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伍德罗坐在一张有雕刻花纹的雨林柚木桌前,价值五千美元。他弯腰侧坐,手肘搭在便宜的银框吸墨器上。惟一的蜡烛闪闪发亮,照在他出汗、阴郁的脸上。他头上天花板的钟乳石将蜡烛光反射至无限远。贾斯丁站在房间另一边,挡着门站在黑暗中,姿势与伍德罗挡着门告知特莎噩耗时神似。他双手呈稍息姿势放在背后。大概是不想让它们惹出麻烦。伍德罗正在研究烛光投射在墙壁上的阴影。他能分辨出大象、长颈鹿、羚羊、狂奔的犀牛以及抬头蹲伏的犀牛。对面墙壁的阴影则全是鸟类。蹲在鸟窝里的小鸟、脖子长长的水鸟、爪子抓住较小鸟类的猛禽、栖息在树干上的大型鸣鸟,树干里装了八音盒,价格另议。房子位于一处林阴巷弄。没有人开车经过。没有人拍着窗户,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半醉的白人会坐在阿玛德·可汉的非洲与东方艺术商场里,半夜十二点三十,身穿晚礼服,蝴蝶结松开,还对着蜡烛讲话。这个地方是绿意盎然的山坡地带,距离穆萨葛俱乐部有五分钟的车程。

“可汉是你朋友吗?”伍德罗问。

没有回答。

“那你是从哪里弄到钥匙的?他是吉妲的朋友吗?”

没有回答。

“大概是家人的朋友吧,吉妲的家人。”他从晚礼服上衣袋取出丝质手帕,暗暗从脸颊上擦掉眼泪。才一擦掉,立刻又涌出来,所以不得不继续擦干净。“我回去之后怎么跟他们交代?如果回得去的话?”

“你自己想得出来。”

“通常想得出来。”伍德罗对着手帕承认。

“我确定你有办法。”贾斯丁说。

伍德罗惊魂未定,转头看着他,不过贾斯丁仍挨着门站着,双手安稳地插在背后。

“是谁叫你压下来的,桑迪?”贾斯丁问。

“佩莱格里,不然你认为还有谁?‘烧掉,桑迪。烧掉所有副本。’国王的圣旨。我只留一份,所以把那份烧了,没多久就烧光了,”他吸吸鼻子,抗拒着再度流泪的冲动,“乖孩子嘛。保密到家。别相信工友。自己双手拿到锅炉室,丢进火炉里烧掉。训练有素。全班第一名。”“波特知不知道你烧掉了?”

“大概吧,一半一半。他不高兴。他也不喜欢伯纳德。两人之间公开开战。所谓公开是以外交部的标准来看。波特经常拿两人的心结来开玩笑,混不过佩莱格里就滚蛋。当时听来还算好笑。”

显然现在听来也算很好笑,因此他尽量狂笑一下,结果是流下更多眼泪。

“佩莱格里有没有说为什么你必须压下来、烧掉不可?烧掉所有副本?”

“天啊。”伍德罗低声说。

伍德罗噤声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以蜡烛来催眠自己。

“怎么了?”贾斯丁问。

“你的声音,老弟。长大了。”伍德罗用手擦过嘴巴,然后检查指尖有无泪痕。“本来早就该成熟了。”

贾斯丁再问同一个问题,改变问法,像是问外国人或是小孩。“你有没有想过要问佩莱格里为什么文件必须被毁掉?”

“双刃剑,根据伯纳德的说法。首先是危及英国利益,因此必须保护我们自己。”

“你相信他吗?”贾斯丁问,又被迫等伍德罗止住另一拨泪水。

“我相信过三蜂。我当然相信。英国在非洲的企业龙头,天之骄子。柯蒂斯是非洲各地领导人的最爱,散财大师,左右塞红包,是国家的一大资产。更何况他跟一半内阁成员都过往甚密,对他更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另一面呢?”

