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戴尔后来想到,欧斯纳德抵达P&B时伴随的那声雷鸣,班尼叔叔一定会称之为配料,这倒是再恰当不过了。在此之前,这天是闪闪发亮的巴拿马雨季午后,阳光灿烂,两个漂亮女郎看着对街莎莉礼品屋的橱窗。隔壁花园里的九重葛,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然后,四点五十七分——潘戴尔从没怀疑欧斯纳德会不准时——来了一辆褐色掀背福特,后车窗贴着埃尔维斯租车贴纸,停进留给顾客的停车位。这张吊儿郎当的脸孔顶着一头黑发,像颗万圣节南瓜种在挡风玻璃里。到底为什么会想到万圣节,潘戴尔实在不明白,但就是想到了。一定是因为那双圆圆的黑眼睛。事后他这么对自己说。
就在这一刹那,巴拿马闪起电光。
就是这样,起先只是一朵不比汉娜手掌大的雨云飘到太阳前面,下一秒钟就变成六英寸大的雨滴,宛如纺梭在前门台阶上上下下蹦跳,雷声与闪电打得街上每辆车的警报器都呼啦作响,水沟盖的外框被炸开来,然后在棕色的水流中像铁饼似的沿路往下滑,棕榈叶和垃圾桶也惹人厌地轧上一脚。每次倾盆大雨,戴着帽子的黑人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透过车窗向你推销高尔夫球伞,或者开价一块钱,帮你把车推到较高的地方去,如此一来你的汽车分电器就不会弄湿。
其中一个黑人已经对那位南瓜脸出言不逊了。南瓜脸坐在离门阶十五码处的车里,等待末日之战11平息。但是末日之战还没完没了,因为风还不够大。南瓜脸不想理黑人,但黑人不肯善罢甘休。南瓜脸让步,摸索他的西装外套——在巴拿马,这件外套只有重要人物或保镖才穿——抽出皮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再把皮夹塞回内侧的左口袋,摇下车窗,让黑人可以把伞递进车里。南瓜脸和他说笑,给他十块钱,免去淋得一身湿。操作完成。记上一笔:南瓜脸会说西班牙文,虽然他才抵达此地。
潘戴尔微微一笑。是真正充满期待的微笑,而非随时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微笑。
“比我想的还年轻。”他对着玛塔婀娜的背影大声说。玛塔正缩在她的玻璃隔间里,紧张地拿她的彩票,核对她从没赢过的中奖号码。
赞许有加。仿佛他已凝望经年,就为了推销西装给欧斯纳德,就为了拥有欧斯纳德的友谊,而非立时察觉对方真正的身份:一个来自地狱的顾客。
潘戴尔大胆对玛塔说出他的观察,玛塔只抬起秀发乌黑的头表示会意,没答话。潘戴尔将自己整顿好。有新客户上门时他一贯如此,并带着希望被发现的神态。
因为他的生活训练他要信赖第一印象,所以他也同样重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第一印象。例如没有人会希望裁缝是坐着的。但潘戴尔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P&B应该成为喧嚷尘世里的静谧绿洲。因此,他刻意要让人看见他坐在那把古旧的门房椅上,简直就是他膝上那本年代久远的《时代》杂志的翻版。
而且他完全不在意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茶盘,就像此刻一样,摆在《伦敦画报》与《乡村生活》的旧杂志中间,茶盘上有只货真价实的银茶壶,还有新鲜可口的小黄瓜三明治。特薄三明治是玛塔在她的厨房里精心制作的完美成品。每回新顾客刚上门的敏感阶段,玛塔就坚持待在厨房里,免得一个满脸伤疤的混血女人,会威胁到白种巴拿马男人耽溺于自我修饰的尊严。而且她也喜欢在那里看她的书,因为他终于让她重拾学业。心理学,社会历史,还有一科什么他老记不得。他希望她读法律,但她直言不讳地拒绝了,理由是律师全是骗子。
