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们那个奎尔究竟自以为是地在搞什么鬼啊,蒂姆?”柯蒂斯质问,一面以单脚旋转庞大的身躯面对另一边的多诺霍,室内响起阵阵回音。这个地方大到足以容纳规模尚可的小教堂,里面以柚木柱作为屋椽,门上用的是监狱铰链,木屋墙上挂着土著的盾牌。

“他不是我们的人嘛,肯尼。他从来都不是,”多诺霍不为所动,“他是正牌的外交部的人。”“正牌?他算哪门子正牌?他是我听过最邪恶的浑蛋。如果他担心我的药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门开得很大哪。我又不是怪兽,对不对?他想要什么?要钱吗?”

“不是,肯尼,我认为不是。我不认为他脑袋里想的东西是钱。”

这个嗓音,多诺霍心想,一面等着了解找他来的目的何在。我永远也改不掉。欺善怕恶又甜言蜜语,说谎成性又顾影自怜。不过欺善怕恶是这个嗓音最爱用的调调,其他调调远比不上。清洗过了,却永远也洗不干净。混达拉姆后街那个时代的阴影仍不时探头出来,晚上请再多演讲老师都改不过来,令人绝望透顶。

“那么是什么事让他心烦嘛,蒂姆?你认识他,我可不认识。”

“他的老婆啦,肯尼。她发生了意外。记得吧?”

柯蒂斯转身面对景观优美的大窗户,举起双手,掌心伸到最高点,请非洲的黄昏提示。在防弹玻璃之外是逐渐暗下来的草坪,尽头是个湖。灯光在山坡上闪闪发光。几颗较早露脸的星星穿透深蓝的晚雾散发光芒。

“就是他老婆运气不好,”柯蒂斯理解到,口气仍保持平板,“一群流氓对她发狂了。一定是她爱与黑人混害了自己,谁知道呢?看她爱乱来的样子,这种下场是她自找的。那个地方叫做图尔卡纳哪,又不是他妈的萨里郡。不过我很难过,知道吗?非常非常难过。”

可惜或许没有难过到你应该难过的程度,多诺霍心想。

柯蒂斯从摩纳哥到墨西哥都有房子,而全部都让多诺霍讨厌。他讨厌房子里的碘臭味,讨厌唯唯诺诺的仆人,讨厌会震动的木质地板。他讨厌他房子里贴满镜子的吧台,讨厌没有香味的鲜花,那些花看人的眼神就像柯蒂斯留在身边那几个一脸无聊的妓女。多诺霍在脑海里将上述东西全凑在一起,加上劳斯莱斯、美国湾流喷气机以及马达游艇,当做是一个横跨六七国、没有品位的行宫。然而他最讨厌的莫过于这个强化防御工事的农庄,很不协调地建筑在奈瓦霞湖岸,旁边围了剃刀铁丝网,有警卫、斑马皮座垫、红瓷砖地板、豹皮地毯、羚羊沙发,有点着粉红光、装了镜子的酒柜,还有卫星电视、卫星电话、行动感应器、紧急按钮、手提无线电——因为过去五年来,柯蒂斯一有事就立刻召唤他来这栋房子,这个房间,让帽子拿在手里的多诺霍听着他高谈阔论。伟大的肯尼K爵士慷慨的时机很没有规则可循,一找到机会就找英国情报局的人来野人献曝。而今天晚上,他再度被召唤来这栋房子,原因他还不清楚。动身过来之前,他才刚打开一瓶南非白酒,还没来得及跟爱妻莫德坐下享用湖鲑。

以下是我们的看法,蒂姆,老兄,不管是好是坏都一样,传达出一种只限你知我知的信号。

罗杰是他的伦敦区主任,以那种微带伍德豪斯18式的幽默文笔写道。

表面上,你应该继续保持友好的接触,以符合过去五年来你建立起的门面。高尔夫照打,偶尔喝一杯,偶尔吃午餐之类的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私底下,你应该继续保持行动自然,显得很忙碌,否则——遣散费,对象随之而来勃然大怒之类的事——在目前的危机中实在难以想像。这话只跟你一个人讲,这里的双方大战起来,状况每天都有变化,越变只会越糟。

罗杰

“你到底为什么要开车来?”柯蒂斯以委屈悲痛的语调质问,一面继续盯着他的非洲田产看,“如果你要的话,可以把那台毕奇飞机给你开。道格·克里科会找飞行员为你待命。你是想要我不好过还是怎么样?”

