汉沿着房间边缘朝他们走来。潘戴尔伸出手臂,准备环住迈基像山一般壮硕的肩膀。

“迈基,如果你再捣蛋,我就不帮你做衣服了。”他用英文说,然后对那两个大汉用西班牙文,“我们没事,谢谢两位。阿布瑞萨斯先生会自己离开。迈基。”

“什么?”

“你在听我说吗,迈基?”

“没有。”

“你那位好司机桑托斯在外面车上吗?”

“管他呢!”

潘戴尔抓住迈基的手臂,带他缓缓穿过天花板镶满镜子的餐厅,走到大厅,司机桑托斯已经焦急地在那里等他的主人了。

“很遗憾你没见到他表现好的时候,安迪。”潘戴尔羞赧地说,“迈基是巴拿马仅有的几个真英雄之一。”

出于防卫的自尊心,他自告奋勇介绍了迈基的生平:父亲是移民来的希腊船东,是奥马尔·托里霍斯将军25的好友,这也是他会不顾其他商业利益、全心投入巴拿马毒品生意的原因,让毒品成为众人引以为傲、对抗共产主义战争的利器。

“他老是这样子讲话?”

“嗯,我必须说,这不算讲话,安迪。迈基很尊敬他老爸,他喜欢托里霍斯,不喜欢‘我们都知道是谁’的那个人。”他解释说,注意不提及诺列加名字的本地习俗。

“迈基觉得他有责任站到屋顶上,向所有长了耳朵可以聆听的人宣告这个事实,直到‘那个人’扯掉他的吊裤带,把他丢进大牢要他闭嘴。”

“这又和玛塔有关啰?”

“没错,你知道的,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安迪,我们称这为宿醉。你知道,他们那时候一起为他们的目标奔走。玛塔是黑人工匠的女儿,而他是个被宠坏的富家子弟,但是携手同为民主奋斗,你可以这么说。”潘戴尔回答。他渴望自己可以跑得远远的,把这个话题尽可能抛在脑后,越远越好。“在当时是很不寻常的友谊。他们心连心,就像他说的,他们彼此相爱。当然是啦。”

“还以为他说的是你。”

潘戴尔更用力驱策自己快马加鞭。

“只是,这里的大牢啊,安迪,我会这么说,可比老家还像大牢哪。我并不是诋毁老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知道的,他们把迈基和不怎么讲理的重刑犯丢在一笼,十二个人一间,或者更多,然后时不时把他换个笼子。如果你懂我的意思。那对迈基的健康可不怎么有帮助,特别是他当时还算英俊的年轻人。”他笨拙地告一段落,刻意静默一晌,欧斯纳德也很上道地不打破,纪念迈基逝去的俊容。“他们还莫名其妙揍了他好几回,因为他惹恼他们。”他加上一句。

“你还是去看他?”欧斯纳德随口问道。

“在牢里,安迪?没错,是的,我是去看他。”

“一定有角色变换的感觉,站在栏杆的另一边。”

迈基瘦得像稻草人,脸被打得歪斜扭曲,眼里依旧透出鲜活的炼狱情景。迈基穿着橘色的破衣衫,那里没有定制西服的裁缝师。脚踝上一圈红色水泡,手腕更多。戴上脚镣手铐的人必须得学会挨打时不滚动,但学习需要时间。迈基喃喃说,“哈瑞,我对天立誓,把手给我,哈瑞,我爱你,把我弄出去。”潘戴尔低声说,“迈基,听我说,你一定要收敛自己。小伙子,别看他们的眼睛。”谁也没听谁的话。什么都没说,只道了哈啰与下回见。

“那他现在在干吗?”欧斯纳德问,仿佛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兴趣。“除了让自己醉得一塌糊涂,把这个地方搞得鸡犬不宁之外?”

“迈基?”潘戴尔问。

“不然你以为是谁?”