“那是不对的,”她会用她那仔细推敲、充满讽刺意味的西班牙文说,“老黑木匠的女儿怎么可以为了钱自贬身价。”
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要撑着蓝白相间的赌马经纪伞钻出小车,进到倾盆大雨里,有好几种方式。欧斯纳德的做法——如果这个人是他的话——很灵巧,但不无瑕疵。他的策略是在车里就稍微打开伞,笨拙地弯起身子,屁股朝外,同时迅速拉出雨伞盖住自己,以得意洋洋的胜利姿势一次把雨伞开到底。但不知道是欧斯纳德或雨伞塞住了车门,有那么一晌,潘戴尔只能看见一个颇有分量的英国屁股,裹在胯部裁剪过深的褐色华达呢长裤里,披着开双衩的套装上衣,被暴雨炮火轰得七零八落。
十盎司的夏季轻便布料,潘戴尔注意到了。达克龙混纺,这对巴拿马来说实在太热了些,难怪他急着要几套西装。三十八的腰,至少。伞打了开来。有些伞是打不开的,但这把伞像即刻投降的旗帜般瞬间冲出,以相同的速度倾斜,掩住身体上半部。然后他消失了,每个顾客从停车位走到前门之间都是如此。他的脚步声来了,潘戴尔心满意足地想。踩在湍急雨流上的脚步。他来了,他站在门廊,我可以看见他的身影。进来呀,傻瓜,门没锁。但潘戴尔还是坐着。他要自己这样做,否则他就要整天开门关门了。雨水浸湿的褐色华达呢像万花筒里的碎纸片,斑斑片片出现在毛玻璃上镌刻的透明半镂空字母里: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巴拿马及萨维尔街,1932年创立。下一刻,整个庞大的身躯小心翼翼,雨伞在前,蹒跚进到店里。
“我想您是欧斯纳德先生。”——他从那张门房椅的深处说道——“请进,先生,我是哈瑞·潘戴尔。真是对不起啊,我们这场雨。来杯茶还是烈点儿的东西?”
好胃口是他的第一个念头。敏捷的棕色狐狸眼睛,迟缓的身体,大大的四肢,又一个怠惰的运动员,要让衣服还有扩张空间。在这之后,他想起班尼叔叔乐此不疲的歌舞杂耍笑话,这会让露丝婶婶装出被激怒的样子:
“大手,女士们,大脚,你们知道这代表什么——大手套和大袜子。”
进到P&B的绅士可以有些选择。他们或许坐下来,惬意自在的人就会这么做,接下一碗玛塔的汤或一杯什么东西,交换八卦,让屋里的气氛抚慰他们,然后才转移到楼上的试衣间,能够不经意瞥见散放着苹果的木茶几上摊开的服装图册。或者他们可以走直线进入试衣间,局促不安的人会这样做,大部分是新客户,透过木板隔间对司机大吼大叫,用移动电话和他们的情人与股票经纪人通话,就为了让人注意到他们的重要性。随着时间过去,局促不安的人会变得惬意自在,然后另有一批新客户取而代之。潘戴尔等着看欧斯纳德属于哪一类。答案:两者皆非。
就一个打算花五千大洋打扮外表的男人来说,他没表现出任何已知的症状。他不紧张,不因缺乏安全感或犹豫不决而沮丧;他不仓促,不絮叨,不过分熟稔。他没有罪恶感。此时的巴拿马,罪恶感极其罕有。就算你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也很快就逃逸无踪了。他镇静得令人不安。
他的做法是,用湿漉漉滴水的雨伞撑住自己,一脚踏前,另一脚规规矩矩踩在门垫上,这也是后回廊的铃一直响个不停的原因。但欧斯纳德并没听见铃声,或者他听见了却不为所动,毫不困窘。因为尽管铃响不断,他脸上还是带着开朗的表情左顾右盼。恍然认出的微笑,宛如碰见失散已久的朋友。
