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麦肯齐机长和副机长艾扎德坐在水牛飞机的驾驶舱,位于机身的鼻部,是突起的一个平台,没有门隔开工作人员与货物,而在平台正下方走下一步,有体贴人士摆了一张低矮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颜色是黄褐色,像是老家仆会在冬夜搬出来放在厨房火炉前面的椅子。扶手椅的脚以应急的铁鞋固定在舱板上。贾斯丁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戴着耳机,几条起毛的尼龙绳绑在他肚子上,让他看起来活像刚学走路的小孩。他吸收着麦肯齐机长和艾扎德的智慧,偶尔拿下耳机回答一个津巴布韦籍的白人女孩的问题。她叫杰米,自己舒舒服服坐在一堆破烂的棕色木箱之间。贾斯丁本来想让座给她,无奈麦肯齐阻止了他,口气坚定地说,“你给我坐这里。”机身尾端有六个身穿长袍的苏丹妇女蹲坐着,有的脸色坚毅镇定,有的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对着塑料桶呕吐,而准备这个桶的用意正是如此。机身顶端是一格格银灰色的软垫,下方有条缆线垂挂着几条红色降落伞绳,尾端的金属部分随着引擎巨响起舞。机身又喘气又呻吟,如同一匹年迈的铁马,被拖回去打最后一仗。机上没有空调或降落伞的迹象。墙壁上有个方块涂有起了水泡的红色十字架,指示出医疗用品,下面排了一列塑料扁桶,注明“煤油”,以麻绳绑在一起。这一趟特莎和阿诺德生前走过,而用飞机载他们的人就是他。这是他们走上最后旅途之前的最后一程。

“所以说,你是吉妲的朋友喽。”麦肯齐已经观察到,当时苏丹莎拉带贾斯丁到他在洛基的土库,让他们两人独处。

“对。”

“看一下你的护照没关系吧?”

“没关系。”贾斯丁递给他艾金森的护照。

“你从事哪一行啊,艾金森先生?”

“记者,伦敦《电讯报》,我是来采访联合国的苏丹生命线行动(OLS)的。”

“OLS现在正需要大力宣传,真的很可惜,如果让一小张纸妨碍了,好像很蠢。知道在哪里弄丢的吗?”

“可惜我不清楚。”

“我们今天载的东西多半是木箱装的大豆油,另外还有给当地工作人员的贴心慰问品。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有兴趣写的话。”

“有。”

“如果要你坐在吉普车的地板上,用一堆毛毯盖住一两个小时,你会反对吗?”“一点也不会。”

“那就好讲话了,艾金森先生。”

自此之后,麦肯齐固执地相信这个说法。在飞机上,他以对任何记者同样的方式,对贾斯丁描述了他所谓人类历史上最昂贵的对抗饥荒行动。他的话夹杂了金属爆裂声,有时候在隆隆引擎声中听不清楚。

“在南苏丹的人,我们分成卡路里富裕族、卡路里中产阶级、卡路里穷人以及赤贫族,艾金森先生。洛基的任务是测量饥荒的‘间隙’。我们每空投一吨物品,就花掉联合国一千三百美元。内战的时候,有钱人先死,因为如果有人偷走他们的牛,他们就没办法适应。原本就穷的人大致维持现状。如果有一群人想生存下去,周围的土地必须先变成能安全栽种东西之处。不幸的是,这附近称得上安全的土地不多。会不会讲得太快?”

“讲得很好,谢谢你。”

“所以洛基必须评估作物,测量饥饿间隙会出现在哪里。现在我们来到一个新的间隙边缘。不过时机要算得很准。在他们快要收成的时候空投,就会搞坏他们的经济。太晚空投了,他们早就快饿死了。顺带一提,空投是惟一的解决方法。以公路运输会被劫走,通常都是司机监守自盗。”

“原来如此。知道了。好。”

“你难道不想记下来吗?”

如果你是记者,就摆出记者的架势嘛,他在说。贾斯丁打开笔记簿,这时换上艾扎德讲课。他的主题是安全。

“我们在粮食站的等级分成四等,艾金森先生。第四级是放弃,第三级是红色警戒,第二级是尚可,南苏丹没有零风险区。知道了吗?”

“知道了。了解了。”

又轮回到麦肯齐。“来到粮食站时,屏幕会显示今天当地等级属于哪一级。万一碰到紧急状态,照他的话去做。你要去采访的粮食站是葛朗将军实际掌控的地盘,你弄丢的签证就是他发的。不过那里定期会遭到北方的攻击,南边敌对的部落也会发动攻击。别以为这只是南北之间的问题,部落之间的联盟一夕之间就会改变,他们一翻脸就打。还听得懂吧?”

“没问题。”

“苏丹这个国家基本上是殖民时代地图师的美梦。南边是非洲,绿色原野,石油,基督徒;北方是阿拉伯,一片沙漠,一群穆斯林。知道是什么吧?”

“多多少少知道。”贾斯丁的另一个身份曾经就这个主题写过报告。

“结果成为造成永久饥荒的因素,我们几乎一样都不缺。干旱没有导致的后果,就由内战来处理,反之亦然。然而喀土穆的政权仍然是合法政府。最后,不管联合国跟南方谈好什么条件,还是要尊重喀土穆政府。所以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艾金森先生,联合国、喀土穆的人和叛军之间形成独特的三角协议,喀土穆政府的人另一方面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懂吗?”