“你了解我嘛,老大。”有时候多诺霍基于消极反抗心态会称呼他为老大,而这种称呼在他的情报局里永远只保留给最高主管。“我喜欢开车。打开车窗,掸掉灰尘。没有什么比开车更让我开心的了。”

“在这种他妈的马路上开车啊?你是脑袋坏掉了。我跟那人讲了,昨天。我说谎了。星期天。‘船夫一到肯雅塔机场,上了游猎巴士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什么?’我问他,‘不是他妈的狮子和长颈鹿,是你的马路啊,总统。是你那种破烂可怕的马路。’那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是他的麻烦所在。而且他不管到哪里都搭飞机。‘跟你们的火车一样,’我告诉他,‘用你们他妈的囚犯啊。’我说,‘你的囚犯够多了。把囚犯赶去铺铁路,给你们的火车一个机会。’‘去跟丘莫说啊。’他说。‘哪一个丘莫?’我说。‘我新任的交通部长。’他说。‘什么时候上任的?’我说。‘从刚才开始。’他说。操他的。”

“操他的没错。”多诺霍毕恭毕敬说,微笑的模样是他在没什么好笑的时候一贯的做法:把长长、下垂的头像山羊般偏向一旁,然后稍微偏回来,昏黄的眼珠闪亮着,一面抚摸着如同虎牙般的小胡子。

大房间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非洲仆人都已经走路回村子里。以色列籍的贴身保镖如果没有在巡视室外,就是在警卫室里看功夫电影。多诺霍在等待过关进门期间,被迫欣赏了两人被神拳快腿打死。几个私人秘书和索马里籍的泊车小弟也接到命令,到农庄另一边的员工住宅区去。在柯蒂斯的房子里,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没有任何一部电话在响。换成是一个月前的话,多诺霍要用吵架的方式才能打进来,威胁除非柯蒂斯给他几分钟面对面的时间,否则他就自动退出。今天晚上,他本来应欢迎房子里的电话啁啾响,或是人造卫星通讯的聒噪声。卫星通讯仪立在大办公桌旁的手推车上,摆着臭脸。

柯蒂斯如摔跤选手般的背部仍对着多诺霍,改采取就他来说属于沉思的姿势。他穿的是他在非洲一贯的穿着:双袖口的白衬衫,金三蜂链扣,海军蓝的长裤,两侧有鸡冠花纹的亮光皮鞋,粗大多毛的手腕上戴着薄如硬币的金表。不过吸引住多诺霍注意力的,还是黑鳄鱼皮带。换作是他认识的其他胖子,皮带围到前面时会绕下去,让肚皮露出来,不过柯蒂斯则让皮带维持水平,直接围到肚皮中间,宛如一条直线划过鸡蛋正中央,看起来活像个巨无霸矮胖子。他的头发染成黑色,以斯拉夫人的风格从宽大的额头往后梳,在颈背处剪成鸭屁股形状。他正在抽雪茄,每吸一口,眉头就皱一下。雪茄抽厌了,他会随手放在任何一个可称得上无价之宝的家具上任其冒烟。而在他又想抽的时候,他会责怪被员工偷走。

“我猜,你大概知道那个狗杂种在打什么主意。”他问。

“莫伊吗?”

“奎尔。”

“我不清楚。我应该知道吗?”

“他们没告诉你吗?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

“也许他们的确不知道,肯尼。他们只告诉我,他想去实现老婆生前的理想——管他是什么理想——结果跟老板失去联络,而且单飞。我知道他老婆在意大利有栋房子,有个说法是,他可能在那边躲起来了。”

“他妈的德国又怎么回事?”柯蒂斯打断他的话。

“他妈的德国又怎么回事?”多诺霍问,模仿着他厌恶的说话风格。

“他去过德国,上个礼拜。在一群留长头发的自由派善心人士之间探听消息,就是这些人拿着刀去逼KVH的。要不是我当时心软,他现在早就从选民名单中被删掉了。只是,这件事你们伦敦的弟兄不清楚,对吧?他们才懒得管。他们一有时间会找更好玩的事来做。我在对你讲话啊,多诺霍!”