桃花心木的回旋楼梯通向顶层绅士席:我的老天哪,亲爱的老楼梯……印花软绸,晨袍,绣有名字的家用拖鞋:噢,对,我记得你……图书室阶梯巧妙改成领带架:谁想得到以前这是做什么用的?木质吊扇懒洋洋地在镶饰线条的天花板上转动,一卷卷布匹,一个柜台,角落边上摆着年代可溯及世纪之交的剪刀与铜尺:老朋友,每一位都是……最后是磨损的门房皮椅,在本地的传奇里,这是布瑞斯维特的遗物。潘戴尔本人就坐在椅子上,对他的新顾客露出和颜悦色却不失权威的神态。
欧斯纳德回头看潘戴尔——彻头彻尾、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先从脸开始,然后一路往下到掩襟的背心,再到墨蓝长裤、丝质袜子和牛津达克牌的黑色便鞋,楼上从六号到十号,存货一应俱全。然后又往上,在长驱直入店铺深处之前,花了足足一秒钟,端详那张脸。门铃直响,因为他那条粗壮的后腿动也不动,就踩在潘戴尔的椰丝门垫上。
“了不起,”他宣布道,“棒极了!千万别更动,一丁点都不要。”
“请坐,先生,”潘戴尔热诚地催促,“就当在家里,欧斯纳德先生。每个人在这都像在家一样,我们希望他们有这种感觉。进来聊天的比做西装的还多呢。你旁边有个雨伞架,摆在那里吧。”
但欧斯纳德没把伞摆到任何地方,而是像拿根指挥棒般举起来,指着挂在后墙正中央、裱在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个身穿圆领黑外套、戴着眼镜的苏格拉底式绅士,对着眼前青涩年轻的世界皱起眉头。
“那是他,对不对?”
“谁啊,先生?在哪儿?”
“那边,那一位伟大的人物,阿瑟·布瑞斯维特。”
“的确是,先生,我得说你眼力真好,就是那位伟大人物,你形容得真贴切。这是他巅峰时期的照片,钦敬万分的员工请求他拍的,并在他六十岁生日时送给他。”
欧斯纳德跃向前看个清楚,门铃终于不响了。“‘阿瑟·G’,”他大声念出贴在相框底边的铜牌,“‘1908至1981。创立者’。我真该死,竟没认出他来。G代表什么?”
“乔治。”潘戴尔说,纳闷欧斯纳德为什么会觉得早该认出来。但他还不打算问。
“打哪儿来的?”
“皮纳。”潘戴尔说。
“我是说这张照片。你带来的吗?哪里来的?”
潘戴尔纵容自己露出悲伤的微笑及一声叹息。
“他亲爱的未亡人送的,欧斯纳德先生,就在她随之过世前不久,真是一番美意。想想看,从英国寄到这要花多少钱,对她是很大的负担,但她还是毫不在乎地寄了。‘那是他想待的地方’,她是这么说的,没人能劝她打消念头。虽然他们想叫她别这么做,但她把心和照片一起寄出来了,谁能劝得动呢?”
“她叫什么名字?”
“朵莉丝。”
“有孩子吗?”
“对不起,先生,你是指?”
“我是说布瑞斯维特太太。她有孩子吗?继承人,后代。”
“没有,唉,他们的结合不受祝福。”
“还有,你不觉得店名应该叫‘布瑞斯维特与潘戴尔’吗?老布瑞斯维特毕竟是资深合伙人,就算死了,也还是应该排名在前。”
潘戴尔已经摇着头。“不,先生,不是这样的。打从一开始,这就是阿瑟·布瑞斯维特的意思。‘哈瑞,我的孩子,年轻的摆前面。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P&B,这样才不会和某家石油公司搞混了。’”
“你们替哪些王室家族打扮呢?‘御用缝纫师’,你们招牌上写的。能够冒昧一问吗?”潘戴尔允许自己的微笑稍稍冷淡。
“嗯,先生,这样说吧,顾及那些无所事事的王室成员,恐怕我也只能透露这么多。有几位和某王室要员关系不远的先生,过去就常让我们蓬荜生辉,到现在还是如此。哎,我们不能多透露细节。”
“为什么不行?”