“你要去的是七号营!”津巴布韦白人女孩杰米弯腰对着他耳朵大叫。她身穿棕色牛仔装,头戴丛林帽,双手在嘴巴上围成喇叭状。

贾斯丁点点头。

“七号营现在正热门!我的一个女朋友几个礼拜前在那边碰到四级状况!被迫长途跋涉在沼泽地走了十一个小时,然后脱掉长裤,等飞机来接他们,等了六个钟头!”

“她的长裤怎么了?”贾斯丁对着她大喊。

“不脱不行啊!男生女生都一样!是那边太热啦!长裤又湿又热又冒水蒸气!受不了!”她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双手指向他的耳朵。“如果你听见牛群跑出村子——快跑。如果后面跟的是女人——加快脚步跑。我们有个男的,曾经一次跑了十四个小时,一滴水也没喝。瘦了八磅。追杀他的人是卡拉宾诺。”

“卡拉宾诺?”

“卡拉宾诺本来是好人,后来加入北方人就变坏了。现在他道了歉,回到我们阵营。大家都非常高兴,没有人问他跑到哪里去了。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还是点点头。

“听我说。数据显示,根据保险公司的统计,你应该很安全。别担心。而且布兰特这个人很有意思。”

“谁是布兰特?”

“负责监控七号营粮食的人。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疯疯癫癫的。开口闭口都是上帝。”“他是哪里来的人?”

她耸耸肩。“自称和我们一样,是被海水冲上岸的杂种狗。这里没人有什么过去。等于是一条规定。”

“他在那边待多久了?”贾斯丁大喊,然后不得不重复再喊一次。

“六个月吧,我猜!在当地连续待六个月,等于是过了一辈子,相信我!他连到洛基休养两三天都不去!”她以遗憾的口吻结尾,然后因为喊得筋疲力尽,往后瘫坐下去。

贾斯丁解开扣环,走向窗户。这就是你走过的一段旅程,这就是他们给你的宣传辞令,这就是你看到的东西。底下是碧绿色的尼罗河沼泽,在热气下烟雾弥漫,当中点缀着拼图形状的黑水坑。地势较高的地方有蜂窝状的牛栏,里面挤满了牲口。

“部落民族永远也不会说出他们养了几头牛!”杰米站在他肩膀旁,对着他耳朵大喊,“监控粮食的人的工作是查出实际数字来!山羊和绵羊住在中间的畜栏,牛住在外面,旁边是小牛!狗和牛住在一起!晚上他们会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烧牛粪!赶走掠食性动物,帮牛群保暖,害他们咳得很厉害!有时候他们也会把女人和小孩放在里面!苏丹的女孩子吃得好!如果养得好,嫁妆就会多一点!”她拍拍自己的肚皮,微微一笑,“男人只要拿得出钱,想娶几个老婆随他高兴。他们会跳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舞——我没骗你。”她大声叫着,一手遮住嘴巴狂笑起来。“你是监控粮食的人吗?”

“助理。”

“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在内罗毕混对了舞厅!想听听谜语吗?”

“当然。”

“我们在这里空投谷物,对吧?”

“对。”

“因为南北之间的战争,对吧?”

“继续讲。”

“我们空投的谷物,大部分都是在北苏丹种的。如果美国农民没有因为谷物过剩对我们倾销的话。你自己想想。救济单位的钱用来买喀土穆的谷物。喀土穆把钱拿来买武器对付南方。载谷物飞到洛基的飞机和喀土穆政权轰炸南苏丹村落的轰炸机,用的是同一个机场。”

“谜语是什么?”

“为什么联合国一方面资助轰炸南苏丹,一方面又同时援助受害者?”

“答不出来。”

“你这一趟之后要回洛基吗?”

贾斯丁摇摇头。

“可惜啊。”她说,然后眨眨眼。

杰米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在大豆油的木箱之间。贾斯丁停留在窗口,看着飞机反射出来的金色日光点掠过闪闪发亮的沼泽地。没有地平线。一段距离之后,地面的颜色融入了雾气,窗户也染上越来越深的淡紫色。我们可以一辈子飞个不停,他告诉她,永远也不会飞到地球的尽头。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水牛飞机开始缓缓下降。沼泽变成棕色,硬土地升高到水平面之上。一棵棵树木在地面上有如绿色花椰菜,飞机的反射光点则扫过它们身上。艾扎德接下驾驶的责任。麦肯齐机长正在研究露营器材的手册。他转身对贾斯丁比了一个大拇指朝上的手势。贾斯丁回到座位上,扣好扣环,看了手表一眼。他们已经飞了三个小时。艾扎德让飞机以大角度倾斜。一盒盒卫生纸、杀虫剂以及巧克力由上往钢铁甲板猛射,重击在驾驶舱的平台上,靠近贾斯丁的脚边。一丛灯芯草屋顶的茅屋出现在机翼尾端。贾斯丁戴的耳机充满了杂音,宛如变了调的古典音乐。他从众多不协调的声音中锁定一个粗鲁的德国人声音,这人正在详细介绍地面状况。他听到了“稳定而轻松”等字眼。飞机开始狂乱振动起来。贾斯丁从他的安全带中站起身,从驾驶舱的窗户看到外面一条带状的红土地,两旁是绿色原野。一列列白布袋当做指示灯,另外也有白布袋散布在原野的一角。飞机摆正了,太阳照射到贾斯丁的颈背,有如被滚水烫到。他猛然坐下。德国人的声音变得清晰响亮。

“下来呀,艾扎德,我们今天炖了一锅山羊肉当午餐,很好吃哟!那个游手好闲的麦肯齐在上面吗?”

