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桑迪·伍德罗这时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不过一直到深夜他都还很清醒,在高级专员公署尽忠职守,反复推敲斟酌明天办事处会议时的表现。将演说内容向上推,推向大脑负责公事的部分,然后往下压,压到另一部分去思考,如同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拖着他走过喧嚣叫骂的鬼魂之间,强迫他喊得比他们大声:你不存在,你只是一连串随机出现的事件;你也和波特·科尔里奇的行为完全无关。波特突然携妻带女返回伦敦,理由很可疑,只推说临时决定请返乡假,为萝西找个特殊学校。

有时候,他的思绪全然断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处理具有颠覆意味的事务,如双方同意离婚,吉妲·皮尔逊或是商业组新来的叫做塔拉什么的女孩,哪一个比较合适作为终身伴侣,如果可以的话,两个儿子会比较喜欢哪一个。要么就是,事过境迁后,独行侠的生活是否比较适合他,梦想与他人联系却半个也没有,看着梦想逐渐从手边远去。尽管有这些想法,在他开着锁上门窗的车子回家的路上,仍能再次以忠诚的一家之主与丈夫身份看待自己——好吧,私底下仍公开接受建议,有哪个男人十全十美?——最重要的是重回那位彬彬有礼、高壮结实、头脑清楚的军人之子身份,是格洛丽亚多年前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因此他走进家里时感到很惊讶,更别说是受到了伤害,竟然发现格洛丽亚没有运用心电感应预料到他的善意,没有等他回家,竟让他自己在冰箱里翻找吃的。再怎么说,可恶,我好歹也是代理高级专员。就算是在自己家里,好歹我也有权获得一点尊重。

“有没有什么新闻?”他抬头以可悲的口气问她,一面吃着冷牛肉,气氛孤单得毫无庄严可言。

餐厅的天花板是一块单薄的水泥板,同时也是他们卧室的地板。

“你难道在店里没有收到新闻?”格洛丽亚以咆哮回敬。

“我们又不是整天坐在那里听收音机,如果你是想这样讲的话。”伍德罗回答。他暗示格洛丽亚的确有这种想法。他再度等着回应,叉子停留在嘴唇与餐盘的途中。

“他们又在津巴布韦杀了两个白人农夫,如果算是新闻的话。”信号显然中断之后,格洛丽亚宣布。

“我没听说啊!整天都是那个该死的佩莱格里在盯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劝劝莫伊去阻止穆加贝?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劝莫伊去阻止莫伊,这是刚才问题的答案。”他等待着,“你真可怜,亲爱的。”他却只听到保护性的沉默。

“其他呢?”他问,“没有其他新闻了吗?”

“应该会有什么样的新闻?”

这娘儿们脑筋短路了是吗?他闷闷不乐地想像,再帮自己倒杯红葡萄酒。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她那个丧妻的情圣回英国去后,她就一直像病牛一样在家乱晃。不陪我喝酒,也不陪我吃饭,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另外那档事也都不做,其实那档事本来她就做得不情不愿。现在连妆也很少化了,令人惊讶。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格洛丽亚没有听到消息。至少总算有这么一次让他知道她没听过的事。伦敦方面获得热门消息时,很少能够暂时压下来,因为信息司总有白痴会在双方敲定的期限前对媒体说三道四。如果他们能在明天早上之前按兵不动,他就能赶在其他人之前行动,而这正是他要求佩莱格里做的事。

“这是士气的问题啊,伯纳德,”他当时警告佩莱格里,以他最佳的军人口气,“这边有两三个人听到会很难过。我希望能亲自对他们宣布,特别是波特不在的时候。”

再怎么说,能提醒他们现在谁当家,也是一件好事。提高警觉却保持镇定,这样的个性是他们在寻找明日之星时的条件。自然也不能大作文章,让伦敦自行注意到,波特不当家、不去烦恼每个小细节时,公事处理得那么顺畅,这样不是更好?

若要他老实讲,这种“他们要这样做还是那样做”的对峙形势非常难熬。或许格洛丽亚情绪低落的原因正是如此。再往前走一百码,就是高级专员公馆,已安排工作人员随时待命,奔驰车停在车库里,却没有国旗飘扬。波特·科尔里奇,我们缺席的高级专员。小的我呢,则在这里做科尔里奇的工作,比科尔里奇本人做得还好,夜以继日等着好消息,看看代理字样是否能去除,正式接下官职,成为完全授权的接班人,其他附属事物也随之而来——公馆、奔驰车、私人办公室、米尔德伦、额外三万五千英镑的津贴,往骑士之阶再靠近几步。

然而,这其中有个重大障碍。外交部传统上不太愿意在任晋升。他们比较喜欢先调回总部,收拾行李到别的地方再上任。当然了,例外还是有,只不过并不多见……

他的心思飘回格洛丽亚。伍德罗夫人:这会使她的心情好转。坐立难安,她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更不用说闲来无事做。早知道就让她多生几个,让她忙不过来才对。如果她进驻专员公馆,她一定闲不下来。一个礼拜能空下一个晚上,就算她走运了。也会变得很爱吵架。上个礼拜为了一点小事如布置低地,跟朱马吵得脸红脖子粗。就在星期一,虽然他从来没有梦想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她竟然跟超级大贱女爱莲娜闹翻了,开战理由不明。

“亲爱的,是不是为何时请爱莲一家来吃晚餐烦恼呢?”他颇具骑士风范地建议,“我们有好几个月没和他们痛快玩了。”

