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生院香气氤氲的暖阁中只待了一小会儿,柳泌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暖阁四周,椒壁芬芳,厚厚的暖帘层层叠叠,挡住严冬的寒气。尤其是铜炉中燃着的“瑞碳”,十分稀罕。这种木炭由西凉进贡而来,色青坚硬,燃烧时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所以整个暖阁中可以用“温暖如春”四字来形容。
郭贵妃从屏风后走出,仪态万方地落座后,便半真半假地嗔怪起来:“你们也太没眼色了,没看见柳国师都出汗了吗?怎不为国师宽衣?”
宫婢连忙上前,小心地伸出双手:“国师,请除去大氅。”
柳泌一惊,不由自主地拢了拢鹤羽大氅的前襟:“不必了,我还是穿着吧。”
郭念云嫣然一笑:“柳国师是在圣上那里冻怕了吧?”
柳泌不答。
郭念云问:“我怎么听说,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圣上还要用冰?柳国师可知否?”
“知道。”柳泌傲慢地回答,“那是因为圣上服了贫道炼制的仙丹,体内阳气充裕,自然不畏严寒。”
“哦?国师的丹药如此神奇,倒是令人惊叹。只是国师的道行至深,为何自己却会怕冷呢?”
柳泌“哼”一声:“贵妃有话便明说吧,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郭念云沉下脸来,“我郭念云自小就没学过什么叫作含沙射影!有话明说?哼,我是怕柳国师你担当不起!”
“请贵妃赐教!”柳泌竟也毫无惧色。
“我听说圣上服丹后腹内燥热难耐,才需用冰的寒气加以克制,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阳气旺盛吗?而且,圣上从一日一丹,增至如今一日三丹,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贵妃何不直接去问圣上呢?”柳泌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自从贫道为圣上献炼丹药以来,朝野内外各种非难不绝于耳,不但对丹药的好处视而不见,还一味谗言说贫道的丹药有害于圣上。我如果没有领会错,贵妃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你没有领会错。”郭念云盯住柳泌。
“贫道还是那句话,是圣上每天在服丹。丹药究竟有益还是有弊,圣上比任何人都清楚。贫道在三清殿中炼丹,出不得大明宫一步。如果贫道所献的丹药有半点瑕疵,圣上随时可以要了贫道的性命。可是圣上仍然对贫道恩遇有加,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你的丹药有鬼。”
柳泌怒目圆睁:“请贵妃明示!”
郭念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在金丹中放了致人上瘾的药物,从而使圣上须臾离不开你的丹药,也就离不开你。而你,因此才能保下这条狗命,甚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你这个国师的封号,就是用荼毒圣上的龙体换来的!”
柳泌大惊失色!他在大明宫中起起落落,一直遭到各种非议,嫉妒、怀疑乃至憎恨,这些柳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坚持一点,只要控制住了皇帝,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就连最有实力把柳泌像只臭虫般碾死的吐突承璀,不是也对他敬而远之了吗?柳泌以为自己在大明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突然又跳出来一个郭贵妃!
大明宫中人尽皆知,郭念云素与皇帝面和心不和,柳泌根本不信她会发自真心地关怀皇帝。那么她今天说的这番话,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高傲到目空一切的郭贵妃,从来对柳泌不假颜色,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起他来了呢?
无论如何,对于郭念云的可怕指控,柳泌必须反击。
他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证据。”
柳泌嚣张地笑起来。自己在丹药中做的手脚无人能够识别,即使御医们察觉有问题,也只能口说无凭。早在三年前,吐突承璀就企图从丹炉和药物中查出端倪来,结果不也是徒劳无功吗?果然郭念云只是诈人而已。
郭念云摩挲着怀中的香熏暖炉,悠悠地问:“国师就不担心吗?”
柳泌挑衅地反问:“贫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圣上服了你的金丹,假如哪天真的羽化升仙了,国师将如何自处呢?”
柳泌瞠目结舌:郭念云连续地语出惊人,到底想干什么?
郭念云欣赏了一会儿柳泌惊骇的模样,方道:“柳国师道行深厚,深谙炼丹秘术,一定能算出圣上升仙的吉日、良辰吧。”
此话一出,柳泌几乎要被吓瘫了。
郭念云还不肯放过他:“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柳国师能不能告诉我呢?我也好有所准备。”
“贵妃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柳泌吃罪不起啊!”
“国师怎么了?为何突然如此慌张?”
“贵妃娘娘刚才的话一旦传扬出去,贫道可是要被千刀万剐的啊!”
“那也不一定。”
“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前不久,就是这样一位忠直又能干的宰相,仅仅由于替皇帝上尊号的争论便遭到了贬谪。当时,宰相皇甫镈主张加“孝德”二字,崔群却认为已有的“睿圣”二字包含了孝和德的意思,没必要再重复。本来只是很小的意见分歧,竟令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就找了一个理由,罢免了崔群的相位,打发他去当湖南观察使,逐出京城了。
朝野对此有诸多议论。有说是皇甫镈小人谗言,成功地排挤掉了朝中对手;也有说是皇帝素来对“孝”字最敏感,崔群这回直言没有掌握好分寸,犯了皇帝的大忌。但郭念云却嗅到了别样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皇帝对太子李恒从来就没有满意过,那个该杀的吐突承璀也一直在私下撺掇皇帝,废了李恒的太子位,重立澧王为太子。吐突承璀是皇帝的头号心腹,他敢于运作此事,只因为他看透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是在利用吐突承璀之口,将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图暴露出来。
罢免崔群,除了别的原因,一定还有为换储而扫除障碍的目的。
正当郭念云惴惴不安时,又由佛骨引发了吐蕃囚犯的案件。对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起未遂的解救人质案,但对于郭念云来说,却是心底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从金仙观到太极宫的密道中,再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而郭念云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吐蕃人质逃亡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她侥幸地死里逃生了,对于皇帝乃至先皇的恨,却从此深种在郭念云的心中,发枝开叶,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想当年她才刚嫁给广陵郡王李纯不久,便与他赌气跑到金仙观去修道。郭念云承认,自己那时确实任性了些,但李纯对她这位新妇的冷漠态度,恐怕连出身小家小户的女子都受不了,更遑论自视甚高的她。须知郭念云的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当年嫁入郭家时被丈夫教训,回宫去向代宗皇帝哭诉,代宗皇帝就曾含泪劝女儿:忍了吧。若不是郭子仪再造唐室,这江山早就不是咱们李家的了。
所以,李纯有什么权利让她郭念云看脸色?
那一次,正是先皇安排郭念云去金仙观修道的。金仙观是皇家道观,配得上郭念云的身份。就如代宗皇帝帮女儿升平公主在亲家面前打圆场,先皇身为郭念云的公公,也是在竭力周旋,替儿子李纯弥补吧。
然而金仙观下的地道直通太极宫中三清殿下的地牢,地牢里还关押着吐蕃重犯论莽热,这个绝密在当时只由先皇掌握着。论莽热意外逃脱,在金仙观中大开杀戒,郭念云差一点儿就成了吐蕃人的刀下鬼,先皇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所以只能说他顾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幸亏郭念云毫发无伤,案发后便吸取了教训,乖乖回广陵王府做她的郡王妃去了。
秘而不宣的却是,郭念云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金仙观一案中,她受到惊吓,回家后不久便小产了——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就这样,郭念云失去了为李纯诞下嫡长子的机会,等她再度怀孕生子时,只能排行老三了。
这是一系列意外的结果,怪不得任何人,倒像是老天对她的捉弄。但当郭念云因为自己封后和儿子立嫡备受挫折之后,心中渐渐形成了一种可怕的猜疑:金仙观的劫难,根本就是皇帝与先皇父子针对自己的恶毒阴谋。
因为要利用郭家的势力,所以才娶郭念云为正妃。但又不想让她诞下嫡长子,以防下一代皇帝的身上流着郭氏的血,外戚的力量太过强大,难以控制。所以才有了金仙观中所发生的一切!
在郭念云的反复琢磨中,这个想法渐渐成了无可争辩的定论。她不去想,最初正是自己和李纯闹别扭要进的道观,也不去想吐蕃人怎么可能与东宫相互勾结,更不去想李纯父子即使再包藏祸心,也不可能用放走论莽热为代价。毕竟,大唐还是他们的天下。
所有的道理她统统不管。郭念云就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失意、悔恨和不满全部怪罪到皇帝的头上,唯如此,她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恨他,一直恨下去。
金仙观的惨剧再度上演,更让郭念云感到是上天在提醒自己,应该彻底抛弃对皇帝的幻想了——他绝不会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的。罢免崔群只是第一步,只要他想换储,就一定能有条不紊地、坚决而持续地实施他的计划。就像他花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把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一个一个地收服,让天下重归于李唐一统。
除了权力和智慧,皇帝的意志力才是最令人生畏的。郭念云深知,自己和儿子不是他的对手。
她曾经一心巴望,儿子能安安稳稳地当着太子,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先下手为强,在皇帝换储之前就夺下皇位!
那也就是说,皇帝必须尽快死掉。只要皇帝死时,还是郭念云的儿子在当太子,就没人能够阻止他即位。可是才刚四十出头,又一向健康的皇帝怎么会突然死亡呢?
郭念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但必须策划周密,因为皇帝暴卒必将引起朝野震动,到时候追查起来,决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当然,即使真被查出什么来,郭念云也是不怕的。因为那时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是她的儿子了。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就像今天的皇帝,再怎么铁血强硬,却在一个“孝”字之前屡屡失态,终究于颜面有害,于权威不利。
所以郭念云下定决心,大逆不道的事情就让自己来做吧。太子无需介入,甚至不必知道。这份恩怨本来就是她与李纯两人之间的。
天赐良机。在太液池边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再加上陈弘志透露的信息,使郭念云的心中飞快地成形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太过大胆而狠毒,把她自己也吓坏了,以至于当她步步为营,成功地将柳泌装入彀中时,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她没能说出口的计划是:让柳泌直接在丹药中下毒。
郭念云认为,柳泌的丹药迟早会要了皇帝的命,自己只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加快速度。柳泌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皇帝一死,自己的靠山就倒了,如今飞扬跋扈结下太多仇家,到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所以柳泌应该感激郭念云,为他指出了一条生路。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只要柳泌立下汗马功劳,继任的皇帝就不会亏待了他。
尽管没有明说,他们今天还是达成了共识的。对于郭念云来说,这就够了。
皇帝派来玉晨观的内侍,向裴玄静捧上一把纯金的钥匙。
“圣上命我将金匮的钥匙交给炼师。”
“给我?”
“圣上口谕,宋学士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尚不足信,命裴炼师继续调查。”
裴玄静愣住了。
“裴炼师?”
“妾遵旨。”裴玄静双膝跪倒,从内侍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钥匙。
“裴炼师请起。”内侍又道,“圣上已经传旨给凌烟阁的守卫,任何时候炼师都可以出入。马车已在外面候着了,请炼师即刻去凌烟阁查案。”
裴玄静将金匮的钥匙藏入怀中,登上了马车。
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介入凌烟阁一案呢?会不会是宋若昭要求的?也可能是自己曾进入过凌烟阁,被柳泌或者神策军们通报给了皇帝,于是皇帝便想利用自己来验证宋若昭的说法?