柯蒂斯已经转身面对多诺霍。他巨大的上身驼成弯腰的姿势,深红色的下巴也向前凸出,一手伸进帐篷似的长裤口袋,另一手抓着雪茄,有火的一端朝前,像是拿来当做火红的帐篷钉,要对准多诺霍的头敲下去。

“恐怕你想得太快了,肯尼,”多诺霍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我们局里有没有在追踪奎尔?你问。我一点也不清楚。宝贵的国家机密是否有危险?我想未必。我们珍惜的消息来源肯尼思·柯蒂斯爵士是否需要保护?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要保护你的商业利益,肯尼。我不认为全世界会有哪一个机构会做那种事,不管是金融还是其他东西,做了还能继续生存下去的不存在。”“我操!”柯蒂斯将两只大手平放在大餐桌上,宛如猩猩般沿着桌缘朝多诺霍前进。然而多诺霍亮出他的虎牙微笑,稳如泰山。“如果我想的话,可以一手搞垮你们那个他妈的局,知不知道?”柯蒂斯破口大骂。

“亲爱的老兄,我可从来没怀疑过。”

“你花的钱,都是我请人吃喝付给你的。我让他们上我的船喝个烂醉。美女。鱼子酱。香槟。选举之后,他们从我这里捞到官职、车子、现金、大胸秘书。跟我做生意的公司,一年赚的钱是你那间店开销的十倍。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他们,你就完蛋了。所以说啊,我操你,多诺霍。”

“说得好,柯蒂斯,说得好。”多诺霍疲惫地喃喃说,像是已经听到耳朵长茧,而他的确是听多了。

和刚才一样,他持续在执行任务的脑袋里绞尽脑汁,思考着究竟这番表演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柯蒂斯以前也会大发雷霆,你知我知。多诺霍以前也曾乖乖坐在这里等待雨过天晴,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如果辱骂得难听到无法当做耳边风,他就采取撤退策略的招数,等到肯尼决定找他回来向他道歉为止,有时候还会辅以一两滴鳄鱼眼泪助阵。不过今晚多诺霍感觉像是坐在机关四伏的房子里。他记得在门口时,道格·克里科以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表现出额外的顺从,说什么“噢,晚安,多诺霍先生,我马上向老大报告”。每次柯蒂斯发出狂躁的怒吼引起回音,然后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这让多诺霍越听越不安。

在大片玻璃窗外有两个穿短裤的以色列人,以大步缓慢经过,后面跟的是凶悍的看家犬。高大的黄色蓝桉树点缀在草坪上。长尾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逗得狗抓狂乱叫。草地在湖水灌溉之下蓊郁完美。

“他被你们那群狗党收买了!”柯蒂斯突然指着多诺霍的鼻子怪罪,为了制造效果还猛然伸出一手,压低声音。“奎尔是你们的人!对吧?遵照你们的命令行事,帮你们搞垮我。对吧?”多诺霍给了他谅解的一笑。“对得不得了,肯尼。”他以平稳的语调说,“你完全搞错状况,这不正常,不过其他方面却一针见血。”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有权利知道!我是他妈的肯尼思·柯蒂斯爵士啊!光是去年,我就捐了他妈的五十万英镑给党政基金。我也给你们该死的英国情报局奉献纯金条。我也曾自愿为你们执行过某些非常非常棘手的任务,我也——”

“肯尼,”多诺霍悄悄打断他,“给我住嘴。别在仆人面前讲,行吗?现在你给我听好,鼓励贾斯丁·奎尔去整你,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们的局和往常一样处心积虑做事,饱受白厅的抨击,我们怎么会害人不利己,去暗中破坏肯尼K这么有价值的资产?”

“因为你们暗中破坏了我一生中的每一样东西,原因就是这个!因为你们找市立银行来整我!威胁到了一万个英国工作机会,可是因为目标是要整垮肯尼K,所以有谁管得了那么多?因为你们已经警告过政治圈的朋友跟我撇清关系,以免跟我一起没有好下场。你们有没有?有没有?我问你有没有?”

多诺霍忙着将他话中的信息与问题分开。市立银行通知了他?伦敦知道吗?果真如此,罗杰怎么会没有警告我?

“我听了很难过,肯尼。银行什么时候通知你的?”