“部分基于缝纫工会行为准则,保证严守每位顾客的秘密,无论地位高低。部分恐怕也因为安全的缘故。”
“英国君主?”
“你逼我太甚啦,欧斯纳德先生。”
“所以外头那是威尔斯王子的徽章?我本来还以为是家酒馆呢。”
“谢谢你,欧斯纳德先生,你真是明察秋毫,在巴拿马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过也因为我口风很紧。请坐吧,先生。如果你有兴趣尝尝,玛塔的三明治是小黄瓜口味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她的盛名。我还有瓶很好的淡白酒,推荐你品尝。智利货,是一位顾客进口的,不时好意地送我一箱。我能说动你来点什么吗?”
此刻,对潘戴尔来说,让欧斯纳德心动是件很重要的事。
欧斯纳德没坐下,但接过一份三明治。事实上他自个儿从盘里拿了三块,一块吃着,另外两块则是在他和潘戴尔肩并肩站在苹果木桌边时,能够握在巨大的左手掌心以保持平衡。
“这些不是我们要的,先生。”潘戴尔草草指着一块轻薄斜纹呢的样布,推心置腹地说。他惯常如此。
“这些也不行——我说呢,不适合成熟的人——对嘴上无毛或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还可以,但对像你我这样的人就不行。我得这么说。”他又翻了翻,“可给我们找到了。”
“上好羊驼呢。”
“一点也没错,先生。”潘戴尔说,而且非常诧异。
“产自秘鲁南部的安第斯高地,因为质地轻柔及多种天然色泽而大受欢迎,还请容我冒昧引用《羊毛记录》的说法。嗯,我运气很好,你是匹黑马,欧斯纳德先生。”
但他只点到为止,因为你们这些一般顾客对布料根本一窍不通。
“这是我爸爸的最爱,我发誓。是以前的事了,不是羊驼呢就免谈。”
“先生,以前的事?我的天哪。”
“过世了。和布瑞斯维特作伴去了。”
“嗯,我想说,欧斯纳德先生,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令尊可真是一语中的啊。”潘戴尔惊呼,侃侃而谈他最喜欢的话题。“就我的专业判断,羊驼呢料是世界上最顶尖的轻质布料。以前是,如果你容我这么说,未来也永远是。就算有全世界的马海毛和绒毛混纺,我也不在乎。羊驼呢纺成布之前就已经染色,所以可以有各种色泽,选择丰富。羊驼呢精纯,有弹性,会呼吸,就算最敏感的皮肤也没问题。”他推心置腹地把手指搁在欧斯纳德的上臂。“欧斯纳德先生,我们萨维尔路的裁缝啊——说来真是羞愧得无以复加哪,要不是物料匮乏,恐怕他们还不罢手呢。你知道他们把布料拿来做什么吗?”
“考倒我了。”
“当衬里啊,”潘戴尔一脸嫌恶地公布答案,“一般的衬里。野蛮哪,真是。”
“老布瑞斯维特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的确是,先生,我可以坦率引用他的话。有次他对我说,‘哈瑞’——他花了九年才改口叫我哈瑞——‘他们对待羊驼呢的态度,比我对狗还不如。’这是他说的,到今天还在我耳边盘旋呢。”
“我也是。”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如果说潘戴尔机警非常,那么欧斯纳德恰恰相反,他似乎没察觉自己的话所造成的影响,仍然翻来覆去地检视样布。
“我想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欧斯纳德先生。”
“老布瑞斯维特替我爸做衣服。当然是很久以前啰,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
潘戴尔显得感动非凡,说不出话来。他浑身僵硬,肩膀耸起,像站在阵亡战士纪念碑前的老兵;等到讲得出话时,声音气若游丝。“噢,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还请原谅,先生,这真值得大书特书。”他稍稍恢复元气,“这是第一次,我不会羞于承认。父传子。两代都惠顾P&B。我们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在巴拿马没有。还没有过,从我们离开萨维尔路以后就没有。”“我猜想你一定觉得很意外吧。”
一瞬间,潘戴尔可以指天立誓保证,那双敏捷的棕色狐狸眼失去光泽,睁得圆圆的,一片烟茫茫的幽暗,只剩瞳孔里闪现的一丝光芒。他事后想像,那丝光芒并非金色,而是红色的。但没过多久,狐狸眼再度恢复光泽。
“怎么了?”欧斯纳德问。
“我想我太惊讶了,欧斯纳德先生。‘关键时刻’,我相信这是最近的说法。对我来说正是如此。”
“这就是时代的巨轮哪,对吧?”