不管怎样,宋若昭在凌烟阁异象案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是否与《推背图》有关——这些都是裴玄静感兴趣的。裴玄静始终相信一点:从哪里开始,还要在哪里结束。所有秘密皆如是。既然皇帝给了机会,裴玄静不会放过。待胸有成竹之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神策军果然已接到指示,将裴玄静放入凌烟阁后,便退了出去。裴玄静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自己被关在凌烟阁里了。
裴玄静径直来到中隔前。正是午后时分,薄薄的阳光投在中隔上,画了一条金色的斜线。她欺身向前,没费多大力气,就在中隔靠近中央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小洞。
乍一看像是虫蛀出来的洞,但边缘又整齐得很不自然。无巧不巧,阳光划出的金线恰好穿洞而过,直直地落在前方的柱子上,变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圈。细密的灰尘在光圈中悄然起舞。裴玄静盯着灰尘看了一会儿,又绕着柱子转了一圈。这一圈还没有转完,她的目光便被柱子上的一小块污痕吸引住了。
裴玄静伸出手指探了探,有点黏。她索性凑上去,朝污迹呵了口气。不出所料,再摸时黏度增强了。
这是有人在柱子上抹了胶。凌烟阁中灰尘较多,陆续粘在胶上,便形成了这块污迹。几天过后,胶都变干了,污迹也比较淡,轻易发现不了。
小洞、胶迹和小剪纸,都证明在凌烟阁中充满了人为的蛛丝马迹——造成异象的根本不是鬼神,而是人。
裴玄静回到金匮前,取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将锁打开。
金匮的盖子比裴玄静想象的重,掀开后,首先看见的是第一象,卦曰:“甲子,乾为天。”
图上画着:一个男子身披桷叶,两只手里分别托着日月,坐于石上。画面另一侧的竹苇上,站着一个女人。谶曰:“初劫世千变,战争无了时。遇着秋兰草,方是迨成时。”七言诗中写道:“自从盘古分希夷,虎斗龙争事是悲。万代兴亡谁能记,试从唐后定兴衰。”
宋若昭提到过,第一象是整个《推背图》的总纲。从“甲子,乾为天”的卦语中就能看出来。图示也很容易理解:人分男女,而男子手托日月,说明阴阳分明,乾坤若定。至于谶和诗,说的都是兴亡更替,承袭天命。所以《推背图》的第一象不需要特别的解释,因是总论和概括。
裴玄静将第一象取出放到旁边,紧接着便是第二象了,卦曰:“乙丑,天风姤。”
图上画着许多鲤鱼。裴玄静数了数,恰好十八条。画面中央竖着一柄宝剑。宝剑的前方游着一条鲤鱼,两条鲤鱼被宝剑穿过,身上还画着斑驳的血迹。其余的鲤鱼都游在宝剑的后方。谶诗是这样写的:“枝叶方生根,东风起复翻。将不磨二剑,十八子称尊。”
“十八子称尊?”裴玄静默念着,心中疑云顿生。
按照宋若昭的说法,推背图除了一头一尾的第一象和第六十象,分别作为开始的概论和结束的总结,其余的五十八幅图均为预言。第三、四、五象已经有了较为确切的解释。宋若华又将第九象解释为藩镇作乱和武元衡遇刺。但是,宋若昭为什么没有提到第二象呢?
就连普通人都能一眼看出,十八子,便是个“李”字。鲤鱼,更是“李”的谐音,所以本朝禁吃鲤鱼,老百姓在江中捕到鲤鱼都必须放生,凡有胆敢贩卖鲤鱼者,被抓住了还得挨六十大板。
所以,第二象明显是对李唐国祚的预测。尤其是七言诗写着:“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其中的鲤鱼、三六子仍然代表李氏。“重重源源泉渊起”一句,肯定是说李唐江山源自高祖李渊。而后面的两句“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则直白得有些令裴玄静害怕了。
“子子孙孙二九人”很像是指李唐传代的位数,但“二九人”究竟是说二十九位皇帝,还是十八位皇帝,抑或还能解释成别的数字,尚无法断定。至于“三百年中少一纪”这句,几乎明示了李唐江山将要绵延近三百年。“少一纪”具体是指多少年,又无从判断。
宋若昭没有提到第二象,会不会是因为第二象所预测的正是李唐江山的气数与命脉,意义太过重大,所以不敢去解释它?
裴玄静心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如果对《推背图》的解释只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的验证,那么除非到了大唐覆灭之时,才能给第二象一个明确的答案。
“三百年中少一纪?”裴玄静暗自琢磨,今年是元和十四年,大唐建国至今正好二百零一年了。三百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未来。不论“少一纪”指的是少一年或者少十年,对于活在今天的人们来说,都不可能亲眼目睹,因而并不那么重要。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心中释然多了。
再往下看,依次便是第三、四、五和第九象。裴玄静盯着第九象发起呆来,武元衡遇刺的往事勾起了许多回忆,齐齐涌上心头。
良久,裴玄静清醒过来。抬头一看,那道投在中隔上的阳光更加偏斜。冬天日落得早,她得抓紧时间了。
再往下翻,便是第三十三象。对着两个变成红色的字,裴玄静又想了好久,却始终没有灵感。
“裴炼师,天快黑了。”神策军在外面敲门,“是不是该走了?”
裴玄静答应:“知道了。马上就好。”刚才全神贯注于《推背图》上,不曾注意到窗户上已经全黑了。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立在金匮旁的烛台,和凌烟阁中的其他陈设相匹配,烛台的下部为青铜,上部为青瓷,均施以蓝白彩釉,全无金银之类奢华的装饰,显得朴实而端庄。烛台上插着一支没有点过的红烛。
突然,裴玄静震惊地回过头去——凌烟阁中早就一片黝黯了,为什么自己能一直毫无障碍地观看《推背图》?
却见金匮之中,幽光莹莹,从《推背图》的下面亮出来。
裴玄静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连忙将《推背图》全部从金匮中取出。顿时,一块圆形的玉片似的东西显露出来,像是被人随意丢弃在金匮里的,正是它在静静散发着柔和的莹光。
裴玄静小心地将它捡出来,轻轻薄薄的,分明就是一块玉。当她将它从金匮里取出时,它的光泽明显变暗了。裴玄静再把它放回去,亮了些,取出来,又暗了。
她明白了!这个玉片和夜明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暗处会发光,到了明处则黯然。
是谁把它放在金匮里的呢?难道是为了研读《推背图》时照亮吗?
不可能。宋若昭说过,研读《推背图》都在白天,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光线。况且,阁中四周都竖着烛台,金匮的左右两侧也有,万一需要照明,也不必采用如此奇异的手段。
她轻轻摩挲着玉片,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一些凹凸不平,好像有什么粘在表面上。
裴玄静恍然大悟!
她把《推背图》按原样放回金匮,锁好。玉片藏入怀中,想了想,还不放心,又将金匮两旁的蜡烛都点亮了,才招呼守在门外的神策军。
神策军打开门时,屋内一片亮堂。
暮色苍茫,裴玄静在神策军的护送下,回到玉晨观中。
直到夜深人静时,裴玄静才在烛光的掩护下,悄悄取出玉片。尽管不够明显,仍然能够看到玉片的周围,笼着一层轻烟似的微光。
是有人将它粘在了正对中隔和金匮的柱子上。白天粘上时,完全不会引人注意。但入夜后阁中一片漆黑时,玉片发出的光便足够在窗上显影了。
中隔的那个小洞上方,裴玄静还发现了一根扯断的丝线。这条丝线上,原来就应该系着那片两棵树的小剪纸。
凌烟阁窗上的第三十三象,至此便真相大白了——
玉片在黑暗中放光,光投到中隔上。中隔的小孔前悬着剪纸,上有一枯一荣两棵树,其形状经由小孔再投到窗上,放大了数倍,便成了他们在外面看到的情景。
当众人打开门时,火把灯笼大放光明,玉片之光立刻消泯。宋若昭及时取下玉片,藏到身上,待之后打开金匮向裴玄静解释《推背图》时,再伺机将它丢了进去。但她毕竟只有两只手,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只来得及扯下剪纸,扔在地上。按她的估计,地上的一个巴掌大小的薄纸片肯定会被忽略掉,却还是被裴玄静发现了。
其实在裴玄静发现剪纸和中隔上的小洞时,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测,所缺的只是光源。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凌烟阁窗上的第三十三象显影,是宋若昭费尽心机安排出来。她只要偷偷将四件东西带入凌烟阁即可:夜光玉片、剪纸、丝线和鱼胶。这几样东西都不大,很容易藏在身上。
夜光玉片在黑暗中才能发光的神奇特性,是这个计策能够成功的关键一环。裴玄静记得,当时宋若昭要求距离凌烟阁最近的神策军熄灭火把,才使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的窗上完美地呈现出来。
裴玄静将夜光玉片放在手心掂弄着,如此稀罕的宝物,恐怕也只有皇宫大内才能找得到。以若华、若茵和若昭历来所受的皇恩来看,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获赐此物——或许还是宋若华的可能性最大吧。
至于这张玲珑秀气的剪纸呢?
裴玄静猜想,多半是心灵手巧的宋若茵的作品。宋若茵死在整整三年前,所以这张剪纸应该是她很早就制作出来的。看来宋若昭还是说谎了。宋若华奉命解读《推背图》,并没有对柿林院中的妹妹们保密。她肯定曾把其中的一些画默写出来,和妹妹们共赏共猜,只要不出大明宫,也算不上违背皇命。而宋若茵把它们做成剪纸图样,亦符合她一贯标新立异的性格。
以此类推,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显影,会不会也是宋若昭用相同的方法制造出来的?
内侍又来传旨了,皇帝召裴玄静即刻前去清思殿。
已过半夜三更。
陈弘志带着裴玄静绕过云母屏风,皇帝背朝外站着,面前的长案上正是那具微缩精巧的凌烟阁模型。模型的旁边多了一件原先没有的东西——金匮。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说自己在凌烟阁查看过金匮后,皇帝就命人将它取来了。为什么?宋若昭不是说过,《推背图》是不可以离开凌烟阁的吗?
“大家,裴炼师来了。”
裴玄静跪下叩首。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青绿色江山海牙纹的地毯上,看见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鞋尖朝向自己。
“你进过凌烟阁了。”他说。
“是,遵陛下的旨意,妾进阁查看过了。”
皇帝“哼”了一声。
裴玄静等着他非难自己前两次未经许可进入凌烟阁,不料皇帝却问:“感觉如何?”
“……陛下是问我对凌烟阁的感觉?”
“嗯?”
裴玄静稍作迟疑,答道:“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心目中的凌烟阁是至阳、至刚、至光明的所在。可我没想到……还是在其中发现了阴暗。”
少顷,皇帝方道:“阴阳互体、黑白共生本是道家的精髓,你身为修道者,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是妾愚钝。”
“不,你并不愚钝,而是太执着了。”皇帝道,“那就说一说吧,你所发现的阴暗是什么?”
裴玄静沉默着,她尚无法确定皇帝的真实意图,不愿轻易开口。
“宋若昭失踪了。”
裴玄静惊骇地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与皇帝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自从被关进大明宫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真正地与皇帝对视。刹那间,裴玄静便觉通体恶寒,仿佛跌入冰河。
“你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裴玄静抖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看了一眼陈弘志,他立刻心领神会地向陪立在侧的内侍们示意,几个人悄无声息地上前来,从屏风旁抬起盛满冰块的于阗白玉大盘,带着一缕袅袅的寒雾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裴玄静才感到自己的体温渐渐回升,全身的血液又能流动起来了。
“真有那么冷吗?你的嘴唇都发紫了。”
“陛下不冷吗?”
皇帝没有回答,尽管他的嘴唇也泛着青紫。
裴玄静想起永安公主说过的关于皇帝服丹的话,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皇帝说:“朕在问你话。”
“是。”裴玄静道,“陛下,宋学士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三天前。”
那也就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于凌烟阁窗内显影的第二天。那夜,裴玄静和宋若昭在柿林院前分手时,宋若昭曾说过,第二天一早将面见皇帝,向他汇报对凌烟阁异象的分析。
宋若昭面见皇帝,并将金匮的钥匙交还之后,清思殿外的侍卫们目睹她沿着太液池的南岸,朝柿林院的方向走去。巨大的水晶冰面上反光耀眼,宋若昭的身影消失其中,再也没有出现。
宋家小妹若伦在柿林院中空等一天一夜后,才通报了皇帝。因宋若昭袭了宋若华的女尚书之职,在宫中女官里位列头等,她的失踪绝对算得上是宫中大事。于是皇帝下令神策军和内侍省在宫中遍寻宋若昭的踪迹,可是找了整整三天,至今一无所获。宋若昭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皇帝在遍寻三天无果之后,才命裴玄静进入凌烟阁做了一番调查,随后便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取来清思殿收藏。因为他担心《推背图》再发生什么意外,那将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一点儿痕迹都没找到吗?”裴玄静不可思议地问。
“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的语气再次令裴玄静感到寒意刺骨。她抬起头来问:“陛下,宫中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据朕所知,从来没有过。”
“陛下,让我试试吧。”裴玄静说,“我愿意来寻找宋四娘子的下落。”
“哦?你居然也会主动请缨?”皇帝嘲讽地说。
“是的,陛下!四娘子失踪前夜就与我在一起,曾和我有过一番长谈。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
沉吟片刻,皇帝说:“不,此事不需要你,朕交给神策军去办。”
“神策军?他们找了三天都没有结果。”
“那就再找三天,三十天。”
“可是陛下……”
皇帝呵斥:“教训过你多少次了,朕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朕!”
