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瞧着十五六岁模样,身形瘦弱,眼神怯怯不安,躲在秦绝身后。秦绝低头与她说了些什么,女子似乎被安抚到,不再那么紧张。
没来由的,明月感觉到心底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眼皮也跳得更剧烈。
明月惴惴不安地停住脚步,看向秦绝,原本惊喜的话语化作一句不安又短促的:“师尊。”
秦绝看向她,嗯了一句。
只此一句。
没有问候,没有关怀,没有发现她如今已经是元婴期……
秦绝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神甚至没在明月身上过多停留,从明月身边走过。
只留下一句:“我有些事见宗主。”
明月转过身,看着秦绝的背影越走越远,那女子惴惴不安地拉着秦绝衣角,与他的背影一起,渐行渐远。
她忽然觉得,她要失去秦绝了。
转念却又想,她凭何用失去二字?无上高贵的鹤微仙尊,她又几时拥有过?
听闻鹤微仙尊回来,宗门中众人都聚过来,一并守在宗主殿前,正窃窃私语。明月也跟了过来。
“哎,听说仙尊带回来一个女子,那是谁啊?”
“我怎么知道?诶?小师妹也在啊,你问小师妹嘛。”
那人余光瞥见躲在人群背后的明月,一把将她推到人群之前,众人七嘴八舌地发问:
“小师妹,你可知道仙尊带回来的那女子是什么来头?”
“小师妹,仙尊此番下界历练可有遇见什么事?怎么会耽搁六年之久?”
“小师妹,仙尊他……”
明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她真的一点也不清楚。在这种一问三不知里,她感觉到一种更大的难堪与恐怖。
众人都觉得秦绝与她亲近,这些事她理所当然地知道,可事实就是……秦绝甚少与她说起这些。她与他们,也并无什么不同。
除了,她是秦绝的命定之人。
但很快,她连这个唯一的不同也失去了。
原来秦绝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才该是他的命定之人。
三百年前,不知为何,她与明月的命格被调换,故而明月成了秦绝的命定之人。
而那女子却身世悲苦,在人世轮回里饱受折磨。女子的名字,与明月也很相似,她叫明若。
此事换而言之,是明月偷走了本该属于明若的安稳人生。
那打探消息之人还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说着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如此……
他们在议论些什么,明月一个字也没听清。她在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如坠冰窟,脑子里什么也不剩下了。
她愣在当场,好像丢了三魂七魄,连呼吸都要忘了。
这个消息好似一滴水落进油锅,炸出巨大的反响,所有人一时之间都在议论纷纷。
“那这姑娘可真是可怜,听闻她在人间的每一世都过得很惨,这一世更是被父母虐待,动辄打骂,她身子骨弱得不行,一路上是鹤微仙尊给她渡灵力才支撑至今。”
“好像是,刚才我借口送茶水,偷偷路过探听了一番,那姑娘好像晕倒啦。”
“天哪。”
……
明月听着他们的话,脸色越来越苍白。每一字每一句,虽没直接点名道姓,可仿佛是一道巨大的鞭子,抽在她身上。在说着,是她明月导致了明若的痛苦,是她明月偷走了属于明若的人生。
如今正主回来了,她该狼狈地退场。
正说着,宗主殿的大门忽然打开,大师兄藏星从宗主殿中走出,面色凝重而严肃,扫视过全场,众人在这种威严之下纷纷噤声。
藏星道:“都散了,一个两个都围在这里成何体统?功都练完了?要做的正事都做完了?若是没有,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藏星说罢,众人恭恭敬敬地异口同声道:“大师兄说得是。”而后作鸟兽散。
明月跟在其中,目光混沌地离去,却被藏星叫住。
“大师兄……”她低下头,不敢看藏星的眼睛。她怕听见那些话语,倘若连平日里疼爱自己的大师兄也那样说话……
但藏星没有,藏星看着她低垂着的脑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安慰道:“小师妹别慌,这又不是你的错。只是恐怕今夜仙尊有些忙碌,不能陪你了,你回明月台去休息吧。”
明月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大师兄。”
回到明月台后,明月独自静坐许久,她想了很多事。既然一切因她而起,她不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人,她愿意将这一切都还给明若,甚至连得来的三百年修为,她也可以一并给明若。命格她不在乎,修为她也不在乎……她唯一在乎的,是能继续留在松阳宗,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留在秦绝身边。
她做下这个决定后,腾地站起身来,决定去找秦绝说这事儿。
秦绝尚在宗主殿中,沧海真人与几位长老都在殿中坐着,藏星与藏月亦在,他们正在商讨明若的事。
明若下午时便晕倒了,至今还躺在偏殿的房中休息。谁也没想到,明若的身体竟然弱到这种地步。更糟糕的是,沧海真人探过明若的灵识,灵气十分微弱。这意味着,即便日后想让她修炼,强身健体,也很难有所成就。
大家都静默着,还是沧海真人开口:“鹤微,无论如何,她原该是你的命定之人,你认为呢?”