艾扎德不为所动。“角落里那几袋是什么啊,布兰特?有人最近空投过了吗?我们是不是跟别架飞机空投在同一个地方啊?”

“只是空袋子啦,艾扎德。别去管那些袋子了,赶快下来,听见没?那个大牌记者是不是跟过来了?”

这次换成麦肯齐回答,简明扼要。“来了,布兰特。”

“其他还有谁?”

“我!”杰米在巨响中高兴地大喊。

“一个记者,一个花痴,六个返乡的代表。”麦肯齐和先前一样以吟唱的语调说。

“他人怎样?大牌记者?”

“你来告诉我好了。”麦肯齐说。

驾驶舱里笑声连连,地勤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讲话带外国腔的人也加入。

“他紧张什么?”贾斯丁问。

“这里的人全都紧张兮兮。这里是终点站。我们下飞机后,艾金森先生,请你跟在我身边。这里规定,在介绍你给其他人认识之前,要先来行政官这里拜会。”

起降跑道是座延长的黏土网球场,有一部分杂草丛生。狗与村民从一丛森林跑出来往跑道前进。茅屋的屋顶以灯芯草覆盖,呈圆锥形。艾扎德低飞经过,而麦肯齐扫描着两旁的草丛。“没坏人吧?”艾扎德问。

“没坏人。”麦肯齐证实。

水牛飞机倾斜,机身打直,然后向前直冲。跑道有如火箭般打在机轮上。火红的灰尘笼罩了窗户。机身往左倾斜,然后再往左倾斜,货物在机舱里怒吼,引擎尖声大作,飞机抖动几下,摩擦到异物,发出呻吟声与冲撞声。贾斯丁盯着逐渐落定的尘埃,注视着一群逐步接近的非洲显贵、儿童与两个白人妇女。妇女身穿邋遢的牛仔裤,绑着黑人式辫子,戴着手环。这些人中间站着一个戴了棕色霍姆堡毡帽的男子,穿着古老的卡其短裤,踩着磨损得很严重的麂皮鞋,大步向前走,目光如炬,身材圆鼓,头发呈姜红色,身型绝对庄严,他就是没挂着听诊器的马可斯·罗贝尔。

几个苏丹妇女从飞机上爬下,与一群歌唱的族人团聚。津巴布韦女孩杰米抱着同伴惊喜得又呼又叫,她也拥抱了罗贝尔,摸着他的脸,脱掉他的霍姆堡毡帽,帮他抚平红头发,而罗贝尔则睁大眼睛,拍拍她的臀部,乐得如同小学生过生日。丁卡族的搬运工以矫健的身手来到机身后端,遵照艾扎德的指示卸货。不过贾斯丁必须坐在位子上,等到麦肯齐机长示意OK之后才能起身,跟着他走下阶梯,带着他离开欢欣鼓舞的人群,走过飞机跑道,往土丘上走。土丘上有一群丁卡族长者,身穿黑色长裤白色衬衫,坐在树荫下的厨房椅上,围成半圆形。坐在他们中间的是行政官阿瑟,身材干瘪、头发灰白,面孔有岁月凿刻过的痕迹,双眼锐利精明。他戴了顶红色棒球帽,上面绣着金色的巴黎字样。

“阁下必定是以笔维生之人,艾金森先生。”阿瑟说。他用的是旧时的英文,说得无懈可击。介绍两人认识的是麦肯齐。

“没错,先生。”

“恕在下斗胆请教,贵报大名是什么,如何有此荣幸聘用到此一贤才?”

“伦敦《电讯报》。”

“《周日电讯报》?”

“多半是做日报的部分。”

“两者皆为优秀的报纸。”阿瑟宣称。

“阿瑟以前在英国统治时代,是苏丹国防军的士兵。”麦肯齐解释。

“请告诉我,先生,如果我说您来到此地是为了滋养你的心智,这样说是否正确?”

“同时也滋养我读者的心智,希望如此。”贾斯丁以甜美的外交辞令回答,这时以眼角瞧见罗贝尔一行人走过跑道。

“既然如此,在下期望您能同时寄来英文书籍,滋养我族人心智。联合国照顾我们的肉体,却鲜少顾及我们的心智。我们喜欢的作者是十九世纪英国的小说大师。或许贵报能考虑资助此一义举。”

“我一定会跟他们建议的。”贾斯丁说,这时转头望向右后方,看到罗贝尔一行人朝土丘接近。

“至为感激,先生。承蒙大驾光临,各位将待多久?”

麦肯齐代表贾斯丁回答。在他们下方,罗贝尔一行人在土丘底站住,等着麦肯齐和贾斯丁下来。

“明天这个时候,阿瑟。”麦肯齐说。

“切勿恋战,”阿瑟说,一面斜眼看了一下麦肯齐的随行人员,“艾金森先生,离去后请勿遗忘吾人。我们会等待您送书过来。”

“今天好热啊,”麦肯齐边说边走下土丘,“一定有四十二度,温度还在持续上升。即使这么热,对你来说还算是伊甸园。明天同一时间再见了,行吗?嗨,布兰特。你的大牌记者来了。”

贾斯丁没预料到对方会表现出如此动人的善意。原本在乌护鲁医院躲避他的姜黄色眼睛,这时投射出真诚的喜悦。长不大的面孔有日复一日的艳阳烧灼的痕迹,这时露出具有感染力的开怀浅笑。原本紧张讲着悄悄话、在特莎病房绕梁不去的深沉喉音,这时听来震慑人心。两人一面握手,罗贝尔一面讲话,贾斯丁一手握着罗贝尔两手。他的掌力友善而体贴。

“他们在洛基有没有跟你简单介绍过了,艾金森先生,还是把苦差事留给我做?”