裴玄静猛地一个激灵,头脑好像清醒些了。佛骨案后皇帝对李弥网开一面,给予了特别的恩遇,这使他得到了裴玄静发自内心的感激。就本性而言,裴玄静终究是一个心地善良并且懂得感恩的人。像她这样的人,爱一个人固然不轻易,但恨一个人更难。最近裴玄静甚至开始想,自己对皇帝的恨是不是太固执太偏狭了。不论是崔淼的死,还是禾娘与李弥的噩运,裴玄静都把它们归咎于皇帝,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
裴玄静心里明白,自己所恨的与其说是皇帝这个人,不如说是他所代表的,绝对的权力。正是这种至高无上、天命所归的权力,将人命视为草芥,随意践踏弱小者的尊严,剥夺他们的自由、希望乃至一切,却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
最可怕的是这种权力以家国天下的名义行事,因而无人能与其争辩。没有人是永远正确的,唯独在与这种权力相结合时,就可以为所欲为,杀伐予夺,不需要承担任何良心的谴责。
在与皇帝打交道的过程中,裴玄静时刻感受着这种权力所带来的可怕压迫,但与此同时,她也能感觉到,皇帝同样被这种权力所裹挟,他所承受的压力也许超过了天下任何人。
她知道他有多么强大,他是万人之上主宰众生的天子,但裴玄静还是试图从人的角度去理解他。每当这样做的时候,她对他的恨意便会有所松动,她的人生也就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可是现在,宋若昭的失踪令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裴玄静认为,这一次宋若昭肯定凶多吉少了。
首先,宋若昭要逃出大明宫是不可能的,况且她绝不会将小妹若伦单独留下。偌大的一个大明宫,如果想刻意藏身某处的话,以宋若昭的聪明应该可以办得到,但她何必如此呢?宋若伦才刚十六岁,性格单纯怯懦,一向依赖姐姐们惯了,半分主见都没有。从皇帝的说法来推断,宋若伦对宋若昭的下落肯定一无所知,否则以她的那点胆量,绝对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现在宋若伦的天已经塌了,今后的命运更加堪忧。但凡有一点办法,宋若昭都不会让唯一的妹妹落到这步田地,除非——她自己遭遇了不幸。
所以说,宋若昭的失踪绝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她已经死了,也可能她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而裴玄静作为她最信赖的朋友,却根本不知该如何施以援手。
为了自保,宋若昭选择做一个无心的人。即便如此,无心的宋若昭还是未能幸免。
裴玄静的心又一次被无能为力的恨浸透了。
多少次了,从《兰亭序》的谜题开始,她执着地寻找真相,解开了一个又一个谜,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运。武元衡、王义、禾娘、宋若华、宋若茵、贾桂娘、王质夫、李弥、崔淼、宋若昭……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或尊敬或怜惜或同情或挚爱的人离她而去,而自己所追求的真相不仅没有帮到他们,反而成了索命的绳圈,穿心的利箭!
不,她再也不会犯傻了。
裴玄静沉思的时候,皇帝保持着沉默。如果裴玄静注意去看,一定会发现皇帝的脸上阴晴不定了很久,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冰块移出去之后,皇帝只能用意志力来压抑腹中时刻翻滚的燥热,这对他来说谈何容易——应该是越来越困难了。
终于,皇帝勉强用平稳的语调说:“宋若昭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说说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
裴玄静紧张地思索起来,要怎么说才合适呢?
第三十三象“一枯一荣”的显影,裴玄静能够肯定是宋若昭一手制造出来的。其实在那夜的长谈中,宋若昭几乎已经向裴玄静承认了这一点,并暗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裴玄静也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示了支持。所以,即使今天裴玄静推测出了宋若昭伪造异象的全部过程,也找到了相关的证据,却仍然必须以“鬼神之说”来搪塞皇帝。
别着急,别着急。裴玄静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宋若昭为什么非要用制造异象的方式来保护柿林院?
异象一共发生过三次。第一、二次显影是《推背图》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裴玄静并未亲眼目睹,而是听宋若昭叙述的。第三次便是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裴玄静和宋若昭、柳泌等人在一起亲眼所见。也正因为人在现场,裴玄静才能及时发现剪纸和其他蛛丝马迹。
等等!裴玄静的心头一亮:即使宋若昭制造了第三次异象,就能推断第一、二次的异象也是她制造的吗?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剪纸是不会动的!
宋若昭不可能用同样的办法制造出“一枯一荣”和“猿猴戏火球”这两种异象。因为即使她能够搞到“猿猴戏火球”的剪纸,也没有办法让它动起来!
第三十三象和第九象的显影,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动”与“静”之间。
宋若昭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光源和显影的问题,但是她的办法制造不出猿猴嬉戏和明珠发火的活动效果。
第一、二次显影用的光源肯定是蜡烛。而且,这两次显影时凌烟阁中是有人的!
裴玄静想起曾经看过的皮影戏,如果要让窗上的影子动起来的话,皮影戏的方式或可一用,但必须有人在后面操纵。所以她推断第一、二次显影时,应该是有人在阁中点起蜡烛,再操控猿猴和火球的皮影,远远望去,绝对能造成“猿猴戏火球”的异象。而且策划者对宫中的规矩了如指掌,深知众人在看到异象后,绝对不敢立即冲进阁中,所以阁中之人有充分的时间熄灭蜡烛,收拾好皮影,在众人到达之前安然离开凌烟阁。
这个人绝不是宋若昭。宋若昭从大明宫到太极宫去一趟都颇为不易,更别说在夜间。制造第三次显影时,宋若昭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费尽心机地布置机关,她根本不具备制造第一、二次显影的条件。
但是,宋若昭为什么非要制造出第三次显影呢?还一再向裴玄静强调,这三次显影都是鬼神所为?难道是为了掩护制造第一、二次显影的人?还是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从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转移到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上去?
裴玄静觉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三次显影的原理,却反而走进了死胡同。不仅离真相越来越远,离她真心想要帮助的人,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偏偏她不能再闭口不言了,皇帝在等她的回答。
她的面前有两种选择:一、坚持鬼神之说,把宋若昭和柿林院从凌烟阁异象案中撇得清清楚楚,但也就此堵住了继续追查的路;二、向皇帝坦承自己的判断,即宋若昭为凌烟阁第三十三象显影之元谋,并请皇帝允许自己接着调查第一、二次异象的真相。宋若昭的失踪很可能与此有关,顺着这条线索也许还能找到宋若昭的下落。
裴玄静感到左右为难。
宋若昭生死未卜,裴玄静生怕自己的任何轻率之举,都将给宋若昭,乃至柿林院带去灭顶之灾。
裴玄静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禀报圣上,经过妾的反复查对,凌烟阁异象并非出自人为。因此,因此……”
“因此你的结论和宋若昭的一致?”皇帝紧锁眉头。
裴玄静横下一条心:“是的。妾同意宋四娘子的看法,凌烟阁中的异象均为神迹。”
当自己没有能力抉择的时候,裴玄静决定遵守承诺。裴玄静认为,宋若昭一定掌握着更多内情,所以自己不应该冒险违背她的意愿。宋若昭明白地表示过,只有将凌烟阁异象诉诸鬼神,才能保护她,保护柿林院。
几年前的《璇玑图》一案,让裴玄静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姐妹凋零大半。今天,裴玄静的心境已大为不同。对她来说,皇命不再是不容置喙必须遵从的,她也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只知道坚持真相,结果反而助纣为虐。
良久,皇帝叹息一声:“你也这么认为?”
裴玄静刚想回答,却立即意识到皇帝是在自言自语,果然,他又接着喃喃地说:“那么说,《推背图》的红色变字也是神迹咯?”
《推背图》的红色变字!
裴玄静差点儿叫出声来——对呀,宋若昭伪造第三十三象的显影,正是为了让《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红色变字也成为神迹!
《推背图》第九象的含义已经十分明确,而第三十三象的意义却扑朔迷离,更由于那两个红色的变字显得越发蹊跷了。很有可能,宋若昭最在意的秘密就埋藏在“青龙变化白头兔”和“天军东南木易来”这两句诗中!
裴玄静小小翼翼地问:“陛下也知道红色的变字?”
“唔?”皇帝盯着裴玄静,“宋若昭都对你说了?”
“她提到了第三十三象中的‘青龙变化白牛兔’一句,因为‘牛’字变成了红色的‘头’字,这句诗就成了‘青龙变化白头兔’。”
“对此,她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讨论过,但暂无结论。”
“暂无结论,暂无结论!”皇帝铁青着脸说,“永远就用这四个字来搪塞朕!”他一指裴玄静,厉声道,“你!既然宋若昭失踪了,就由你来接替她吧!”
“我?接替她……什么?”
“宋若昭和你都坚持说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均为神迹,《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青龙变化白头兔’和‘天军东南木易来’也是神迹,那么你就给朕解一解,这一连串的神迹究竟是何含义吧!”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她终于开始明白了,自己怎么又会被卷进来。从大明宫到太极宫,从三清殿到凌烟阁,从“猿猴戏火球”到“一枯一荣”,她仍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控着。想来,自己才是那只猿猴皮影吧,一举一动都在对面这人的手中。
躲是躲不开的。何况,还有宋若昭的生死未卜。裴玄静现在越发觉得,陈弘志对自己的劝告太正确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正是因为接手了佛骨案,才能救出李弥,也才能揭开金仙观地窟的秘密。而今天的凌烟阁和《推背图》之谜中,又牵连着宋若昭的一条性命,自己更当义不容辞。
她想了想,答道:“其实,对于三十三象的含义,我和四娘子有过一些推测。”
“说。”
“我们认为,这一象预示的是永贞元年的帝位更替。”裴玄静刚说完这句话,立即惊讶地看到,皇帝的脸上出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表情:是悲伤?恐惧?还是震撼?裴玄静原本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多想什么,但就在皇帝面色剧变的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冲破了一重最险恶的魔障——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皇帝此生最忌讳的往事。
所以宋若昭才失踪的吗?也许她有了什么进一步的发现?也许她对皇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接下去自己也必须加倍小心、步步为营了,否则不仅帮不到宋若昭,还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葬送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何以见得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永贞之事?”
裴玄静字斟句酌地回答:“第三十三象卦曰:风泽大过。在《易经》中此卦表示大的过渡。《推背图》是预测国运的,所以大的过渡当指朝代变迁。而永贞元年中,从德宗皇帝到先皇,再从先皇到陛下,短短一年之中皇位在三位帝王之间传递,当可称之为‘风泽大过’。”顿了顿,她又道,“此外——就是那幅图。”
“图?”
“图上画着一棵枯树和一棵荣树。我们推测,枯树指的正是先皇。先皇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一棵大树已经枯朽。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却生机勃发,我和四娘子都认为,荣树所指的正是陛下。”裴玄静停下来悄悄观察皇帝,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悲意,似乎并没有受到冒犯的愤怒,便继续往下说,“永贞元年时,陛下接受先皇禅位登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就如一株参天大树茂叶华发,充满了勃勃生机。所以……”
“所以……朕现在老了。”
裴玄静低头不语,皇帝的这句话无需也不能回应。自从谈起永贞元年的往事,皇帝的反应就越来越奇怪,似乎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都不太像他这个人了。
皇帝问:“那么,诗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玄静暗自思量,关于第三十三象,皇帝肯定还知道得更多。他是不是又设下了圈套,引自己往里钻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箭在弦上,现在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裴玄静说:“陛下,关于诗,我们的想法是: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
“说下去。”
“第二句诗原先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对这一句,我们想不到贴切的解释。但当‘牛’字变成‘头’字后,白头兔就非常容易理解了。白头兔也就是白兔。而青龙和白兔,对应天干地支的话,就是乙卯和壬辰。”
皇帝蹙眉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裴玄静的话。
“陛下,永贞元年,岁在乙酉。诗中的青龙和白兔,即乙卯和壬辰,应该是指永贞元年的某月或者某日,并且很可能和那一年中的帝位更替有关。”
裴玄静再次停下,等待皇帝的反应。沉默像巍巍巨石一般压在殿堂上,也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乙卯。”皇帝终于开口了,“先皇是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驾崩的。”
裴玄静一惊。想了想,又轻声问:“已经不是永贞了?”
皇帝重复:“已经不是永贞了。”
裴玄静试探着说:“这么想来,如果诗中的乙卯是日,那么壬辰也应该是日。”
“不。”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朕想不起来在那年的壬辰日发生过什么大事。”他盯着裴玄静,强调说,“特别是与帝位更替有关的大事。”
“哦,那也许是妾想错了。”
皇帝高声招呼:“陈弘志!”
