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比勒弗尔德是靠近汉诺瓦的一个小镇,贾斯丁搭了两天火车一路颠簸,最后总算抵达目的地。他冒充艾金森的身份,住进火车站对面一家尚佳的旅馆,到镇上进行侦察,吃了一顿不会令人侧目的餐点。夜幕低垂后,他寄出了信件。这是间谍惯用的手法,他心想,一面走向转角处没有亮灯的房子。他们从睡摇篮开始就学会眼观四路。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走过黑街,扫描门口、转弯:你是在等我吗?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然而,他一寄出信,常识立刻斥责自己:忘掉间谍吧,白痴,要寄信,搭出租车去寄不就得了?如今光天化日之下,他再度朝着转角的房子前进,这时以不重样的恐惧来惩罚自己:他们有没有在监视?他们昨晚有没有看到我?他们是不是计划我一到就逮捕我?有没有人打电话给《电讯报》,查出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搭火车前来的路上,他睡得很少,昨晚在旅馆里则彻夜未眠。他身上已经不带大批文件了,也没有帆布公文包,没有笔记本电脑或随行物品。需要保存的东西,全都寄到汉姆住在米兰的老婶婶家去了。没有寄出去的,就躺在地中海海岸两英寻深处。负担没了,他落得轻松,行动起来也格外轻盈。他的五官皱纹更加明显,眼珠里面的光芒更加强烈,贾斯丁有此自觉。他很满意的是,特莎的使命自此开始成为他个人的使命。

转角处的房屋是栋有角楼的德国城堡,有五层楼高。一楼涂抹了丛林般的条纹,白天看起来才知道是鹦鹉绿加橙色。昨晚在水银灯下,看似病恹恹的黑白火焰。楼上有幅壁画,所有种族的勇敢儿童对着他浅笑,令他想起特莎笔记本电脑里挥手的小孩。这些儿童真实地生活在一楼的窗户里,围着一个又烦又累的女老师坐着。他们旁边的窗户里陈列着讲述可可豆成长过程的手工制品,附上可可豆的相片,相片已有卷曲的现象。

贾斯丁假装不感兴趣,先走过城堡,然后陡然转向左边,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稍停下来研究路边医院与心理医生的名牌。在文明国家,你永远无法分辨。有辆警车驶过,车胎在雨中噼啪作响,车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马路对面有两个老人,身穿黑色雨衣,头戴霍姆堡毡帽,似乎是在等着参加葬礼。他们身后的窗户拉上了窗帘。三个女人骑着脚踏车朝他的方向滑下坡。墙壁上的涂鸦宣示巴勒斯坦的奋斗目标。他回到涂了油漆的城堡,站在前门口。门上画了一只河马,门铃上另有一只较小的绿色河马。有个华丽的凸窗仿佛大船的船首,从上往下观望着他。他昨晚就是站在这里寄信。当时有谁从上往下看着我?窗户里面又烦又累的老师以手势请他从另一扇门进来,不过那扇门关着,还以门闩挡住。他以手势对她表示无可奈何。

“他们应该让门开着才对。”她咬牙切齿地对贾斯丁说。她打开门闩,拉开了门,怒气仍无法平息。

贾斯丁再度表达歉意,以优雅的步伐在儿童之间行走,以德文对他们道“你好”以及“早安”,但他一向无所止境的礼仪却因提高警觉而受到了限制。他走过几辆脚踏车和一辆婴儿车,爬上楼梯,进入一个大厅。在他警觉的眼神中,这个大厅似乎仅剩生活必需品:饮水机、复印机、空架子、一堆堆参考书籍,以及一堆放在地板上的厚纸箱。他看到有扇门没关,里面有个年轻女子戴着角质镜架的眼镜,穿的是翻领毛衣,坐在隔板前。

“我是艾金森,”他以英文对这名女子说,“彼得·艾金森。我跟希波的波姬有约。”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

“我昨天半夜才到。我本以为留言最妥当。她能见我一面吗?”

“我不知道。问她。”

他跟着女子走进一道短短的走廊,通往两个双门扉的门。她推开其中之一。

“你的记者来了。”她以德文宣布,仿佛记者与地下情人同义,然后大步走回她自己的办公室。

波姬身材娇小,神态活泼,粉红色脸颊,金色头发,架势如同愉快的拳击师。她经常面带微笑,让人倾心。她的办公室装潢与大厅一样简陋,同样微微具有自愿刻苦的感觉。

“我们十点要开会。”她一面握住贾斯丁的手,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讲的英文与电子邮件里的相同。贾斯丁就让她讲英文。艾金森先生没有必要借着讲德文来凸显自己。

“你喝茶吗?”

“谢了,不用了。”

她从一张矮桌下拉出两张椅子,在其中一张坐下。“如果是跟盗窃案有关,我们真的没什么好说。”她提醒他。

“什么盗窃案?”

“不重要,偷走了几件东西。大概是因为我们东西太多了,现在没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她耸耸肩。“很久以前,上个礼拜。”

贾斯丁从口袋里拉出笔记簿,学莱斯莉的做法,放在膝盖上打开来。“是有关你在这里负责的工作,”他说,“本报正计划刊登一系列有关制药公司和第三世界的报道。主题为医药商人。探讨第三世界国家缺乏消费者权利的情形。重大疾病出现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则赚大钱。”他早已作好准备,让自己听起来很像记者,不过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成功。“‘穷人付不起医药费用,所以死路一条。这种情形还要持续多久?我们似乎有的是办法,却缺乏意志力’这一类的主题。”

让他惊讶的是,她咧嘴微笑起来。“你要我在十点以前回答这些简单的问题?”