突然间,那个迫使潘戴尔把艾尔尼·狄嘉多丑化成流氓的小魔鬼,又迫使他把阿布瑞萨斯美化成现代英雄:如果这个欧斯纳德以为他可以一笔抹煞迈基,那么他得马上改变想法。难道不是吗?迈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死党,我的伙伴,我的狱友。迈基断了手指,丧失男子气概。迈基被轮奸,而你还在你高尚的英国公学里玩蛙跳。

潘戴尔鬼鬼祟祟地环顾餐厅,防止有人偷听。邻桌,一个圆头男人从领班手中接过一部庞大的白色无线电话。待他说完,领班移开电话,像传爱杯26一样把它交给下一个需要的客人。“迈基还在做,安迪。”潘戴尔低声咕哝,“你不能光凭眼中所见,我会这样说,对迈基而言不行,天差地远着呢,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在干啥?他在说啥?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他是个搅事精。在他过劳的心灵深处浮现一个念头,他可以送迈基一份爱的礼物,赋予他永远无法享有的崇高地位,一个放逐归来,脱胎换骨,闪闪发光,骁勇好战,勇气十足的迈基。

“还在做什么?我没听懂,又说暗语啦。”

“他还在里头。”

“哪里里头?”

“缄默反抗运动。”潘戴尔说,宛如中世纪战士把自己的军旗掷到敌军阵营里,孤注一掷,准备扳回一城。

“什么?”

“缄默反抗。他和他那些紧密团结的信徒。”

“什么信徒?老天哪。”

“伪装,安迪。掩护,这样说吧,藏在表面之下。”潘戴尔还是不松口,目眩神迷地登上梦幻仙境无法估量的绝顶高处。最近与玛塔对话的依稀记忆更有如神助。“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巴拿马,民主根本就是假的。哈哈,全都是假装的。他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你听到他说了。欺诈。阴谋。谎言。假装。扯下窗帘,还不就是支配着‘我们都知道是谁’的同一批家伙等着夺回控制权。”

欧斯纳德针孔似的眼睛散发出黑黝黝的光芒,仍然紧紧抓牢潘戴尔。这是我的疆域,潘戴尔想,让我免受自己轻举妄动的苦果。他只是想要听故事,而不是我精确的描述,我真正的知识。他不在乎我是不是读小抄,是不是只靠记忆或东拼西凑。他甚至很可能根本没在听,没真正在听。

“迈基和桥另一头的人有接触。”他大胆编造。

“他们又是什么玩意儿?”

所谓的桥就是美洲大桥。这个说法也来自玛塔。

“隐匿的组织,安迪。”潘戴尔大胆地说,“那些宁愿追求进步也不愿接受贿赂的斗士与信徒。”他回答道,逐字引用玛塔的话。“那些农民和工匠被贪得无厌的差劲政府背叛了。那些可敬而渺小的专业人士。他们是巴拿马高贵的一面,你永远也不会见到或听到的那一面。他们自己组织起来。他们受够了。迈基也一样。”

“玛塔也加入?”

“很有可能,安迪。我没问过,我没有立场过问。我有我的想法。所以我才这么说。”

“到底是受够什么啦?”

潘戴尔以密谋的眼神快速环顾餐厅一圈。他是罗宾汉,替被压迫的人带来希望,是正义的使者。邻桌,十二个人的喧哗聚会正大啖龙虾,畅饮香槟王27。

“这个,”他以低沉强调的声音说,“他们。还有他们惹出来的所有事情。”

欧斯纳德想多听些日本人的事。

“好吧,安迪,你那些日本人——你可问到重点了,我希望这就是你问的原因——我说啊,他们是巴拿马不容忽视的一群人哪,已经很多年了,依我看,有二十年了吧。”潘戴尔兴冲冲地回答,很乐于把他那惟一一个真心朋友的话题抛到一边。“有日本人的游行队伍娱乐大众,有日本的铜管乐团,有他们捐赠给国家的日本海鲜市场,甚至还有日本捐资的电视教育频道。”他说,同时记起他们允许小孩看的寥寥几个节目。

“你最顶尖的日本人是哪一个?”

“你是说顾客吗,安迪?我不知道谁最顶尖,我说他们像谜一样。可能得问玛塔。量一次身,鞠六次躬,再照张相,我们老是这样说,而且我们说得也没错。有个贸易代表团的八潮先生,常在我们店里耀武扬威。还有个大使馆的敏和先生。但真要提几个顶尖人物的名字,我还是得查查看。”

“或者问问玛塔。”

“说得没错。”

潘戴尔感受到欧斯纳德益加深沉的凝视,于是抛出亲密的微笑,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没有成功。

“你和艾尔尼·狄嘉多一起吃过饭吗?”潘戴尔以为欧斯纳德还会问更多关于日本人的问题,但他却这么问。

“不是这样的,安迪。没有。”

“为什么没有?他是你老婆的老板啊。”

“我不认为露伊莎会答应,老实说。”

“为什么?”