“奴在。”
“你速去史馆传朕口谕,把永贞元年的起居注、实录和内传全部调出来。”
“是。”
皇帝转向裴玄静:“永贞元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而已,朕命你对照那一年的史实纪要,给朕一条一条、一天一天地查!必须把‘青龙变化白头兔’的意思解出来!”
裴玄静愣了愣,道:“除了这句诗,还有第三句,‘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对此妾尚无心得……”
皇帝打断她:“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不管是‘白牛兔’,还是‘白头兔’;不管是‘东北’,还是‘东南’,朕命你解,你就必须解,一字不漏、一五一十地全部解开!”
“如果我解不开呢?”
“你说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忍无可忍的暴戾之气向裴玄静直击而来。从李弥获救之后,她对皇帝产生的所有微妙的感激乃至同情,都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她的仇人。她怎么可以忘记呢?
“如果我解不开,就会成为又一个宋若昭,对吗?”
“宋若昭?”皇帝一下没明白裴玄静的意思,“宋若昭失踪了。朕正在命神策军寻找……”他住了口,注视裴玄静,“你在怀疑朕?”
裴玄静沉默。
皇帝冷笑起来:“一个宋若昭,也值得朕说谎吗?”
“一个崔淼,也值得陛下说谎吗?”
“砰”的一声,案上的青瓷茶盏被皇帝扫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转眼间,陈弘志就趴在地上收拾了残片,躬身而退时还不忘悄悄扫了裴玄静一眼,似乎在说:差不多就得了,你还真铁了心和上头这位对着干啊!有什么好处呢!
少顷,皇帝用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必须为朕做事。认命吧。”
永贞,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年号。
在仔细阅读了史官送来的实录和内传后,裴玄静首先获得了这样一个感觉。
实际上,那一年开始的时候,德宗皇帝还在位,因而被称为贞元二十一年。正是在那年元日的朝会中,德宗皇帝因没有见到重病的太子而落泪,后感不适,很快便告不治。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于大明宫会宁殿驾崩。三日后,太子李诵即位,也就是先皇。但先皇早在贞元二十年的秋天便因风症而卧病在床,已逾数月,是抱病勉强登基的。所以登基之后一切从简,也没有宣布改元,仍然沿用贞元二十一年的年号。当年八月,先皇因病体难撑,宣布禅位给当今圣上,自称太上皇。当今圣上即位后,才将当年的年号改为永贞。于是贞元二十一年才正式变为永贞元年。第二年,皇帝再度宣布改为元和。所以,永贞这个年号总共只使用了短短一年。甚至就连这一年中,也有一个月是从德宗皇帝那里借来的,而从八月到十二月的五个月,又是当今圣上慷慨赠予自己父亲的。真正属于先皇的永贞,只有从二月到八月的区区六个月。
皇帝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命史官送来的资料除了永贞一年的,还包括了贞元二十年和元和元年的。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裴玄静查出个究竟来。
读完了文豪韩愈亲自撰写的《顺宗实录》,裴玄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吕温……当这一个个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时,却伴随着恶毒的诋毁和责骂。裴玄静看到,他们为国除弊的努力被无情地击溃,仕途挫败之余,还要蒙受个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嘘的是,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可恶的宦官、心怀叵测的藩镇,还来自于同样为裴玄静所深深敬仰的韩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短命的永贞会成为许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疮疤。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良心经历了太过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使他们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内心的龌龊,也看清了这个光辉王朝中最阴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国天下”装饰起来的自私与卑鄙。
那么许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
人性不可考验。永贞,偏偏就是集中拷问人性的一年。可悲的是,在这场试炼中,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裴玄静把思绪收回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谜题上。
遍览面前的记录,裴玄静只找到了一个发生在壬辰日的事件,并且与帝位更替相关。
永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处死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
从手上寥寥数语的记载中,裴玄静读到: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秘密奔赴秦州,妄称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废黜矫称内禅、擅自登基的当今圣上李纯。刘澭没有上罗令则的当,而是拘禁了他。罗令则被押解到长安,遭到大理寺严刑拷问,之后皇帝下令将其连同党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静直觉,这个事件相当蹊跷。
首先,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提到罗令则的唯有这一处,关于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两个字:山人。山人是什么意思?裴玄静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隐士吧。那就等于说,这个罗令则没有官职,也非豪门贵戚。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声称携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谋反之事来。
从罗令则的身份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上皇,所以应是矫诏。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胆量,也实在令人讶异。朝廷严刑逼供,罗令则是否供出了同党呢?记录里没有详写,只说皇帝下令将他连同党羽一起杖毙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提了一个:彭城县令李谅。
裴玄静找到了李谅曾被先皇任命为左拾遗的记载。这说明,李谅是有可能和先皇说得上话的。但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山人混在一起谋反呢?难道李谅因遭贬而心生怨恨,诈以太上皇的名义谋反?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永贞之后,“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其中包括柳宗元、刘禹锡这样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当今圣上赐死,都没有一个敢出来造反的。贬谪,毕竟还有翻身的希望,谋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绝路上,谁会出此下策呢?
裴玄静不理解李谅的行为,更看不懂罗令则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毫无根基的山人敢于矫诏谋反,他到底是怎么考虑此事的风险的呢?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吗?从他直接去找陇西经略使刘澭的支持来看,其所作所为可谓丧心病狂。
罗令则和李谅的谋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疯狂之举,还是另有隐情呢?
另外,这个事件对先皇是否有影响?虽然事件被描述得与先皇毫无关联,但既然有李谅参与其中,恐怕皇帝不会不起疑心。而且,罗令则是以皇帝篡位的名义起事谋反的,说明至少在当时,这是一个能够引起共鸣的理由。
何止当时,其实直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先皇是被迫禅位的。先皇病重属实,但未必就到了必须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会舍得仅仅过了六个月就放弃吗?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德宗皇帝刚驾崩,因太子卧病日久,内外忧心帝位空悬。为了安定人心,卧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撑着站了起来,登上九仙门召见诸军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议。由此可见,先皇谋求皇位之心有多么迫切,竟能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会在仅仅半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拱手交出吗?这实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贞内禅在世人眼里,始终不尽合理,不尽可信。
有没有可能,罗令则的确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静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龙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着这条思路下去,裴玄静害怕终将会遇上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实际上,她已经和这个谜底多次擦肩而过了:“真兰亭现”离合诗所指向的丰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泄露的玉龙子的下落……前几次她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但这个谜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再看《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老树枯萎倒地,新树在它的残枝中荣发。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预言永贞之事,那么这幅画便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事实:老皇帝拖着病体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龙和白兔会不会是说:史载先皇崩于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实,早在永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罗令则谋反案发之时,先皇就已经“死”了?
不,必须到此为止了。
裴玄静决定,在没有进一步佐证的情况下,绝不再向这条思路迈进,太可怕了。
还是看一看另一句诗吧。
七言诗第三句的“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这个变化把裴玄静彻底弄糊涂了。从五行来说,东北方为木,所以原诗写天军自东北方向,有木同来,是合乎逻辑的。然而改成“南”字后,因东南方为火,这句诗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时换却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静心头一动,通常来说,家中土指入葬。“换却家中土”,似乎有迁墓的含义在里面。
她翻起面前的实录,在这里写着: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先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裴玄静记起在兴庆宫时,汉阳公主曾经提到过,先皇在永贞元年八月禅位后,便移居到兴庆宫中,还曾在勤政务本楼上会见过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汉阳公主特别说过,就是在那次会见空海之后,先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奇怪的是,实录里还记载着,先皇是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的。以裴玄静所见,从大明宫到太极宫的距离不近,从兴庆宫过去则更远。为什么要移殡到太极宫去发丧呢?这样做既没有必要,又不符合规制。
莫非“此时换却家中土”是暗指这个?
在永贞前后的实录上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裴玄静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
凌晨时分她方才蒙眬睡去,很快又被钟声惊醒。裴玄静按照规矩做了早课,朝阳渐渐地从窄小的窗牖探进来,把面前的席子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她又沉浸到《推背图》的谜题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廊而入,直接砸到窗上!
她向外一望,原来是只彩球。在廊下弹了几下,滚到门边便不再动了。
裴玄静欠身将它捡起来。
“炼师!”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廊下,涨红着脸向她伸出双手。
裴玄静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朝他微笑一下,将彩球递过去。
“多谢裴炼师。”他欠身致意。转身的一刹那,从袖中掉出一个小纸团来。
裴玄静观察周围,确认没人注意时,才迅速捡起纸团揣入袖中。
当郭浣再朝这边望时,裴玄静已经从廊檐上消失了。他想,她一定把纸团收好了。
裴玄静关拢窗扇,借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日光,迅速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从没想过会读到如此奇特的文章——《辛公平上仙》。
乍一遍读下来,裴玄静根本不能判断这个故事究竟是疯子的呓语,还是胆大包天的想象,抑或是黑暗恐怖的事实。
她只觉得心跳如鼓,许多零乱的想法在脑子里四处乱撞,又似乎都在拼命地要向她揭示什么。太多的假设、线索、推论和谜团,全都围绕着《辛公平上仙》这个故事打起转来。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长久以来的迷雾即将被冲破,而这则写在皱巴巴的纸上的故事——《辛公平上仙》,就是那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裴玄静激动得全身发冷。
“裴炼师!裴炼师!”有人在窗外低声叫她。她移到窗边,隔着窗棂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是谁?”
“裴炼师,我是郭浣呀!段成式的朋友。”
“郭浣?我记得你!”裴玄静想起来了,三年前,段成式和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时,正是这个孩子把金吾卫连同皇帝带去的。原来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裴炼师,看过《辛公平上仙》了吗?”
裴玄静警觉地反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哎呀,炼师,这是段成式写的呀!”
“段成式?”
“对!唉,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写的,是他听别人说的。喏,就是那个辛公平讲给他听的故事,段成式记下来的。”
裴玄静恍然大悟。不错,也只有段成式会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并且将它描述得那么栩栩如生。
“可是裴炼师,段成式让这个故事给害苦了!”
“怎么害苦了?”
郭浣遂将《辛公平上仙》经祈愿灯广为散发,又由纸上的鬼花印记引到段成式的身上,进而遭到吐突承璀逮捕的经过说了一遍。因为心急和紧张,他说得七零八落,但裴玄静全都听明白了。
郭浣说:“段成式现在被拘押在大理寺中,吉凶难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炼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他?”
裴玄静沉默着。
“炼师?”
“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裴玄静问,“是段成式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上回的佛骨案,就是裴炼师帮忙才破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次恐怕还得请炼师出手。恰好今天宫中有一场马球赛,就在麟德殿前面的球场上。我借口来玉晨观找永安阿姨要一个得胜符……”郭浣啰里啰嗦地说着,鼻子尖上都冒汗了,“……段成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看着他受伤害。”
“我明白了。”
“哦,对了。前几天我已经把韩郎送出长安城了,他说京城恐怕要出大事,担心李弥再遭不幸,所以就带着他去太原投奔裴相公了。”
“是这样……那太好了。”这么说李弥和韩湘都安全了。她少了这份后顾之忧,当可全力以赴了。
“我该走了。裴炼师——”郭浣的声音越发焦急起来。
“郭公子,我还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还能再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郭浣道,“一切都拜托炼师了!”
写着《辛公平上仙》的纸已经在烛焰上燃成了灰烬,但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仍然令裴玄静双手颤抖,久久无法自持。不,单单《辛公平上仙》还不至于把她惊吓到如此地步。《辛公平上仙》中的弑君情节固然可怕血腥,真正让裴玄静震惊的,却是那把匕首!
故事里说:一个没有面孔的阉人将一把匕首捧到皇帝的面前。匕首亮出寒光,夺去了皇帝的性命。还特别描述了匕首的样子:前后一样宽,就像一把特别的直尺。
裴玄静平生只见过一把匕首是这样的——纯勾。
聂隐娘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类似形状的匕首,世上唯有纯勾。
还有一个理由让裴玄静断定,故事中提到的匕首就是纯勾,那便是她自己的梦。
裴玄静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自己手持纯勾杀死了皇帝。虽然与《辛公平上仙》中的情节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两点是相似的:第一,皇帝被刺杀;第二,凶器正是纯勾!
绝不会仅仅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那又会是什么呢?她不相信有人能窥伺到自己的梦境,她更不相信自己能够预知到一场谋杀。
裴玄静认为,假如杀死皇帝的凶器的确是纯勾,那么这很可能是一桩已经发生过的血案。
理由正是:波斯人李素!