“可惜在洛基时没有太多时间听介绍。”贾斯丁回答,也对他报以微笑。

“为什么记者总是来去匆匆,艾金森先生?”罗贝尔以快活的口气抱怨,放开贾斯丁的手,却搂住他一边的肩膀,一面带着他往跑道走。“最近真相是不是改变得很快?我父亲总是教我:如果事情是真的,就恒久不变。”

“要是他能跟我的编辑那样讲就好了。”贾斯丁说。

“可是,也许你们编辑不相信所谓的永恒。”罗贝尔一面警告,一面走到贾斯丁另一边,对着他的脸举起一根手指。

“大概吧。”贾斯丁承认。

“你自己呢?”小丑似的眉毛紧箍成神父询问般的模样。

贾斯丁的头脑一时之间麻木起来。我在假装什么?这人就是马可斯·罗贝尔,背叛你的人

“我觉得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要多花点时间。”他回答得很别扭,罗贝尔听到后爆出大笑,笑得很诚实。

“别花太多时间啊,老兄!不然永恒这东西会回过头来咬你一口哟!以前看过空投粮食没有?”他抓住贾斯丁的手臂,突然压低声音说。

“大概没有。”

“那我就带你去看。然后你就会相信永恒,不骗你。我们这里一天空投四次,每次都是上帝的神迹。”

“你实在太客气了。”

罗贝尔就要照本宣科了。身为外交官的贾斯丁,与罗贝尔同样是诡辩专家的贾斯丁从他口气里听出端倪。

“艾金森先生,我们在这里啊,尽量做得有效率。尽量让粮食进对嘴巴。也许我们过度供应了。顾客饿着肚子,过度供应也不算什么罪过。也许他们撒了一点小谎,谎称村子里有多少人,虚报有多少人快死了。也许我们在亚维尔的黑市里造就了几个百万富翁。有什么了不起,对不对?”

“对。”

杰米出现在罗贝尔身边,旁边跟了一群拿着带夹笔记板的非洲女人。

“也许我们破坏了路边摊的生意,让老板对我们很不爽。也许丛林里可怜的猎人和巫医会说,我们拿西方的医药害他们没生意可做。也许我们的空投造成了他们的依赖性。对不对?”

“对。”

大大的一个微笑解消了上述所有的美中不足。“这样说好了,艾金森先生,你去告诉你的读者,告诉人在日内瓦和内罗毕的那些联合国肥猪。每次我的粮食站送一汤匙的粥进入一个饿肚子小孩的嘴巴里,我就尽了自己的责任。晚上就能在上帝的胸怀里熟睡。我挣得了生下来的理由。能不能这样写给他们看?”

“我尽量。”

“你名字是什么?”

“彼得。”

“布兰特。”

他们再度握手,比先前握得还久。

“想问什么尽管问,好吗,彼得?我不会对上帝隐瞒什么秘密。有没有什么特别问题想问我的?”

“还没有。说不定稍后会有,等我有机会了解状况后。”

“那样也好。慢慢来。是真的,就恒久不变,对不对?”

“对。”

现在是祷告时间。

现在是圣餐礼时间。

现在是神迹出现的时间。

现在是与全人类共享圣体之时。

罗贝尔如此宣布,而贾斯丁也装模作样写在笔记簿上,想借此逃离向导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好心情,却无处可逃。现在要欣赏的是“以善性导正邪恶影响的秘密”,这是罗贝尔另一句令人不安的隽语,一面眯着姜黄色眼睛虔诚看着火热的天堂一面说出,以大大的微笑接受上帝的祝福,此时贾斯丁感觉到背叛特莎的人以肩膀热情搓揉着他。引来了一排观众。最靠近他们两人的,是津巴布韦人杰米以及行政官阿瑟还有随行人员。小狗、成群结队的红袍部落民族,以及一群赤身裸体的乖顺儿童围着飞机跑道边缘站着。

“今天我们喂饱了四百一十六个家庭,彼得。每个家庭要乘以六。那边的行政官,每次空投,我就让他抽成百分之五。这个不能写。你人还不错,所以我才告诉你。如果光听行政官讲话,你会以为苏丹人口有一亿。我们这里另一个问题就是谣言。只要有一个人说他看见有人骑马拿着一把枪,就会引起一万个人没命狂奔,丢下农作物和村子逃命。”

他骤然停下来。杰米在他一旁以一手指着天堂,另一手则拉着罗贝尔的手,偷偷握了一下。行政官和随员也听见了,他们的反应是抬头半闭眼睛,嘴唇向两侧延展,露出紧张而开朗的微笑。贾斯丁也听到远方隆隆作响的引擎声,依稀看见光亮的天空出现黑点。黑点缓缓成为水牛飞机,机型如同他搭乘前来的飞机一般,如同上帝御马般洁白、英勇、踽踽独行,从树梢上方一掌之距飞掠而过,闪闪发亮,上下晃动,调整着前进方位与高度。随后飞机消失,一去不回。然而罗贝尔的信众并没有因此丧志。众人依旧仰首期盼飞机回头。飞机果然转回,低飞,直飞,目标笃定。看到首批白色粮食袋如同雪花般从机尾落下,贾斯丁不禁哽咽起来,泪水也开始在眼睛里打转。粮食袋起初调皮地在空中飘浮,然后增加速度,在空投区啪答降落,响起机关枪似的连续枪声。飞机绕着圈子,重复上述动作。

“看到没,老兄?”罗贝尔低声说。他眼中也有泪水。难道他一天哭四次?或只在有观众时才哭?