小魔鬼又出现了。那个老是跳出来提醒我们、凡事阴魂不散的小魔鬼;那个可以从一时嫉妒蔓延成终生虚构的小魔鬼;那个小魔鬼对好人惟一能做的是,一旦贬低他,就把他再贬得更低一点。

“艾尔尼是我所谓的极右派,安迪。他也是‘我们都知道是谁’的人,虽然他从未泄露身份。他和他那些自由派朋友在一起时说的屁话,请原谅我这么说,一转身就全跳到隔壁,传进‘我们都知道是谁’的耳朵里,‘是的,先生,不,先生,我们该怎么服侍阁下您呢?’”

“很少人知道啊,他也是吗?我们大多数都以为他是个端正的人,艾尔尼。”

“所以才危险啊,安迪,问问迈基。我会这么说,艾尔尼是一座冰山,沉在水里的部分比浮上水面的多。”

欧斯纳德咔嚓咬下一口面包卷,加一点奶油,下巴反刍似的缓缓画着圆弧。但锐利的黑眼睛需索更多的面包与奶油。

“你店里二楼的那个房间——运动休闲区。”

“你喜欢对吧,安迪?”

“想过把那里变成会客厅吗?让他们可以透露心事的地方?比周四晚上在只有张旧沙发和扶手椅的一楼强吧,对不对?”

“安迪,我承认我是想过很多次。而且我很感动,你只看了一眼,竟然就有和我一模一样的想法。但每次总会碰上无法克服的难题,要把我的运动休闲区摆到哪里去啊?”

“利润还行吧,那东西?”

“有一点。噢,是的。”

“别吊我胃口了。”

“运动配件其实是我招揽客人的特价优惠,安迪。如果我不卖,别人就会卖,同时也抢走了我的客人。”

没有多余的肢体动作,潘戴尔很不安地注意到。我曾经碰见过一个像你一样的警官,从不摆手搔头或挪动屁股,就只是坐着,用那双眼睛盯着你。

“你在替我量西装吗,安迪?”他戏谑地问。

但欧斯纳德不必回答,因为潘戴尔的目光已经移到房间另一端。十来个刚抵达的人,有男有女,喧闹不休,正在长桌落座。

“那是方程式的另一半,你可以这么说!”他宣称,和坐在首位的那个人夸张地互换手势。

“拉菲·多明哥本人,不是别人。迈基的另一个朋友,不骗你!”

“什么方程式?”欧斯纳德问。

潘戴尔用手在嘴边圈成杯状,以求谨慎。

“他身边那位女士,安迪。”

“她又怎么啦?”

“她是迈基的老婆。”

欧斯纳德一面忙着吃东西,一面用鬼鬼祟祟的眼神朝远远的那张桌子瞄了一眼。

“有奶子的那个?”

“答对了,安迪。有时候你会怀疑,大家干吗要结婚,对吧?”

“给我多明哥。”欧斯纳德命令道——就像,给我个中央C音吧。

潘戴尔吐了一口气。他的脑袋晕头转向,他的心精疲力竭,但没人喊中场休息,只好继续玩下去。

“他开自己的飞机。”他断然开口。

从店里听来的零碎消息。

“干些啥?”

“经营好几家没人住的上流饭店。”

国内外四处闲聊瞎扯得来的素材。

“为什么?”

这是他仅剩的说服力。

“饭店属于某家总部位于马德里的财团,安迪。”

“所以呢?”

“所以啊,谣传说,那家财团属于几位和可卡因生意脱不了干系的哥伦比亚绅士,对吧?那家财团生意不赖,你一定很乐意知道。一家全新的在奇特雷28,另一家在戴维市29,还有两家在博卡斯·德尔托罗30,拉菲·多明哥自己驾着飞机在这些地方跳来跳去,活像油锅里的蚱蜢。”

“到底干些啥玩意儿?”