“KVH。巴塞尔那些人一直放出风声表示有意愿,想在南韦尔斯开间大型化学工厂。三年后在康威尔再盖第二间。第三间在北爱尔兰。以便为经济低迷的地区带来财富和繁荣。不过,如果我们在岱魄拉瑟上面操之过急,他们就不来了。”

“操之过急?”

“岱魄拉瑟当时仍在实验阶段,理论上现在还是。如果毒死了几个横竖都得死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药又不是在英国核准,所以不是大问题嘛。”他粗暴的口气又回来了。他正在向同样是专业外交官的贾斯丁求情。“我是说啊,拜托,贾斯丁,药迟早一定要拿真人来实验的嘛,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要选什么人,拜托?哈佛商学院吗?”他的论点精妙,却没有得到贾斯丁的首肯,因此匪夷所思之余,准备提出另一个论点。“我是说,外交部的本职,又不是评估非本国药品的安全性,对不对?责任应该是为英国产业的滚轮上润滑油,而不是到处宣传非洲有家英国公司在对顾客下毒。个中奥秘,你也知道。我们领薪水,又不是要担任软心肠的角色。我们又没有杀死本来就不会死的人。我是说,拜托,你看看这地方的死亡率。反正又没有人计算过。”

贾斯丁花了一些时间思忖着上述精妙的论点。“可是,你先前的确是软心肠啊,桑迪,”他最后提出反对意见,“你爱她啊,记得吧?既然爱她,怎么狠得下心把她的报告丢进火炉?”他的嗓音持续加重语气,挡也挡不了,“她信得过你,你怎么可以欺骗她?”

“伯纳德说,她的行为,不阻止不行。”伍德罗结结巴巴地说。开口前,他再度斜眼瞥向阴影,确定贾斯丁仍安安稳稳守在门前的岗位上。

“是啊,总算阻止了她!”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奎尔,”伍德罗低声说,“不像那样。完全不一样的人。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你的世界。”

贾斯丁一定是警觉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因为他再次开口时,采取的语调是同事失望之余用的那种温文儒雅的口气。

“你那么爱恋她,桑迪,怎么狠得下心阻止她,像你刚才讲的?从你写的信来看,她是能解决你目前一切难题的人——”他必定是一时忘记讲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从他向外张开的双臂来看,他拥抱的不是伍德罗无处可逃的凄惨困境,而是一群又一群的雕刻动物,在漆黑的玻璃架上整齐排列着。“她是你逃避一切的寄托,是你通往幸福和自由的大道,或你大致上是这样告诉她的。为什么不支持她奋斗的理想?”

“对不起。”伍德罗低声说,然后将视线往下移动,这时贾斯丁又改问其他问题。

“好吧,你烧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那份报告对你和伯纳德·佩莱格里有那么大的威胁?”

“那是份最后通牒。”

“对谁下的?”

“英国政府。”

“特莎对英国政府下最后通牒?对我们的政府?”

“不采取行动的话。她和我们心心相系,和你,怀抱忠诚。她是英国外交官的妻子,决心依照英国外交的方式来做事。‘比较简单的做法是,跳过体制这一关,直接对外公开。比较困难的做法是让体制来发挥作用。我比较喜欢困难的做法。’是她自己说的。她死守着一个可悲的观念,认为英国人的情操比较高尚,政府更具有美德,其他国家没法比。显然是她父亲灌输给她的观念。她说布卢姆也赞同让英国人处理这件事,条件是他们能遵守游戏规则的话。如果攸关英国人的重大利益,让他们传话给三蜂和KVH。不必当面起冲突,不必搞得紧张兮兮。只是劝他们在准备妥当之前先让药下架。如果他们不接受的话——”

“她有没有给出期限?”

“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时间表,这一点她也接受。南美洲、中东、俄罗斯、印度。不过她最关切的是非洲。她希望三个月之内提出证据,证明药已经消失不见了。三个月一过,就会是大麻烦了。她不是这样用词的,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你传真到伦敦的,就是这份报告?”