李素在清思殿前触柱而亡前,曾经明白地告诉裴玄静,皇帝在寻找纯勾。他甚至隐晦地提到,正是长吉将纯勾带给裴玄静的。
长吉和这可怕的一切有什么关联!裴玄静的心又剧烈地跳荡起来。纯勾是长吉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它代表的是矢志不渝的情爱与相知啊,怎么可能会是一件凶器!但裴玄静也不得不承认,长吉将这把匕首作为信物交给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令人困惑的。作为一名文弱书生,又贫困潦倒,怎会拥有一把稀世罕见的宝刃。裴玄静早就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从李素临死前的话能够推断,纯勾原藏于宫中,不知如何流失出宫,又不知如何为长吉所有,长吉将它作为爱的信物赠予了自己。而自己在两年前,为了取回玉龙子,又让崔淼将纯勾转交给了聂隐娘。
纯勾现在应该就在聂隐娘的手中。但裴玄静更关心的是,如果将纯勾的这一系列前尘往事和《辛公平上仙》,乃至自己的梦境放在一起考虑,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纯勾的确曾经取过一位皇帝的性命!
被纯勾所杀的皇帝究竟是谁呢?
完全是下意识地,裴玄静把“一枯一荣”的剪纸放到面前,却又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只能命令自己,先把思路引向明确的事实,而不要轻易得出任何结论。
《辛公平上仙》中还有一处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阴兵迎驾时走的路线:队伍经丹凤门,直入大明宫中。侧行至光范门,穿宣政殿,再往东一拐,从崇明门进入内廷。
以裴玄静对大明宫的了解,前面的路线没问题,但是穿过宣政殿以后,队伍往东拐到崇明门再入内廷,就不尽合理了。因为宣政殿就位于第三道宫墙前,所以穿过宣政殿以后,阴兵已然进入内廷,没有必要再向东直行,再过一次崇明门更是多此一举。
正常的路线是经过宣政殿以后,一直往北过紫宸门。紫宸门的正北面就是紫宸殿。紫宸殿两侧分布着内廷的各个寝殿和便殿,皇帝通常在这些殿宇中休息或就寝。另外,上仙时宫内正在举办夜宴,所以应该是在一处相对比较大、能够举行宴会的殿中。据裴玄静所知,大明宫中最常用来宴筵的是麟德殿。但麟德殿位于太液池的西面,所以阴兵更不应该朝东走了。
难道是说故事的人对大明宫不够熟悉,所以弄错了?不对。裴玄静直觉,炮制出《辛公平上仙》的人不仅对大明宫了如指掌,而且刻意设计了这条错误的路线,把某种他想表达的意思隐晦地埋藏其中,就等有心之人来发掘。
自己会是他等待的有心人吗?
裴玄静预感到,那么久以来的困惑、懊悔、仇恨和痛苦,很快就要有个了结了。刹那间,恐惧消失了。她只觉得心如石硬,念比冰寒。该来的总会来,在大明宫中煎熬了整整两年,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
裴玄静在心中默念:“天军东南木易来,此时换却家中土。”
这一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真像是特来帮她解开《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之谜的。
崇明门就位于大明宫内廷的东南面。天军,也就是阴兵没有走东北面的光顺门,也没有走正北的紫宸门,而是绕道东南,经崇明门杀入大明宫,取走了皇帝的性命。
为什么一定是东南呢?
东北为木,东南为火。
原先的“东北木易来”,可以拼出一个“杨”字来。可是“东南木易来”,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炀”字?
杨——炀!
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几乎没有其他解释了。
裴玄静喃喃自语:“……隋炀帝杨广。”
有了这个人名,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图示,顿时变得清晰了。隋炀帝杨广弑父夺位的故事,是小孩儿都听过的。后继者年富力强,踩着前任者的尸体上位。血腥而冷酷的弑君篡位,就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预言!
然而,《推背图》是对唐立国以后的预言,所以第三十三象绝非实指隋炀帝之史事,它借喻的又是唐以后的哪位帝王弑父夺位呢?
永贞。永贞!
裴玄静再怎么命令自己冷静,此时也不禁牙齿相扣起来。
她想起自己曾对“此时换却家中土”一句的猜测,似乎是指先皇驾崩在兴庆宫咸宁殿,却迁殡至西内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所以《辛公平上仙》中那位被杀的皇帝,会不会正是先皇?
《辛公平上仙》描述的是发生在大明宫中的刺杀案。但先皇禅位之后就移居兴庆宫,并死在那里的咸宁殿。如果《辛公平上仙》暗指的是先皇被杀,为什么又要描述成在大明宫中呢?
除非——那位神秘的辛公平就是想要引起混淆。因为直接说兴庆宫的话,就等于将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连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了。而且,段成式听到兴庆宫,就会立即认识到《辛公平上仙》的实质,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一个鬼故事记录下来,甚至有可能去向皇帝告发。所以讲述《辛公平上仙》故事的人,采用了巧妙的曲笔,让外人一时无法参透它究竟是写实,是演绎,还是纯粹的想象。
但是,阴兵入宫的路线刻意偏差,皇帝举行宴会的殿宇位置也不正确,所有这些错误的细节都在提示,弑君的场所其实并不在大明宫中!
长安城中三座大内,《辛公平上仙》避开了兴庆宫和太极宫,避免直指先皇之死,也因为在天下万民的心目中,唯有“如日之升”的大明宫,才能代表大唐皇帝的无上荣耀,才是大唐唯一的、真正的皇宫。
全明白了。
裴玄静明白了,为什么宋若昭千方百计要把第三十三象中的红色变字解释为神迹,因为她和她的小小柿林院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可怕的真相。宋若昭一定是知情人!她从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中窥伺到了杀身之祸,为了自保,只能铤而走险在凌烟阁中制造出第三十三象的显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皇帝一切都是鬼神所为。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把自己和柿林院彻底摘出去。
毕竟在凌烟阁发生异象之前,最后一个开启过金匮,研究《推背图》的人正是宋若华。
现在裴玄静更加确定了,所有的一切都和鬼神没有丝毫关系!
是有人在暗中主导。裴玄静还没有证据断言,《辛公平上仙》和《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背后是同一股力量,但分别来看,二者都有着脉络分明的计划,和坚决有效的执行。
就从自己亲历的凌烟阁异象来说。第一二次凌烟阁中发生“猿猴戏火球”异象,彼此相隔十天。制造这两次异象的人能够自由出入凌烟阁,说明其在宫中自有路数,能够弄到戒备森严的凌烟阁的钥匙,也可能在负责守卫的神策军中有内应。总之,前两次的显影十分完美,猿猴不仅出现在凌烟阁的窗户内,而且连蹦带跳相当活跃。
这两次显影的目的,就是引起众人的注意,并最终引起皇帝的注意。
之所以选择第九象“猿猴戏火球”,一是因为此象才为宋若华所解,二是因为皇帝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致力于削藩事业,绝对不敢对此掉以轻心。
果然,两次显影发生后,皇帝特意造访凌烟阁,并打开金匮检查《推背图》,看到了第三十三象中两个红色的变字。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尚未得到破解,对皇帝来说,其含义本是模糊不清的。但是第三十三象的诗句发生了如此诡异的变化,使皇帝对它所预言的内容产生了极大的关切。于是他召来宋若昭,命她揭开凌烟阁异象之谜,同时解释第三十三象的两个变字。
皇帝之所以找了宋若昭,表面上因为《推背图》原先就由宋若华负责解释,宋若昭袭了大姐的女尚书之职,从才学和职务来说都是第一人选。但除了这些理由,还有一层深藏不露的原因:皇帝怀疑第三十三象的变字是宋若华所为。
不是吗?除了宋若华,谁还有机会接触到锁在金匮里的《推背图》?写在纸上百年的字,怎么可能突然发生变化?
若非鬼神之力,就只能是人为。如果是人为,宋若华当然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
只不过她已经死在三年多前,即使真是她干的,她的动机也死无对证了。皇帝命她的妹妹宋若昭接手此事,恰恰是出于这一层疑心。
以宋若昭的冰雪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些?
第三十三象的变字究竟是否宋若华所为,裴玄静还无法下结论。可是,通过这两个红字的变化,第三十三象确凿无疑地预言了一桩弑父弑君篡位的凶案,难怪宋若昭会那么恐慌。
宋若昭知道,皇帝早晚会了悟到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也必然会因此而暴怒。到那时,他必将所有的罪责和愤怒都倾泻到宋家姐妹的身上。毕竟,她们是最弱小也最容易惩罚的。宋若昭必须保护自己和小妹,但与皇帝争辩宋若华是否有罪没有丝毫意义。宋若昭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推诸鬼神。
只有凭借神明的威力,她才有机会和皇帝的淫威一搏。毕竟,皇帝还只是天子,如果是上天要揭露其罪行,他还是会感到心虚的吧!
宋若昭下了大赌注:在凌烟阁中巧设机关,让第三十三象于众目睽睽之下显影。同时,她还成功地把裴玄静争取到了自己这边,与她商定共同向皇帝撒谎,一口咬定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均出自鬼神之力。那么以此类推,《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变字自然也是天意——是天意要把皇帝弑杀先皇的血腥罪行,通过变化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揭露出来!
然而宋若昭还是失踪了。
裴玄静悲愤地想,她们终究还是太天真了。宋若昭肯定遭遇了不测。凶手无外乎两种可能:一、制造前两次凌烟阁异象的人;二、皇帝。
裴玄静认为:皇帝的嫌疑更大!
除非宋若昭查明了制造凌烟阁前两次异象的幕后黑手,对其造成了威胁,否则没必要除掉她。留着宋若昭,就是为了让她顶罪的。她死了便失去了价值。从宋若昭最后一晚与裴玄静的谈话来看,她仍试图以鬼神之说来掩盖真相,说明她还未找出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否则的话,以宋若昭的聪慧和对裴玄静的信任,至少会给她留下些线索,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二天早上宋若昭面见皇帝时,说漏了嘴,让皇帝看出了破绽。皇帝怀疑宋若昭已经识破了自己的罪行,就断断不能让她活着返回柿林院了。
然后,他又召来裴玄静继续破解第三十三象,甚至把宫中的史册都交给她研究,就是想看看她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
现在看来,裴玄静手中掌握的玉龙子的去向,反而成了她的护身法宝。包括“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个谜底也从宋家姐妹转移到了裴玄静的手中。在了结宋若昭以后,皇帝只需集中精力对付裴玄静一人即可了。
裴玄静这样一个微末的女子,又被拘禁在大明宫中,不管她发现了什么秘密,都不可能对皇帝造成任何威胁。所以他尽可以慢慢地与她周旋,将她玩弄在股掌中。摧折她的信念,压迫她的意志,终有一天,让她的智慧全部为他所用。到那时候,从《兰亭序》开始的一系列阴谋将被彻底揭开,幕后真凶的面目也会暴露无遗。
所以皇帝是在用自暴罪行的方法,来试图引出一个针对自己的惊天杀局吗?
而裴玄静就是他的诱饵,从一开始就是!
从找回武元衡的金缕瓶开始,直到诱杀崔淼,一切都在皇帝的盘算之中。唯有玉龙子的真假出乎了他的意料。哦不,还有纯勾!皇帝至今都不知道,纯勾曾经就在裴玄静的身边很久,这才是他最大的失算。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裴玄静根本活不到今天。
裴玄静已经可以确定,皇帝正是用纯勾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揭露的都是这同一桩凶案。有知情人终于决定打破沉默,将皇帝的罪行披露出来。但此人的心思相当狡诈,竟将段成式、宋若昭和裴玄静这些无辜者全部搅入局中,要用他们的性命铺出一条血路。
她现在该怎么办?
永安公主趾高气扬地迈入门槛,可一进到屋内,她的高傲姿态就瓦解了。
裴玄静向榻上让她:“公主殿下请坐。”
“不,我就站在这儿。”永安脸色煞白地站在门边,死活不肯再向内迈一步。
她颤声问裴玄静:“你……全都知道了吗?”