两个间谍沉默片刻,因为侍者来替他们的杯子添水。冰块响叮当,像教堂的钟声。来去疾如风,听在潘戴尔耳中恰似灵光乍现。

“安迪,我们只能猜测。拉菲压根儿不知道怎么经营饭店。不过没问题,我告诉你了,那些饭店根本不收客人。他们不做广告,如果你想订房间,他们会很有礼貌地告诉你,饭店客满了。”

“不懂。”

拉菲不会在乎的,潘戴尔告诉自己。拉菲就像班尼叔叔,他会说,哈瑞小子,随便你对欧斯纳德先生说什么都没关系,他高兴就好,只要你别有目击证人就行了。

“每家饭店每天存五千元现金进银行,对吧?从现在开始的一到两个会计年度,等饭店累积几个稳定的账户后,他们就会把饭店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而那人恰好是顶着另一家公司帽子的拉菲·多明哥。那些饭店里里外外都状况极佳,这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房间没人睡过,厨房连一个汉堡都没做过。而且这完全是合法生意,因为在巴拿马,三岁大的钱不只值得尊敬,简直就是古董啰。”

“而且他上迈基的老婆。”

“我们是这样听说的,安迪。”潘戴尔说,有些留神,因为这部分是真的。

“迈基说的?”

“不是这样的,安迪,确切来说并非如此。迈基视而不见。”说服力又来了。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什么因素驱使他?是安迪。表演者就是表演者。如果你的观众不拥护你,就是违逆你。也或许因为他虚构的故事支离破碎,所以他需要编造其他事情来加以充实。或许他在自己再造的世界里找到新生。

“安迪,你知道的,拉菲是他们的人。坦白说,拉菲绝对是大头目之一。”

“什么大头目?”

“缄默反抗运动啊。迈基的手下,随侍左右的人,我叫他们是‘那些看到恶兆的人’。拉菲是个混种。”

“什么东西?”

“混种,安迪,和玛塔一样,也和我一样,他有印第安血统。你会很高兴知道巴拿马没有种族歧视,但是他们不太喜欢土耳其人,尤其是新来的,随着你不断爬上社会阶级,脸孔也越变越白。我称之为高山症。”

这是个新笑话,他打算收进资料簿里,但欧斯纳德却没发觉。或者他也发觉了,只是并不觉得好笑。事实上,在潘戴尔看来,欧斯纳德的表情仿佛在说他宁可看一场公开处决。

“事成付款,”欧斯纳德说,“没得商量。同意吗?”他头往肩膀低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压低。“安迪,打从我们的铺子开张以来,这就是我一贯的原则。”潘戴尔热烈响应,一面努力回想他上次事成付款给别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酒后他觉得飘飘欲仙,又对自己与其他人有种全然不真实的感觉。他差点儿又加上一句,说这也是亲爱老阿瑟·布瑞斯维特的原则,但还是克制住了,因为他这个晚上的说服力已经发挥够多了,而且艺术家必须有所节制。尽管他觉得自己可以整夜表演下去。

“大家不再觉得为钱做事是可耻的。这是每个人做事的惟一动机。”

“噢,我同意,安迪。”潘戴尔说,他想欧斯纳德这会儿是在哀悼岌岌可危的英国。

欧斯纳德环顾室内,以防有人偷听。或许四周许多交头接耳的密谋者鼓舞了他的勇气,他的脸变得僵硬,这让潘戴尔觉得很不自在。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压得老低,却也装上了锋利的锯齿。

“拉蒙把你逼到绝境。如果不还他钱,你的事业就毁了;如果付他钱,你就困在一条没有水的河和一座长不出稻米的农场里,更别提露伊莎的白眼啦。”

“安迪,我不否认,我是很烦恼,已经好几个礼拜吃不下饭了。”

“知道你那边的邻居是谁吗?”

“地主不住在那里,安迪。一个恶毒无比的幽灵。”

“知道他的名字吗?”

潘戴尔摇摇头。“他不是一个人,你知道,而是一家登记在迈阿密的公司。”

“知道他们的往来银行吗?”

“不知道,安迪。”

“是你的好朋友拉蒙啊。那是卢尔德的公司,他拥有三分之二,X先生拥有其余三分之一。

知道谁是X吗?”