“那又他妈的有什么关系?今天,今天下午。用电话和传真。打电话跟我讲,传真是怕我忘记,信件随后寄到,以防我没看到该死的传真。”

这么说来,伦敦的确是知道了,多诺霍心想。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以后再解决吧。“银行有没有说出作这个决定的理由,肯尼?”他急切地问。

“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在道德上重点关切某些交易方式。他妈的什么交易方式?什么道德?他们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伦敦东边的一个小郡。他们说,也担心失去市场信心。那又是谁造成的?是他们自己!另外也说什么外传谣言令人忐忑不安。操他妈的。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你政治圈的朋友,有哪些人在撇清关系?是我们没有警告过的人吗?”

“是十号的一个仆人打来的电话。他屁眼一定是塞了个马铃薯,说是代表某某人等等。说什么他们永怀感激之心等等,然而在目前的政治气候中必须保持得比教皇还圣洁,因此必须退还党政基金的大笔捐款,还问说要退到哪里去比较妥当,因为越快将我的这笔钱从账簿上消掉,他们就越高兴,说什么双方能不能假装没这回事?知道他人在哪里吗?他两个晚上之前去哪里鬼混?”

多诺霍眨眨眼、摇摇头之后才想到,柯蒂斯已经不是在谈首相的唐宁街十号,而是贾斯丁·奎尔。

“加拿大。操他的萨斯喀彻温,”柯蒂斯哼了一声,当做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希望把他屁股冻僵了最好。”

“去那里干什么?”多诺霍问。他感到不解的不是贾斯丁跑到加拿大的原因,而是对柯蒂斯轻易跟踪过去的能耐感到困惑。

“某个大学,有个女的,一个他妈的科学家。她一心想到处宣传那药会害死人,结果违反了合约的规定。奎尔跟她有一腿。他老婆死才一个月。”他的嗓门提高,眼看着另一场台风级的强风即将刮起,“他搞了份假护照啊!是谁给他的?是你们啦。他付现金。是谁寄给他的?是你们那堆烂人。每一次他都像他妈的鳗鱼溜过他们的渔网。是谁教他的?还不是你们那堆人!”“没有,肯尼。我们没有,没有那回事。”他们的渔网,他心想。不是你们的。

柯蒂斯再帮自己打气,准备破口大骂。开骂了。“还有啊,如果你能好心指点我的话,那个他妈的波特·科尔里奇到底在搞什么鬼?跑去跟内阁办公室散布不实信息毁谤我公司和我的药,还威胁说,如果我不答应去布鲁塞尔的‘疯人院’接受大佬和长官完整而公正的问答,他就要去跟他妈的新闻界公布。你们店里的那些个王八蛋怎么能让他乱搞这种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怎么会去鼓励他这个狗杂种?”

你又是怎么得知的呢?多诺霍暗暗称奇。才在八小时前,这份加密的最高机密才透过局里的联机系统传给多诺霍本人,就算柯蒂斯本事高强又诡计多端,他是怎么得手的?多诺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后,因为他是这一行的个中高手,答案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亮出快乐的微笑,不过这一次是真心欢喜,反映出他真诚的喜悦,觉得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找朋友来做仍然做得漂亮。

“那当然了,”他说,“是老伯纳德·佩莱格里通风报信的。他真勇敢。而且是及时通报。我只希望通风报信的人是我自己。我对伯纳德一向铁不起心肠来。”

多诺霍微笑的双眼直盯着柯蒂斯泛红的五官,看着五官首先迟疑了一下,然后形成轻蔑的表情。

“那个手势娇滴滴的娘娘腔?叫他牵自己的贵宾狗去公园小便,我都信不过他。他退休后,我已经帮他安排了一个最上层的工作,而这个臭小子竟然懒得保护我。要不要来一点?”柯蒂斯问,用力将白兰地的玻璃瓶掼到他面前。

“不行,老兄。医生交代过。”

“我告诉过你了,去看我的大夫,地址道格给过你了,他只在开普敦。我们开飞机送你过去。坐那辆美国湾流喷气机。”

“现在换马有点太迟了,还是谢谢你,肯尼。”

“永远都不算太迟。”柯蒂斯反驳。

因此是佩莱格里没错,多诺霍心想,一面证实长久以来的怀疑,一面看着柯蒂斯从玻璃瓶里再倒出一杯穿肠毒药。毕竟你在某些方面还是能让人预料得到,其中一个方面就是,你怎么学都学不会撒谎。