“只要告诉我希波实际上的任务是什么,由谁来资助你们,汇款从哪里来,等等。”他以严肃的语气说。

她一面讲话,他一面在膝盖上的笔记簿上写字。她给他的东西,他料想应该是堂皇的宗旨,尽最大的能力假装边听边记。他心想,这女人在没有与特莎见过面的情况下成了好友与盟友,如果两人见了面,一定会彼此恭贺对方作出明确的选择。他心想,盗窃案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安装外交部所谓特殊产品的装置,而特殊产品只限成年人观看。盗窃案只是障眼法。他再度回想起以前参加保密训练讲习班的情形,也回想起全班一起参观卡尔顿花园后面地下室一间死气沉沉的实验室,学员可以抢先欣赏到安装超小型窃听器的地方,有哪些是最新最可爱的。花盆、灯座、天花板上的灯线盒、模铸品和相框已经不流行了,现在你能想到的地方,几乎全不放过,从波姬办公桌上的订书机,到她挂在门上的雪巴夹克都有可能。

他已经记下了他想写的东西,而她显然也说完了她想说的话,因为她这时站了起来,望着书架上一沓传单,寻找一些背景资料给他,借此开始打发他离开办公室,以免妨碍到她十点的会议。她一面搜寻着,一面心不在焉地谈到德国联邦药物局,斥之为纸老虎。另外,世界卫生组织拿美国的钱,她以轻蔑的口气接着说,拿人钱手软,因此世卫偏心于大企业,向往盈余,不喜欢带有激进风格的决策。

“去参加世界卫生组织的大会,结果看到什么?”她自问,一面递给他一大堆传单,“游说族。大药厂的公关,好几十个,每家大药厂大概有三四个人。‘来吃午餐,我们请客。来参加我们周休两日逍遥游。某某教授发表了一篇很精彩的论文,你看过吗?’而且第三世界没见过世面。他们没钱,没有经验。游说族用的是外交辞令,长袖善舞,轻而易举就能哄得第三世界一愣一愣。”

她已经说完,对着他皱眉头。贾斯丁正举起打开的笔记簿给她看。他让笔记簿靠近自己的脸,如此一来她就能一面看上面写的字,同时看到他的表情。他希望自己的表情兼具舒缓情绪与令人放心的作用。他左手空着,伸出左手食指以示警告。

我是特莎·奎尔的丈夫,我不信任你的这些墙壁。今天傍晚五点三十分可以在老城堡前见我一面吗?

她看了他写的字,视线越过他举起的食指,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而他这时则以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来填塞寂静。

“那么照你这么说,我们需要某种独立的世界组织,才有权力凌驾于这些公司之上,对不对?”他质问,口气具有不是故意的咄咄逼人,“从而降低他们的影响力?”

“对,”她回答,口气完全平静,“我认为你的点子很不错。”

他走过身穿翻领毛衣的女子,对她欣然挥手,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很适合记者的身份。“大功告成,”他对她说,“结束了。谢谢你的合作”——这样就没有必要打电话告诉警察贵单位有人假冒记者。

他踮脚走过教室,想以微笑再度引起又烦又累的老师的注意。“最后一次。”他对她承诺。不过只有小朋友在微笑。

在街上,那两个穿黑色雨衣戴黑帽的老人还在等着参加葬礼。在路边人行道上,有两个打扮保守的年轻女子坐在一辆奥迪汽车里研究着地图。他回到旅馆,突发奇想,询问柜台是否有来信。没有。回到房间后,他撕掉笔记簿内“肇事”的那一页,连下一页也不放过,因为钢笔墨水已渗到下一页。他在洗手盆里烧掉两页,开了抽风机消除烟味。他躺在床上想间谍是怎么消磨时间的。他打了个盹,然后被电话声吵醒。他拿起听筒,没忘记说“我是艾金森”。是打扫女工,“只是检查”,她说,“打扰到你了。”检查什么,拜托你行不行?不过间谍是不会说出这些话的。他们不会让自己很显眼,间谍会躺在灰暗小镇的白色床上等待。

比勒弗尔德的老城堡坐落于绿色高地,向下可以看到挂满云朵的丘陵。停车场、野餐长椅以及市立庭园散布在爬满常春藤的城墙周围。天气较暖和的时节,这里是小镇居民偏爱的地点,可以在绿树夹道的小径上漫步,可以欣赏花团锦簇的美景,可以在猎户餐厅享用啤酒午餐。不过在灰暗阴冷的月份,这地方有种云深不知处的气氛,这天晚上贾斯丁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就有这种感觉。他早到了二十分钟,侦察了一下,希望表现得很随意,探访了他选定的这个幽会地点。空荡荡的停车场建筑在城墙垛口之间,积了雨水。湿答答的草坪上竖立起警示牌,警告狗主人管好自己的狗。城墙垛口下方有张长椅,有两个围了围巾、身穿大衣的老兵直挺挺坐着,观察着他。他们是今天早上在等参加葬礼、头戴黑色霍姆堡毡帽的那两个老人吗?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我是犹太人吗?我是波兰人吗?你们德国用不着多久就会变成另一个无聊的欧洲国家吧?

通往城堡的路只有一条,他信步走着,维持在马路最高点处,以避开成堆的落叶。她到的时候,我会等她停好车,然后再招呼她,他决定就这么办。车子也有耳朵。不过波姬的车没有耳朵,因为她骑的是脚踏车。一眼看去,她活像女骑师的幽灵,催促着不情愿的神驹走过小山顶,而她的塑料斗篷在身后迎风扬起。她的荧光背带有如十字军东征时背的十字架。这幅幻影逐渐转变为血肉之躯,她既非长了翅膀的天使,也不是从战场来、喘气不止的信使,只是个身穿斗篷、骑着单车的年轻母亲。从斗篷探出的头不是一个,是两个。另一个头是她快活的金发儿子,绑在身后的儿童座椅上。以贾斯丁的非专业眼睛判断,大概有一岁半大。母子两人的画面在他看来感觉舒服极了,虽然很不协调,却又吸引人,让他不自觉大笑起来,笑得真诚、情感丰富、毫不做作,这是特莎死后他第一次大笑。

“你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准备,我怎么找保姆?”波姬问,对他的开怀大笑不太高兴。

“没错,没错!没有关系,很好。他叫什么名字?”

“卡尔。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要我跟你问好……你送给卡尔的大象吊饰让他乐翻天了……希望你的宝宝也能像卡尔一样好看。

他出示奎尔的护照给波姬看。波姬仔细察看,看了姓名、年龄、相片,一面不时抬头打量他。“你说她很waghalsig。”他说,看着原本皱着眉头的波姬转为笑容,一面将斗篷收起来,请他扶着脚踏车,让她能将卡尔从儿童座椅松开,然后放他到马路上。接着她解开座垫下的工具袋,转身背对贾斯丁,让他取下她的背包,里面有卡尔的奶瓶、一包脆吐司、备用的尿布,以及两个用油纸包起来的火腿芝士法国面包。

“你吃过饭了吧,贾斯丁?”

