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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斯纳德在十点半左右打电话来,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他是新顾客,新顾客照例要转给哈瑞先生;或者,如果他抽不出空,就请他们留下电话号码,好让哈瑞先生立即回电。

潘戴尔在他的裁剪室里,和着古斯塔夫·马勒的旋律,就着棕色纸型,裁剪出一套海军制服。裁剪室是他的庇护所,他不与任何人分享,钥匙稳稳安放在背心口袋里。偶尔,为了享受钥匙对他代表的意义,他会把钥匙插进锁里,转动它,把世界关在外面,证明他是自己的主人。偶尔在再次打开门锁之前,他会以降服的姿态垂下头,双脚并拢站一秒钟,才重新展开美好的一天。除了旁观这戏剧性动作的部分自我之外,没有人看见他这样做。

在他后面,一间间相同高度、有崭新照明与电动吊扇的房间,他娇纵过度的各色人种雇工在里头缝衣烫裳,以巴拿马劳动阶级通常无法拥有的自由谈天说地,但是没有一个像老板潘戴尔那般辛勤劳动。他略一停顿,迎上马勒的波涛涌动,然后灵巧地沿着黄色粉笔线一刀剪下,就成了哥伦比亚裔舰队司令的后背与双肩。这位司令一心一意想以优雅的仪表,和被解职的前任一较高下。

潘戴尔替司令设计的制服格外灿烂夺目。那条白长裤,已经交给远远躲在他后面那条走廊房间里的意大利长裤缝纫师傅;可以服服帖帖抵着座位,适合站而不适合坐。而潘戴尔正在裁剪的这件燕尾服,是白色及深蓝色配上金色肩章与穗带的袖口,金色盘扣与高高的纳尔逊式衣领绣着一圈环绕船锚的橡树叶——这是潘戴尔自己的神来一笔,司令的私人秘书看到传真的图样时表示非常喜欢。潘戴尔从来没真的理解班尼叔叔说的“目测精准”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图样时,他知道自己的确有此能力。

他继续和着音乐裁剪,拱起背,思绪飞扬,直到他变成潘戴尔舰长,步下宏伟楼梯,参加自己的就职舞会。这种无伤大雅的想像,无损他的裁缝技艺。他一贯主张——这应归功于他已故的合伙人布瑞斯维特,最理想的裁剪师,天生的模仿者——不管手上裁剪谁的衣服,要让自己融入其中,成为那个人,直到真正的主人来取走为止。

接听欧斯纳德的电话时,潘戴尔正沉浸在出神入化的愉悦之中。一开始是玛塔接起电话。玛塔是他的接待员,接线生,会计与做三明治的人,一个顽固、忠心耿耿、黑白混血的小东西,一张歪斜的脸疤痕累累,满是皮肤移植与拙劣手术的痕迹。

“早上好。”她用的是西班牙文,声音甜美。

不说“哈瑞”,也不说“潘戴尔先生”——她从来不这么叫他,只用天使般的声音道早安,因为声音和眼睛是她脸上幸免无伤的两个部分。

“你也早啊,玛塔。”

“电话上有位新客人。”

“从桥的哪一边来的?”

这是他们一再重复的笑话。

“你那边。他叫欧斯纳德。”

“叫什么?”

“欧斯纳德先生。英国人。而且爱说笑。”

“哪一种笑话?”

“你对我说的那种。”

放下剪刀,潘戴尔把马勒转到几乎静音,依序拉出一本预约登记簿和一支铅笔。在裁剪桌上,众所周知,他是个执着精确的人:布料在这里,纸样在那里,发票和订单在另一边,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裁剪时,惯常穿着他自己设计缝制的背心,前掩襟后丝背。他喜欢这件背心传达出的那种提供服务的气息。

“您的名字该怎么拼呢,先生?”欧斯纳德再次报上名号后,潘戴尔愉快地问。

潘戴尔对着话筒说话时,一抹微笑渗进他的声音里,完全陌生的人会立刻感受到自己是对着他们喜欢的人说话。但欧斯纳德也有相同的讨喜天分,这点很明显,因为两人之间很快就愉悦自如,从他们接下来十足英国式对话的长度与轻松气氛就可以印证。

“开头是O—S—N,结尾是A—R—D。”欧斯纳德说。他说话的口气一定让潘戴尔觉得特别诙谐有趣,因为潘戴尔照欧斯纳德的说法写下这个名字,三个字母一组,中间还加上一个&。“顺便一问,你是潘戴尔还是布瑞斯维特?”欧斯纳德问。

经常碰到这个问题的潘戴尔,雍容大度地把两种身份都据为己有,“嗯,先生,这么说吧,两个都是。很遗憾告诉您,我的合伙人布瑞斯维特已经过世许多年了。但我可以向您保证,直到今天,他的典范仍在这间铺子长存,这让认识他的人都很欣慰。”

在对职业验明正身画下句点之际,潘戴尔的话活力十足,犹如放逐良久才返回熟悉世界的人。它所附带的含义比你预期的更多,特别在结尾部分,颇像协奏曲的乐章,听众一直以为要结束了,结果却迟迟未了。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欧斯纳德充满敬意地略微停顿后,压低声调说,“他怎么死的?”潘戴尔对自己说,真古怪,这么多人问这个问题,但是只要想到这种结局迟早会降临到我们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喔,他们说是中风,欧斯纳德先生。”他用健康的人谈及这个问题时惯常会有的声调,肆无忌惮地回答,“但我说呀,老实讲,我会说他是心碎,因为惩罚税,让我们在萨维尔街的基业落得悲剧收场。欧斯纳德先生,您是巴拿马这儿的居民吗?希望这样问没太失礼。或者您只是路过?”

