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拉若走下通往艾米前门的楼梯,走到贾斯丁前面,一手提着她的俄罗斯袋子,另一手扶着栏杆,一面回头看着贾斯丁。来到大厅时,她帮他解开外套的扣环,帮他穿上。她也穿上自己的外套,戴上安娜·卡列尼娜的毛毡帽,作势要帮他背旅行袋,不过伊顿培养出来的骑士精神禁止这种做法,所以她以棕色眼珠凝神注视着他,一眨也不眨,类似特莎的目光,只是少了顽皮的成分。在拉若的注视下,他调整自己的肩带,因为英国人习惯嘴唇紧闭,贾斯丁也因此压抑住任何痛苦的表示。贾斯丁爵士为她开门,低声说他很惊讶外面这么冷。刺骨的寒风无情钻入他的身体,无视他的棉袄和毛靴。来到人行道上,拉若医生以左手扶住他的左前臂,她的右手臂则伸到他背后稳住他,不过这一次就连道地的伊顿人都忍不住惨叫一声,而他背部的神经也应声合唱起来。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当他朝痛苦起源的反方向偏头时,两人的视线自然交接。她在安娜·卡列尼娜毡帽下的眼神让人想起其他眼睛,不禁令他心惊。原本伸向他后背的手,现在也过来握住他的左前臂。她慢下脚步配合他。两人臀腿相碰,在冰封的人行道上大步迈进,姿态庄严,这时她突然停脚,手仍然抓着他的手臂,盯着马路对面看。

“怎么了?”

“没什么。很正常。”

他们来到了小镇广场。一辆看不出厂牌的灰色小车独自停在橙色的路灯下。尽管霜很厚,车子仍显得非常脏,车身外以铁丝衣架当做收音机的天线。车子朝他们的方向直视,带来一种不祥和危险的感觉。是一辆等待爆炸的车子。

“是你的吗?”贾斯丁问。

“对。不是好车。”

大间谍观察到了拉若早已发现的情况。右前方的车轮没气。

“别担心。换个轮胎就好。”贾斯丁勇敢地说,一时昏了头,忘记严寒的天气,忘记自己淤青的身体,忘记时辰已晚,也忘记了所有行动保密措施的考虑。

“换了也没用。”她回应。阴沉的口气在这个时候用得恰当。

“当然有用。我们可以发动引擎,你坐在车上取暖。你有备胎和千斤顶吧?”

讲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人行道另一边,看到她早已预料到的事:左边轮胎也没气。贾斯丁突然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企图摆脱她的双手,不过她却紧紧挨着他,而他也了解到,让她不住颤抖的并不是低温。

“是不是经常发生?”他问。

“很常。”

“要不要叫修车厂?”

“他们晚上不会过来。我叫出租车回家好了。早上回来之后,我会看到违规停车的罚单。说不定也会拿到一张车况堪虑的警告单。有时候他们会把车拖走,我要亲自去领回,地点则是在很不方便的地方,有时候连出租车都没有,不过今天晚上我们的运气算好了。”

他朝拉若的视线望去,很惊讶地看到有辆出租车停在广场另一边的角落,车内的灯光亮着,引擎也在运转,有个人瑟缩在方向盘前后。拉若的双手还是拉着他的手臂,催促他走向前去。他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因为他内心的警铃响起。

“出租车通常这么晚还会逗留在市区吗?”

“那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其实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摆脱了拉若的注视,意识到另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刚才那辆后面。拉若也看到了。“你少夸张了。你看,现在来了两辆,一人一辆,或者干脆一起搭一辆。我先送你回旅馆。好不好?怎么搭都不重要。”接着拉若不知道是忘记了他的情况,或只是对他丧失了耐心,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臂,结果害他踉跄一下,挣脱了她的掌握,站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不行。”他说。

不行代表我拒绝。表示这个状况不合乎逻辑,我看得出来。如果说我先前的做法太鲁莽,这次我不能鲁莽行事,你也不行。鲁莽行事的后果太可怕了。我们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而这个小镇位于冻土带中央,时间是天寒地冻的三月晚上,连镇上仅有的一匹马都还在睡觉。你的车子被刻意损毁。一辆出租车正合你意停在一旁待命,另一辆现在也跟进。除了我们之外,出租车还在等谁?假设损毁你车子的人就是希望我们搭他们车的人,这样假设难道不合理?但是这番科学理论拉若无法接受。她向比较靠近的司机挥挥手,大步向前想招来出租车,而贾斯丁则抓住她另一手,在她跨出一半时阻止她,拉她回来。这个举动让他浑身疼痛,同时也惹火了她。一直被人欺负,她已经受够了。

“别拉我,你走开啦!还我!”