“的确是,先生。他们说这是巨轮,旋转、践踏、碾碎面前所有的东西。”潘戴尔附和着,转身回到样布本里,像是想在劳动里找寻慰藉的人。
欧斯纳德先是再吃一个小黄瓜三明治,一口吞下,然后两手合掌,缓缓轻拍,拂掉渣屑,一连数次,直到满意为止。
P&B有套接待新客户的流畅运作程序。在样布本里挑料子,鉴赏挑中的布匹——潘戴尔非常谨慎,店里现成有的布料才会在样布本里展示——移往试衣室量身,浏览绅士精品部与运动休闲区,参观后回廊,与玛塔打招呼,开户头;除非另有协议,否则便预付订金,十天后再回来,进行首次试穿。然而,面对欧斯纳德,潘戴尔决定来点变化。他离开样布桌,带欧斯纳德到后廊,因为玛塔已退到厨房埋首阅读《借贷生态学》,一本有关南美丛林在世界银行热烈鼓励下遭到大规模破坏的历史的书。
“欧斯纳德先生,见过P&B的真正首脑,虽然这样说她会杀了我。玛塔,和欧斯纳德先生握个手。欧斯纳德先生,O—S—N, A—R—D。为他做个卡片,亲爱的,再摆进老顾客里,因为布瑞斯维特先生曾替他父亲裁衣。先生,您的大名是?”
“安德鲁。”欧斯纳德说。潘戴尔看见玛塔抬起眼睛看欧斯纳德,仔细端详,仿佛除了名字还听见什么别的,然后狐疑地看着潘戴尔。
“安德鲁?”她重复一遍。
潘戴尔急忙解释,“暂住巴拿马饭店,玛塔。但是在我们巴拿马传奇的地产商恩助下,他将很快搬到——?”
“白蒂雅角12。”
“当然。”潘戴尔露出善意,微笑地说着,仿佛欧斯纳德点了鱼子酱。
而玛塔先是很认真地在她的书上做标记,之后就把书摆到一旁,躲在她乌黑头发的帘幕后,仔细地记下各个事项。
“那女人碰上什么事了?”一安全返抵回廊,欧斯纳德便低声追问。
“恐怕是意外,先生,后续的医疗照护又相当草率。”
“没想到你会让她留下来,这一定让你的顾客很紧张。”
“恰恰相反,先生,我很乐意告诉你,”潘戴尔坚定地回答,“玛塔很受我的顾客欢迎。而且他们说,人人都想尝尝她的三明治。”
接着,为了避免更多关于玛塔的问题,也为了消除她的不快,潘戴尔立即开始发表他的例行演说,有关生长在雨林的塔瓜椰果13。他竭诚向欧斯纳德保证,多愁善感的世人应将之视为可接受的象牙替代品。
“我的问题是,欧斯纳德先生,今天塔瓜椰果最流行的用途是什么?”他以超乎寻常的活力问道,“装饰用的西洋棋组?我会给你西洋棋组。雕刻工艺品?没错,也对。我们的耳环,我们的人造珠宝,越来越接近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其他可能的用途,被摩登世界遗忘的传统用途,在此地,在P&B,我们不计成本,为了尊贵的客户与未来子子孙孙而使用?”“纽扣。”欧斯纳德试探说。
“答案是,当然,纽扣,谢谢你。”潘戴尔说着,在另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印第安女士,”他放低声音警告,“她们是古纳族14,非常敏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小心一点。”
他敲敲门,把门打开,恭敬地走进去,招手要他的客人跟进来。三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女人坐在角灯下,正缝着外套。