“我不知所措了,安迪。”

“帮你管理农场的那个家伙呢?他又是什么角色?”

“安吉?他爱我就像兄弟一样。”

“你被蒙了,碰上骗子啦,想一想吧。”

“我正在想,安迪,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想过了。”潘戴尔说,眼睁睁看着他另一部分的世界沉没。

“有人想贱价向你买农场吗?”欧斯纳德问,两人之间逐渐筑起一道迷雾之墙。

“我的邻居啊,然后他就会放水回去不是吗,于是他就会有座能有收成的稻米农庄,价值超过他买价的五倍。”

“而且安吉会替他管理。”

“我怎么看到一个圆圈圈啦,安迪,而我被钉在中间。”

“你邻居的农场有多大?”

“两百英亩。”

“他用来做什么?”

“养牲口。不怎么需要维护,不需要水,他只是想切断我的水源。”

囚犯答话简单扼要,让警官可以写下:只是欧斯纳德没写任何东西,他用那双敏捷的棕色狐狸眼记下来。

“最初是不是卢尔德要你买那座农场的?”

“他说价钱很便宜,法院拍卖,只是让露伊莎的钱有用武之地。我太没经验了,真是的。”欧斯纳德把白兰地酒杯靠在嘴边,或许是为了盖住嘴唇。他吸了一口空气,声音降半度,速度加快。

“你是上帝的恩赐,哈瑞。经典、无与伦比的情报侦查站,老婆有渠道,交游广阔,有朋友搞反对运动,店里的小姐和暴民有一手,已有十年稳定的行为模式。自然的掩护,本地的语言,闲聊瞎扯的天分,敏捷自主的能力。从没听过有人能把故事拼凑得这么好。维持你的本色,再多发挥一点,我们就能掌握整个巴拿马。你还是可以拒绝的。要加入吗?”

潘戴尔露出傻笑,部分因为被捧得飘飘然,部分因为对自己陷入的困境心生恐惧。最主要的是,他警觉到刚刚目睹了自己生命中伟大的一刻,这伟大的一刻似乎就在自己并未参与的情形下发生了。

“安迪,老实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直都可以拒绝。”他吐露心声。他的意识在远离生命的外缘恣意游荡。但他并没说好。

“不利的是,你从加入的第一天起就会陷得很深。这会让你困扰吗?”

“我早已经陷得很深了不是吗?问题是我怎样才能脱得了身。”

又是那对眼睛,太苍老,太沉着,聆听,回忆,嗅闻,同时做所有的工作。而潘戴尔无视这一切,也或者正是因为这一切而大胆地自我表白。

“虽然你打算和破产的情报侦查站合作,让我有点难以理解,”他用微微责难的自夸语气说道,“但就我所知,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拯救我,除非是脑袋坏掉的百万富翁。”他毫无必要地瞄了餐厅四周一眼。“安迪,就在那堆人中间,你有看到脑袋坏掉的百万富翁吗?注意,我可没说他们神志清醒,只是脑袋坏掉的方式和我需要的不一样。”

欧斯纳德不受影响。目光没变,声音没变,连厚重的手掌平伸、手指躺在白色厚餐巾上的姿势都没变。

“或许我这帮人够疯了。”他说。

潘戴尔左顾右盼寻求解脱,他的目光选择了一个像熊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巴拿马最惹人厌的专栏作家,正踏着他的伤心小径,走向孤悬在餐厅最黑暗角落的一张桌子。但他还是没说好,一只耳朵正凝神倾听班尼叔叔的谆谆善言:孩子,如果你碰上骗子,就钓住他,因为骗子最不喜欢听到的话就是叫他下周再来。

“你加入不?”

“我正在想,安迪,我正在考虑。”

“考虑什么呢?”