“不多。”

“那好,我们一起吃,我们就不会这么紧张了。”然后她以德文说,“小卡尔,别乱来哟。”

接着以英文说,“我们可以边走边吃。卡尔再怎么走也不会累。”

紧张?谁紧张?贾斯丁假装在研究山雨欲来的乌云,慢慢以脚跟为中心转身过去,头朝向天空。

他们还在那里,那两个坐得直挺挺的老哨兵。

“我不知道实际上弄丢了多少东西,”贾斯丁抱怨。他将特莎的笔记本电脑发生的情况告诉波姬。“我的印象是,你们两人之间的通信不只限于她打印出来的部分。”

“你有没有看到关于艾瑞奇的部分?”

“说她移民到加拿大。不过她还是为KVH效命。”

“她目前的立场你不清楚?她的问题呢?”

“她跟科瓦克斯吵过架。”

“科瓦克斯不算什么。艾瑞奇跟KVH吵过架。”

“到底吵什么?”

“岱魄拉瑟。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几种非常严重的副作用。KVH则认定没有。”

“他们怎么解决的?”贾斯丁问。

“目前为止他们只有破坏她的名誉和她的工作。”

“就这样?”

“就这样。”

他们继续走,不发一语,卡尔则在两人前方走走停停,不时弯腰捡拾烂掉的马栗,妈妈还得制止他放进嘴巴里。夜雾在绵延的山丘间形成了大海,他们身处的山顶则幻化成小岛。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还在进行当中。她已经被KVH开除,也被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的道式大学和大学医院的董事会解聘。她想针对岱魄拉瑟在一份医学期刊发表研究结果,不过她和KVH签的合约里有一项保密条款,因此KVH‘空’告她,也‘空’告杂志,一份也不准外流。”

“控告。不是空告,控告。”

“还不都一样。”

“这些东西你告诉过特莎吗?她听了一定很高兴。”

“当然。我告诉过她。”

“什么时候?”

波姬耸耸肩。“大概三个礼拜前吧,也许是两个礼拜。我们两人写的信也消失了。”

“你是说,他们害你计算机死机?”

“是被偷走了。那件盗窃案。我没有下载她的信件,也没有打印出来。所以……”

所以,贾斯丁也静静附和。“是谁偷的,你心里有没有底?”

“谁也不是。对大企业而言,不是谁的问题。大老板找小老板来,小老板找左右手来,左右手跟公司保安的‘卒’管讲,‘卒’管再跟副‘卒’管讲,副‘卒’管再跟他的朋友讲,他的朋友再跟他们的朋友讲。大企业的做法就是这样。不是大老板,不是小老板,不是左右手,也不是副‘卒’管。也不是企业。其实说起来,谁都不是。但还是偷走了。没有文件,没有支票,没有合约。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没有人在场。却还是偷走了。”

“警方怎么说?”

“噢,我们的警察是最勤劳的。如果丢了计算机,就跟保险公司讲,买个新的,别来烦警察了。你有没有见过婉哲?”

“只是在医院。她当时已经病得很严重。特莎曾写过关于婉哲的事给你吗?”

“说她是被毒死的。说罗贝尔和科瓦克斯去医院看过她,说婉哲的婴儿没死,不过婉哲却没撑过来。说是那药害死她的,或许害死她的是混合药物。也许她太瘦了,身体没有足够的脂肪来应付那种药。也许他们让她少吃一点药,她就有可能活过来。也许KVH能在把药卖到美国之前改进药效学方面的问题。”

“是她说的吗?是特莎说的吗?”

“当然是。‘婉哲只是其中一只小白鼠。我爱她。他们害死了她。特莎敬上。’”

贾斯丁已经开始抗议。拜托,波姬,艾瑞奇呢?如果负责研发该药的人之一艾瑞奇宣布该药不安全,当然会——

波姬打断他。“艾瑞奇喜欢夸大其词。去问科瓦克斯,去问KVH,拉若·艾瑞奇对岱魄拉瑟分子研发的贡献少得可怜。科瓦克斯是天才,艾瑞奇是她的实验室助理,罗贝尔是她们的催眠大师。由于艾瑞奇同时也是罗贝尔的女朋友,她的重要性也因此被放大了。”

“罗贝尔人在哪里?”

“不知道。艾瑞奇不知道,KVH也不知道——是说不知道——过去五个月来,他一直都隐身。也许他们连他也杀了。”

“科瓦克斯在哪里?”

“她到处跑。她跑得很勤,连KVH都没办法告诉我们她现在人在哪里,也不晓得将来会去哪里。上个礼拜她在海地,大概吧,三个礼拜前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通布图。不过明天或下个礼拜她会去哪里,就是个谜了。她的家庭住址自然也保密,电话号码也是。”

卡尔肚子饿了。他一会儿拿着小树枝在积水塘里乱画,一会儿又嚷着要吃东西。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波姬拿出奶瓶喂他。

“如果你不在这里,他会自己吃,”她骄傲地说,“他会拿着奶瓶边走边喝,像是小醉汉似的。不过现在有个伯伯在看,所以他要吸引你的注意力。”她说的话不知怎么的,让贾斯丁不由自主难过起来。“真的很抱歉,贾斯丁,”她喃喃说,“我怎么能那样讲?”不过她反应得很迅速很轻柔,贾斯丁这次竟然不必说“谢谢你”或“没错,我是很难过”或“你真好心”,或是其他毫无意义的客套话。现在每当有人认为不得不讲出难以说出口的话时,他已经学会搬出上述的客套话来应对。

他们继续走,波姬叙述窃案发生当天的情景。

“我早上到办公室——我同事若岚到里约去开会——那天本来是很平常的工作日。门锁得好好的,我必须跟往常一样开锁。一开始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重点就在这里。哪个贼偷完了会锁门?警方也问我们这个问题。不过我们的门确实是锁着,毫无疑问。办公室不太整洁,不过那也很正常。我们希波的人负责清理自己的办公室。我们没钱请人扫地,有时候自己也太忙或太懒。”