“对。”

“伦敦怎么处理?”

“处理的人是佩莱格里。”

“怎么处理?”

“说是一大堆天真的狗屎。说外交政策如果被什么圣母再世的英国人妻子和她的黑人情夫摆布的话,他就是王八乌龟。然后他飞到巴塞尔,跟KVH手下吃午餐。问他们要不要考虑暂时升起红旗(发出警告)。他们的回答大约是,旗子不够红(事态不够严重),药品不是说回收就能回收的。股东不会赞同。不是说他们会先征求股东意见,而是说如果问了股东,股东也不会赞成。同理,董事会也不会赞成。药品又不是食谱,不可能捞出其中一部分,不论是原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再加进一个东西,然后再煮一遍。能做的只有修正剂量,重新调制配方,而不是重新设计药品。想改,就一定要回到原点,到了这个阶段,没有人想从头开始,他们是这样告诉佩莱格里的。然后他们威胁要冻结在英国的投资,让女王子民的失业率增加。”

“三蜂呢?”

“是另外一个午餐发生的事。鱼子酱配库克香槟,在肯尼K的美国湾流飞机上。伯纳德和肯尼的共识是,如果三蜂正在喂人吃毒药的消息走漏出去,非洲非大乱不可。惟一的方法是趁KVH的科学家重新调制配方、微调剂量时,采取拒绝合作的方式。伯纳德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很想有机会进入三蜂的董事会。如果KVH愿意的话,也想进入他们的董事会。既然有机会当两个董事长,何必屈就一个?”

“KVH提出反驳的证据是什么?”

此话一出,似乎在伍德罗全身射入一阵痛楚,让他抖了一下。他挺直身体,双手抱头,以指尖用力搓揉头皮。他往前倾倒,双手仍抱着头,低声说:“天啊。”

“喝点水。”贾斯丁建议,然后带他走过走廊,来到洗手池边,站在他身边,向下看着他,很像伍德罗在停尸间呕吐时贾斯丁站在他身边看一样。伍德罗双手伸到水龙头下,让水淋到他的脸上。

“证据大得不得了。”伍德罗坐回椅子后喃喃说,“布卢姆和特莎已经走访了村庄和诊所,访问过病人、父母亲、亲属。柯蒂斯听到风声,发动隐瞒真相攻势。派手下克里科去安排。不过特莎和布卢姆也记录了他们隐瞒真相的过程。回去找他们访问过的人。找不到了。全部写在报告里,记录了三蜂不仅毒死了人,事后还销毁证据。‘本目击证人自此消失。本目击证人之后涉及刑案遭到起诉。本村庄已无居民。’报告写得很精彩。你应该为她感到光荣才对。”“报告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婉哲的女人?”

“噢,这个婉哲是主角之一。不过他们是把她弟弟的嘴巴封得紧紧的了。”

“怎么说?”

“逮捕他,逼供。上礼拜开庭了。十年有期徒刑,罪名是在泽沃国家公园抢劫白人观光客。白人观光客什么证据都没有,却有一堆吓坏的非洲人看到她弟弟行抢,所以罪名成立。法官还附送劳役和二十大板。”

贾斯丁闭上眼睛。他看到酋可蹲在姐姐病床旁,脸庞瘫垮。他感觉到酋可在特莎坟墓边伸出柔弱的手来和他相握。

“你第一次看到那份报告,我猜你也多少知道内容不会有假,当时难道就没觉得有必要对肯尼亚人说什么吗?”他暗示。

粗暴的语调再现。“拜托你行不行,奎尔。穿上最称你的西装,大摇大摆走进蓝衣警察总部,然后骂他们精心地粉饰太平,还领了肯尼K给的酬劳,这种事情,有谁会做?那样做的话,别想在阳光普照的内罗毕交朋友、发挥影响力了。”

贾斯丁离开门边一步,停下脚步,保持他自定的距离。“应该也有临床证据吧?”“什么证据?”