最近她们彼此回避,同在玉晨观的屋檐下,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今日一早,裴玄静在廊上与永安擦肩而过时,把一个小纸团塞进她的手中。纸团上写着:“永贞真相,午时来访。”
字条送出后的几个时辰,裴玄静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她想起几年前自己初到长安时,就阴差阳错地被武元衡选定为解谜人,身负着连自己都参悟不透的重大使命,却仍一心只想着奔向昌谷,去做长吉的新娘。启程之日,叔父为自己准备了简单的嫁妆,告诉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将结果交给上苍。
兜兜转转到如今,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苍既不像想象得那么公正,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善良。上苍捉弄每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她将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屈从于上苍的安排。
即使结局早就注定。
凭借《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裴玄静得出了皇帝弑父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毕竟太骇人听闻了。裴玄静反复思考后,还是觉得不能仅靠推理就给皇帝定罪。她还需要真凭实据。
证物本来就在她的手里——纯勾。但现在纯勾已经归属了聂隐娘。自从蔡州一战之后,裴玄静再也没有听到过聂隐娘的任何消息。她大概真的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纯勾从此随着聂隐娘消失匿迹,裴玄静倒不觉得遗憾。
纯勾是一件凶器,但对裴玄静来说,它更是爱的信物,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真的一段情感的见证。她至今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使纯勾以那么奇特的方式来到自己身边,但既然它已经离开了,那么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她与它最好的道别。
换句话说,裴玄静情愿不要纯勾来做证物。
她还有证人,至少一个。
从永安公主的言行中,裴玄静敏感到她对先皇之死的内情有所知晓。永安公主对皇帝的恐惧和憎恨,绝不单单是被逼和亲所致。裴玄静还认为,永安公主肯定也知道纯勾,说不定还知道纯勾曾经辗转到长吉的手中,所以才会在听到裴玄静与长吉的婚约时那么诧异。
裴玄静决定,直接把永安公主约来。
她写下语焉不详的字条,只要永安公主的心里有鬼,就一定能读懂。
永安公主果真来了,带着惊惶至极的神色,站在门口随时准备逃跑似的。
“你都知道了?”她又问了一遍。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什么了?”公主的话中已经带了哭音,形容更显凄怆。
那终究是亲生父亲的惨死啊!
裴玄静单刀直入地问:“先皇不是病逝的吧?”
永安公主倒退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门上。她就那么直挺挺地靠在门上,泪水从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缓缓淌下来。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
“不!你别过来!”永安公主喝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玄静斟酌着开口:“是公主……”
“你胡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我说的!”永安已经在喊叫了。
“公主殿下请低声!”裴玄静不得不阻止她,“您这样会让人听见的!”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告诉你的!不是!”
突然,永安公主一转身便跑了出去。
玉晨观中的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像个疯婆子般毫无仪态地一路狂奔而去。
永安公主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裴玄静就被传唤至清思殿。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她回首望了一眼太液池。水晶盘一般的冰面上出现了数道长长的裂缝,从上向下俯瞰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迎面吹来的风已不似前些天那么寒冷了。裴玄静深深呼吸,肺腑中感到一丝微妙的暖意。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周而复始,不可阻挡。她对自己微笑了。
这次,皇帝没有命人取走于阗大玉盘。于是清思殿中不仅比户外更寒冷,甚至比这个冬季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寒冷了。裴玄静走进肃穆无声的大殿时,仿佛听见满殿的屏风和帷幕都在酷寒中簌簌发抖。她在御榻前笔直地跪下,龙涎香立即将她围绕起来。
“永安告诉朕,你都知道了。”
“永安公主?”裴玄静一愣,随即便释然了。为了给自己脱责,永安公主居然干脆向皇帝告发了裴玄静。恐惧会使人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裴玄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以永安公主的自私和怯懦,出卖谁都会毫不犹豫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的,陛下。”
抬起头看到皇帝的脸色,裴玄静吃了一惊。他比前几天见时又憔悴了许多。在裴玄静的印象中,只有身患重病的人才会如此急剧地衰败下去。她又看见从玉盘中散出的袅袅冰雾,心还是不由颤了一颤。辉煌如日的大明宫中,皇帝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比她所设想的险恶得多。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想到这一点,她的内心便恢复了平静。
“你都知道什么?”
“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你知道了永贞旧事。”皇帝的语气很奇特,并不特别恼怒,反而有些悲凉。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陛下让妾知道的。”
“朕?”
“是陛下给妾看的永贞实录和内传,此外便是……天意。”
直到此刻,从永安公主到皇帝的种种表现,已经完全佐证了裴玄静的判断,她对自己的推理确信无疑了。在永安离开之后,裴玄静就从头至尾地思考过了。皇帝迟早要召见自己,要求解释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如果直接把皇帝弑父的罪行揭发出来,裴玄静将断无生路。
她不怕死,甚至还有些期待。从元和十年的那个盛夏开始,才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先失去了长吉,又失去了崔淼,最后连纯勾都失去了。两年前怂恿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时,裴玄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禾娘和李弥下落不明,以及崔淼最后嘱托给她的身世之谜,才使裴玄静又在大明宫中坚持了两年。像囚徒一般活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更没有自由,这样的生对裴玄静毫无吸引力。她早就受够了。
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韩湘把李弥带走了。想想真是可笑,现在她只欠皇帝一个人的了。
何不趁此机会,将一切都做个了断呢?
没想到永安这么快就出卖了自己。不过她仍然可以抓住机会,最后再做一些事——
裴玄静想帮助段成式摆脱噩运,还想逼出崔淼的身世之谜。关于崔淼的身世,皇帝曾经派曾老太医给过她一个答案,但裴玄静根本就不信。时间太仓促,也许不能两者均达成,但哪怕做到其中之一呢?也可以对自己有所交代了吧。值得庆幸的是,在她和永安公主的谈话中,谁都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弑父!所以就还有余地可以周旋。
裴玄静拿定了主意,眼前似乎铺开一条坦途。这条路通向真相,亦通向彼岸,通向永恒不灭的信念。
裴玄静昂起头,朗声道:“陛下,天意昭示,先皇不是因病驾崩的。”
“哦,那是因为什么?”皇帝的声音也相当平稳。
“妾不知。”
“你不知?”
“妾只有对天意的解读。”
“说。”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中显影,其诗变了两个字。经过妾的推研,变字后的诗说明了:先皇诏称崩于元和元年乙卯日,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死因,曾经发生过迁殡这种违背祖制的事情。就像……”她一咬牙,坚决地说下去,“就像当年隋炀帝弑父篡位,同样的罪行在本朝再度发生了。”
很久很久,清思殿中都是一片静默。裴玄静好像听见冰块在于阗玉盘中融化的丝丝声,又像是血液凝结发出的声音。最后她才听清楚,那是仙人铜漏不停滴答——时间在流逝。
“你是在说,朕就是隋炀帝?”
“不!”裴玄静叩首,“这只是妾解读的天意而已。”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漫无止境。
突然,皇帝道:“先皇并非因病驾崩,你说得没错。”
裴玄静不由抬起头朝皇帝望去,恰好看到一抹狞笑在他的唇边悠悠荡起。
“上天的昭示嘛——上天总是对的。”他俯瞰着她,“现在朕就告诉你,先皇究竟是因何驾崩的。”
一张笺纸轻飘飘地落在裴玄静的面前。
“看吧。”他命令。
裴玄静捡起纸,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那是崔淼的笔迹,潇洒不羁,风流自信。写的应该还是一份药方,但又与皇帝已经恩赐给她的那些药方不同。那些方子都是写在宫中专用的粉笺上的,而这张方子却写在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上。
皇帝问:“认出来了?”
“……这也是崔郎给皇太后写的方子吗?”
“不,这张方子是崔贼逃出长安之前,留在西市的一间药铺里的。”
“宋清药铺!”裴玄静惊呼。
“没错,就是宋清药铺。崔贼伏诛之后,宋清掌柜畏惧国法,将这张药方上交给了大理寺,然后又由大理寺呈给了朕。”顿了顿,皇帝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药方吗?”
“请陛下明示。”
“是毒药。”
“毒药?”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种无色无嗅、不易察觉的稀有毒药。先皇就是被这种毒药害死的!”
裴玄静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永贞之时,崔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民间少年,怎么可能毒杀先皇!此事断不足信!”
皇帝冷然道:“崔贼之母曾为宫中女医,有祖传验方数种。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毒药。她对先皇下毒后,害怕罪行败露,便设法从宫中逃离了。她在外生下孽种,又将药方传给了他。而他,再企图以这些验方阴潜入宫,为害皇太后。被皇太后识破后,仓皇逃走。最终被诛于裴爱卿的箭下,只能说是天理昭昭,死有余辜!”
裴玄静的眼前一片漆黑,经历过长吉和崔淼的死,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任何剜心之痛,不料还会这样……强咽下从喉头泛起的腥咸,裴玄静定住心神,没有瘫软晕倒,反而更加挺直了身躯。
她抬起头,重复道:“我不信。”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话你统统不信,对吗?”
“不,是陛下的话不通!”裴玄静朗声道,“首先,崔淼的母亲既为宫中女医,为什么要用祖传的秘方害死先皇?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吗?第二,大明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医怎么能够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并传给他验方,那么崔淼为了保命应该远离京城隐匿身份才是,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还企图杀害与他无冤无仇的皇太后?这种行为用丧心病狂都是无法解释的,根本就没有道理啊!最后,王皇太后明明从崔淼的验方中认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说,皇太后应该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却放走了崔淼,这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凝视着裴玄静:“你越来越让朕感到惊异了。你的这些问题,朕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静上,朕倒有兴趣回答一二。”
直到现在,他的神态都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说的话题。他们在谈论弑父、弑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语气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他仿佛厌倦得连气愤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丹药带来的燥热,被于阗白玉大盘散发的寒气暂时压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力正在不断消失,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缓。他最近常常会想,等到热力褪尽,血液凝冻的那一刻,生命也将弃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摆脱尘世中的一切烦恼,飞升极乐的时刻了。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过程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裴玄静,多么秀美的一张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蚀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皇帝觉得,自己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即将耗尽。他不是不能接受质疑甚至顶撞。即位这十几年来,皇帝虚心纳谏的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静对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许多年来,皇帝心中的痛苦无法言说,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分担。只有裴玄静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离核心的伤口那么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战他最虚弱的部分,却还要摆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仿佛她在维护的是人间正义。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
痛苦,再一次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即使现在死去亦无悔无憾。裴玄静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不杀了自己,但也并不太在意,死亡即将到来,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更不在乎失去了舌头,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再没别的可说了。
哦,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的。最终,她仍然没能彻底查明崔淼的身世。她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但是从皇帝对崔淼再三的诋毁中,裴玄静依旧窥出了一些端倪。崔淼的身份,绝不会是皇帝一口咬定的那么卑微和低贱。裴玄静已经非常了解皇帝了,以他那么极端傲慢和自尊的性格,对于真正的卑贱者,即使让他提一个字都会觉得自贬身份,根本无法忍受。而他却对她反复提到崔淼,虽然口口声声“崔贼”,更让她看出了欲盖弥彰的虚伪。现在裴玄静愈发觉得,王皇太后认出崔淼后将他赶出长安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皇帝。不管皇帝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管崔淼的母亲是否犯下弑君大罪,事实上都与崔淼没有半点关系。王皇太后的做法才是为君者的仁爱与气度,皇帝却一路追杀崔淼,无非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了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罪行。
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油灯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胡须,却遍布与年龄无关的衰朽,双眸死气沉沉,显得格外苍老。
“不要害怕。”他对裴玄静说。是阉人的嗓音,不过,没有阉人的气味。他身上的衣袍也是裴玄静从没见过的样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就等你醒来,说几句话便走。哦,我的名字叫李忠言。”
李忠言?裴玄静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是丰陵的陵台令。”
丰陵!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陵台令可以离开山陵的吗?裴玄静听说过,为皇家守陵者终生不得离开陵园,出陵园一步即是死罪。
李忠言也在端详裴玄静,尽管唇边结着大块血疤,嘴也肿胀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算得上惨无人形,但仍然能看出原先的秀美,还有眉宇间的聪慧和倔强,都令他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来,李忠言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踏实。他预感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把生命完全耗尽了。
现在,所有的棋子都摆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今天,他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放手了。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他在丰陵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让他们各就其位,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运转下去。到时候,任何人力都阻挡不了。
他向裴玄静点了点头:“裴炼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更对裴炼师的勇气钦佩不已。有些往事,我亦略知一二,但恕不能透露。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炼师说——你没有错。”
她以为自己已经身经百战了,在最绝望和最痛苦的时候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听到这个初次见面的宦官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眼眶竟然一下就湿润了。隔着模糊的水雾,裴玄静看着李忠言的脸。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她仿佛已经能够与他心意相通。为先皇守陵的,一定曾是先皇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于先皇的死因,他的话比任何人都更可信。尤其她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切的悲哀。
所以,她并不是孤独一人。她所坚持的真相,还有别人也在坚持。尽管在对手面前,他们的声音弱小得几乎没有人会听见。但是她知道,他知道,就足够了!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给裴炼师听。”顿了顿,李忠言又道,“我想请裴炼师务求生,莫求死。”
裴玄静一震。
李忠言惨然而笑:“像裴炼师这样的人,应该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死,还是让给我吧。”
裴玄静想开口问为什么,旋即才意识到,自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多谢裴炼师了。”李忠言说罢,俯下身向裴玄静行了一个大礼,便起身离去了。
李忠言走出囚室时,恰逢一阵夜风卷起旌旗,在头顶上扑棱棱地响。漫天乌云被吹散了一角,明月再现身姿,将皎洁的清光洒了一地。列队守候在外的神策军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吐突承璀迎上前来。李忠言与他相视一笑,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见了?”吐突承璀问。
李忠言点了点头。
“怎样?”