三个女人骑着单车经过,神情严肃,绕过停车场回来,骑过他们身边,然后往山下骑去。贾斯丁记得今天早上看过这三个骑单车的女人。

“我去察看电话。我们在希波有个录音机,一百马克就买得到的录音机,很普通,不过还是花了一百马克,却没人偷。我们在世界各地都有记者,所以没有录音机不行。里面的录音带不见了。惨了,我心想,那录音带有谁要?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找新的录音带。那边的计算机不见了。惨了,我心想,是哪个白痴搬走计算机,究竟搬到哪里去了?计算机很大,是双层结构的,但要搬走并不是不可能,因为有轮子。我们有个新来的女生,是实习律师,其实人还不错,但是刚来不久。‘早安,’我说,‘我们的计算机究竟哪里去了啊?’然后我们开始找。计算机、录音带、磁盘、文件、档案,全都不见了,而门全都锁得好好的。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小偷都没拿,钱箱里的钱也没偷,咖啡机也没偷走,收音机、电视、空的录音机也没偷走。小偷不是吸毒上瘾的人,不是职业小偷。对警方来说,他们也不是犯人。为什么犯人要锁门?也许你知道原因。”

“是想告诉我们。”贾斯丁经过长长的停顿才回答。

“什么?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我不懂。”

“他们也锁上了特莎的门。”

“拜托,解释一下。什么门?”

“吉普车的车门。他们杀了她之后,锁上吉普车的车门,这样土狼就不会吃掉尸体。”

“为什么?”

“他们是想警告我们,让我们害怕。他们在特莎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的信息正是如此。对象是她或是我。‘在此警告。别再继续进行你手边的事。’他们也寄过威胁要她性命的恐吓信,几天前我才发现。她从来没对我说过。”

“她可真勇敢。”波姬说。

她想起了法国面包。他们又在另一条长椅上坐下,吃着面包,卡尔则一面啃着淡烤甜面包一面唱歌,两个老哨兵则正眼也不看,大步走过他们,往山下走去。

“从他们拿走的东西中能不能看出什么迹象?还是说整批带走的?”

“是整批带走,不过却也看得出迹象。若岚说看不出迹象,不过他这个人很懒散。他老是懒散,他就像运动员一样,心跳只有正常人的一半,这样跑起来就可以比其他人快。可惜只有在他想快跑时才跑得快。如果有必要跑快,他才跑快。如果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就躺在床上。”“什么迹象?”他问。

她皱起眉头时很像特莎,贾斯丁注意到。那种皱眉方式,是职业上的谨慎态度。就如同与特莎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有去想办法终结她的沉默。

“你怎么翻译waghalsig这个词?”她最后问。

“躁进,好像吧。也许是盲勇。为什么要问?”

“这么说来,我也是waghalsig了。”波姬说。

卡尔想要妈妈背,她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贾斯丁因此得以安然坚持挑起这份负担。她解开背包,为他拉出肩带,等她满意松紧度了,才抱起卡尔放进去,叫他要对新的伯伯规矩一点。

“我比waghalsig还糟糕,我是百分之百的白痴。”她咬咬嘴唇,痛恨自己不得不讲出以下的话,“有人给我们送来一封信。上个礼拜,星期四,是从内罗毕用快递送来的。不是信,而是文件,共七十页,关于岱魄拉瑟。岱魄拉瑟的历史和状况与副作用,正面和负面都有,不过在死亡率和副作用方面多半是负面的。文件上没有署名。以各种科学观点来看,这是份客观的研究,不过以其他观点来看却有点疯狂。指名寄给希波,却没有指定要给谁。就只有希波。注明的是‘希波诸君敬启’。”

“用英文写的吗?”

“是用英文写的,但我觉得不是英国人写的。是打印出来的,所以不知道笔迹是什么样子。

里面很多地方提到上帝。你信不信教?”

“不信。”

“但罗贝尔很虔诚。”

毛毛细雨已经转变为时而豆大的雨滴。波姬坐在长椅上。他们来到一座儿童秋千,座位前还有横杆保护。卡尔想坐,所以抱他起来坐好,在后面推。他在和瞌睡虫对抗。一种如猫咪似的轻柔感降临在他身上。他的双眼半闭,面带微笑,贾斯丁则如着魔般谨慎地推着秋千。一辆白色奔驰车慢慢开上来,是在汉堡注册的车牌。车子开过他们,在积水的停车场绕了一圈,然后慢慢开走。男性驾驶员,身边有另一名男性。贾斯丁想起了今天一早出门时看到停在路边奥迪车上的两个女人。奔驰车开下山。

“特莎说你什么语言都会。”波姬说。

“并不代表我会用那些语言来表达意见。你为什么很waghalsig?”

“请你改用笨这个词。”

“你为什么笨?”

“我很笨是因为快递从内罗毕送来那份文件时,我一时兴奋打电话到萨斯喀彻温告诉拉若·艾瑞奇,‘亲爱的拉若,跟你讲,我们收到了一份文件讲岱魄拉瑟的历史,写得很长,没有署名,写得非常神秘,非常疯狂,非常具有可信度,没有地址,没有日期,我认为寄信的人是马可斯·罗贝尔。上面写了有关岱魄拉瑟混用其他药物导致的死亡率数据,对你的官司会很有帮助。’我很高兴是因为那份文件的标题其实是照她的名字来取的。标题是‘拉若·艾瑞奇医生说对了’。‘太疯狂了,’我告诉她,‘不过笔调很严厉,像是政治宣言一样,而且写得争论意味很浓,宗教意味也很浓,对罗贝尔具有很大的杀伤力。’‘结果证明是罗贝尔自己写的,’她说,‘他是拿鞭子打自己,那很正常啊。’”

“你有没有见过艾瑞奇?你认识她吗?”