“我问你的是,应该有阿诺德·布卢姆和特莎·奎尔共同执笔的备忘录,里面包含了临床证据,而在伯纳德·佩莱格里的要求下,备忘录被你这家伙销毁了!尽管如此,伯纳德·佩莱格里还是将备忘录拷贝一份,交给KVH,而被KVH在吃午餐时丢进了垃圾桶!”

这句话的回音在玻璃架之间激荡。伍德罗等着回音减弱。

“临床证据在布卢姆的公寓,放在附注的部分。她放在另外补充的地方。从你那边学到的。你这个人喜欢搞附注,以前喜欢,她也是。”伍德罗说。

“什么样的临床证据?”

“个案病历,共三十七份。有章有节写得很详细:姓名、住址、治疗过程、埋葬地点与日期。每次都出现相同的症状:失眠、失明、出血、肝衰竭,宾果。”

“宾果的意思是死亡吗?”

“差不多,是那样写的。大概是吧。”伍德罗说。

“KVH有没有提出反驳?”

“不科学、诱导推理、具有偏见、缺乏客观性……情绪化。这个我从来没听过。情绪化。大概表示你关切过度,所以不值得信赖。我正好相反。非情绪化,无情绪化,情绪耗尽,感受越少,喊得越大声。因为要填补的真空更大,不是你,是我自己。”

“谁是罗贝尔?”

“她又爱又恨的人。”

“怎么说?”

“鞭策她的动力,岱魄拉瑟的支持者。劝KVH着手开发,把福音传到三蜂。说得天花乱坠,她写的。”

“她说罗贝尔背叛了她吗?”

“何必说呢?我们全都背叛了她。”他哭的情绪失控,“你呢,自己还不是乖乖坐在那边,种种花,放她自己去四处当圣人?”

“罗贝尔人在哪里?”

“完全不知道。没人知道。看到风声不对就躲起来了。三蜂找了他一阵子,然后自觉无聊。后来特莎和布卢姆接手去找。找罗贝尔来当主要证人。找罗贝尔。”

“艾瑞奇呢?”

“是岱魄拉瑟的发明人之一。她来过这里一次。本想报KVH的料。结果被他们半路拦截下来。”

“科瓦克斯呢?”

“三人帮之一,是KVH专属的资产。贱女人一个,显然,我从没见过她本人。我可能见过罗贝尔一次,高高胖胖的波尔人,眼神热情奔放,红头发。”

他心怀畏惧地绕着圈子走动,贾斯丁紧靠在他身旁。他在吸墨器上摆了一张纸,递给伍德罗一支圆珠笔,笔帽朝向他,是有礼貌地传东西给他人时的做法。

“是出入境核准书,”贾斯丁解释,“你负责的事项。”他将内容念出来给伍德罗听,“‘此人为英国公民,代理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行事。’签了它。”

伍德罗眯着眼睛看,拿到蜡烛边。“彼得·保罗·艾金森,是什么人啊?”

“表格上面写了,英国记者,《电讯报》。如果有人打电话到高级专员公署查证,就说他是具有资格的正式记者,记住了吗?”

“他到底想去洛基干什么?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吉妲也去过。是要拍照片吗?”

“以后会登。”伍德罗签了名,贾斯丁折好放进口袋,以僵硬的步伐走回门边。一排台湾制的报时钟宣布现在是凌晨一点。

贾斯丁开着吉妲的小车过来时,穆斯达法拿着手电筒等在路边。他一定是一直在仔细听着吉妲车子引擎的声音。伍德罗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到家,坐在座位上盯着挡风玻璃向外看,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这时贾斯丁向他靠过去,对着打开的前座门向穆斯达法讲话。他懂英文,夹杂了几个从厨房学到的斯瓦希里语单词。

“伍德罗先生身体不舒服,穆斯达法。你刚才带他到外面呕吐透气。请带他回卧室,躺下来休息,直到伍德罗夫人能照顾他为止。请通知吉妲小姐我正要离开。”

伍德罗爬下车,然后转身面对贾斯丁。“你该不会把这事对格洛丽亚乱讲吧,老弟?对你不会有好处的,反正该听的你全都听到了。她这女人没我们这么懂人情世故,你也知道的。看在老同事的分上。好不好?”

