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马莱斯·韦诺斯塔
格哈特·彼得森感觉自己就像在一泓高山湖的湖水深处慢慢往上浮。他的意识渐渐复苏,开始感觉到冷暖交替的水温,最后,他的脸部终于浮出水面,肺部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梦中的高山湖里,而是在一座冰冷的地窖中。这里的地板呈赤陶土色,粗糙的墙壁上刷着石灰水和灰泥。头顶上有―扇小窗,窗口透进些许黄褐色的光。有那么一会儿,他试图判断当前的时间和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时候,他想起了电梯前的那个女人,想起了她点烟的那个鬼把戏,想起了她趁他被迷住的时候,把镇静剂喷在他脸上。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一阵尴尬。自己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这么毫无防备?他在敌人眼里究竟是怎样的形象,以至于他们会派一个女人来抓他?
彼得森的脑子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抽痛,这种感觉介于脑部受创和严重的宿醉之间。他的嘴里就像塞满了沙子,干渴难耐。身上的衣服已被人扒光,只剩下一条内裤。脚踝和手腕上都绑着胶带。看到自己的身体竟如此虚弱,他大感震惊。两条白净无毛的腿伸展在眼前,脚趾蜷曲着,看起来就像垂死病人的脚。一层松软的赘肉从肚子上凸出来,垂在内裤上。他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他的腕表没被收走,但水晶表盘已经破碎,无法计时了。他仔细研究了一下窗口透进来的光,判断那是夕阳的余晖。时间问题解决了,只不过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了好一阵子。他们是在午夜前夕把他抓走的,他猜测现在是第二天下午五六点的样子。也就是说他已经被关了十八个小时。他真的不省人事地昏迷了十八个小时吗?如果是这样,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现在嘴里这么干渴、背部和关节这么僵硬了。
他在想他们到底把自己带到了什么鬼地方。阳光和空气完全没有瑞士的感觉。有那么一刻,他担心他们已经把他拐到了以色列。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是在以色列,他现在应该待在像模像样的牢房里,而不是在地窖。他应该还在瑞士附近,也许在法国,也许在意大利。犹太人喜欢在欧洲南部活动,因为他们能很好地融入当地社会。
这时,一阵香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熏香和檀香交织的味道,是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想起来当时站在电梯外的那个女人曾经摸过他的手。不过就算是这样,她怎么会在他身上留下香水味呢?他低下头看了看肋骨上的皮肤,发现上面有四道红线,是抓痕。他的内裤上有污渍,裆部黏糊糊的。他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十八个小时,强效药……
彼得森倒向一边,脸贴在冰冷的赤陶土色地板上。他干呕着,尽管什么也没吐出来,但他反胃得厉害。他对自己的脆弱感到由衷的恶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流落到贫民窟里的富人,他所有的财富,所有的修养和地位——他身为瑞士人的优越感——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他已经不在大本营的保护之下了,他现在落到了敌人的手里,敌人遵循的是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
他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的走了进来,他个子小,皮肤黑,行动敏捷,深藏不露。他看见彼得森已经恢复了意识,似乎有些生气。他一把举起手里提着的银色水桶,将冰冷的水朝着彼得森劈头盖脸浇下去。
彼得森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大叫起来。那个小个子跪在他旁边,将皮下注射器的针头猛地刺进他的大腿,针头插得很深,几乎刺进了骨头。彼得森再一次沉进了梦中的湖水里。
格哈特·彼得森小时候曾经听过一个传言,说二战时期他们的村子里来过几个犹太人。现在,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昏迷了过去,梦里又出现了那些犹太人。据说那几个犹太人是一家子,其中有两个大人,三个小孩。他们从法国非沦陷区越境来到瑞士。一位农夫可怜他们,把自家的小外屋腾出来,让他们住了进去。州警局有一名警官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他同意保守这个秘密。但是村子里有人向联邦警察告了密,第二天联邦警察突袭农场,抓走了那几个犹太人。当时瑞士政府的政策是将非法移民遣送回越境国。那些犹太人是从法国南部的非沦陷区越境的,本应被遣送回非沦陷区,结果他们却被带到了沦陷区的边境,一名德国巡逻兵就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们。他们一越境就立刻遭到逮捕,被送到开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火车上,最后死在了毒气室里。
起初格哈特·彼得森不肯相信这个传言。学校的教科书告诉他,瑞士在二战时期作为中立国,向难民和伤兵敞开了国门——它是欧洲的仁慈姐妹,是战火蹂躏的欧洲大陆中心一座慈母般的港湾。他找到父亲,问他关于犹太人的传言是不是真的。起初他父亲不肯讨论这个问题,但禁不住儿子的再三追问,只好妥协了。是的,他说,这个传言是真的。
“为什么没有人谈起过这件事情?”
“为什么要谈它?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但是他们被杀了啊。他们是因为村子里的人被杀的。”
“他们是非法移民。他们入境的时候没有经过许可。再说了,格哈特,我们没杀他们。杀死他们的是纳粹分子,不是我们!”
“但是爸爸——”
“够了,格哈特!你问我传言是不是真的,我已经回答你了。你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为什么,爸爸?”
他父亲没有回答。但那个时候格哈特·彼得森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之所以不能再提这事,是因为在瑞士,人们从不谈论不愉快的过去。
又一桶冰水把彼得森浇回了现实。他睁开眼睛,立马被灼眼的白光照得睁不开眼。他眯缝着眼睛,看见两个人站在他身前俯视着他。一个是提桶子的小个子,看着像山精,另一个是当时在公寓楼里架住他胳膊的人,看着比较面善。
“醒醒!”
“山精”又往彼得森身上倒了点冰水。彼得森的脖子剧烈颤抖着,脑袋不断地磕在墙上,咚咚有声。他躺在地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山精”踏着步走上楼。善面人蹲坐下来,满脸同情地看着他。彼得森再次失去意识,梦境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变模糊了。对他来说,那个小个子成了当年在他村里避难、后来被遣送回法国的犹太人。
“我很抱歉。”彼得森呻吟道,他的牙齿冷得直打战。
“嗯,我知道,”善面人说,“我知道你很抱歉。”
彼得森开始咳嗽,他咳得干呕起来,嘴里尽是痰和液体。
“你要去见大人物了,格哈特。一会儿可能会有点疼,不过会让你的脑子清醒一些。”彼得森又挨了一针,只不过这次是在胳膊上。善面人打起针来很专业。“你可不能脑子晕乎乎地跟大人物说话,格哈特。你好点了吗?脑子清醒点了吗?”
“嗯,我想是的。”
“很好。跟大人物说话的时候,你可不能犯迷糊。他想让你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他需要你的思维像钉子一样敏锐。”
“我好渴。”
“我不怀疑这一点。这几天你都忙着呢,还调皮得很。只要你跟那个大人物合作,我敢肯定他会给你东西喝的。要是你不合作——”他耸了耸肩,努了努嘴,“那你还会下来的。到时候就不止泼冷水这么简单了。”
“我好冷。”
“我能想象得出来。”
“我很抱歉。”
“嗯,我知道你很抱歉。要是你跟那个大人物道歉,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他会让你吃饱穿暖的。”
“我愿意跟他谈谈。”
“跟谁?”
“我想跟那个大人物谈谈。”
“我们要不要上楼去找他?”
“我很抱歉。我想跟那个大人物谈谈。”
“走吧,格哈特。来,抓住我的手,我扶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