“和我与特莎相识一样,是透过电邮认识的,所以我们是网友。那份文件说罗贝尔在俄罗斯待了六年,其中两年是在以前的共产党统治期间,四年是在之后的混乱时期。这一点我告诉拉若,不过她早就知道了。根据那份文件,罗贝尔是某些西方药厂的代表,负责游说俄罗斯的卫生官员,销售他们的西方药品。我告诉她,根据文件,六年之间,他先后跟八位不同的卫生部长打过交道。那份文件提到一个俗语,描述那个时代的现象,我正要转述给拉若听,结果她插嘴告诉我那个俗语怎么说,和文件里面写得一模一样。‘俄罗斯卫生部长来的时候开的是国产小车拉达,离开时开的是奔驰。’罗贝尔最喜欢讲这个笑话,她告诉我。对我们两人而言,这证实了作者的确是罗贝尔本人。这是他用来自我虐待的告白。我也从拉若那里得知罗贝尔的父亲信奉德国路德教派,非常笃信卡尔文教派的理念,管教非常严格,正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儿子怀有这么病态的宗教观念,以及他忍不住要告解的冲动。你懂医药吗?化学呢?懂一点生物学吧?”

“可惜我受过的教育有点贵了,学不到那些东西。”

“罗贝尔在他的自白里宣称,在代表KVH时,他靠着巴结和贿赂的方式取得岱魄拉瑟的合法销售许可。他描述出如何收买卫生官员,加速临床实验,买下药品注册登记字号,进口执照,及买通上下游所有官员。在莫斯科,花两万五千元就能买通最高意见领袖的支持。他是这么写的。问题是,你贿赂了一个人之后,也必须贿赂那些你没想打交道的人,否则他们会在嫉妒或憎恨之余诋毁你的东西。波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只是没有那么贵而已。在德国,影响力比较微妙,不过也不是非常微妙。罗贝尔曾写到一个很有名的场合,就是他替KVH包下一整架巨无霸喷气式飞机,载了八十位有头有脸的德国医生到泰国进行教育训练。”她一面转述一面微笑,“他们要接受的教育在出发的时候进行,形式是影片和讲座,也有白鲟鱼子酱和高级陈年的白兰地与威士忌。所有东西质量不是最高的就不用,他写道,因为优秀的德国医生很早就被宠坏了,他们对香槟已经提不起兴趣了。到了泰国,医生们可以自由行动,如果想要余兴节目,他们也可以提供,同时提供漂亮的伴侣。罗贝尔亲自安排一架直升机飞到某个海滩上空,从上面撒下兰花,而海滩上有医生和他们的伴侣在享受。回程就不需要接受进一步的教育了,所有医生都被教育完了。他们只要记得怎么开处方,怎么写学术论文就好。”

然而,尽管她的嘴巴在笑,这个故事却讲得很不自在,需要修正一下故事的冲击力。

“这并不是代表岱魄拉瑟是不好的药,贾斯丁。岱魄拉瑟是非常好的药,只是还没完成临床测试而已。并不是所有医生都能被诱惑,也不是所有制药公司都这么随便与贪心。”

她停了一下,知道自己讲太多话了,不过贾斯丁并没有打算制止她。

“现代制药业只有六十五年的历史,其中有好男人和好女人,也促成了人类与社会的奇迹,不过制药业整体的良心还没发展起来。罗贝尔写道,药厂背离上帝。他引用了很多圣经的典故,我看不懂,或许是因为我不了解上帝吧。”

卡尔在秋千上睡着了,贾斯丁把他抱起来,手放在他热腾腾的背部,轻轻地带他在柏油路上来回走动。

“你刚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电话给拉若·艾瑞奇的。”贾斯丁提醒她。

“对,可是我故意离题,因为我当时太笨,害我现在很不好意思。你抱得可以吗?还是换我来抱?”

“我还好。”

白色奔驰车已经停在山脚。两个男人还坐在里面。

“在希波,我们多年来都认定电话有人在窃听,我们还有点沾沾自喜。我们的邮件偶尔也会被检查。我们会寄信给自己,看着信件迟到,寄来时还变了样。我们经常幻想着发出错误的信息来误导Organy。”

“误导什么?”

“那是拉若用的字,是苏联时代的俄文,意思是国家机关。”

“我应该马上用起来才对。”

“所以我和拉若在电话上谈笑,答应立刻复印一份寄到加拿大给她,那时也许国家机关也听到了。拉若说很可惜她没有传真机,因为她花了太多钱请律师,还被限制进入医院的附近地带。要是她有传真机,现在也许就不会有问题了,她也会拿到一份罗贝尔的告白,就算我们手中那份不见了也没关系。一切都能够挽救。也许吧,一切都是也许,一切都没有证据。”“电子邮件呢?”

“她也没法用电邮了。她的计算机在她试图发表文章那天就像心脏病发作般死了,没有办法修复。”

她气得脸色发青,拼命压抑着怒火。

“结果呢?”贾斯丁催着她。

“结果我们的文件就没了。他们来偷走计算机、档案和录音带时,也一起偷走了。我打电话给拉若的时间是晚上,德国时间五点。我们通话结束时间大约是五点四十。她情绪激动,非常快乐。我也是。‘科瓦克斯听到这件事就有好戏看了。’她一直说。所以我们聊了很久,有说有笑,一直到昨天,我都没有想过要复印一份罗贝尔的告白。我把那份文件放在保险箱里锁起来。保险箱不大,却也能派上用场。小偷有钥匙。正如他们离开时锁上我们的门,偷走了文件后也锁上我们的保险箱。这些事情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很显而易见。此前,这些人根本不存在。老大想要钥匙的时候怎么办?他告诉手下去看看我们的保险箱什么牌子,然后打电话给制造保险箱的老大,请他叫手下做把钥匙给他。在老大的世界里,这些事情都很寻常。”白色奔驰车并没有开走。也许那也很寻常吧。

他们找到一间铁皮屋。里面放着一排排折叠躺椅,以链条绑起来,有如囚犯一般。雨滴在铁皮屋顶上乒乓作响,汇聚成小河流,流过他们脚边。卡尔已经回到母亲身上,躺在她胸前睡觉,头埋进她肩膀里。她撑开一把太阳伞,举在贾斯丁头上。贾斯丁坐在长椅上,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他弯下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之间呈祈祷状。加思的死,让我憎恨的就是这一点,他想起来,加思害我无法接受进一步的信息。

“罗贝尔正在写一部roman。”她说。

“小说。”

“Roman的英文意思是小说?”