五年前,膝下无子的多诺霍夫妇希望积点阴德,开车前往北方的乡下,待在一个贫穷的非洲农夫家。这位农夫利用空闲时间筹措儿童足球队联盟。问题在钱上:载小朋友参加比赛的卡车要钱,球队制服和其他珍贵的尊严象征也要钱。莫德最近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多诺霍则得到寿险理赔金。在他俩回内罗毕之前,他们已经对全部小朋友承诺以五年分期付款的方式赞助。多诺霍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如今回想起来,他惟一的遗憾是他一辈子在儿童足球上花的时间实在太少,花在间谍身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他看着柯蒂斯庞大的身躯弯腰坐在柚木扶手椅上,看着他像亲切的外公一样又点头又眨眼,不知怎么着,上述的想法再度掠过他的脑海。就是这种老阿公似的迷人风采让我心寒,多诺霍告诉自己。

“两三天前,我南下到哈拉雷19,”柯蒂斯很有技巧地坦承,一面以双手击膝盖,倾身向前提振自信。“那个笨孔雀穆加贝任命了新的国家建设计划部部长。这小子前途看好,我不得不说。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报道,蒂姆?”

“有,的确有。”

“年轻小伙子。你会喜欢他的。我们在那边有点小工程,他正在帮助我们。他呀,非常喜欢来点贿赂。其实蛮有干劲的。我认为你可能会觉得这点情报很有用处。过去不是正合我们意吗,对不对?愿意从肯尼K手中拿好处的人,也不会反对从女王手中拿好处,对吧?”

“对。谢谢。好情报。我会报上去的。”

继续点头眨眼,然后大口喝下干邑白兰地。“我在乌护鲁公路旁边盖的那栋新的摩天大楼,知道吧?”

“盖得很棒,肯尼。”

“上个礼拜我卖给俄国人了。道格告诉我,对方是个黑手党老大。而且,显然是条大鲸鱼,不是像我们这边有些人一样是小虾米。听说啊,他正在跟韩国人谈一笔很大的毒品生意。”他往后坐,以好朋友的深深关切神情打量着多诺霍,“好了,蒂姆,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看起来很虚弱。”

“我没事。有时候会这样。”

“是化学治疗对吧?我不是跟你讲过,要你去看我的医生,你就不肯。莫德怎样?”

“莫德很好,谢谢。”

“游艇你拿去用。放自己几天假,就你们两人去。跟道格商量。”

“还是谢谢你,肯尼,不过可能有让人识破的危险,对不对?”

肯尼长叹一口气,两条大手臂瘫到腰间,山雨欲来。慷慨竟被人拒绝,没有人比肯尼更咽不下这口气。“你该不会是想加入‘和肯尼撇清关系’的行列吧,蒂姆?你该不会学银行那些小鬼要跟我保持距离吧?”

“当然不会。”

“好吧,不要。你只会伤到自己。我跟你提到的这个俄国人,对了,知道他准备了什么过冬吗?他带道格去参观过。”

“洗耳恭听,肯尼。”

“我在那栋摩天大楼下面挖了一个地下室。这里没有很多人有地下室,不过我决定挖个地下室当做停车场。花的钱让我很舍不得,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人。四百个停车位给两百间公寓。这个俄国人啊,他的名字我等一下再讲,他在每个他妈的停车位上停了一辆白色大卡车,盖子上漆着联合国的字样。从没开过,他告诉道格,是在运往索马里途中从货车上面掉下来的。他想拿来盗卖。”他扬起手臂,对自己讲的故事兴味盎然,“在搞什么东西啊?俄国黑手党盗卖联合国的卡车!想卖给我。知道他想叫道格做什么吗?”

“告诉我。”

“进口。从内罗毕进口到内罗毕。他会帮我们重新喷漆,我们只要摆平海关,在记录上一次让几辆车通关就行了。如果那样不叫做组织犯罪,还有什么算是组织犯罪?俄国坏人盗卖联合国财产,在内罗毕,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是天高皇帝远搞无政府主义。我反对无政府主义。这点情报你就可以留着用。免费奉送,由肯尼K免费提供。跟他们讲说是赠品。我请客。”“他们会乐翻天。”

“我希望能阻止他,蒂姆。阻止他再行动下去。现在。”

“科尔里奇还是奎尔?”