“不错。”
“只是……不错?”
李忠言略显无奈地回答:“你我心里有数就行了,何必说出口呢。”
“就是嘛!”吐突承璀眉飞色舞起来,“我告诉你啊,第一次在裴度府上见到她,我很是吃了一惊呢。”
李忠言只是“哼”了一声。
“我不敢对圣上明说,就拐弯抹角地提了提。谁知道,圣上还真上心了。”
“你不就希望这样吗?”
吐突承璀只当听不懂李忠言的嘲讽,继续兴致勃勃地道:“圣上是在贾昌的院子里第一次召见她的。见过之后,圣上就下令把那院子给拆了,还让我把东墙上的字拓给你。记得吗?”
李忠言自然懂得他话中的含义,却有样学样,对吐突承璀的暗示置之不理,反问:“现在将她关在这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个嘛……”吐突承璀犹豫了一下,叹道,“谁叫她非要和圣上作对呢?其实圣上对她已经够容忍的啦。这次她说了那么十恶不赦的话,圣上都没舍得杀她。”
“十恶不赦的话?”李忠言举头眺望东方,黑漆漆的天边只有一颗金星闪耀着。少顷,他方淡淡地说:“那话你我难道没有说过?只不过是在心里说罢了。”
“我可绝对没有啊!”吐突承璀顿时急得青筋直爆。
李忠言好笑地问:“也没那么想过?”
“当然没有!你们都不了解圣上,可是我相信他!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对李忠言道:“行了,想看的都让你看了。现在该说了吧。”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说:“不忙。我们这就回丰陵吗?”
“你还想去哪儿?”
“中间能不能在东宫停一下?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眼。”
吐突承璀沉吟:“倒是顺路。不过……”终是面色一寒,“我看还是算了吧。天这么黑,就算到了东宫外头,也看不见什么的。”
他示意军卒,将一辆马车赶过来。
“该上路了。你我一起,咱们边走边说?”
“好啊。”李忠言微笑,“到丰陵时天就大亮了。”
车轮“咕噜噜”地转起来。皇宫中的甬道修得比任何地方都平坦,马车行进得格外平稳。李忠言掀起车帘向后望去,皎洁的月光下,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通体雪白,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在它最初建成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它将成为一座牢房。更没有人会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收藏起一切秘密的根源。
“别看啦。”吐突承璀说,“马上就进夹道了。”
李忠言放下车帘。
贴着皇宫外墙修筑的夹道,以太极宫的西端为起点,一路向东,沿大明宫的南侧直抵长安城的东墙,再从那里向南经过兴庆宫,然后跨越整个长安城,一直抵达最南端的芙蓉园。穿过芙蓉园,就是乐游原了。
李忠言神往地想,从乐游原下经过时,但愿能够听到青龙寺的钟声。如此,他这一趟也就圆满了;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车帘外突然变亮了,随着马车行进渐渐暗下去,然后又亮起来,周而往复。李忠言对此再熟悉不过——夹道两侧的砖墙上每隔一丈,便有一盏长明灯,不分白天黑夜地点着。所以夜间在夹道中行进时,就有这种时明时暗的效果。
吐突承璀坐在对面盯着他:“说吧。”
“我就是辛公平。”
“你?”吐突承璀并不显得惊讶。
“是我。《辛公平上仙》这整件事都是我干的。”
“就你一个人吗?”吐突承璀夸张地扬起眉毛,“不可能吧。”
“倒是还有一位帮着联络。”
“是谁?”
李忠言问:“你还记得李谅吗?”
“李谅?是不是那个彭州县令李谅?”吐突承璀的脸色一变,“他不是在罗……哦,在永贞元年的谋反案中被处死了吗?”
李忠言道:“他有个兄弟还活着,后来设法找到了我,说是想为兄长报仇。我便让他帮我实施辛公平之计。我告诉他,当年武元衡任御史中丞时,李谅的罪名就是武元衡拍板定案的,所以报仇应该针对武家。”
吐突承璀惊叹:“你好……歹毒啊。”
李忠言一笑:“怎么?难道你希望我说出陷害罗令则和李谅的真正元凶?”
吐突承璀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少顷,李忠言道:“总之,他一口就答应了。”
“他是自己去丰陵找你的?”
李忠言点了点头。
“好啊!还真把皇家陵园重地当成西市了,想进就进?”吐突承璀勃然大怒,“那帮饭桶,看我不狠狠地收拾他们!”
李忠言劝道:“百密尚有一疏。你呀,就别为难把守陵园的神策军了,长年累月待在那种地方,是个人都会变得麻木的。况且,陵园里的人绝对出不去,这一点守军们看得还是很紧。但偌大一个丰陵中,尚有几百号活人,总需要运送粮食蔬果进去,故而对进园的人有时盘查得并不太严格。”又笑了笑,“至少我是绝对不能跨出陵园一步的。对此,吐突将军大可放心。”
“不对啊!”吐突承璀皱眉道,“我听段成式那小子供称,他是在骊山上见到辛公平的,你人既然出不得丰陵,又如何能去骊山?”说着,不禁上下打量李忠言,“你究竟捣的什么鬼?莫非学会了分身术?”
李忠言大笑起来:“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咯。哪有那么玄乎,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点障眼法加迷魂阵而已。”
“障眼法加迷魂阵?”
“很简单。我之所以约段成式在骊山行猎的时候与他见面,就是为了避开长安城的宵禁。当时他被蒙上头,由马车一路载着去往的正是丰陵。”一边说,李忠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假胡子,往下颌处比了比,冲着吐突承璀微笑。
“哈哈,对啊!”吐突承璀猛拍大腿,“我明白了!从骊山去丰陵反而比从长安去更近。一个晚上足够来回,而且都是在夜间的深山里行路,凭耳朵听不出任何区别。段成式会以为,马车带着自己在骊山里兜圈子,实际上都跑那么远了。”他看着李忠言,“可你费这么大劲却又为何?随便派个人给他讲《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不也一样吗?比如那个李谅的兄弟?干吗非得你自己讲给段成式听,这也太冒险了吧?”
“任何人都讲不出我的感受来。”李忠言正色道,“在我的心中,《辛公平上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唉!”吐突承璀长叹一声。
“况且,我也想亲眼见一见段成式。”
“见他?为何?”
“当你想害一个人的时候,至少得先看他一眼吧。”
吐突承璀感触良多地说:“那个段成式嘛,不过就是个少年人。”
“是啊,一个聪明、正直、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李忠言微笑着说,“是个好孩子,所以吐突将军就别再为难他了。我还想拜托吐突将军去恳请圣上,就说段成式只是落入了我的圈套,无辜受到陷害。圣上对武元衡的感情那么深,段文昌又是现今朝廷中的肱骨之臣,放过段成式乃皆大欢喜的好事,何况,那孩子本来就没有罪。我原本光想着要翁债孙还,如今想来,还是太过分了。”
“这就心软了?”吐突承璀怪里怪气地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都到了此刻,我不想多作孽了。”
“哼,当初却为何挑中他下手?”
“一则,这孩子喜欢志怪传说,用鬼故事引诱他,很容易就上当了。二则,几年前我布局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本来进展得很顺利。哪知道藩镇横插一脚,抢先砍掉了那厮的头颅!我总觉得让他死得太便宜了!”说到这里,李忠言突然满面狰狞,足见恨意之深。
“你……就那么恨武元衡?”连吐突承璀也有点惊到了。
“当然恨!恨透了!”李忠言咬牙切齿地说,“永贞之时,柳宗元和刘禹锡先后去请他帮忙,他不答应。先皇让我去对他说,他还是不答应!当时韩愈等人都在看武元衡的动向,如果他肯站出来,先皇何至于那么快就被迫退位,‘二王八司马’也不至于落到最终的惨况!所以在我的心中,武元衡堪称罪魁祸首!”
“唉,你这么说就太偏激了嘛。我虽极厌恶武元衡的为人,还要替他说两句。”吐突承璀道,“先皇登基之时已是风中残烛,偏偏‘二王八司马’还肆意胡为,非要推行他们那套所谓的变革措施,把朝中的老臣几乎得罪光了。在当时的情势之下,武元衡选择敬而远之,也是情有可原的啊。”
“情有可原?那会儿先皇还在位呢!他这么做,根本是对君主的背叛!”
吐突承璀正色道:“武元衡选择的是向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效忠。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真正明智的。你必须承认,如果任由‘二王八司马’那班人折腾下去的话,朝堂只会越来越乱,人心更将纷杂,对大唐有百弊而无一利。其实到后来,先皇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否则,怎会那么快就决定禅位呢?”
李忠言脸色铁青地沉默着。
吐突承璀又道:“圣上即位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花了整整十四年的时间,终将天下强藩悉数剿灭,如今只剩下一个平卢李师道还在苟延残喘,被灭是早晚的事。圣上一直对我说,削藩成功之后,他就要着手完成另外一个心愿,在边境上平定吐蕃,进而收复河朔失地,把大唐失去的陇右疆域重新夺回来!”他注视着李忠言,一字一顿地说,“先皇想做却没有能力做、来不及做的事情,正在圣上的手中一点一点变成现实。我相信,先皇的在天之灵亦会感到慰藉。而你,为什么非要执着在当年的恩怨中呢?”
良久,李忠言回答:“你知道我在执着什么,你也知道圣上在执着什么。”
马车正行进到一段阴暗处,吐突承璀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他问:“你方才提到几年前曾设计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指的是什么?”
“真兰亭现。”
“真兰亭现?”吐突承璀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忠言,“连那首离合诗也与你有关?哎哟,不会是你自己作的吧!”
“怎么可能?”李忠言笑道,“我要是有那点才学,早就当上枢密使啦。我告诉你吧,其实那首诗是拼出来的。”
“拼出来的?”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东宫的时候,先皇以太子身份常常召集各色文人墨客,乃至僧道等江湖异士,在一起做一些品诗论画、谈禅论玄的风雅之事。有一阵子,先皇对离合诗特别感兴趣,那些人就争着作离合诗展才,还相互比赛,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离合诗本属游戏之作,大家作完乐完后就扔到一边去了,渐渐地兴致没了,便再无人提起。我呢,倒是打心眼里羡慕他们的聪明才华,悄悄地把这些诗都抄录了下来,自己也想学着作,可是最终连半首都没凑出来。后来我到了丰陵,每天闲来无事,脑子里又总是转悠着东宫的旧时光,便把这些个离合诗又翻了出来,常常读读再练练,只为了消磨时间。”
“只是消磨时间?”
“起初确实如此,但渐渐地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想法。因为我偶尔在那堆离合诗里,发现了‘兰’和‘亭’这两个字。”顿了顿,李忠言问吐突承璀,“你可知道,这两个字的离合诗是出自谁人手笔吗?”
“谁?”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这四句诗离合出一个‘兰(蘭)’字,它的作者正是武元衡。”
“武元衡?”吐突承璀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李忠言讥讽道:“何必大惊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武元衡当年也曾在东宫走动过,虽然不及柳宗元与刘禹锡他们几个与先皇的关系亲密,但也绝对不像他后来所表现出的那样,与东宫之间泾渭分明,界限划得那么清楚。所以我恨他,尤其是在这一点!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后来权德舆曾经发起过一次离合诗会,武元衡刻意不参与,显得格外清高。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得可耻!”
吐突承璀直听得眉飞色舞,嘴里却道:“你如此诋毁武相,不厚道!”
“随你怎么说吧。”李忠言道,“我记得武元衡当时作完此诗,还提到他最爱曹子建的《洛神赋》,故而把这个典故写入诗中。不信你再去问问段成式,他的外公是不是特别推崇曹植的诗赋。”
吐突承璀点头,又问:“那么‘亭’字呢?又是何人所作?”