“看到了。”贾斯丁证实。和你看到的一样,而我无疑地也立即成为他教会中的一员。

“听着啊,老兄,我们需要更多飞机跑道。写在你的报道里。更多飞机跑道,更靠近村落。目前的跑道要他们走路前来太远了,而且也太危险。他们会被强奸,会被人割断喉咙。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小孩会被偷走。等到他们走到跑道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搞错了,今天没轮到他们的村子,所以他们只好回头,也搞不清楚状况。很多人就是因为搞不清楚才死的。他们的小孩也是一样。这东西你写不写?”

“我尽量。”

“洛基这边说盖更多跑道的话,就需要更多监控的工作。我说,好啊,我们就增加监控。洛基说,钱哪里来?我说,先花钱,然后再找钱。搞什么鬼嘛?”

飞机跑道又传来另一阵寂静。是担忧的寂静。难道是强盗埋伏在树林里,等着抢走上帝的礼物然后跑路吗?罗贝尔的大手再次抓住贾斯丁的上臂。

“我们这里没有枪,老兄,”他解释着,算是回答贾斯丁脑海里没有问出来的问题,“在村子里,他们有美制阿玛莱特步枪和俄制卡拉什尼可夫步枪。那边的行政官阿瑟,他拿他抽成的百分之五去买枪给他的族人。不过在粮食站,我们只有无线电和祷告而已。”

据判断危机已过。第一批搬运工害羞地走上跑道搬走粮食袋。杰米和其他助理拿着笔记板,站在粮食袋之间,一人占据一堆。有些袋子已经撑开来。拿着扫把的女人连忙扫起散落出来的谷物。罗贝尔抓着贾斯丁的手臂,一面教他认识“粮食袋文化”。他慨然大笑着说,上帝发明空投之后,也发明了粮食袋。不管有破洞还是完整无缺,这些印有世界粮食计划署简称的白色人造纤维布袋,和里面的粮食一样,都是南苏丹人的日常商品:

“看到那个风向袋了吗?——看到那家伙穿的休闲鞋了吗?——看到他的头巾了吗?——告诉你啊,要是我结婚,也要让新娘穿粮食袋!”

站在他身边的杰米发出一阵狂笑,她旁边的人也很快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尚未稍止,有女人从跑道另一边树林里的不同点成三列鱼贯而出。她们都是丁卡人,身材高挑——六英尺高并不少见。她们大步前进的优雅姿态,是所有时装走秀者梦寐以求的模样。多数人都袒胸露背,其他人则身穿紫铜色棉花上衣,胸前特别遮盖妥当。她们的眼神呆滞,锁定在前方的粮食袋。她们讲起话来轻声细语,不想让外人听见。每一列的女人都知道目标何在。每位助理都知道自己的顾客是谁。贾斯丁偷偷瞄了罗贝尔一眼,这时每个女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拎起布袋的颈部,扔向空中,再稳稳落在头上。他看到罗贝尔的眼睛充满了悲情与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这些女人的困境是他一手造成,仿佛他不是拯救者。

“怎么了?”贾斯丁问。

“这些女人啊,她们是非洲惟一的希望。”罗贝尔回答,嗓音仍维持低语,视线则分秒不离那些女人。难道他在她们中间看见了婉哲?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婉哲?他细小无血色的眼睛在霍姆堡毡帽的黑色阴影之下充满罪恶感。“这个你要写下来啊。我们只把粮食交给女人。那些男人啊都是白痴,我们一点也信不过他们。信不得啊。他们把我们的东西拿到市场去卖。他们叫女人拿去酿酒。他们买香烟买枪买女人。那些男人都是无赖。女人养家,男人养战。全非洲,是一场性别大战。这里只有女人负责上帝的工作。这个你给我写下来。”

贾斯丁乖乖照他的意思记下。再写也没有必要,因为他以前每天都听特莎讲相同的话。女人无声地鱼贯走回树林。不好意思的小狗舔着没人捡的谷物。

杰米和助理们已经解散。罗贝尔一面拄着长手杖,戴起霍姆堡毡帽,具有精神导师的权威感,一面带领贾斯丁走过飞机跑道,离开土库屋聚集而成的部落,走向一条蓝色的森林带。有十几个小朋友争着要紧跟在他后面。他们又扭又拧着大善人的手。他们一人拉着一根手指荡呀荡,发出巨吼,脚如同跳舞的小矮人一样在空中踢来踢去。

“这些小朋友以为自己是狮子。”小朋友拉着罗贝尔对他大吼,罗贝尔则对贾斯丁以称兄道弟的口吻如是说。“上个礼拜天,我们在上圣经班,小狮子很快就吞掉但以理,害上帝没有机会拯救他。我告诉小朋友:不行,不行,要让上帝有机会拯救但以理!圣经是这样写的啊!可是他们说狮子肚子太饿,等不及了。让他们先吃掉但以理,再让上帝表演魔术嘛!他们说不然的话,狮子会死翘翘。”

他们朝着跑道另一端的一排长方形小屋前进。每个小屋都以简陋的方式围起一小块土地,状若大锁。每个围起来的土地都是迷你型的冥界,里面不是无药可医的病人,就是干瘪、瘸腿、脱水的人。女人以坚毅的姿态弯腰站着,静静接受折磨;沾满了苍蝇的婴儿病重得哭不出声音来;上吐下泻的老人陷入昏迷状态;百战疲惫的医护人员与医生尽最大的能力来哄病人们稍微排出一条队列来;紧张的女孩大排长龙,彼此讲悄悄话,嗤嗤笑着;少男则缠斗不休,有个老年人拿着木棍对着他们毒打。