“见过我们的完工好手,欧斯纳德先生。”他喃喃说着,好像生怕扰乱专心工作的她们。
但这些女子的敏感程度似乎不及潘戴尔一半,因为她们立即从工作堆中愉快地抬起头,大大咧开嘴,给欧斯纳德一个鉴赏的笑容。
“我们的纽扣之于我们的定制西服,欧斯纳德先生,就如同红宝石之于我们的印度头巾,先生。”潘戴尔逐字宣告,但声音仍是呢喃低语。“那是目光停驻所在,足以代表整体的细微之处。一个好的扣眼无法成就一套好西装,但有个糟糕的扣眼,肯定会是糟糕的西装。”
“套句亲爱的老阿瑟·布瑞斯维特的话。”欧斯纳德模仿潘戴尔的低声语调。
“是的,先生,没错。而你的塔瓜纽扣在可叹的塑料发明之前,在美国与欧洲大陆被广泛使用。在我看来,应该感谢P&B,让这种纽扣能重新在我们全套定制的西服里,发挥画龙点睛的妙用。”
“这也是布瑞斯维特的想法?”
“这是布瑞斯维特的概念,欧斯纳德先生。”潘戴尔说。他正经过缝制外套的华人缝纫工紧闭的门口,不知为何,只因为突来的恐慌而决定不打扰他们。“我敢保证,放上去的效果极佳。”
然而,潘戴尔苦苦想继续前行之际,显然欧斯纳德却宁可放慢脚步,因为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抵在墙上,阻止潘戴尔往前走。
“听说诺列加当权的时候,你也帮他做衣服,是真的吗?”
潘戴尔面露迟疑,目光不觉地溜过回廊,瞥向玛塔厨房的门。
“是真的又如何?”他说。脸孔霎时因为心怀疑虑而僵硬,声音变得阴沉平板。
“我应该怎么办?关上大门回家去?”
“你替他做什么?”
“将军从来就不是我说的那种天生穿西装的人,欧斯纳德先生。制服,他可以没日没夜地想新花样,皮靴和帽子也是。但不管他怎么抗拒,有时还是逃不了得穿西装。”
他转身,想让欧斯纳德继续沿回廊往下走。但欧斯纳德的手臂动也不动。
“哪些时候?”
“嗯,先生,例如将军受邀到哈佛大学发表演说时。你或许还记得这事,虽然哈佛大学宁愿你忘记。他是个大挑战,试穿时常搞得人仰马翻。”
“我敢说他现在可用不着西装了,对不对啊?”
“的确用不着,欧斯纳德先生。我听说那儿应有尽有。还有其他场合,例如法国颁给他最高荣誉,让他进入外籍兵团的时候啊。”
“他们给他那个荣誉干吗?”
回廊的灯光全都从头顶往下照,让欧斯纳德的眼睛看起来像弹孔。
“有好多种说法哪,欧斯纳德先生。最广为接受的是,法国在南太平洋发动讨人厌的核试爆后,基于现金考虑,将军允许法国空军使用巴拿马作为集结点。”
“谁说的?”
“将军周围总有些风言风语,他的喽啰可不是每个都像他那么谨慎。”
“你也帮喽啰们做衣服?”
“对,先生,现在还是。”潘戴尔回答着,又恢复愉快的本色。“美军入侵后,我们经历了一段你或许会称为低潮的时期,因为有些将军的高级官员觉得必须搭机出国一阵子。但他们很快就都回来了。在巴拿马,没有人会名誉扫地。不会太久的,巴拿马绅士不在乎花自己的钱去流亡。这里的潮流是把政客回收利用,而不是弃之如敝屣,所以啰,没有人会离开太久的。”“不会被贴上叛徒或什么的标签吗?”
“坦白说,欧斯纳德先生,够格指责别人的并不多。我替将军做过几次衣服,这是事实。但我大部分的顾客替将军做的还更多呢,不是吗?”