“两个都是。我也要阻止科尔里奇,我要让奎尔老婆的烂报告消失——”

我的天啊,他连那份报告也知道,多诺霍心想。“我还以为佩莱格里已经帮你处理掉那东西了。”他语带怨气,皱起眉头,模样像是老年人怪自己忘东忘西时的表情。

“你别让伯纳德插手进来!他不是我的朋友,永远也不会是。我要你告诉奎尔先生,如果他继续对付我,我就能让他好看,因为他对付的是全世界,不是我一个!懂了吗?要不是我跪下来求饶,他们本来可以在德国干掉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肯尼。我会帮你报上去。我只能承诺这么多了。”

柯蒂斯以熊的矫健身手从扶手椅跳起来,慢慢滚动到房间另一边。

“我很爱国,”他大叫,“你来证实,多诺霍!我是他妈的爱国分子!”

“你当然是了,肯尼。”

“再说一遍。我是爱国分子!”

“你是爱国分子。你以身为英国佬为傲。你是丘吉尔。你想要我说什么?”

“举出我爱国的一个实例。几十个爱国事迹让你选,选你想得出来的最好的一个。快讲啊。”

会扯到哪里去?多诺霍还是遵命。“去年在塞拉利昂的那件案子怎样?”

“说来听听,讲下去,说给我听啊!”

“我们一个客户希望匿名取得枪炮弹药。”

“结果呢?”

“结果我们买了枪炮——”

“他妈的枪炮是我买的!”

“你用我们的钱去买的,我们提供给你伪造的终端使用者证书,谎称是运往新加坡——”

“你忘了提他妈的船!”

“三蜂包下四万吨的货船,载走了枪炮。船结果在浓雾中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假装迷路!”

“结果不得不开进自由城附近一个小海港,而我们的客户和他的团队在那里待命卸货。”

“那次我没有必要帮你忙嘛,对不对?我本来可以胆小退出。我本来可以说,‘送错地址了,问问隔壁吧。’可是我没有。我这么做,是爱我他妈的国家。因为我是爱国分子啊!”他的嗓门转小,改成偷偷摸摸的音调。“好吧,这样吧,你就这样做——你们局里就这么办。”他在长长的房间里踱步,一面低声以不连贯的句子下达命令。“你们的局啊——不是外交部,他们那些人是一堆娘娘腔——你们的局,你们亲自跑一趟银行,去每家银行——我来帮你找人——找一个真正的英国男人,或是女人。你在听吗?因为你今天晚上一回去,要马上告知他们。”他改成了远见之士的语调。高亢,些许颤音,像人民的百万富翁。

“我在听。”多诺霍跟他保证。

“那就好。把他们全部集合过来。全部是有种的英国人或女人。带他们到伦敦或什么地方一个贴有镶板的房间,你们的人会知道。你以英国情报局正式的身份对他们说:‘各位女士先生。别碰肯尼K。原因不能告诉各位。只能说看在女王的分上,别去碰他。肯尼K对国家贡献很大,有什么贡献恕难奉告,以后他继续会作出贡献。贷款给他三个月,等于是为国效劳,和肯尼K一样。’他们就会照办。如果一个说好,其他所有人也会跟着说好,因为他们都是乖乖牌。其他银行也会跟着做,因为他们也是乖乖牌。”

多诺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柯蒂斯感到难过。不过真能为他难过的话,说不定就是这一刻。“我会要求他们的,肯尼。问题是,我们没有那样的权力。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会解散我们。”

这句话的效果比他担心的任何后果都更加剧烈。柯蒂斯怒吼起来,怒吼声在天花板下荡起回音。他穿着白袖子的手臂伸向头上,做出祭师献祭的姿势。在他这个暴君的嗓门下,房间也跟着响起阵阵鼓声。