在一旁坐着的秦绝抬起头来,一双疏离的眼睛缀在清清冷冷的脸上,月白长袍整洁而合身,仿佛尘世烟火都与他无关。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命中注定有一份情缘牵绊。
如今更是闹出了两个女子……
沧海真人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时也在心底叹息。好在他如今已经得道成仙,不必再担心此事影响他的道途。
秦绝思忖片刻,正欲开口,还未说话,忽地宗主殿正殿大门前传来敲门声。
清脆而稚嫩的少女声音在门外响起:“弟子明月,求见宗主与仙尊。”
沧海真人与几位长老对视一眼,还是看向秦绝。毕竟明若如今还是他的徒弟。
秦绝垂眼片刻,转瞬拂手,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明月跨过门槛,朝沧海真人与几位长老都行过礼,最后才转向秦绝,噗通一声跪下。
“师尊,请允许弟子再这样称呼您。弟子此次前来,是想告诉师尊,此事虽非由我而起,可我愿意让被拨乱的一切回归正途。”她恭敬地交叠双手,缓缓低下头,“弟子愿意将命格换回。”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这寂静深夜里仿佛掀起一阵风,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
沧海真人和几位长老都是大能,见过的世面比他们这些小辈走过的桥还多,对此面色如常,并未多说什么。但藏星与藏月到底年轻,收不住情绪,听罢明月的话当即变了脸色。
人的命格很重要,几乎决定了人一生将怎样度过,对凡人如此,对于修道之人来说更是如此。因为命格与根骨息息相关,而修道之人必须要有根骨才能修炼、提升修为。命格跟随着人的一生,直到死去,所以不可轻易更改。
但不可,并非不能。
想要转换人与人的命格,是逆天之举,故而列阵转换之人会受到天道谴责。而命格转换的双方,亦会因为命格的动荡和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很严重。
藏星急道:“小师妹!”
明月却执拗地低着头:“请师尊成全。”
沧海真人对藏星摇头,示意他莫要插手其中。藏星只好噤声。
秦绝没有说话,看着地上跪着的少女。三百年前,他感知到自己有一位命定之人,下界找寻,当时明月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阿娘刚去世,看向他的眼神怯生生的,又带着莫名的信任。
一晃竟已过去了三百年。
明月等着,声音轻柔地继续说下去:“将命格换回之后,还望师尊能容许弟子继续留在松阳宗中,不需要再在师尊……”
“不可。”秦绝终于启唇,声音如那云间的风,又似皎皎月光。
明月为这两个字而心神震荡,她想,无论如何,三百年的感情是真的。秦绝对她,多少有些情分在,是与旁人不同的吧。
但秦绝下一句,又将她的窃喜打回原形。
秦绝淡淡开口:“明若身体太弱,经受不住命格转换之事,此事行不通。”
明月闭上眼,原来……他只是因为明若的身体承受不住所以才拒绝,而非因为舍不得她,更非因为爱她。
沧海真人终于出声:“是啊,明月,你起来吧。你有这份心自然好,我们修道之人应当如此,心无旁骛。只是明若的身体太差,受不住。明若的性命,我们自会尽力想别的办法保下。”
秦绝送明月离开,临走之时,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徒弟,不会更改。回去吧,莫要落下修炼。”
明月低头嗯了声,御剑而去。
临了,还是忍不住回头。
秦绝的背影立在宗主殿前,衣袂翩飞,月光皎洁洒在他身上。明月的名字,更像是在说秦绝——一轮高高在上的明月,不为任何人喜,也不为任何人悲。
秦绝可以做到波澜不惊,明月却做不到。这一夜,她终究没能安睡,一宿长夜,上半夜是发呆,下半夜是混沌梦境。
她梦见秦绝爱上了明若,在梦里,她哭着让秦绝别走,却被明若拦住。明若笑吟吟地,人畜无害的样子,质问她:“你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明月自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明月台上阒寂无声,唯有窗边的月亮照着。明月捂着心口,慢慢平静下来,自我安慰,没事的,明月。师尊已经说过,你一辈子都是他的徒弟,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会和从前一样的。大家都会和从前一样的。
她真的这样以为。
可是没人告诉她,原来人心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