李忠言沉默了很久,吐突承璀快等得不耐烦了,才听他用无限惆怅的语气说:“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亭’字的这四句离合诗,乃出自先皇亲笔。”
吐突承璀惊得张大了嘴巴。
李忠言说:“你不觉得吗?‘真兰亭现’十六句离合诗中,唯有‘亭’字这四句最具帝王之气。尤其是‘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直指当年萧绎为了夺取皇位而剪除手足兄弟,最后落得孤家寡人,江陵城破后自己也被杀的惨痛后果……先皇作此四句诗,何尝不是在借古讽今,感叹李唐皇家中亲情沦丧,父子兄弟之间自相残杀!”
“哎哟!”吐突承璀忙不迭地去捂李忠言的嘴,“求求你别再乱说了!”
李忠言将他的手打落:“你放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就让我说个痛快吧。总之没有旁人能听见就是了,你怕什么!”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那……另外两个字的离合诗又是打哪儿来的?”
“‘真’字的四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则是白居易写的。他曾作过的《放言五首》,其三中有句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用的是同样的典故。”
“最后一个‘现’字呢?”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又是金又是玉的,足见闺阁之风,乃出自女子手笔。”李忠言冷笑着问,“在大明宫中,除了咱们的女尚书宋若华,还有哪位闺阁能作出如此佳句呢?”
“宋若华啊!”吐突承璀惊讶得无以言表。
少顷,李忠言道:“其实我抄下来的离合诗远远不止这几句,但恰恰是这十六句,组成了‘真兰亭现’四字。当我在丰陵拼出‘真兰亭现’后,心中便形成了一个计划,专用来对付武元衡!”
“你当真那么恨他?”
“当然,原因我方才已经讲过了。元和一朝,武元衡简直就是踩着永贞的尸骸上位的。不可否认,他在削藩一事上功不可没。可是元和十年时,圣上欲召回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明明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意思,却被武元衡阻挠,又都落了空。我知道武元衡在怕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永贞旧人重新站在朝堂之上,站在他的对面。因为到那时,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会被重新翻出来,他武元衡一手遮天的风光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忠言的话字字诛心,吐突承璀不禁长声喟叹。其实武元衡活着时,吐突承璀同样对其怨恨不已,因为武元衡占去了皇帝太多的信任,也因为他想方设法阻止宦官攫取更多的权力,首当其冲最受伤的就是吐突承璀。然而吐突承璀也不得不承认,武元衡所做的一切绝非出自私心。平心而论,武元衡的确是最忠实于皇帝的臣子。所以对于李忠言的刻骨仇恨,就连吐突承璀亦无法苟同,当然,现在已无必要就此争论了。
吐突承璀思忖着问:“我还是想不通,何以一首离合诗就能离间武元衡和圣上的关系呢?”
李忠言得意地说:“我设法将离合诗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是哪一个帮你做的?”吐突承璀又露出一脸凶相来。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回答:“魏德才。”
“魏……”吐突承璀不能相信李忠言的话。栽赃到一个死人头上,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死人,再容易不过了。但是……他狐疑地打量着李忠言,考虑了一下,决定暂不追究这些细节了。不管李忠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究竟是谁,今天过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他们。目前李忠言谈兴正浓,务必要让他不停顿地说下去,说得越多越好。
于是吐突承璀问:“你认为圣上看到离合诗会怎么做?”
“他会非常担心。圣上未必能立刻解出‘真兰亭现’这四个字来,但一定能看出此诗别有深意,代表着有人在暗处觊觎什么。所以,圣上定会找最信任的饱学之士来帮忙。”
“于是圣上便……找了武元衡?”
李忠言微微一笑:“我认为圣上有两个人选,其一是武元衡,其二就是宋若华。”
吐突承璀恍然大悟:“有道理!因此你特意选择了他们二人的诗句放在其中?”
“因缘际会而已。”李忠言道,“只能说在若干年前的东宫诗会中,就已经埋下了后事的种子。按照我的盘算,不管圣上找了武元衡还是宋若华,此二人见到这首离合诗后定会惊惧万分。因为首先,这里面有当年他们在东宫与永贞党人唱和的证据。尽管元和以来,他们二人都竭尽所能与那段往事切割,然一旦旧事重提,圣上再怎么信任他们,心里也会相当不舒服,从而生出嫌隙。其次,以他们二人的才学,应能立刻离合出‘真兰亭现’四字,但对于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却又肯定疑虑重重。所以他们只能向圣上撒谎,声称自己一时无法破解此诗,请求圣上将这个谜题全权交给他们去办,从而争取主动,便于攻守。”
吐突承璀直摇头:“真没想到啊,你这家伙居然盘算得这么深了!”
“我在丰陵成天无所事事,还不是盘算这些。”
“好好。”吐突承璀问,“你要报复的人是武元衡,为什么还要扯上宋若华呢?”
“算她倒霉,写了‘现’字的离合诗,正好能用得上。不过,宋若华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永贞期间,她也曾在暗中支持禅位。当年德宗皇帝将她召入宫中,先皇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宋若华怀恨在心,挑了先皇最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吐突承璀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在李忠言的眼中,所有在永贞期间不愿和摇摇欲坠的先皇绑在一起,坠入深渊的人都是叛臣逆子,都该千刀万剐。
他长叹一声:“都让你料准了,圣上果然找了武元衡。武元衡也确实如你所想的,请求圣上把此事全权交由他来办。”
“天助我也,没过多久藩镇居然用一只金缕瓶去行贿武元衡,而武元衡为‘真兰亭现’所困,正在揣摩《兰亭序》里藏着的秘密,就赶紧把金缕瓶收下了,还对圣上隐匿不报。如此一来,就算圣上原来没有多想,这下也对武元衡起了疑心。”
“等等!”吐突承璀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没有武元衡帮忙,圣上自己便离合出了‘真兰亭现’四字?”
“当然。圣上参加过东宫的诗会,也玩过离合诗,所以我想他只要稍微花一些心思,肯定能解得开。而一旦解开,他就会立即联想到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秘密。对于圣上来说,《兰亭序》的秘密牵扯到立储之事,又隐含皇家的人伦悲剧,正是他最大的心病。而武元衡藏下金缕瓶,且对离合诗的含义隐而不报,你觉得,圣上会对他有什么看法?”
吐突承璀问:“难道圣上早就知道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秘密?”
“每任太子都会被告知这个秘密,以为警戒。所以先皇很早就知道了。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王叔文和王伾二人也查得了这个秘密。在先皇打算立太子时,他们二人担心从此失去权力,就祭出这个秘密来,企图以此来阻止先皇立当今圣上为太子。”
“没错。”吐突承璀点头道,“圣上对二王恨之入骨,就是因为他们曾经力阻先皇册封圣上为太子。”
“是的,也正因此先皇才痛下决心,仅仅在位六个月就将皇位禅让给了圣上。因为他知道,再任由二王那么闹下去,势必对朝局造成致命的打击。而他自己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已经没有能力控制他们了。”顿了顿,李忠言摇头道,“扯远了,这些事情你都很清楚,无需我赘言了,还是说回离合诗吧。”
“我明白了!你把离合诗送到圣上案头时,正值圣上为重新册立太子而烦恼。《兰亭序》的秘密将引出‘立嫡以长’之说,很容易被人加以利用。所以武元衡在此事中的态度大可斟酌。”吐突承璀看着李忠言,竖起大拇指,“时机选得妙啊!”
“可是,武元衡到底在想什么呢?”吐突承璀又纳闷起来。武元衡对皇帝的忠心不容置疑,再加上清高的个性,从不对太子之事妄加评论,所以连吐突承璀都不相信他会与郭念云一派相勾结。以武元衡的睿智和他对皇帝的了解,应该很快就能醒悟到,此事将对自己造成威胁。要想维持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才能显得光明磊落,心不藏奸。他有什么必要将“真兰亭现”和金缕瓶都藏匿起来呢?后来甚至还把一个纯粹的外人裴玄静卷进来,以至于连皇帝都不得不亲自出马收拾场面——武元衡究竟所为何来?
“我认为,武元衡是想借机查出先皇的死因。”李忠言肃然道,“他从‘真兰亭现’离合诗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故而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
吐突承璀瞠目结舌:“不不不!武元衡绝对不会有那种忤逆的念头……”
李忠言反问:“那他为何专程来丰陵探听我的口风?”
“武元衡来过丰陵?什么时候?”
“就在他收受了金缕瓶之后不久。”
“哦?他对你说什么了?”
“总之是与先皇驾崩有关的话,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算、算了!”
李忠言冷笑:“武元衡还是挺厉害的,竟推断出了离合诗与丰陵、与我有关。可惜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哼,遇刺算便宜了他,否则倒真有一场好戏可看!”
“他得了什么便宜,头颅至今没有找到呢。”
“所以说啊,位极人臣又怎样,到头来连个全尸都没有。”李忠言用悲喜交加的语气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肯定会强过武元衡。”他的目光停留在吐突承璀青白相间的脸上,微微一笑,“你也要早作打算。”
吐突承璀色厉内荏地说:“我?我怎么了?!”
李忠言但笑不语。
马车停下来,有人在车外说话:“将军,丰陵到了。”
两人都坐着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日光透过车帘照进车内,在内壁上画出闪烁不定的线条。车外传来晨鸟啾啾,说明严冬正在远去。
良久,吐突承璀方道:“还有一件事,眉娘在福州等的人……”
“你应该猜得到吧。圣上肯定也能猜到。”
“可是……”
李忠言直视前方的车壁,目光却无比悠远。他是在凝望一段往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永贞元年冬,倭国遣唐僧沙门空海求得先皇敕书一封,允其提前结束遣唐使命,返回倭国。先皇赐沙门空海主船一艘、副船两艘及所有船员装备。这些船只满载着二百多部佛经及阿阇梨附属物,送沙门空海返回倭国。”顿了顿,李忠言道,“不过你我都知道,船上还有唐人。”
“我知道。”吐突承璀承认,“但那个唐人并没有登船,却由明州港掉头西行了。”
“因为他想回长安,而你们自然不会让他回来。”
吐突承璀叹道:“他那是回来找死啊!本来圣上都打算放过他了。你想啊,如果他真到了倭国,难道还派人渡海追杀过去不成?”
李忠言平静地说:“先皇一心指望他能平安抵达倭国,可又担心他待不了多久就想回来,所以才嘱咐眉娘在自己驾崩之后,请求出宫返乡,专程到福州去等待倭国来船。先皇准备了一封手书给眉娘,如果在十年内见到他回来,就把手书交给他。”
“信里写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先皇并没有给我看过。不过我猜想,应该是一些指点吧,关于回到大唐以后该怎么做。”
“做什么?谋反吗?”
“谋反?谋反的罪名不是已经被你们安上了吗?人也被活活杖毙了。先皇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他根本就未曾登船,而是死在了大唐!”李忠言直视着吐突承璀,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你们,从来就没有任何阴谋。皇帝根本无需惧怕,却偏偏怕得要死。只因他怕的不是阴谋,而是——他自己的良心!”
吐突承璀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好了。”李忠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双膝,“我所知道的都说完了,也该上路了。”他露出满足的微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实在是迫不及待了。”
“等等。”吐突承璀拦道,“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李谅的兄弟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你也不必再多花力气去找他。此人身上带着十几年前的旧伤,本就是苟延残喘,活一日算一日罢了。我估摸着,很可能他现在已经死了。就算不死,无非再多挨几日,你放过他,就当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见吐突承璀仍然满脸怒容,李忠言忽道:“我听说,圣上这段时间越发离不开柳国师的仙丹了?”
吐突承璀一愣。
李忠言微微欺身向前,道:“我就是辛公平,我已经看到了圣上上仙之日。只是我想问——当阴兵闯入大明宫的那一天,吐突将军该如何自处呢?”
吐突承璀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忠言向他靠得更近一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好歹你我也算几十年的交情了,今日我便给你最后一句忠告:如若不想让永贞的惨况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就必须在未来的新君那里早作打算。你当初力挺澧王上位,少阳院里的太子和长生院里的郭贵妃都已将你视为眼中钉。一旦他们得势,你想想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吧!圣上保得了你一日,保不了你一辈子!我言尽于此,吐突将军好自为之吧!”
当李忠言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墓道深处时,吐突承璀下令:“封门。”
神策军推着小车,轮番把混合着水银的泥浆灌进墓道,直至墓道中已经没有任何空隙了,才合力将沉重的石门关拢。
吐突承璀呆呆地注视着严丝合缝的墓门。很久很久,他的眼前仍然晃动着李忠言的笑脸。在他的记忆里,李忠言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舒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