“你完蛋了,多诺霍。你以为管理全世界的是国家啊!滚回你他妈的主日学校去。他们最近唱的诗是‘上帝拯救我们的跨国公司’。还有一件事,你也可以去报告给你的朋友科尔里奇先生和奎尔先生以及和你联合起来对付我的人。肯尼K爱非洲——”说着倏然转身,上半身遮住整个美景如画的窗户和沐浴在丝绸般月光之下的湖——“那是他的本性!而且肯尼K也爱他的药品!肯尼K降临地球,任务是将药品送到每个有需要的非洲男人、女人、小孩手上!他也打算这么做,所以操你们那堆人!如果有人站出来阻碍科学之路,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我阻止不了那些手下,已经没办法了,你也一样没办法。因为那个药已经由金钱买得到的最好的头脑全套实验过。没有一项实验——”嗓门逐渐向上拉高,成为歇斯底里的威胁——“没有一项实验发现他妈的不良反应,以后也不会有。永远不会有!现在给我滚蛋。”多诺霍遵命滚蛋,身旁窸窣响起手忙脚乱的声音。有人影挨近走廊,狗吠叫着,电话合唱团开始演唱。

多诺霍步入新鲜空气中,稍微停住脚,让非洲夜晚的气息与声响将他洗涤干净。他从来没有这么毫无戒心。一片不规则的云散布过来,遮住星星。在警卫灯光照耀下,洋槐木显出如纸般的黄色。他听见夜鹰的叫声,也听见斑马萧萧声。他慢慢转身四下张望,强迫视线在最漆黑的地方逗留更久。房子坐落于高平台上,后面是湖,前面有一大片柏油路面,在月光下状似深深的火山口。他的车子停在正中央。依他的习惯,是停在周围没有矮树丛的空地。他不太确定是否瞥见了移动的阴影,所以按兵不动。奇怪的是,他想到了贾斯丁。他在想着是否正如柯蒂斯所言,贾斯丁以很快的速度陆续到过意大利、德国和加拿大,这样手持假护照周游几国,果真如此的话,这就不是他所知的贾斯丁。不过最近几星期他开始怀疑,这样的贾斯丁可能真的存在:独行侠贾斯丁,不接受任何人命令,只听命于自己;贾斯丁满腔热血,采取战斗姿势,决心挖掘出自己先前可能协助隐瞒的事实。如果贾斯丁果然在最近摇身一变,成了这个贾斯丁,而他也决心执行这项任务,如果要找到他,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在肯尼思·柯蒂斯爵士的湖畔宅邸?而这个爵士自称是“我的药”的进口商和经销商。

多诺霍朝自己车子跨出半步,听见身边传出声响,停住脚步,轻巧地将脚底放在柏油路面上。我们在玩什么游戏,贾斯丁?祖母的脚步吗?或者你只是一只长尾猴?这一次是往前走动的声音,可以察觉到就在他身后。是人还是野兽?多诺霍扬起右手肘做出防卫姿势,尽量压抑自己想低声说出贾斯丁名字的欲望,转身看到道格·克里科站在月光中,距离他四英尺,空着双手若有所指地垂在腰间。他身型魁梧,和多诺霍一样高,年龄却只有多诺霍一半,脸庞宽阔苍白,头发金黄,微笑起来虽略显女性化却很吸引人。

“哈罗,道格,”多诺霍说,“还好吧?”

“非常好,谢谢你,希望你也过得好。”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有的,先生。请你开车到大马路上,转向内罗毕的方向,一直开到地狱之门国家公园的交流道。国家公园一个小时前已经打烊。那条路是泥土路,没有路灯。我十分钟之后跟你在那里见。”

多诺霍开过一段种了黑色银桦树的路,来到警卫室,让警卫以手电筒照照他的脸,再照照车子里面,以免他偷走了豹皮地毯。功夫电影已经换成焦点没对准的色情电影。他慢慢转到大马路上,留心看看有没有动物和行人。路边有戴着头套的土著或蹲或躺。独自行走的路人拿着长长的树枝,慢慢对他挥手,要么就是开玩笑跳进车头灯的光线里。他一直开,直到看见有个清楚的标志写着国家公园。他停车,熄掉车灯等着。有辆车开过来停在他后面。他解除前方乘客座的门锁,打开一英尺,让内侧车门灯亮着。天空无云无月。透过挡风玻璃,星星的亮度倍增。多诺霍认出了金牛座和双子座,双子座之后是巨蟹座。克里科悄悄坐进乘客座,然后关上车门,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老板急坏了,先生。我没看过他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克里科说。

“我想也是,道格。”

“老实讲,他的脑筋是有点坏了。”

“大概是太激动了吧。”多诺霍表示同情。

“我整天坐在通讯室里,把来电转接给他。伦敦的银行、巴塞尔的,然后又是那些银行打来的,接着是他从来没听过的融资公司,以百分之四十的复利想贷款给他,然后是他所谓的鼠党,是他自己政治圈的死党。没人能忍住不偷听嘛,对不对?”