他把拉若的俄罗斯袋子抢过来。第一部出租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第二部则停在后面。是推测而来的?还是来支援的?在文明国家,永远无法确定。

“回到车上。”他命令。

“哪一部?那辆已经报销了。你发疯了。”

她拉着俄罗斯袋子时,贾斯丁则在里面乱翻,将文件、卫生纸和其他阻碍搜索的东西推向一边。“车子的钥匙给我,拉若,拜托!”

他在袋子里找到皮包,打开来。钥匙在他手上——一大串,足够打开整个诺克斯堡了。一个失宠的单身女子,到底怎么会需要这么多钥匙?他朝她的车子靠近,一面拨着钥匙,大叫“哪一把?是哪一把?”一面拉她跟着走,不让她碰那个袋子,拖着她来到路灯下,让她帮他找出钥匙——她找出来了,举到他眼前,对他冷笑,态度尖酸、充满恶意。

“现在可好了,你有钥匙可以开爆胎的车子!现在是不是比较爽了?是不是觉得像大男人啊?”她对罗贝尔讲话的口气就是这样吗?

两辆出租车停在广场旁边,前后挨得很紧,面对着他们。它们做出探问的姿态,还未到紧迫盯人的地步。不过却有点鬼鬼祟祟。贾斯丁认定,必然具有邪恶的目的:有点威胁和预谋的味道。

“有没有中控锁?”他在大喊,“是不是一把钥匙一次可以打开所有车门?”

她不是不清楚,就是气得无法回答。贾斯丁弯下一腿,腋下夹着她的袋子,想将钥匙插进前排乘客座的门。他用手指抹开冰块,皮肤贴在有金属的部分,身上的肌肉则咆哮着,和脑海中的声音一样大声。她拉着那只俄罗斯袋子,对着他大吼。车门打开来,他一把抓住她。“拉若,我求求你。可不可以请你好心住嘴,马上给我上车!”

以这么有礼貌的语法强调,果然收到神效。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贾斯丁看。袋子还在贾斯丁手里。他将袋子扔上车。她则向小狗追着球跑似的冲过去,跳上乘客座,而贾斯丁用力关上车门。贾斯丁走回马路上,绕过车身,这时第二辆出租车超越第一辆,加速朝他开过来,他一看不对劲马上跳到路边。出租车开过他身边时,前翼擦到他飞扬起来的大衣,他毫发无伤。拉若从里面推开驾驶座的门。两辆出租车都在马路中间停下,距离他们身后有四十码。贾斯丁转动钥匙启动。冰霜在挡风玻璃的雨刷上冻结成厚厚一层,不过后窗视线仍相当清楚。引擎像条老驴子般咳嗽。这么晚了还开啊?引擎在说话。在这种气温?我?他再转动钥匙。

“这车子有没有汽油啊?”