穆斯达法将伍德罗拉下车,陪他走到前门。穆斯达法的动作显得像是在搬动一坨恶心的东西,只不过他尽量不要表现出来。贾斯丁又戴上了毛毡帽,穿上连帽夹克。有颜色的聚光灯光柱从帐篷里溜出。乐团正在演唱饶舌歌曲,喋喋不休。贾斯丁仍然坐在车子里,向左边瞥了一眼,以为看到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路边杜鹃树丛前面,不过他再仔细一看,却不见人影。他还是继续盯着看,先是看着树丛,然后看着停在树丛两旁的车辆。他听见脚步落下的声音,转头看到有人朝他快步走来,原来是吉妲,披巾缠绕在肩膀上,一手提着舞鞋,另一手拿着小手电筒。她钻进乘客座,贾斯丁发动车子。

“他们正在纳闷他跑去哪里了。”她说。

“多诺霍在里面吗?”

“好像没有。我不确定,我没有看见他。”

她正要问他问题,却决定最好还是别问。

他慢慢开着车,朝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面看,不断看着两侧的后视镜。他经过自己家,却几乎连正眼也没看一眼。一条黄狗冲向车子,朝着车轮吠叫。他转弯,眼睛盯着后视镜不放,一面轻声斥责着黄狗。两旁的汽车犹如黑色湖水在车灯照耀下朝他们逼近。吉妲望向后车窗外面。马路一片漆黑。

“眼睛盯着前面看,”他命令吉妲,“我可能会迷路。跟我讲左转或右转。”

他现在开得比较快,在坑洞间闪躲,在凸出的柏油路上蹦跳,信不过马路两旁时将车子开到路中央。吉妲喃喃说:这边左转,再左转,前面有个大坑洞。他陡然减速,让后面的车子超车,之后又有一辆车超过他。

“有没有看到你认识的人?”他问。

“没有。”

他们开进两旁种了树的街道。有个破烂的招牌挡住他们的路,上面写着“志愿帮手”,后面聚集了一列身体羸弱的男孩,拿着木棍,推着一个没有轮子的独轮推车。

“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待在这里?”

“白天晚上都在。”吉妲说,“他们从一个洞里挖出石头,填进另一个洞。这样工作永远都做不完。”

他踩下煞车。车子正好在招牌之前慢慢停下。男孩向车子围靠过来,手心拍着车顶。贾斯丁摇下车窗,这时有手电筒光照进车子里,接着探进来的是他们的发言人,眼神机灵,面带微笑。他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晚安,老爷。”他以郑重其事的语调大喊,“我是辛巴先生。”

“晚安,辛巴先生。”贾斯丁说。

“希不希望为我们建造的好马路捐献一些钱?”

贾斯丁朝车窗外递出一百先令。男孩走开了,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双手高举挥舞着钞票,其他人则跟着鼓掌。

“过路费一般行情多少?”继续开车时贾斯丁问吉妲。

“大概是刚才的十分之一。”

另一辆车子超车,贾斯丁再次聚精会神看着里面的人,却似乎看不到他想找的人。他们开进镇中心。商店的灯火,咖啡厅,拥挤的人行道。马图图巴士呼啸而过,放的音乐很大声。他们左边传出金属猛击声,随之而来的是喇叭声大作,尖叫声四起。吉妲又帮他指点方向:这边右转,现在开过这个大门。贾斯丁开进车道,进入一座三层楼的方形建筑物败落的前庭。借着外围灯光他看到“现在就来拜见耶稣吧!”的字样,乱涂在石板墙上。

“是教堂吗?”