有个母亲一手抱着小孩,用虚弱的手怯生生地刮着挡风玻璃。多诺霍摇下车窗,递给她一张二十先令的钞票。

“他已经抵押了在巴黎、罗马和伦敦的房子,在纽约苏顿广场的房子也等着买主。他还想找人买下他那支烂足球队,只不过想买那支球队的人一定得是既聋又哑。他今天跟自己在瑞士信贷银行的特殊朋友调美金两千五百万,星期一要还三千万。另外,KVH也找他要营销合约内的款项。如果他拿不出现金,他们就会狠下心接管他的公司。”

茫茫然的一家三口聚集在车窗外,是某个地方来的难民,哪里也去不了。

“要不要我来帮你解决掉他们?”克里科边问边伸手过去握门把。

“你别管。”多诺霍命令,口气尖锐。他发动引擎,慢慢开上路,克里科则继续讲下去。

“他就只能对他们破口大骂。老实讲,真悲哀。KVH不想要他的钱。他们要的是他的公司,这一点我们全知道,可惜他就是进入不了状况。我不知道这次的震荡会波及什么地方。”

“我听了也很难过,道格。我一直都将你和肯尼看做是手套和手,合作无间。”

“我也是。我承认,他花了很大工夫提拔我,我才有今天的地步。反正我又不是想当双面人,对吧?”

一群脱队的公瞪羚来到路边,看着他们经过。

“你想说什么,道格?”多诺霍问。

“我是在想,有没有非正式的差事。有没有要去找谁或注意谁的,有没有你需要的特殊文件。”多诺霍等着,不甚高兴,“而且啊,我有一个朋友,是在爱尔兰那时认识的,住在哈拉雷。那边我住不惯。”

“他怎样?”

“有人接触过他了,对不对?他论件计酬。”

“接触他做什么?”

“他有一些在欧洲的朋友的朋友去跟他接洽。要付给他一大笔钱,请他北上到图尔卡纳附近,去摆平一个白人女性和她的黑人男友。大概像是昨天说好,今晚就走,车子准备好了。”

多诺霍停靠路边,再度熄火。“日期呢?”他问。

“在特莎·奎尔被杀的前两天。”

“他有没有接下?”

“当然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

“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去碰女人,那是原因之一。他干过卢旺达,也干过刚果。不过他绝对不会碰另一个女人。”

“所以他怎么办?”

“他建议他们去找他认识的某些人谈谈。那些人没有什么特别。”

“比如说是谁?”

“他没说,多诺霍先生。如果他想说,我也不会让他告诉我。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更危险。”

“照你这样说,你能讲的东西不多嘛。”

“这个嘛,他是准备好谈个比较高的价码,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懂。我买的是姓名、日期和地点。单卖单买。现金装在袋子里。没有什么价码。”

“我认为他真的知道内情,先生,如果不拐弯抹角说的话,事情是这样:你愿不愿意买下发生在布卢姆医生身上的事,包括参考地图?他只是根据他朋友的说法,以写作的方式写下图尔卡纳发生的事件,写下他们对那个医生做的事。只限你看,假设价钱谈得拢的话。”

又来了一群夜间游民,聚集在车子四周,带头的是头戴宽沿女帽的老人,帽子上还扎了一个蝴蝶结。

“我觉得是胡说八道。”多诺霍说。

“我才不认为是胡说八道,先生。我认为如假包换。我很清楚。”

多诺霍脸上闪过一阵寒意。清楚?他心想,他怎么知道的?或者你所谓在爱尔兰认识的朋友,只是道格·克里科的代号?

“在哪里?他写的东西?”

“随时奉上,先生。只能这么说了。”

“我明天中午会到瑟琳娜饭店的池畔酒吧。会待上二十分钟。”

“他叫价五万,多诺霍先生。”

“我看到东西之后再跟他谈价格。”

多诺霍开了一个小时,闪躲着坑洞,很少减速。一条土狼窜过他的车头灯,往野生动物园的方向跑去。有一群在当地工作的花农女工招手想搭便车,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停车。就连经过他自己家时,他也拒绝减速,直接开往高级专员公署。湖鲑不得不等到明天再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