他从驾驶座的后视镜看到每辆出租车走出了两个人。多出来的两个人,一定是躲在后座的窗户底下。其中一人手持棒球棒,另一人拿的物品贾斯丁依序猜测是瓶子、手榴弹或是防身武器。四个人全都朝着拉若的车子走来。在上帝的旨意下,车子总算发动了。贾斯丁猛踩油门,放开手煞。然而车子是自动挡的,贾斯丁绞尽脑汁就是记不起来自动挡车怎么开。他将操纵杆推到开车挡,以脚煞车制动,等着理智逐渐恢复。车子最后终于向前猛冲,边摇边抗议。方向盘在他手中僵硬如钢铁。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四个人开始慢跑起来。贾斯丁谨慎加速,前轮发出尖声跳动着,车子却仍然执意前进,车速竟然还不断增加,让追兵警觉起来,开始拔腿快跑。贾斯丁注意到,他们的穿着还真适合这个场合,厚重的运动套装和软靴。其中一人戴的是水手羊毛帽,上面还有个小毛球,而他就是手持球棒的人。其他人戴着毡帽。贾斯丁向拉若瞥了一眼。她一手遮脸,手指头抵进齿间,另一只手抓住前方的控制台。她的眼睛已经闭起来,嘴巴低声说着话,或许是在祈祷,而她这个举动让贾斯丁百思不解,因为一直到现在他都认为拉若不信神,和她男朋友罗贝尔相反。他们正在离开小广场,又蹦跳又噗噗作响地开进一条灯光很暗的街道,两旁是连栋式小别墅,年久失修。

“小镇里最亮的地方是哪里?人最多的地方?”他问拉若。

拉若摇摇头。

“车站怎么走?”

“太远了。我没钱。”

她似乎认为两人要一起亡命天涯。不知道是烟雾还是蒸气的东西从引擎盖升起,一阵橡胶燃烧的恶臭让他想起内罗毕的学生暴动,不过他继续加速,后视镜里的那几个人则在跑步前进,他心里再度想着,那些人真是混账,这些事情处理得这么糟糕,一定是训练出了问题。一个调教得当的小组绝不会弃车行动。如果他们还有点头脑,目前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掉头回去,或者只派两人回去,狂奔到车上。然而他们并没有改变策略的迹象,或许是因为他们逐渐在逼近,一切要看谁先投降,是这部车子还是他们四人。有个标志以英法双语警告前方有十字路口。因为他没事喜欢研究语言,这时竟然不知不觉比较起这两种语言的异同。

“医院在哪里?”他问拉若。

她将手指抽出嘴巴。“拉若·艾瑞奇医生禁止靠近医院。”她故意提升音调。

他对她笑了笑,决心帮她打气。“那就算了,医院也去不了,对不对?禁止的话就算了。别怄气了,怎么去?”

“左转。”

“多远?”

“正常的情况,时间不长。”

“怎么个不长法?”

“五分钟,如果车流量小的话更快。”

没有其他车辆,不过引擎盖冒出浓浓蒸汽或白烟,路面冰晶处处,速度计指着令人乐观的最高时速十五英里,后视镜中的男人们似乎没有显出疲态,除了颠簸呜咽的轮轴之外别无其他声响。轮轴的吱嘎声有如一千个指甲在黑板上搔刮的声音。突然间贾斯丁很惊讶地发现,前方路面成了一个结霜的阅兵场。他看到那个有城垛的警卫室,也看到道氏的标志在前方被泛光灯照得通明,左边是爬满常春藤的亭子以及围绕在旁的三大块钢筋玻璃混合体,在上方隐隐像是冰山。他将方向盘转向左边,在油门上加把劲,速度却没有增加。速度计指着时速零英里,不过那太荒谬了,因为他们还在前进,只是不怎么快而已。

“你认识什么人?”他对着拉若大喊。

她一定也一直在问自己相同的问题。“费尔。”

“谁是费尔?”

“一个俄罗斯人,一个救护车司机,现在他太老了。”

她伸手向后拿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包香烟——不是运动家牌——点了一根递给他,不过他视而不见。

