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斧
1995年,有部叫《黄金眼》的电影上映。
《黄金眼》,詹姆斯·邦德——亦即大家熟知的“007”——系列电影中的第17部作品;从1962年上映的《Dr No》开始,“007”一直维持着每两到三年推出一部新作的节奏,但在1989年的第16部作品《杀人执照》后,却隔了六年才让风流倜傥的“007”情报员重新在大银幕上跑跳冲撞。
虽然间隔稍久,但超过前作两倍以上的票房收入,对这部作品是个极大的肯定。
就“007”系列电影来看,时隔六年才推出的《黄金眼》,与之前的系列作品之间有几个明显的不同:先前的16部电影,都由伊恩·弗莱明的原著改编,但《黄金眼》除了角色设定之外,故事内容是另行编写的全新剧本,同原著小说没有关联;詹姆斯·邦德的上司、代号“M”的情报头子,在本片中也首次由女性影星担任(在本片中饰演“M”的是影后朱迪·丹奇,一直到2008年的第22部系列作品,都由她出演这个角色);同时,《黄金眼》是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的第一部“007”电影,这些与前作截然不同的时空状况,也反映在《黄金眼》的背景设定里。
除此之外,这也是皮尔斯·布鲁斯南首度担纲演出的邦德电影。
布鲁斯南是位爱尔兰籍的演员,20世纪80年代时主要活跃在英国的电视连续剧当中,偶尔在一些美国的电影或电视剧当中演配角,直到1995年的《黄金眼》才让他真正走红。从1995年到2002年,布鲁斯南一共在四部“007”电影中出演邦德,直到2006年重新翻拍的《皇家赌场》,才将角色传承给现任的邦德演员丹尼尔·克雷格。
绕了一圈讲“007”电影和布鲁斯南,并非离题。事实上,这两者同《谎言定制店》一书大有关系。
在1999年的《黑日危机》已经拍完,2002年的《择日而亡》尚未开工的两部“007”电影之间,布鲁斯南还接演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关于亲情及父爱力量的《伊夫琳》,背景设定在50年代,布鲁斯南饰演一个遭妻子离弃的蓝领父亲,为了争取与三个孩子团聚的机会,不惜杠上最高法院;而另外一部影片,正是与在1996年以《闪亮的风采》一片拿下奥斯卡影帝的杰弗里·拉什同台竞演,在2001年上映的《谎言定制店》,由间谍小说大师约翰·勒卡雷1996年的同名作品改编而成——另一位饰演过“007”情报员,也在勒卡雷小说改编电影中担任主角的,则是初代邦德肖恩·康纳利。
同样被归类为间谍小说,但《谎言定制店》与“007”的基调完全不同。
伊恩·弗莱明笔下的“007”,与现实生活中的间谍截然有别——现实里的间谍行事大多低调平凡,才好融入寻常人的生活以搜集情报,但邦德每次都打着自己的名号到处招摇——这系列电影从初代邦德开始,都有经典的自我介绍台词“Bond.James Bond”。而邦德的工作内容,除了渗入敌国或者邪恶组织之外,大多还会乒乒乓乓地大闹一场,在追逐、大场面爆破以及美女充满恋慕的眼神当中,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
但勒卡雷笔下的间谍,从来不是如此工作的。
勒卡雷出生在1931年,早年任过教职,后来为政府及军方单位所吸收,在大使馆工作,也曾出任领事。勒卡雷开始创作第一本小说《召唤死者》时,仍在英国军情五处(Security Service,亦称为Military Intelligence, Section 5,通常缩写为“MI5”)任职。待到小说出版,他已转任至军情六处(通常缩写为“MI6”)。“MI5”负责英国国内的严重犯罪、军事分离主义、恐怖活动及间谍行动,“MI6”负责的,则是英国在海外的间谍行动,所以也称为“英国秘密情报局”(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缩写为“SIS”),前述的虚构角色詹姆斯·邦德,也任职于这个机构。
在勒卡雷任职上述机构期间,发生了“金·费尔比”(Kim Philby)事件。
费尔比出生在印度,父亲是位英国军官。1933年,费尔比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来年为苏维埃政府吸收,1941年进入“MI6”工作,开始他双面间谍的生涯。他在“MI6”工作期间虽然曾被怀疑过忠诚问题,但直到1962年另一个间谍乔治·布雷克的身份曝光,费尔比的真实身份才被揭露,而这二十年间,费尔比已经出卖了许多英国情报人员名单给苏联克格勃(KGB),本名大卫·康威尔的勒卡雷,也在其中。
勒卡雷的情报生涯于是结束,但成为间谍小说大师的路程,才正要开始。
当时勒卡雷已经出版了《召唤死者》《优质杀手》两部作品,主角都是乔治·史迈利,虽说是间谍故事,但其中悬疑推理的成分较大。1963年出版的《柏林谍影》,勒卡雷才真正发挥了他驾驭这类作品的能力——《柏林谍影》的篇幅不长,但色调清冷,情节现实,在架构并不复杂的故事里头,完整地呈现出间谍世界的无奈与残忍,紧绷与忧伤。一直以来,《柏林谍影》都被认为是奠定勒卡雷间谍小说大师地位的作品,同时也是进入勒卡雷笔下间谍世界的最佳入门故事。
若说《柏林谍影》是认识冷战时期间谍处境的入门砖,那么《谎言定制店》或许就是后冷战时期最合适的间谍小说进门阶。
冷战时期泛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至东西德统一、苏联解体时的年月,也就是1945年到1991年;因为“二战”刚刚结束,所以世界列强及其支持国并不希望再度轻启战端,但“二战”时意识形态、政治以及外交的冲突与分歧,却仍使得这些国家彼此无法信任,于是形成一种相互遏阻,但不真正发动武力的状态。在这种局势中,对“敌国”情报的搜集与战时一样重要,尤有甚者,因为国际态势微妙,所以间谍活动以及情势分析,较之战时,更需细腻谨慎地对待。在如此世局当中,间谍小说自然有许多可以发挥的舞台;但当冷战一结束,这类需求大量减少之后,间谍小说,还能写些什么呢?