“对。”

“好吧,他这部小说的快乐结局放在最前面。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医生,名叫艾瑞奇和科瓦克斯,她们是东德莱比锡大学的实习生。莱比锡大学附设一间很大的医院,她们在睿智的教授指点下作研究,梦想有一天能有重大发现,拯救全世界。没有人提到获利之神,除非获利的是全人类。莱比锡医院来了很多从西伯利亚回国的俄裔德国人,他们得了结核病。在苏联劳改营里,结核病传染率非常高。所有病人都很穷,所有人都发病,没有抵抗力,多数人都感染了病菌具有多重抵抗力的变种,很多人都快死了。他们什么事情都同意,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不会惹麻烦。所以自然而然的,这两个年轻女医生分离出病菌,制造出抗结核病药的雏形,加以实验。她们拿动物作过测试,说不定也找医科学生和其他实习生来做实验。医科学生都没钱,他们总有一天会当上大夫,自然很有兴趣参与此过程。负责她们这项研究的是一位Oberarzt——”

“资深医生。”

“小组的组长是一位资深医生,很热衷她们的实验。所有小组成员都希望得到他的赏识,所以全部人都参与了实验。没有人是坏人,没有人是犯人。他们全都是有梦想的年轻人,他们研究的主题很诱人,而病人也已经走投无路。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贾斯丁喃喃说。

“科瓦克斯有个男朋友。科瓦克斯身边一直都有男朋友,很多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是波兰人,是个好人,已婚,不过那也不要紧。他有一间实验室,在格但斯克,很小,很有效率,是智能型的。波兰男友为了表示对科瓦克斯的爱,同意她有空随时可以到他的实验室玩。她想带谁来都可以,所以她就带来她漂亮的朋友兼同事艾瑞奇。科瓦克斯和艾瑞奇作研究,科瓦克斯和波兰男友做爱,每个人都很高兴,没人提到获利之神。这些年轻人只想追求荣誉与光环,或许也有点想追求晋升。他们的研究产生了积极的结果。病人却还是一个接一个死掉,不过反正他们本来就快死了。有些本来快死的人却活了下来。科瓦克斯和艾瑞奇觉得很骄傲。她们写文章发表在医学杂志上,她们的教授也写文章支持,还有其他教授支持她们的教授,大家都很高兴,大家都互相恭喜,没有敌人,或者说尚未出现。”

卡尔在她肩膀上扭动。她拍拍他的背,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他微微一笑,再度入睡。“艾瑞奇也有个男朋友。她的丈夫姓艾瑞奇,不过他没办法满足她。这里是东欧,大家都结过婚。她男朋友的名字是马可斯·罗贝尔。他有份南非的出生证明,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荷兰人,居住在莫斯科担任药厂代理,自己当老板,不过也是企业家,能在生物科技领域中发掘出明日之星,加以剥削。”

“星探。”

“他年纪比拉若大了十五岁左右,我们俗话说他曾‘周游四海’,和她一样是个梦想家。他热爱科学,却从来没有成为科学家。他热爱医药,却没当过医生。他热爱上帝,热爱全世界,却也热爱强势货币和获利之神。所以他写道:‘罗贝尔年轻时是个信徒,崇拜基督教的上帝,崇拜女人,但是他也非常崇拜获利之神。’他的致命伤就是这个。他相信上帝却对他置之不理。我个人很排斥这种态度,不过言归正传,对于一个人道主义者而言,上帝可以拿来当做不人道的借口;人道主义是下辈子的事,获利就要趁现在。算了。‘罗贝尔拿走了上帝的智慧之礼’——我猜他是指那种分子——‘然后卖给魔鬼。’我猜他指的是KVH。然后他写道,特莎来沙漠找他时,他将自己的罪过全盘说给她听。”

贾斯丁突然坐直。

“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讲给特莎听?什么时候?在医院的时候?她什么时候去找的罗贝尔?什么沙漠?他讲的究竟是什么?”

“就跟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那份文件写得有点疯狂。他将特莎称呼为院长15‘院长前来沙漠拜访罗贝尔时,罗贝尔泪眼婆娑。’或许是梦吧,或许是寓言。罗贝尔现在已经在沙漠中悔改,他自称伊莱贾或是耶稣,我不清楚。听起来其实很恶心。‘院长打电话请罗贝尔对上帝负责。因此这次在沙漠会面,罗贝尔对院长解释他的罪过中最深层的本质。’他就是这样写的。他的罪过显然很多,我没办法记住全部。其中一个罪过是自我幻想,一个罪过是论述造假;之后也提到骄傲的罪过,好像吧;之后又提到懦弱的罪过。对于这个罪过,他一点也不肯宽恕自己,其实我看了很高兴。不过也许他自己也很高兴。拉若说他只有在告解或做爱的时候才会高兴起来。”

“他全部都是用英文写的吗?”

她点点头。“一会儿这段写得像是英文版的圣经,一会儿下一段又提出极为专业的数据,是关于精心策划设计的临床实验,也提到科瓦克斯与艾瑞奇之间的争辩,还有岱魄拉瑟与其他药物合用时会产生的问题。只有很懂得这些东西的人才知道得如此详细。我不得不对你承认,那个讲天堂与地狱的罗贝尔和这个罗贝尔比较起来,我比较喜欢后者。”

“他写的阿博特(院长),A是大写还是小写?”

“大写。‘我告诉院长的话,她全都记录下来。’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罪过,他杀了特莎。”贾斯丁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将视线锁定在斜躺沉睡的卡尔身上。

“也许不是直接吧,他写得很含糊。‘罗贝尔以背叛杀了她。他犯了犹大的罪过,因此他空手划破她的喉咙,将布卢姆钉在树上。’我把这些语句念给拉若听,问她:‘拉若,马可斯是说他杀了特莎·奎尔吗?’”

“她怎么说?”

“马可斯不可能杀掉他最大的敌人。他的苦闷之处就在这里,她说,苦闷的是身为一个具有良心的坏人。拉若是俄罗斯人,情绪非常低落。”

“可是如果他杀了特莎,他就不是好人了,对不对?”