“几天前才到的,打算在这里待一阵子。”

“那么,欢迎莅临巴拿马。先生,我能留下您的联系方式,以防我们的线路被切断?在我们这几个区域这恐怕是常有的事。”

这两人,两个英国人,都带着烙印般的口音。在这位欧斯纳德看来,尽管潘戴尔急切想摆脱他的出身,但却明显得不容错认。他熟腻老练的声音从没洗刷掉伦敦东区雷曼街的标记。即使元音正确,抑扬顿挫与连读音还是让他露出马脚。而且就算一切都正确无误,他对自己的词汇量也太有野心了。另一方面,在这个潘戴尔看来,欧斯纳德就像对班尼叔叔的钞票不屑一顾的人一样,因为粗鲁又拥有特权而言辞轻慢。但随着彼此交谈倾听,潘戴尔似乎感到他俩之间油然生出投契之情,好比两个放逐的人,为了共同的联系,很乐意把各自的偏见先搁在一边。

“在我的公寓弄好前,会先住在巴拿马饭店。”欧斯纳德解释,“那地方早在一个月前就该准备妥的。”

“都是这样,欧斯纳德先生,全世界的地产商都一样。我以前就说过很多遍了,现在还是要再说一遍。你在廷巴克图或纽约市,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哪一行像地产商那么没效率的。”“你那里五点钟很安静,是不是?五点时大家不会争相奔逃吧?”

“五点钟是我们的快乐时光,欧斯纳德先生。我那些‘午餐时间’先生已经安安稳稳回去工作,而我称之为‘饭前酒’的先生还没出来玩乐。”他抑制住自谦的笑声。“把你唬住了。骗你的。今天是星期五,所以我的‘饭前酒们’回家陪老婆了。五点钟,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接待您。”

“你亲自?本人?你们这些高贵的裁缝,有很多是请奴才来做这种粗重工作的。”

“恐怕我算是你心目中那种老派的人,欧斯纳德先生。对我来说,每位顾客都是挑战。我量身,我裁剪,我试穿,而且从不在乎试穿多少次,只要能让我做出最好的衣服。制作每套西装都不离这个原则,我也会监督制作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

“很好。多少?”欧斯纳德追问。口气带着戏谑,但没有挑衅的意思。

潘戴尔愉快的笑意更浓了。如果他说的是西班牙文——这已经是他的第二灵魂,而且是最偏爱的——他就能毫无困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在巴拿马,没有人会对钱的事感到难为情,除非他缺钱。但众所周知,你们英国上流阶级对钱的态度是难以预料的,最有钱的人往往也是最节俭的人。

“我提供最好的,欧斯纳德先生。我总是这么说,劳斯莱斯可不是免费的,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也一样。”

“那么,多少?”

“嗯,先生,标准的两件式,一套通常是两千五百元,但也要看布料和式样。西装外套或休闲外套是一千五,背心六百。因为我们倾向用比较薄的料子,所以也会建议多裁制一条裤子搭配,第二件长裤的优惠价是八百。我听见你吓得说不出话来啦,欧斯纳德先生?”

“我以为行情是一套两千。”

“以前是,先生,一直到三年前。那时候啊,唉呀呀,美元冲破地板,而我们P&B还是必须买最顶级的布料。我其实不必多说,我们不计成本,全用最好的,很多都从欧洲进来,而且全部都是——”就在他即将说出诸如“相关强势货币”之类的奇言怪语时,顿时又改变了心意。“想想我说的,先生,你们上流阶级现在穿的成衣——我拿拉尔夫·劳伦当基准好了——也逼近两千,有时甚至还更高。先生,可否容我告诉您,我们有售后服务?我不认为你能够回到一般的服饰店,告诉他们说你的肩膀有点紧,对吧?不可能有免费服务的。您想要做什么样子呢?”