勒卡雷的《谎言定制店》,提供了某个方向的启示。
因为认为巴拿马运河极具军事及经济价值,因而在1903年,美国协助巴拿马政府独立后签订条约,条约规定,从1904年起美国拥有巴拿马运河区的永久租借权,并接下法国的运河开发工程;直到1977年,美国才与巴拿马政府签订《巴拿马运河条约》,议定要在1999年12月31日前将运河区主权逐步归还巴政府,虽然如此,老布什仍曾在1989年进军巴拿马运河区,拉美国家因此普遍认为美国想借机推翻条约,重掌运河主控权。
《谎言定制店》的故事背景,就设定在运河主权交还之前的90年代中期。
故事主角哈瑞·潘戴尔是个英国混血儿,凭借高明的裁缝手艺在巴拿马开业,替达官贵人、政要名流量身裁制各式西服,娶了运河区主管的秘书露伊莎,育有一女一子,生活美满;某日,一个名叫安德鲁·欧斯纳德的英国顾客来访,参观完了裁缝商号、正在量身闲聊时,欧斯纳德透露,他知晓潘戴尔不为人知的过去以及目前他隐瞒妻子的经济窘境。潘戴尔大惊失色,而欧斯纳德表明自己的身份是英国间谍,只要潘戴尔替他工作,他不但可以继续让潘戴尔的过去免于曝光,还能提供他优渥的酬劳,好解决他所面临的财务困境。
巴拿马运河自始至终与英国毫无关系,英国特务为什么要在此地活动?
如上所述,90年代正是运河区主权即将易主、形势尚未明朗的时期,所以虽然没有实质介入,但英国仍然希望在如此时局里趁乱捞一点好处,分一些甜头。因此,巴拿马政要的动向、名流的状况、异议分子的活动以及运河区主管的工作方针,便成了英国极欲获得的重要情报。同时,这也反映出了冷战之后间谍可能活动的场域——虽然所谓的“敌国”可能不复存在,但为了国家(或者企业)利益,间谍们仍需隐在不同的场合,执行他们的指令作业。
一边是棍棒,一边是胡萝卜,潘戴尔于是作出决定。
以潘戴尔的交游人脉以及工作背景,自然可以提供一些欧斯纳德想要的信息,但是,潘戴尔喂给情报系统的信息,当真是他们所需要的重要情报吗?这出谍报大戏揭幕了:每个角色都有秘密,每个动作都能被解读出不同含义,潘戴尔的家庭、员工、友人以及欧斯纳德所属的情报系统,全都在有意或者无心当中卷入其中;随着情节的开展,我们还会发觉,连欧斯纳德这个角色,或许都怀抱着与间谍任务不尽相同的个人盘算。
这也正是勒卡雷小说吸引人的特色。
间谍工作基本上是以欺瞒的方式获取所处群体的信任,再以背叛的态度输出数据以完成工作;
但在这样的情境当中,对于周围人物以及间谍本身,会造成什么影响?除了尔虞我诈之外,勒卡雷更细腻地刻画了这些人性的底层内里,替这些在组织与组织的抗衡之间勉力生存的角色,添加了属于人的深度。
与大部分的勒卡雷作品相比较,《谎言定制店》算得上是比较轻松的一部。
挥别英国欧陆的凄冷氛围,《谎言定制店》从一开始就带我们闯进拉丁美洲的热带环境当中,嘈杂、热闹、纷乱,甚至带着欢乐的色调;欧斯纳德和潘戴尔这对搭档之间的信息传递,读来几乎是场荒唐搞笑的喜剧。所幸,勒卡雷并不只想写出一个以谍报工作为背景的笑闹故事,看似胡闹的情节终究还是会撞上无奈的现实,于是在间谍世界残酷无情的成分缓缓渗入的时候,在时势变迁中被卷入的渺小个人,便多了令人怜悯的庶民色彩。
间谍,在没有敌国的年代。
愉快,荒谬,谎话连篇却也值得同情,勒卡雷写出一个混乱的时代环境下人类充满自私、误解,理想与现实不断冲撞的内里,让间谍小说不只是高科技玩具的展示间、异国美女的调情场,而是深入、立体,令人读后能够反复咀嚼思索的人性故事。这是《谎言定制店》值得一读的理由;这是勒卡雷小说与众不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