“那么抗议罢工呢?你加入吗?”
又朝厨房飘了个紧张的眼神。玛塔这会儿一定回到她的书本里了。
“我这样说吧,欧斯纳德先生。我们会关上铺子的前门,但不会每次都把后门关起来。”
“聪明的家伙。”
潘戴尔抓住最近的一个门把,推开。两个身穿白围裙,戴金边眼镜,正缝着裤子的意大利人从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欧斯纳德赏他们一个王族似的挥手,走回回廊。潘戴尔跟在他背后。“你也替新当家的做衣服,对吧?”欧斯纳德随口问。
“是的,先生,我很自豪地说,巴拿马共和国总统是我们的顾客之一。他是个难得一见的绅士,比谁都和蔼可亲。”
“你在哪里做?”
“先生,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来这,或者你去那边?”
潘戴尔微微端起优越的态度。
“都是奉诏到府里去,欧斯纳德先生。是人民去觐见总统,而不是总统来迁就人民。”
“你都摸清楚门道了,对吧?”
“嗯,先生,他是我的第三位总统,关系早就建立起来了。”
“和他的那些小厮?”
“对,他们也是。”
“他本人呢?总统?”
潘戴尔又停顿了一晌,先前专业自信的守则遭遇挑战时,他也出现相同的反应。
“您提到的这位当今伟大的政治家嘛,先生,他压力很大,是个孤单的人,大凡那些使我们生活值得过下去的寻常乐事,他全都无法享受。和他的裁缝独处几分钟,可说是混乱中难得的宁静时光。”
“所以你们会聊天?”
“我宁可称之为轻松的片刻。他会问我,我的顾客是怎么谈论他的。我则回答——当然,不指名道姓。偶尔如果心里有事,他也会对我稍稍吐露。我的谨言慎行是有口皆碑的,相信他高度戒备的顾问们也曾告诉过他。现在,先生,如果你乐意,这边走。”
“他怎么叫你的?”
“私下面对面,或者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
“哈瑞,是吧?”欧斯纳德说。
“正确。”
“你呢?”
“欧斯纳德先生,我从来不敢逾越。我有过机会,也获得许可。但他是总统先生,永远都是。”
“费岱尔呢?”
潘戴尔快活地笑了起来。他早就需要好好笑一笑了。“噢,先生,指挥官近来的确喜欢西装,不得不啊,要为他的心宽体胖未雨绸缪。不论美国佬怎么看他,这地区的每个裁缝都渴望替他做衣服,可是他就黏着他那个古巴裁缝,我敢说你一定也在电视上看见了,真是羞人哪。噢,天哪,我不能再多说了。我们在这里随时待命,如果电话来了,P&B就会接起来。”
“这么说,你的情报网还不赖嘛。”
“这是激烈竞争的世界,欧斯纳德先生。外头竞争激烈啊,如果我不处处留神,就真是个大傻瓜啦,对不对?”
“一点都没错。我们别重蹈老布瑞斯维特的覆辙,对不对?”
潘戴尔爬上踏梯。他在通常裹足不前的折叠平台上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忙着从架子顶端取下一匹上好的灰色羊驼呢,倾展而下,供欧斯纳德鉴赏。他怎么爬上去,又怎么强迫自己爬上去,简直是谜团,费心苦思的程度,不亚于一只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树顶的猫。重要的是该怎么脱身。
“先生,我总是这么说,最重要的是趁还有余温时挂起来,别忘记要替换着穿。”他对离鼻子六英寸的一匹午夜宝蓝绵纱高声说,“而这一匹,欧斯纳德先生,可说是我们的镇店之王,是绝佳的选择。请容我这么说,你的灰西装在巴拿马势必不可或缺。我把布放下来,让你好好欣赏,感觉一下。玛塔!帮一下忙,拜托,亲爱的。”
“干吗要替换着穿?”欧斯纳德问。他站在下方,两手插进口袋,审视领带。
“欧斯纳德先生,任何西装都不该连着穿两天,更何况是你的夏季薄衣料。相信你那位好父亲一定常告诉你吧。”
“也是从布瑞斯维特那里学来的,是吧?”