“拉若发誓说不可能。拉若那边有很多他写的信。她只能绝望地爱着他。她听罗贝尔告白过很多次,这一次却没听到。马可斯对他自己的罪过非常得意,她说,不过他这人很爱慕虚荣,很爱夸大其词。他很复杂,也许有点精神异常,不过她爱他的原因就是这个。”

“可是,她却不知道罗贝尔人在哪里?”

“不知道。”

贾斯丁直直凝视着具有欺骗作用的黄昏夜色,却什么也看不见。“犹大没有杀任何人,”他反驳,“犹大只是背叛而已。”

“不过作用一样啊,犹大以背叛来杀人。”

再度盯着黄昏长时间地思考。“这里少了一个关键人物。如果罗贝尔背叛了特莎,他是把特莎出卖给谁?”

“这就不清楚了。也许是黑暗组织吧。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黑暗组织?”

“他在信上提到黑暗组织。我痛恨这种术语。他指的是KVH吗?说不定他知道其他的组织。”

“信上有提到阿诺德吗?”

“院长有位向导。在文件里,他是圣人。圣人曾在医院向罗贝尔疾呼,告诉他岱魄拉瑟是杀人工具。圣人比院长行事更为谨慎,因为他是医生,也比较能容忍,因为他经历过人性中的邪恶。不过艾瑞奇知道最多真相。这一点,罗贝尔很确定。艾瑞奇知道一切,因此禁止她开口。黑暗组织决心压下真相。因此才不得不杀害院长,将圣人钉在十字架上。”

“钉在十字架上?是阿诺德吗?”

“在罗贝尔的寓言里,黑暗组织拖走布卢姆,把他钉在树上。”

两人无话可说,都感到羞惭。

“拉若也说,罗贝尔酒量很像俄罗斯人。”她说,希望带来缓和的作用,不过贾斯丁不愿岔开话题。

“他从沙漠寄来,用的却是内罗毕的快递。”他反驳。

“地址是打印出的,运货单是手写的,包裹是从内罗毕的诺佛克旅馆发出。寄件人姓名很难辨认,不过我认为应该是麦肯齐。是苏格兰人的姓吧?如果包裹无法投递,就不会退回肯尼亚。应该会被销毁。”

“运货单上面应该有编号吧。”

“运货单粘在信封上。我下班时把文件放进保险箱前,先把文件放回信封,所以信封也跟着失踪了。”

“回头去找快递公司,他们会有副本。”

“快递公司没有那个包裹的记录。在内罗毕没有,在汉诺瓦也没有。”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拉若吗?”

雨点啪啪打在铁皮屋顶上,市区的橙色灯火在雨雾中膨胀、缩小,这时波姬从她的日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下一长串电话号码。

“她有一栋房子,不过很快就没了。要么你一定要到大学去问问,但你得小心点,因为他们很痛恨她。”

“罗贝尔是不是跟科瓦克斯上床,同时也跟艾瑞奇上床?”

“对罗贝尔来说并不是不寻常。不过我相信两个女人之间吵架的原因和房事无关,而是有关分子。”她停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他凝神看着远方,除了遥远的小山顶探出雨雾之外,其他没什么好看。“特莎经常写信说她很爱你,”她悄悄对着他偏开的脸孔说,“说得并不直接,因为没有必要。她说你是具有荣誉心的男人,有必要的时候你会挺身捍卫荣誉。”波姬准备离去。贾斯丁将背包递给她,两人合力将卡尔绑在儿童座椅上,系上塑料斗篷,让他熟睡的头从上部露出来。波姬半蹲在他面前。

“就这样吧,”她说,“你走回去吗?”

“我走回去。”

她从夹克里拉出一个信封。

“罗贝尔的小说,我就只记得这么多。我写下来给你的,我的笔迹非常难看,不过你应该能看懂。”

“你真的很好心。”他将信封塞进雨衣。

“那就走好吧。”她说。

她本来想握贾斯丁的手,却改变主意,在他嘴边亲了一下。因为手扶着脚踏车,这一吻是表达亲近之意的道别之吻,亲得严肃、刻意,也必然很笨拙。随后贾斯丁帮她扶脚踏车,让她在下巴上扣住贝壳形安全帽的扣环,这才跨上座椅,往山下骑去。

我走着。

他走着,保持在马路中间,看着两旁越来越暗的杜鹃丛。每隔五十米亮着一盏水银灯。他扫视着水银灯之间的黑地。夜晚的空气带有苹果的香味。他走到山脚,走向停在一旁的奔驰车,在距离引擎盖十码的地方经过。车上没有开灯。两个男人坐在前面,不过从没有动作的侧影来判断,这两人和刚才开车上山下山的两人不一样。他继续走着,车子后来超前。他不去理会,不过在想像中,车上的人并没有忽略他。奔驰车来到十字路口,左转。贾斯丁向右转,朝着小镇的微光走去。出租车经过身边,司机对他喊叫。

“谢谢,谢谢你,”他扯开嗓门响应,“我比较喜欢走路。”

对方没有响应。他现在走在人行道上,靠着外缘走。他又走过一个路口,走进一条灯光很亮的小街。双眼无神的年轻男女弯腰站在门口。几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站在街角,举起手肘,正在打移动电话。他又过了两条街,看到旅馆就在前方。

旅馆大厅一如往常,在晚间陷入混乱,逃也逃不掉。一个日本代表团正在登记,照相机的闪光灯到处闪烁,门房则将昂贵的行李推进惟一的电梯。贾斯丁乖乖排队,脱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将波姬的信封藏在里面的口袋。电梯下来了,他往后站,让女士先进入。他搭到三楼,是惟一下电梯的人。丑陋的走廊两排灯光昏黄,让他想起乌护鲁医院的情景。每个房间都传出电视机音量大开的声响。他自己的房间是311,房门钥匙是平坦的塑料片,上面印了一个黑色箭头。电视机竞相比大声,喧嚣声让他很恼火,很想找个人诉苦。这么吵,我怎么写信给汉姆?他走进房间,将雨衣摆在椅子上,看到原来大声吵闹的正是自己房间的电视机。一定是负责打扫的小姐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打开,离开时懒得关掉。他往前走向电视机,播放的节目是他特别厌恶的一种,一个衣服半穿半脱的歌手对着麦克风以最大音量对一群青少年咆哮,青少年则听得手舞足蹈,画面上亮眼的雪花四处飘落。