罗贝尔和贾斯丁来到一座盖着茅草、活像乡下工棚的医疗所,阿瑟和随员则在后面不远处跟着。罗贝尔一面推开吵闹的病人前进,一面带着贾斯丁来到一片钢质隔板,有两个粗壮的非洲人守卫着,他们身穿无国界医师的T恤。隔板拉开后,罗贝尔箭步进入,摘下霍姆堡毡帽,拉贾斯丁进来。有个白人医护人员和三个帮手正在木质柜台后混合、测量东西。此处状况稳定,却带有随时会发生紧急情况的气氛。医护人员看到罗贝尔走进来,很快抬头一笑。

“嗨,布兰特。你带来的这位帅哥是谁啊?”她问,带有轻快的苏格兰口音。

“海伦,认识认识彼得。他是记者,要告诉全世界你们是一大堆游手好闲的懒人。”

“嗨,彼得。”

“嗨。”

“海伦是苏格兰格拉斯哥来的护士。”

架子上放了五颜六色的纸盒和玻璃罐,堆积到天花板。贾斯丁扫视了一下,假装对所有东西感到好奇,寻找的则是熟悉的红黑相间的盒子,上面有三只金色蜜蜂的快乐商标,却没有找到。罗贝尔站到所有东西前面,再度扮演起讲师的角色。护士和她的助手互相微笑,毫不掩饰。又来了。罗贝尔拿起一罐装了绿色药丸的工业用瓶子。

“彼得,”他以沉重的音调说,“现在我要让你看的是非洲的另一条命脉。”

他是不是每天重复同样的话啊?对每个来宾都这样讲吗?这是否就是每天表演的忏悔剧?这些话,他也对特莎讲过吗?

“全球罹患艾滋病的人当中,有百分之八十都住在非洲,彼得。这个数字只是保守的估计。其中有四分之三都没有接受药物治疗。这一点,我们必须感谢制药公司以及他们在美国国务院的用人。他们威胁说,如果有任何国家胆敢廉价生产美国专利药品,就一定会遭到制裁。懂了没?写下来了没有?”

贾斯丁对罗贝尔点头表示肯定。“继续讲。”

“这罐子里面的药丸,一颗在内罗毕要花二十美元,在纽约六元,在马尼拉十八元。印度随时可以生产出非原厂的相同药丸,每颗只要六毛钱。别跟我讲什么研发费用。研发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抵消掉,而且很多研发经费本来就是由政府补助的,所以他们根本是在胡说。我们这边遇到的情形是不道德的垄断,每天都会赔上人命,懂吗?”

罗贝尔很熟稔表演的过程,不需多想就能继续下去。他将罐子摆回架上,抓来一个黑白相间的大盒子。

“这些狗杂种已经拿相同的配方卖了三十年了。治疗什么病?疟疾。知不知道为什么卖了三十年了,彼得?要是有几个纽约人有一天得了疟疾,你看看他们会不会火速找解药!”他选了另一个盒子。他的双手和声音同样因诚实的愤慨而颤动。“这家新泽西的药厂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对全世界贫穷饥饿的国家捐献这个产品,懂吗?药厂啊,他们有必要受到爱戴。如果没人爱戴他们,他们就吓得直发抖,难过得很。”

而且变得很危险,贾斯丁心想,不过没有讲出口。

“为什么药厂要捐出这个药?我来告诉你。因为他们生产出更好的药了。旧药库存太多了,所以就捐给非洲,不管使用期限只剩下六个月,慷慨捐献的结果都可以获得几百万的减免税额。而且又省下几百万的库存费用,销毁卖不出去的药的费用也省下来了。更何况大家都会说,你看看他们心地真善良。连股东都这样说。”他将盒子转过来,以轻蔑的神态怒视着盒底,“这批货在内罗毕海关压了三个月,海关那些人等着别人拿钱来贿赂。两年前,同一家药厂送给非洲生发剂、戒烟药以及治疗肥胖的药物,善心义举获得数百万的所得税减免。那些狗杂种只对获利的胖财神有感情,对其他人则一概无情。我说的是事实。”

然而,他充满正义的怒火最猛烈的部分保留给他自己的上司——那些在日内瓦的救济界人士,大药厂一喊话,那些懒人就乖乖翻身

“那些人还敢自称人道主义者呢!”他抗议,而助手们再度浅笑,在无意识间唤起了特莎痛恨的字眼。“饭碗安稳、薪水免缴所得税、退休金、豪华轿车、小孩上国际学校免学费!他们一直出差,所以没机会花钱。这种情况我看多了啊!在一流瑞士餐厅里陪药厂派出来的帅哥游说人员吃大餐。他们干吗为人道精神强出头?日内瓦有几十亿元没地方花?太好了!花在大药厂身上,让美国高兴!”

这份激昂的演说讲完情绪缓和下来后,贾斯丁再提出一个问题。

“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看清他们真面目的,布兰特?”

大家抬起头来,只有贾斯丁例外。显然以前没有人想到要质疑野地的先知。罗贝尔姜黄色的眼睛睁大。他带着一丝受到伤害的神情,皱了皱晒红的额头。

“那些人我看多了,我告诉你。用我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怀疑你亲眼看到过,布兰特,但是我的读者可能会怀疑。他们会在心中问,‘看到他们这种做法的时候,布兰特是什么样的身份?’你当时是在联合国吗?还是只是正好在餐厅里用餐?”小小的笑声指出不可能的状况,“或者你当时是为黑暗组织效劳?”