“以前是一间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牙医诊所,”吉妲回答,“现在改成公寓了。”

停车场是一片低地,四周围上剃刀铁丝网。如果她自己一个人,绝对不会开进这个停车场,不过他已经开进下坡道,一手伸向钥匙。他停好车子,吉妲看着他,他则回头盯着下坡道看,听着动静。

“你在等谁?”她低声问。

他带着吉妲走过一群正在浅笑的小孩来到入口,走上阶梯来到大厅。一张手写的告示宣布“电梯暂停使用”。他们走到另一边的灰色楼梯,由低瓦数的灯泡照着。贾斯丁在她身边爬楼梯,最后来到最上层,陷入黑暗。贾斯丁从自己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亚洲音乐和东方食品的气味从关上的门里面散发出来。贾斯丁将手电筒交给吉妲,回到楼梯查看,这时吉妲打开铁门的锁链,打开了三道锁。她走进公寓时,听见电话铃响。她转身找贾斯丁,却发现他就站在身边。

“吉妲,亲爱的,哈罗。”对方大喊,是个迷人的男性声音,她一时没听出是谁。“你今晚真是艳光四射啊。我是蒂姆·多诺霍啦。不知道方不方便到你那边去一下,陪你们两人在星光下喝杯咖啡?”

吉妲的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厅,全部朝向同一座破败的仓库、同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马路两旁是有故障的霓虹灯,路上有按着喇叭的车子,有勇往直前的乞丐,挡在车子前面,不到最后一刻不走开。铁窗外面是铁楼梯,原本是逃生梯,只不过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房客锯掉了最下面几阶。上面几阶安然无恙,晚上天气较热时,吉妲会爬到屋顶,坐在水塔的木盖上准备外交部特考,因为她明年决心一定要考上。听着公寓里其他亚洲人的声响,分享他们的音乐、争论和儿女,几乎让自己相信,自己已经融入了同胞的世界。

当她开车进入高级专员公署的大门、换上另一套装扮,这份梦想幻灭时,有着猫咪、鸡笼、衣服、天线的屋顶世界仍是少数让她感觉自在的地方之一。正因如此,在多诺霍提议他们到星空下享用咖啡时,让她惊讶不已。多诺霍怎么晓得她有个屋顶世界,对她来说是一团谜,因为就她所知多诺霍从来没有踏进她公寓一步。可是他却知道。在贾斯丁提高警觉的注视下,多诺霍踏过门槛,一面以一根手指按住嘴唇,让皮包骨的身体跨出窗户,走到铁楼梯的平台上,然后点头要他们跟进。贾斯丁跟在后面,等到吉妲端着咖啡盘加入他们时,多诺霍已经坐在大木箱上,膝盖伸到与耳朵同高。然而贾斯丁在哪里也坐不住。他一会儿摆出四面楚歌的哨兵姿势,看守着马路对面的带状霓虹灯,一会儿又蹲在吉妲身旁,低着头,像是用手指在沙上画图一样。

“你是怎么闯过那几道防线的,老弟?”多诺霍询问的声音提高到隆隆的车水马龙声之上,一面啜饮着咖啡。“小鸟告诉我,两三天前你跑到萨斯喀彻温去了。”

“游猎套装旅行团。”贾斯丁说。

“经过伦敦吗?”

“阿姆斯特丹。”

“旅行团人多吗?”

“尽可能找人最多的一团。”

“用奎尔这个名字吗?”

“差不多。”

“在哪里下船?”

“内罗毕。我们一通过海关后。”

“你小子真聪明,我看错了你,以为你会走陆路。从坦桑尼亚还是其他地方往北溜过来的。”

“他不让我去机场接他,”吉妲为了保护他而插嘴,“趁天黑搭出租车来的。”

“你想干什么?”贾斯丁从黑暗中问。

“平静过一辈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老弟。我已经到了某个年龄。不想再闹丑闻。不想再搬什么石头。不想再看到有人伸着脖子去找已经没有的东西。”他老态龙钟的侧影转向吉妲,“亲爱的,你去洛基丘莒做什么?”