“我?噢,一般的样子。先做几套日常西服,看看怎么样,之后再做全套。”

“全套?”潘戴尔敬畏地说,此时对班尼叔叔的回忆全涌上心头。“我一定有二十年没听人家用这个词儿了,欧斯纳德先生。老天保佑。全套。我的天哪。”

又到了这种时候,任何一位裁缝都会合情合理地收起情绪,回到他的海军制服上。如果今天是其他的任何一天,潘戴尔也会这么做。时间预约好了,告知价钱了,初步的社交问候也交换过了。但潘戴尔自得其乐。今天的银行之行让他觉得很孤单。他的英国顾客不多,英国朋友更少。露伊莎秉承已故父亲的遗训,对英国佬不很待见。

“P&B仍然是城里惟一上得了台面的,对吧?”欧斯纳德问,“替巴拿马最顶级、最聪明的大户量制衣服的裁缝师?”

听到“大户”这个词儿,潘戴尔微微一笑。“我们的确这么认为,先生。不是自鸣得意,但我们以我们的成就为荣。我可以告诉您,过去十年来并不是一帆风顺。坦白说,巴拿马的品位并不怎么样。或者应该说,在我们来之前是这个样子。我们得先教育他们,才能向他们推销。花这么多钱就为了一套西装?他们以为我们疯了,甚至比发疯还糟。我很欣慰地告诉您,慢慢的,大家也就接受了,一直到现在仍是如此。他们开始了解,我们不只是把西装扔给他们,要他们付钱;我们提供维护,我们修改,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我们是朋友,也是后援者,我们是人哪。您该不会是新闻界的朋友吧,先生?最近《迈阿密先锋报》的本地版登了一篇报道,让我们受宠若惊,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刚好看见了?”

“我一定错过了。”

“嗯,欧斯纳德先生,这样说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用比较严肃的态度告诉您。我们帮总统、律师、银行家、大主教、立法议员、将军和舰队司令置装。我们替能欣赏定制西装、也负担得起的人置装,无论其种族、宗教或声望。您觉得如何?”

“很有前途,真的,非常有前途。那么,五点钟,快乐时光,欧斯纳德。”

“五点钟,欧斯纳德先生。我很期待。”

“就我们两个。”

“又一个好顾客,玛塔。”玛塔带着一叠账单进来时,潘戴尔这么告诉她。

但他对玛塔说话的模样从来就不太自然,连她听他说话的样子也是:伤痕累累的头部撇向其他地方,聪慧的黑眼睛看着别处,乌黑头发如帘幕般遮住她最糟的部分。

就是这样。潘戴尔很愉快,被捧得飘飘然,虽然事后他说自己是个自负的笨蛋。这位欧斯纳德显然是个人物,潘戴尔就像班尼叔叔一样喜爱大人物;更何况,不管露伊莎和她已故的父亲怎么说,英国人比大多数人更像大人物。或许这么多年来他背弃的那个国家,其实还是不赖的地方。欧斯纳德完全不提自己的职业,潘戴尔并不以为意。许多顾客都绝口不提,其他人就算提了也不见得是真的。他很愉快,他无法未卜先知。放下电话,回头埋首做他的舰队司令制服,直到快乐周五的正午慌乱到来。大家就是这么称呼周五午餐时间的。直到欧斯纳德进来,摧毁了潘戴尔最后一丝清白。

今天带头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拉菲·多明哥本人,巴拿马头号花花公子,也是露伊莎深恶痛绝的人之一。

“多明哥先生!”——张开手臂——“我一定得说,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穿上这件衣服显得好年轻哪!”——迅速压低声音——“我也得提醒你,拉菲,根据已故布瑞斯维特先生的定义,完美的绅士”——恭顺捏住拉菲上衣袖子的下方——“衬衫的袖口是一个指节宽,不能再多?”

这件之后,他们又试了拉菲的新晚宴服;若不是要展示给其他的周五客人看,其实毫无必要试穿。此时顾客开始挤进店里,带着移动电话,吞云吐雾,大开黄腔,谈论买卖的英勇事迹和性爱的攻城略地。下一位是“braguetazo”阿里斯帝德,意思是为钱而结婚的,如是之故,朋友视他为男性殉道者。接着是利加多——叫我利奇。他曾在公共工程部位居高官,时间虽短却获利颇丰,有权盖巴拿马的每一条马路,从此刻到永远。和利奇结伴来的是泰迪,也就是大熊,巴拿马最令人痛恨,无疑也是最丑陋的报纸专栏作家,同时带来他的孤独冷漠,但潘戴尔一点都不受影响。

“泰迪,述说传奇、传扬美名的作家。让生活喘口气,先生,让我们疲惫的灵魂安歇吧。”紧接着他们后面进来的是菲利普,曾在诺列加10时代当过卫生部长——还是教育部长?”玛塔,给部长阁下来一杯!还有晨装,拜托,那件也是阁下要的——再试穿最后一次,我想我们差不多了。”他放低声音。“恭喜你啊,菲利普,我听说她很淘气,很漂亮,也很爱你。”优雅合宜地,他低声谈起菲利普最新的爱人。

这些人和其他英勇的人,无忧无虑地进出潘戴尔的名店,在人类历史上最后的这个快乐星期五。潘戴尔在他们之间敏捷穿梭,大笑,推销,引用亲爱的老阿瑟·布瑞斯维特的隽永名句,借来喜悦,如期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