“我常这么说,毁了西装的是化学干洗剂。如果工作过度,就不免沾上污垢和汗水,然后求助化学洗剂,步入结束的命运。我告诉你,西装不轮替更换,也就等于减去一半寿命。玛塔!这女孩到哪里去了?”
欧斯纳德仍然注视着那些领带。
“布瑞斯维特先生甚至劝告他的顾客,绝对不要用洗衣剂。”潘戴尔继续说,声音略微提高。
“只要刷他们的西装,如果有必要可以用海绵,一年一次,送进店里,到迪河边15清洗。”
欧斯纳德不再审视领带,抬起眼,瞪着潘戴尔。
“因为河水有绝佳的清洗力。”潘戴尔解释,“对我们的西装来说,迪河简直就像朝圣客的约旦河。”
“我想这是汉兹曼说的。”欧斯纳德说,目光紧紧盯住潘戴尔的眼睛。
“汉兹曼先生是非常好的裁缝,先生,萨维尔路最顶尖的。但就这件事来说,他还是追随阿瑟·布瑞斯维特的足印。”
他想说的或许是步履,但在欧斯纳德紧紧凝望的眼光下,却塑造出一幅清晰的影像:伟大的汉兹曼先生像温瑟拉国王16的侍仆,苦苦追寻布瑞斯维特的足迹,跋涉穿越苏格兰的黑色泥淖。他奋力挣脱魔咒,紧抓住布匹,一手滑动,另一手把布轴像婴孩般搂在怀里,摸索着走下踏梯。“先生,就是这个了,我们光彩夺目的柔灰色羊驼呢。谢谢你,玛塔。”她终于在下方现身。玛塔撇开脸,双手捧住布匹下端,倒退走向门边,一面斜举布料,让欧斯纳德鉴赏。她不知怎地捕捉住潘戴尔的目光,而他也不知怎地迎接了她的目光。她的表情既疑惑又带责备意味,但老天垂怜,欧斯纳德毫无察觉。他端详着布料。他俯身向前,双手放在背后,宛如觐见王室。他闻一闻。他捏着边缘,用拇指和食指指尖试试布料纹理。他迟缓的动作激励潘戴尔更加使劲,但也让玛塔更加不以为然。
“欧斯纳德先生,灰色不适合您吧?我知道你比较喜欢咖啡色!非常适合你,请容我这么说,咖啡色!老实说,现在巴拿马很少人穿咖啡色。一般的巴拿马绅士似乎都认为咖啡色不够男子气概,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已再次爬上踏梯,让玛塔独自抓着布匹的一端,整卷料子躺在她脚边。“上头有一匹咖啡色的料子很适合你,颜色适中,不会太偏红。来了。我总是说呀,太偏红色就会毁掉漂亮的咖啡色,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您今天喜欢什么呀,先生?”欧斯纳德耗了许久才回答。起初是灰色布料继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接着是玛塔,因为她端详着他,仿佛嫌恶他身上有病似的。然后他抬起头,瞪着站在梯子上的潘戴尔。从欧斯纳德冷冷扬起的脸看来,潘戴尔就像一个高居顶端、没有撑竿的空中飞人,远离他底下的世界,犹如置身另一个人生。
“如果你不介意,还是灰色耐看,老小子。”他说,“‘灰色进城,棕色下乡。’他不是常这么说吗?”
“谁?”
“布瑞斯维特呀,不然你以为是谁?”
潘戴尔缓缓走下踏梯。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他说不出话来:潘戴尔,这个视话语为安全与慰藉的人,只露出微笑。玛塔把手里的布交给他,他重新收卷起来。仍然微笑,直到笑容显得刺痛。玛塔皱着眉头,部分因为欧斯纳德,部分也因为她的脸在医生极尽所能修补后,就是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