“她是帮我跑腿。”被贾斯丁的声音打断,趁她还来不及想出答案前。

“她是该帮你跑一趟,”多诺霍以赞同的口气说,“也算是帮特莎的忙,我确定。吉妲是个令人赞赏的女孩子。”然后转头再度对着吉妲,这次加强语气,“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亲爱的?任务完成了吗?我确定是完成了。”

又是贾斯丁,比刚才抢答得更快。“我要她去调查特莎最后几天做了哪些事,确定他们的确是去洛基丘莒做他们说要去做的事:参加性别研讨会。结果的确是。”

“你相信这个版本的说法喽,亲爱的?”多诺霍再度对着吉妲询问。

“对。”

“好,那就好。”多诺霍边说边啜饮一口咖啡,“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地说吗?”他对贾斯丁建议。

“本来就是开门见山了啊。”

“开门见山谈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

“问得好。举例来说,如果你脑海里想的是要找肯尼K·柯蒂斯私下谈话,你会白费力气。这一点我告诉你了,不需付费。”

“为什么?”

“他负责打人的手下正在等你,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就算他曾经完全参与,现在也已经退出比赛了。银行已经拿走了他的玩具。三蜂从制药获得的好处也会回到原地:KVH。”没有反应。

“重点是,贾斯丁,对着死人发射子弹是无法得到太多满足的。如果你要追求的是满足感的话。对吧?”

没有回答。

“至于是谁杀了你太太,尽管这样告诉你会让我很痛苦,肯尼K不是,我重复,不是共犯,套句法律用语。他的好弟兄克里科先生也不是,只不过如果机会跑到他手上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马上接下来。不用说,克里科的任务是持续调查阿诺德和特莎的动静,向KVH报告。他对肯尼K在本地的资源作了充分的运用,特别是肯尼亚警察,来帮他们布下耳线和眼线。不过克里科和肯尼K一样称不上是共犯。他提供监视报告并不代表他是杀人凶手。”

“克里科向谁报告?”贾斯丁的声音问。

“克里科报告的对象是卢森堡的一个录音机,现在早已断线了。从那里,消息一路传下去,传话的方式你我都不可能查出来。一路传到杀了你太太的狠心绅士耳朵里。”

“玛萨比特。”贾斯丁说,声音从附近传过来。

“的确。知名的玛萨比特二人组,身穿绿色游猎夹克。路上有四个非洲人加入,是跟他们一样的赏金杀手。这次行动的报酬是一百万美元,由带头的人平分,这人绰号是猫王上校。我只能确定的是,他的名字不是猫王,也从来没有高升到上校的官阶。”

“特莎和阿诺德要前往图尔卡纳的事,是不是克里科向卢森堡报告的?”

“这个问题嘛,老弟,问得太远了。”

“怎么说?”

“因为克里科不愿回答。他很害怕。换了你的话,你也会怕。他害怕的是,如果随便讲出他的部分,讲出他某些朋友的部分,可能舌头就会被砍下来,而腾出位置来放他自己的睾丸。他可能不是在自己吓自己。”

“你想干什么?”贾斯丁重复。他在多诺霍身边弯腰,直盯着他暗下来的眼球。

“来劝你不要做你打算做的事,亲爱的老弟。来告诉你,不管你要找的是什么,你找不到,可惜你也不会因此逃过一劫。有人出钱要你的人头,只要你踏上非洲一步,而现在你人在非洲,双脚站得好好的。这一行每个叛逃的佣兵和黑社会老大,都梦想能看到你。五十万要你一命,一百万让命案看起来像是自杀,这样更佳。就算你请来全天下的保镖,对你自己也不会有一丁点好处。你请来的人,很可能就是希望杀你的人。”

“我是死是活,你们局里凭什么关心?”