罗贝尔是否察觉到敌人就在眼前?黑暗组织一词他是否耳熟能详,令他备感威胁?贾斯丁在医院那次的模糊印象是否不全然是模糊的印象?罗贝尔的脸孔变得很可怜。原本儿童般的光彩褪去,留下来的是受到伤害、没戴帽子的老头形象。别这样对待我,他的表情正在说着。你是我朋友。不过有良心的记者忙着记笔记,没空提供协助。

“如果想向上帝求助,必须先成为罪人,”罗贝尔以干哑的嗓音说,“这里每一个人都接受过转变,接受了上帝悲悯。相信我。”

然而罗贝尔脸上受到伤害的神情仍然不见离去,不安的神态亦然,逗留在他脸上宛如他尽量不去听的坏消息一样。往回走过飞机跑道的路上,他表面上装得比较喜欢跟在行政官阿瑟的身边,两个人以丁卡族的姿态走路,手牵着手,戴着霍姆堡毡帽、身材魁梧的罗贝尔陪伴戴着巴黎帽、双脚如纺锥、身型如稻草人的阿瑟同行。

粮食监控人布兰特与助手的居所,是以木头栅栏围起来的地方,以原木当做大门。儿童纷纷退去。阿瑟与罗贝尔独自伴随着贵宾参观必经之地,也就是营地的设施。临时搭建的淋浴间上头有个桶,用条绳子一拉可以倒水下来。装雨水的水塔由石器时代的抽水器辅助,电力来自石器时代的发电机。一切都是由伟大的布兰特发明出来的。

“总有一天,我要为这东西申请专利!”罗贝尔信誓旦旦地说,同时对阿瑟用力眨眼,阿瑟不得不也对他眨眼。养鸡场中央地面上有片太阳能发电板,只被鸡用来当做弹跳床。

“白天的热度,就足够照亮整个房子!”罗贝尔吹嘘着。不过他独白中原有的热情已经消散。厕所位于栅栏边缘,一个男厕,一个女厕。罗贝尔敲着男厕的门,然后打开来,展现出地面上一个臭气熏天的粪坑。

“这里的苍蝇啊,不管我们用什么东西来消毒,它们都能发展出抵抗力!”他抱怨。

“多重抗药型的苍蝇啊?”贾斯丁微笑暗示着,罗贝尔慌张地向他瞄一眼,然后自己也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

他们走过房舍,路上稍微停住脚步,看着刚挖好的坟墓,十二英尺长,四英尺宽。一群黄绿蛇卷起来,躺在红土的底部。

“那是我们的防空洞啊,老兄。这个营地的蛇啊,被它们咬到的话,比被炸弹炸到还严重。”罗贝尔语带不满地说,继续怨叹大自然的残酷。

看到贾斯丁没反应,他转身想讲笑话给阿瑟听。不过阿瑟已回去跟他的族人在一起。罗贝尔像一个急需友谊的人,一把搂住贾斯丁的肩膀,搭在上面不放,一面带着他以轻步兵的速度大步走向中央的土库屋。

“现在你得尝尝我们的炖山羊肉了。”他宣布,语气坚定,“那个老厨师啊,他炖的东西比日内瓦的餐厅还好吃!你是个好人,对不对,彼得?你是我的好朋友!”

在坟墓里面跟蛇躺在一起的,你看到了谁?他在问罗贝尔。是不是又是婉哲?或者是特莎冰冷的手伸出来碰触你了?

土库屋里的地板对角线不超过十六英尺。家庭餐桌是由木板拼凑钉成的。没有打开的啤酒箱子和色拉油箱子就当做椅子。灯芯草天花板吊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虽然在转动,却转不出什么风,空气充满了大豆和杀虫剂的臭味。只有一家之长罗贝尔有椅子坐,他一把从无线电前面拉过来。瓦斯炉旁边有个赌马场用的大雨伞,下面堆的是无线电。他头戴霍姆堡毡帽,挺直腰杆坐在椅子上,一旁是贾斯丁,另一旁是杰米。杰米身处此地似乎怡然自得。贾斯丁的另一边是一位扎了马尾辫的年轻男医生,来自佛罗伦萨,他身边则是医疗所的苏格兰护士海伦,海伦对面是名叫萨维宣的尼日利亚护士。

罗贝尔大家族的其他成员没时间闲晃,他们自己舀了炖山羊肉站着就吃了起来,有人稍微坐下,只够时间大口吞下肚子,然后告辞。罗贝尔以汤匙舀着狼吞虎咽,边吃边说,视线绕着餐桌转,说个不停。虽然他偶尔会针对特定家庭成员发言,不过没有人怀疑他分享的智慧主要受益人是来自伦敦的记者。罗贝尔第一个话匣子的主题是战争。不是他们身边到处发生的部落冲突,而是“这个可恶的大战”,发生在班提乌北方的油田,日渐扩散到南方。

“喀土穆的那些狗杂种啊,他们有战车有武装直升机哪,彼得。他们把可怜的非洲人整得家破人亡。你往北边走,自己去看看嘛。如果轰炸没有成功,就派地面部队进去收拾,没有问题。那些部队尽情烧杀掳掠。是谁在帮助他们?是谁在边线拍手叫好?跨国石油公司!”