灯光熄灭之前,贾斯丁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个:屏幕上亮亮的雪花纷纷落下。一片漆黑降临在他身上,感觉到自己遭到重击,同时也被捂住口鼻。有只人类的手臂将他的双臂钳制在腰际,一团粗布塞进他的嘴巴。他的双脚也被人以打橄榄球的阻截手法抓住,垮了下去,他认定自己是心脏病发作。他的理论获得证实是在第二击,这一次命中腹部,击倒了他最后一丝气息,因为当他试图喊叫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嗓音,没有呼吸,而嘴巴被布团塞住。他感觉到膝盖抵住胸口。有东西勒紧了他的喉咙,他认为是绳套,心想这下子要被吊死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影像,是布卢姆被钉在树上的模样。他嗅到男性润肤液的味道,回想起伍德罗的体味,试着回想嗅着伍德罗的情书时,是否也闻到相同的气味。短暂的一刻里,他的回忆中少了特莎,这是很罕见的情况。他躺在地板上,侧身躺在左边,刚才击中腹部的东西又用力击中他的下体。他的头被罩住,不过还没有人将他吊起来,而他仍然侧躺着。嘴巴里的东西让他呕吐出来,但是他无法将呕吐物从口中吐出,因此秽物流下喉咙。有人用手将他翻身,让他面朝上,将他的双手伸展开来,指关节碰触地毯,手心向上。他们想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和阿诺德的下场一样。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将贾斯丁钉在十字架上,或者是时机未到;他们固定住他的双手,同时扭转,让他痛苦得难以形容,手臂、胸口,以及双腿的所有地方和下体,都痛楚难耐。拜托,他心想,不要对付我的右手,不然我怎么写信给汉姆?他们一定是听见了这个祷告,因为痛苦停止,他听见男性的声音,是德国北方口音,或许是柏林人,受过良好教育。那人下令把他翻身侧躺,将双手绑在背后,有人照做。

“奎尔先生,听得见吗?”

同样的嗓音现在用英文问话。贾斯丁并没有搭腔,不过他并不是缺乏礼貌,而是因为他设法吐出了口中的布团,却再度呕吐,秽物在头罩下的脖子上爬行。电视机的声音逐渐变小。“够了,奎尔先生。你给我住手,懂吗?不然你会落得跟你老婆一样的下场。听到了没有?你还想吃更多苦头吗,奎尔先生?”

他第二次提到奎尔时,有人再次猛力踢他的下体。

“或许你耳朵有点聋,我们就留给你一张小字条好了,放在你床上。你醒过来后,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好好记住。然后回英国去,懂了吗?别再乱问问题了。你回家,当个乖乖的小朋友。下一次,我们就用杀掉布卢姆的方法宰了你。那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听到了吗?”

又踢了下体一下,不懂也不行。他听见门关上。

他独自躺着,有他专属的漆黑和他自己的呕吐物。他侧躺在左手边,膝盖顶到下巴,双手被绑在背后,头盖骨里面因全身剧痛而产生灼热感。他在黑暗中呻吟,对着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部队点名——双脚、小腿、膝盖、下体、肚子、心脏、双手——就算不太对劲,也证实全员到齐。他扯动身上的绳索,感觉似乎滚进火烫的煤炭堆里。他再度静静躺着,心中亮起一丝自觉,让他有战胜的喜悦。他们对我下手,我却仍然保持自我。我有气质。我有能力。在我内心,有个没人碰触得到的人。如果他们现在掉头回来,刚才的事情全部重新来过,他们也绝对没办法碰触到我内心的这个人。我已经通过我一辈子都在躲避的磨炼。我是痛苦学院的毕业生

随后,不知是痛苦减轻了还是获得老天之助,因为他打了个盹,闭紧嘴巴,在湿臭的头罩形成的黑暗中以鼻子呼吸。电视机还开着,他听得见。如果他的方向感正确,他正对着电视机。不过头罩一定是双层织布,因为他只能看见一丁点闪光,然后在双手付出重大代价后,他转身朝天躺着,没看见天花板有任何灯光的迹象,只不过他记得当时走进房间后曾顺手打开电灯,而折磨他的人离开时,他也不记得听见关灯的声音。他滚到侧躺的姿势,恐慌了一阵子,等待自己内心较为坚强的一面重新占据上风。想想办法啊,你动动你的呆头脑,他们惟一没动手折腾的,就是你的头部。为什么他们没动手?因为他们不想让事情闹大。换句话说,不管是谁派他们来,都不希望事情闹大。“下一次,我们就用杀掉布卢姆的方法宰了你。”这一次不行,就算他们多想宰他也不行。所以我尖叫出来,我真的有吗?我在地板上翻滚,到处踢着家具,踢着墙壁,踢着电视机,表现得像是疯子,直到有人认定隔壁不是两个打得火热的情侣正进行无法收拾的SM大战,而是一个遭到捆绑毒打的英国人,头上还被罩了一个布袋。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外交官,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勾勒出上述情况的后续发展。旅馆打电话报警。警方找我作笔录,打电话给本地的英国领事馆,换言之就是汉诺瓦,如果外交部在这里设有办事处的话。值班代表走进来,为了这通电话打断晚餐而气急败坏,竟然要他过来探视又一个亟待援手的英国公民,而他的直接反应是察看我的护照——是哪一本不太重要。如果是艾金森的护照就有了问题,因为那本是假的。打一通电话到伦敦就知道了。如果是奎尔的护照,问题又不一样了,不过可能发生的结果大致相同:在没有选择余地之下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伦敦,机场则有一组不太乐意的欢迎回家委员会等着接机。

他的双腿没有被绑住。直到现在他都不愿意张开来。他张开双腿,下体和肚子如着火般剧痛,大腿和小腿则迅速跟进。不过他绝对是能张开双腿,也能再度让双脚彼此接触,听见鞋跟发出声响。他因此大胆起来,采取断然措施,翻滚到面朝地板的位置,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随后咬紧双唇,以便他不会再尖叫出来。

但是他还是很固执地趴着。他小心不打扰到两旁客房的邻居,开始耐心地设法解开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