就是一个头脑清楚的成年人正在作出决定啊,他在心里恨恨地回答。就是用心智和意念,代替一堆愚蠢的冲动、丑恶的回忆和剂量过多的说服力。

“安迪,我要衡量各种看法,考虑所有的方面。”他高深莫测地说。

欧斯纳德否认没有人可以跟他分庭抗礼的指控。这个时候,他湿濡低沉的喃喃声和他那大个头还真是绝配,但潘戴尔在他的话里找不到连贯性。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夜晚。我又想到班尼叔叔了。我需要回家,上床睡觉。

“我们不会对人讲重话的,哈瑞,不对我们喜欢的人。”

“我没说你讲重话啊,安迪。”

“这不是我们的风格。在我们这么需要你的时候,干吗把你的犯罪记录泄露给巴拿马人啊?没道理嘛。”

“一点道理都没有,安迪,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干吗要揭穿老布瑞斯维特的事,让你在老婆小孩面前出丑,破坏幸福的家庭?我们需要你,哈瑞。你他妈的有太多东西可卖了,我们要做的就只是买下来。”

“替我摆平稻米农庄,你们就可以把我的头放到充电器上啦,安迪。”潘戴尔故作和善地说。“哈瑞,这又不是拍卖,我们要的是你的灵魂。”

潘戴尔模仿他的主人,用双手捧住白兰地酒杯,倚着烛光摇曳的桌子。他还在权衡得失。坚持到底。尽管大部分的他宁可说好,以结束这犹未答应的尴尬窘境。

“我还没听你谈工作内容对吧,安迪?”

“情报侦测站,早告诉你了。”

“没错,但是你想侦测什么,安迪?底线是什么?”

又是那双眼睛,如针一般尖利。红光再度一闪而过。他陷入沉思,有气无力的下巴漫不经心地咀嚼,胖小子垂头垮腰的躯体,拖长压低的声音从歪斜的一边嘴角吐出。

“不太多。21世纪的全球权力平衡。未来的世界贸易。巴拿马的政治棋盘。缄默反抗运动。从桥另一边来的家伙,你是这么叫他们的。老美抽手以后会如何?如果他们果真抽手的话。1999年12月31日谁会大笑,谁会哭?31全球两大航运大门之一交给一群野孩子管理拍卖,会是什么情景?简单得很。”他这么回答,但结尾却是问句,仿佛好戏还在后头。

潘戴尔也对他咧嘴笑。“噢,好,那就没问题啰,对不对?我们会把东西打包好,等你明天午餐时间来拿。如果不合用,随时可以送回来。”

“还有几样不在菜单上的东西。”欧斯纳德益加不动声色,“或是还没列上去,应该这么说。”“那又是什么,安迪?”

一耸肩。漫长缓慢的一耸肩,警察似的,带着合谋、暗示、令人不安的意味,故作轻松,表现出可怕的权力和庞大的知识优势。

“剥猫皮的方法很多,这个把戏也一样,一个晚上是学不完的。我听到你说‘好’了,或者你学嘉宝32搞神秘?”

很令人诧异,虽然可能只有他自己觉得诧异,潘戴尔竟然还努力搪塞。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犹豫未决是他惟一剩下的自由。或许是班尼叔叔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也可能他有些模糊的想法,根据囚犯的权利,出卖灵魂的人可以享有一段考虑期。

“安迪,我又不是嘉宝,我是哈瑞。”他说,勇敢地抬起腿,挺起肩,“我怕作了这个改变一生的决定后,你会发现哈瑞·潘戴尔是精于算计的动物。”

已经过了十一点。潘戴尔熄火,把车子停在离房子二十码处,以免吵醒孩子。他用双手打开前门,一手推,一手转钥匙。因为你如果先推,就可以顺利无声地开启门锁,否则会发出像枪响的声音。他进厨房,灌可乐润喉,希望去掉白兰地的味道。然后在玄关脱掉衣服,把衣服放在椅子上,蹑手蹑脚走进卧房。露伊莎把两个窗子都打开,她喜欢这样睡觉。海风从太平洋吹来。拉开床单时,他意外发现她和他一样赤裸着身子,而且还清醒得很,瞪着他。“怎么回事?”他耳语,怕喧闹会吵醒孩子。

她伸长手臂,狂烈地紧紧拥抱他。他发现她的脸已沾满泪水。

“哈瑞,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你知道。真的,真的很抱歉。”她吻着他,但是不让他回吻她。“不要原谅我,哈瑞,还不要。你真是一个好人,好丈夫,这么努力打拼。我父亲说得没错,我是个冷血无情、心肠恶毒的臭婆娘,只要脾气一来就说不出半句人话。”

她拥着他的时候,他想着,太晚了,来不及了。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我们原该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