“就公事层面来说,我们是不关心。就个人层面来说呢,我比较不喜欢看到坏人那方打赢。”他吸了一口气,“讲到这里,很难过要告诉你,阿诺德·布卢姆已经一命呜呼,而且死了好几个礼拜了。所以如果你来这里想救阿诺德,恐怕要再次告诉你,已经没什么好救的了。”“拿证明出来给我看。”贾斯丁粗鲁地质问着,吉妲则悄悄转身离开,以前臂遮住脸孔。

“我年纪一大把,没几年好活了,也已经没有幻想,对你讲的这些不该讲的东西,很可能害自己天一亮就被老板拖出去枪毙。你要的证明就是这个。布卢姆被打得不省人事,被丢到游猎卡车上,开到空旷的沙漠。没水,没树荫,没食物。他们折磨了他几天,希望能问出他或特莎是否事先拷贝了一份他们在吉普车上找到的磁盘。很抱歉,吉妲。布卢姆说没有,他们没有拷贝,可是他们才不把这个当做答案,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也因为他们自己高兴,把他折磨到死为止。然后留给土狼处理。这一点很抱歉,的确是事实。”

“噢,我的天啊。”

讲话的人是吉妲,低声对着双手讲。

“所以啊,贾斯丁,你可以把布卢姆的名字从名单上画掉,连肯尼K的名字也一起画掉。他们两人都不值得你跑这一趟了。”他毫无怜悯之意,继续讲下去,“现在啊,你听好了,波特·科尔里奇在伦敦代替你奋战。这件事不只是最高机密,而是‘听到之前禁止吃东西以免喷饭’的机密。”

贾斯丁从吉妲视线范围消失。她在黑暗中搜寻,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站着。

“波特要求将特莎的案子重新交给最初的警察侦办,也要求将格里德利的脖子摆在断头台上,旁边是佩莱格里。他希望跨党派质询柯蒂斯、KVH以及英国政府三者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也针对桑迪·伍德罗的痛处逐步进攻。他希望组成一组独立科学家来评估岱魄拉瑟,如果这世上还有所谓独立科学家的话。他也发现了世界卫生组织有个道德实验委员会,或许可以借力使力。如果你现在回国,可能会不巧破坏了平衡。我来这里的原因就是这个了。”他以快乐的口吻结束,因为喝完了咖啡,所以站起来。“我们现在依旧很拿手的事情不多,把人走私出国是其中之一,贾斯丁。所以如果你宁可被放进长柄暖床器里走私离开肯尼亚,而不愿意冒险再去肯雅塔机场,更别提莫伊的手下和其他所有人。如果想通了,就吩咐吉妲转告我们。”

“你对我太好了。”贾斯丁说。

“我最怕的就是你讲这句话。晚安。”

吉妲躺在床上,门开着。她盯着天花板看,不知道是应该哭泣还是应该祈祷。她一直都假设布卢姆已经死了,不过他惨死的经过比她担心过的所有情况都更糟糕。她希望能重回修女学校那种单纯的生活,重拾她以往的信念,认为上帝希望人类有志向上爬,有难敢担当。墙壁的另一边是贾斯丁,回到她的书桌,以钢笔写字,因为虽然吉妲借他笔记本电脑,他还是喜欢钢笔。前往洛基丘莒的飞机预计七点从威尔森起飞,换言之他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动身。她希望能陪贾斯丁走完最后一程,却也清楚没有人能陪他走这一段。她答应开车送他到机场,不过他比较喜欢从瑟琳娜饭店搭出租车。

“吉妲?”

他敲着吉妲的门。她大声说,“没关系。”然后起身。

“我想麻烦你,请帮我寄这封信,吉妲。”贾斯丁边说边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收件人是住在米兰的女士。“她不是我女朋友,以免你乱想。她是我律师的婶婶”——露出罕见的微笑——“这封送到俱乐部给波特·科尔里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别用驻外邮局,也别用快递之类的东西,一般的肯尼亚邮局就够可靠了。有你帮这么多忙,我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张开双手抱住贾斯丁,投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是生命的依靠,贾斯丁最后才挣扎着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