他愤慨的嗓音震住了整个地板。他周围的话题不是过来一较高下就是等死,而多数的话题的确是败下阵来。

“跨国公司很爱喀土穆啊,老兄!‘天啊,’他们说,‘我们尊敬你们优秀的基本教义派原则。公开鞭打几个人,砍掉几只手,我们很钦佩。我们希望尽所有可能帮助你们。我们希望你们能尽量使用我们的道路和飞机跑道。只要禁止那些懒惰的非洲无业游民进入市区和村落,他们阻碍了伟大的获利之神!我们希望来个种族净化行动,将那些非洲无业游民扫除得一干二净,期望与你们那些在喀土穆的人一样殷切!所以啊,这里有一些不错的油矿留给你们,拿去多买一些枪炮!’你听到了没,救助者?彼得,你写下来了吗?”

“一字不漏,谢谢你,布兰特。”贾斯丁轻声对着笔记簿说。

“跨国公司做的是恶魔的工作,我告诉你啊,老兄!总有一天他们会下地狱,罪有应得,他们最好相信这一点!”他故作姿态地蜷缩起来,以大手遮住脸庞。他扮演的是跨国公司人的角色,在审判日面对造物者。“‘不是我啦,主啊。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命令我的人是获利大神啊!’跨国公司的人啊,他才是让你抽烟上瘾的人,然后再卖给你买不起的抗癌药物!”

卖给我们没经过实验的药物的人也是他。加速临床实验、利用天涯沦落人当小白鼠的人也是他。

“要喝咖啡吗?”

“请给我一点,谢谢你。”

罗贝尔一跃而起,抓过贾斯丁的汤杯,以热水瓶的滚水冲洗干净,然后再倒进咖啡。罗贝尔的衬衫粘在背上,显露出条条颤抖的肌肉,不过他并没有停止讲话。他现在对沉默感到恐惧。“洛基那些人有没有告诉你火车的事,彼得?”他大喊,一面从身边垃圾袋里扯出一张卫生纸来擦干汤杯。“一年来南方三次,车速跟走路差不多的那辆该死的老火车?”

“恐怕没有。”

“火车走的老铁路是你们英国人建的,知不知道?给火车走的。就跟老电影演的一样。由北方荒野的骑马人保护。老火车从北到南,沿路补给每个喀土穆的驻地。懂吗?”

“懂。”

他为什么在流汗?为什么眼神如此惊恐,如此充满疑问?阿拉伯火车跟他自己的罪过之间,他到底是想偷偷作什么比较?

“老兄啊!那辆火车!现在卡在阿里亚斯和亚维尔之间,距离这里走路要花两天的时间。我们得向上帝祈祷,希望河流持续泛滥,也许那些狗杂种就不会往这里来。他们不管到哪里,都会造成世界末日,我告诉你。他们见人就杀。没有人阻止得了他们。他们太强悍了。”

“布兰特,你在讲的这些狗杂种到底是谁啊?”贾斯丁问,再度埋头记笔记,“我一时之间听漏了。”

“狗杂种就是荒野里那些骑马的人啊,老兄!你以为他们保护火车有钱赚吗?才怪。一毛钱也别想。他们免费保护火车是出自善心!他们的奖赏是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杀人强奸,然后放火。火车没载货时,就架走年轻小伙子和女孩子,载到北方去!没烧掉的东西,他们抢个精光。”

“啊,懂了。”

然而,火车的故事还没让罗贝尔尽兴。如果讲完后有带来一片死寂的危险,让他可能面对不敢听的问题,罗贝尔就无法尽兴。他惊恐的双眼已经在死命搜寻着接下来的话题。

“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飞机的事?——俄罗斯制的飞机,比诺亚方舟的年代还久远,保存在朱巴的飞机?哇,那故事才够劲!”

“可惜没讲过火车,也没讲过飞机的事。我跟你讲过,他们没时间告诉我任何东西。”

贾斯丁再度等待着,钢笔以顺从的态度待命,等着罗贝尔说出存放在朱巴那辆俄罗斯制的老飞机。

“朱巴那些脑袋坏掉的家伙啊,他们做的哑弹和大炮一样厉害。载着哑弹飞上去,然后从老飞机的机身推下去,对准南边的那些村落!这些哑弹非常厉害,你要相信我,彼得。那些人精通投弹的技术,投得真准啊。噢,对了!那些炸弹一触即发,所以机上人员非在老飞机飞回朱巴降落前全部处理掉不可!”

赌马场雨伞底下的野地无线电正在宣布另一架水牛飞机即将到来。首先是洛基当地简洁的播报声,然后是飞机上的机长呼叫。杰米弯腰凑着无线电,报告天气状况良好,地面稳定,没有安全问题。在场用餐的人一哄而散,不过罗贝尔待在原地不动。贾斯丁啪的一声合上笔记簿,在罗贝尔的注视下连钢笔和老花眼镜一起放进衬衫口袋里。

“好了,布兰特。山羊肉炖得真好吃。我有几个比较特别的问题想请教你,如果你可以的话。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上一个小时,不会被外人打扰到?”

罗贝尔带着贾斯丁,如同带人走向刑场一般,带着他走过一片被践踏过的青草地,上面散布着帐篷和晒衣绳。有个钟形的帐篷离群独立。罗贝尔手里拿着帽子,帮贾斯丁拉起帐篷门,拼命挤出一丝可怕的浅笑表示屈从,让贾斯丁先进去。贾斯丁弯腰下去,两人的眼神交接,贾斯丁在罗贝尔脸上看到了他在土库屋里已经看到的神情,不过这时更为清晰:这人一脸惊恐,害怕的是他坚决禁止自己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