“那几个人不见了。”她说,自己抽起香烟来。

车子像一匹鞠躬尽瘁的老马死在他们脚下。前车轴坍塌下去,苦辣的黑烟从引擎盖汩汩冒出,他们脚下则传出吓人的摩擦声,宣布本车已在阅兵场中央找到安息之地。现场有两个身穿木棉大衣的克里族人,像是吸了毒品般两眼无神,看着贾斯丁和拉若从车子里狼狈地爬出来。费尔的办公场所是救护车停车场旁边的一只白色大木箱。里面有板凳、电话、旋转红灯、有咖啡污渍的电热器,以及一份永远停在十二月的日历,而这个月的画面是衣装养眼的女圣诞老人,以裸背朝向演唱赞美诗的男性合唱团,让他们心怀感激。费尔坐在板凳上打着电话,戴着有耳罩的皮帽。他的脸也像是皮制的,又是裂痕又是皱纹又泛油光,银色胡楂像灰尘般撒在脸上。一听到拉若以俄文发言,他做出以前囚犯习惯做的举动:头部静止不动,(手放在额头遮眼,朝前方直看,)等着有人证明讲话的对象是他为止。只有等到他确定了,他才转头面向拉若,表现出他这个年龄的俄罗斯人碰到年轻貌美的女子时的模样:有点迷糊,有点害羞,有点粗鲁。费尔和拉若讲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贾斯丁看来似乎没有必要,她站在门口,贾斯丁则像是一个不被承认的情夫躲在她影子里。费尔坐在板凳上,握着节瘤遍布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依照贾斯丁推测,他们在彼此问候对方家人,这个伯伯或那个表哥现况如何,一直到最后拉若往后站,让老人走过她。他的动作是先搂住拉若的腰,搂得相当多此一举,然后才信步走到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

“他知道你被封杀了吗?”贾斯丁问。

“那不重要。”

“他去哪里了?”

没有回答,不过也不需要。一辆崭新闪亮的救护车开到他们身边,戴着皮帽的费尔坐在驾驶座上。

她的房子又新又气派,位于湖畔开发地段的豪华住宅区,用来容纳巴塞尔、温哥华与西雅图的凯儒·维达·哈德森最喜爱的儿女。她帮他倒了一杯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伏特加,带他参观按摩浴缸,示范音响系统的操作以及与眼睛同高的多功能超级微波炉,然后再以同样不带感情的口气指着她的围墙,国家机关派人来监视她时,车子就停在围墙旁。这种情形每星期发生四五次,通常从早上八点,视天气而定,直到天色暗下来为止,如果有重要的曲棍球赛,他们就提早离开。她也指着卧室里滑稽的夜空给他看——白石灰的圆屋顶,上面穿插着微小的灯光模拟星星,还有亮度微调器,明暗可随星星下的大圆床主人一时兴起来调整。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两人似乎感觉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大圆床的主人,却平白让这种感觉流去。他俩是体制的叛徒,彼此安慰,还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合理的?不过特莎的阴影介入两人之间,而那一刻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两人也不多作口头表示。贾斯丁反而对圣像评头论足起来。她有六七个:安得烈、保罗、西蒙、彼得、约翰以及圣母玛利亚,头上有锡质光环,虚弱的双手做出祈祷状,或是高举起来赐福,或象征三位一体。

“我猜是马可斯送你的。”他说。他感到困惑,因为拉若似乎不信教,房间的装饰品却背道而驰。

她的脸色转为最阴沉的苦瓜脸。

“完全是从科学的立场来看。如果上帝存在,上帝会很感激;如果不存在,就无关紧要了。”他一听笑了出来,害她脸红之余也跟着笑。

空出来的卧室是在地下室。窗户上装了铁栏,外面是庭园,让他回想起格洛丽亚家的低地。他一觉睡到五点,然后花了一个小时写信给汉姆的婶婶,穿好衣服,爬上楼去打算留纸条给拉若,然后想碰碰运气搭便车进市区。她正坐在外飘窗的窗台上抽烟,身上的衣服跟昨晚一样。旁边的烟灰缸满了。

“你可以从马路那头搭公交车到火车站,”她说,“一个小时后出发。”

她帮他煮好咖啡,他坐在厨房餐桌边喝。两人似乎都没有心情讨论昨晚发生的事。

“说不定只是一群发神经的歹徒。”他说了这一句,不过她仍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里。

又有一次,他问拉若有什么打算。“这个房子,你还能住多久?”

几天,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也许一个礼拜吧。

“之后你怎么办呢?”

看情况吧,她回答,那不是重点,她又饿不死。

“现在走吧,”她突然说,“最好到公交车站去等车。”

贾斯丁离开时,她背对着他站着,头部以紧张的姿态向前倾,仿佛她在仔细听什么可疑的声响。

“对罗贝尔要宽宏大量。”她大声说。

究竟是预言或是命令,他无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