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瑞士:1975年

夜幕下,玛格丽特·罗尔夫正在花园里挖土。就在白天,她在书房里发现了丈夫隐藏多年的秘密。现在是凌晨时分,在花园里干这种活儿未免有些太晚。好在春天气候比较温暖,泥土变得柔软而潮湿,不费什么力气就能铲起来,铲土的时候也不会发出多大动静。她对此感到万分庆幸。丈夫和女儿在别墅里睡得正香,她不想吵醒他们。

为什么事情就不能变得简单一点呢?要是她在书房里找到的是某个女人的情书就好了。两口子会大吵一架,玛格丽特会跟丈夫坦白自己也出过轨,然后他们各自与情人断绝来往,家庭生活也会很快回到正轨。问题是,她找到的不是女人的情书,而是远比这更为可怕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玛格丽特深为自责。要是当初没有去搜丈夫的书房就好了,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发现那些相片,后半生也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安然度过,她可以想当然地认为丈夫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但现在,她知道了真相,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丈夫本质上就是个魔鬼,他生活当中的一切都是假象——一个彻彻底底、精心设计的假象,而她,也是这个假象当中的―部分。

玛格丽特·罗尔夫集中精力干她的活儿,进度缓慢而稳定。过了一个小时,她的活儿终于大功告成。看着挖出来的坑,她感到非常满意。这个坑大约长六英尺,宽两英尺,深六英寸。她本来还想挖得更深,无奈地里有一层厚厚的黏土,挖不下去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这个洞很快就会被填满了。

她把枪拔了出来,这是一把精美的散弹枪,由米兰的一位大师级枪匠打造,是丈夫最喜欢的武器,不过他再也用不着它了——对此她深感痛快。

她想到了安娜,心中不由一阵痛楚。千万不要醒来啊,我的心肝宝贝安娜,好好睡吧。

然后她跳到亲手挖出来的沟里,仰躺下来,把枪管塞进嘴里,扣动了扳机。

时至清晨,小女孩安娜快醒来的时候,在梦里依稀听到了音乐声。她不熟悉这首曲子,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它在安娜的脑中萦绕了一阵子,音调渐弱,直至画上了休止符。于是她醒了,眼睛仍然闭着,手在柔软的被褥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放在身边的小提琴。她的手指沿着琴身中央凹进去的弧线慢慢向上滑动,一直滑到细长优雅的琴颈和古朴的螺旋形琴头。昨晚练习的时候,小提琴总是跟她过不去,现在,她们是时候放下分歧,和好如初了。

她一骨碌跳下床,披上了晨袍。眼下还有五个小时的练琴任务正等着她。时值六月,这位十三岁的小女孩将度过一个勤学苦练、汗水淋漓的早晨,之后天天如此,这是她的生活方式。

她一边活动着颈部,一边看着窗外繁花盛开、春色融融的花园。远处,一道山墙陡然隆起,山顶上白雪皑皑,反射着阳光。她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准备演奏第一支练习曲。

突然,她注意到花园里有什么东西。那是一座小土堆,土堆旁边有个狭长的坑。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坑里露出了一块白布,一双苍白的手握着—条枪管。

“妈妈!”她失声大叫,手里的小提琴摔落在地。

她没有敲门就径直闯进了父亲的书房。她知道父亲一定在那里伏案对账。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坐在桌边,而是坐在壁炉旁的一张高背安乐椅上。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平日里总穿着那件蓝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这一次也不例外。书房里还有一个人,虽然室内光线比较暗,但他依然戴着墨镜。书房里气氛严肃,显然这两个男人在谈事情。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对着安娜劈头盖脸地一顿训,“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进来之前要先敲一下门,没看到我在谈正经事吗?”

“可是爸爸——”

“还有,你这身衣服像什么样子!现在都十点了,还穿睡衣。”

“爸爸,我必须——”

“等我谈完事情再说。”

“不行!等不了那么久了,爸爸!”

小女孩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戴墨镜的男人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奥托,小女不懂事,请多包涵,她一个人练琴练太久了。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安娜·罗尔夫的父亲在处理重要文件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这次,他从玛格丽特的坟里取出一张字条时也是如此。他读完字条,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害怕有人在背后偷窥。这一切都被站在卧室窗边的安娜看在眼里。

当他转身往回走时,抬头看了一眼别墅的窗户,正好和女儿四目相对。他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解读女儿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和同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怀疑。

她从窗边走开了,昂贵的斯特拉迪瓦里斯小提琴仍然躺在地上。她把小提琴捡起来,听着父亲在楼下冷静地跟客人解释母亲自杀的事情。她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琴弓放在弦上,闭上了双眼。G小调。各种升降调。琶音。分解三和弦。

“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有心情练小提琴?”

“恐怕这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傍晚时分,两个男人又聚在书房里。警方已完成初步调查,尸体已被移走。玛格丽特写的字条放在两人中间的折叠桌上。

“可以叫医生给她开点镇静剂。”

“她不会去见医生的。恐怕她的脾气跟她妈妈一样,倔得很。”

“警方有没有问过字条的事?”

“这是我的家事,我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掺和进来。况且,这件事情牵涉到我妻子的自杀。”

“那你女儿怎么办?”

“我女儿怎么了?”

“她当时在窗边看着你呢。”

“我的女儿我自己会管好,到时候我会看着办的。”

“真心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不过,帮我个小忙吧。”

“什么事,奥托?”

他那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最终停在那张字条上。

“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和其他所有相关的东西通通烧了。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跟过去有关的东西,这会引起不好的回忆。这里是瑞士,瑞士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