“如果你想请他们来,就开口问啊。”格洛丽亚以冰冷的口气建议,所以他就没有开口问过。然而,他感觉有所失落。缺少女性朋友的格洛丽亚,就如同机器少了齿轮一般。她竟然与天真的吉妲·皮尔逊订下某种形式的停战协议,让他一点也没法获得安慰。不过两个月前,格洛丽亚才不把吉妲当做一回事。“贱民的女儿接受英国教育,学我们讲话,穿得像是托钵僧似的,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为伍?”她在伍德罗听力范围内对爱莲娜说,“那个叫奎尔的女人啊,把她带坏了。”结果呢,如今那个叫奎尔的女人死了,而爱莲娜也被放逐了。打扮得像(托钵僧)的吉妲帮格洛丽亚报名,要带她去参观基贝拉贫民窟,沿途有人解说。吉妲宣传说打算帮她在救济单位中找份义工的工作。吉妲本身的行为已经造成伍德罗的严重关切,在这个关头却又将格洛丽亚扯进去。

首先是她在葬礼时的表现。倒是没有人硬性规定葬礼时应如何表现,没错。然而,伍德罗认为她表现得太过头了。除此之外,有段时间她哀悼得过度积极,在办事处如幽魂般走动,表明不希望与他的视线接触,而之前他还把吉妲当做是——怎么说呢,候选人吧。接着在上个星期五,她请一天假,也不稍作解释。她是办事处的新进员工,资历也最浅,照理说还没有资格临时告假。然而,他秉持善良的心对她说,“好吧,吉妲,应该没问题吧,只是,别把他累垮了”——没有骚扰之意,只是已婚的年长男性开开漂亮小女孩的玩笑,毫无恶意。话说回来,如果美貌能置人于死地,他早就陈尸她脚下了。

他特准给吉妲的假,她拿去做什么了?准假时他也没顺带要她做什么。搭包机到该死的图尔卡纳去,随机还有十几个自行组织起来的特莎·奎尔后援会女性成员,到特莎和诺亚遇害的地方献上花环,打鼓吟唱诗歌!伍德罗最早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在星期一早餐时翻开《内罗毕标准报》看到照片,吉妲站在中间,两旁各有一个身型庞大的非洲妇女。这两个人他隐约记得在葬礼时看到过。

“吉妲·皮尔逊,我懂啦。”他看后哼了一声,把报纸推给餐桌另一边的格洛丽亚,“我是说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人死了就应该埋葬,不是每隔十分钟就挖出来一次嘛。我一直认为她是在为贾斯丁扛火把。”

“要不是要见意大利大使,我就坐飞机跟她们一起去了。”格洛丽亚说,口气带有点滴责难之意。

卧室灯灭。格洛丽亚假装在睡觉。

“各位女士先生,请就座好吗?”

楼上传来电钻的呜咽声。伍德罗派米尔德伦去制止,自己则表面上显得在忙着处理桌上文件。呜咽声停止。伍德罗慢慢抬头,发现大家聚集在他面前,包括喘不过气来的米尔德伦在内。蒂姆·多诺霍和助理希拉也被破例请来露脸。没有高级专员出席,恐怕叫不动所有员工,因此伍德罗坚持人员全数都要到齐。因此连国防与兵役随员和商业组的巴尼·龙恩也出席,还有可怜的莎莉·艾肯,讲话时有口吃的毛病,容易脸红,是从农渔业部暂调过来的。他注意到,吉妲站在她习惯站的角落。自从特莎去世后,她尽可能让自己隐形。惹伍德罗不高兴的是,她脖子上还披着那条黑丝巾,让人回想起围在特莎脖子上那条沾有血迹的布条。她以斜眼瞟过来,是在挑逗,还是表示轻蔑?欧亚混血儿长得那么标致,表情是什么,怎么分辨得出来?

“各位,恐怕有坏消息要宣布。”他以轻松的口气开始说,“巴尼,麻烦你帮我带上门,照美国人的讲法。别带过来给我啊,锁上就行了。”

笑声——不过带有忧虑。

他依计划开门见山,正面处理,我们都是专业人员,该做的躲不掉。但是代理高级专员的举止有点默然勇于承担的意味,他先瞄一眼笔记,然后以铅笔钝的一头敲着它们,双肩向前倾,接着才对众人开口。

“今天早上,我有两件事情要跟各位报告。第一件事要等到英国或肯尼亚媒体报道后才准许发布。今天中午十二点,肯尼亚警方将针对阿诺德·布卢姆发布通缉令,理由是谋杀特莎·奎尔以及司机诺亚。肯尼亚警方已经与比利时政府联络上,会事先通知布卢姆的雇主。由于苏格兰场参与办案,所以我们提早获得消息,苏格兰场会将档案交给国际刑警。”

惊爆消息后,几乎听不到椅子吱嘎声。没人抗议,没人瞠目结舌。只有吉妲神秘的双眼最后锁定在他身上,不知是仰慕他还是仇恨他。

“我知道这个消息会让各位大为震惊,特别是对认识阿诺德喜欢阿诺德的人来说。如果希望对你们的另一半通气的话,我允许你们私下进行。”脑海突然闪现格洛丽亚。她一直到特莎遇害前,都还对布卢姆不屑一顾,认为他是个高级男妓,不过现在却很奇怪地关心起他的安危了。“我自己也无法装做高兴。”伍德罗承认,自己也成了不漏半点口风的低调高手。

“当然和平常一样,对媒体简单解释动机。特莎与布卢姆的关系会被炒作得片甲不留。如果抓得到他,审判也会闹得很大。因此从本署的观点来看,这个新闻可说是糟糕透顶。现阶段我对证据的可信度一无所知。据说是铁证如山,只是警方的说法总是这样,对不对?”同样在话里夹带一点幽默,“有没有问题?”

显然是没有。这条新闻似乎让大家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连昨天晚上就得到消息的米尔德伦,这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抓抓鼻头止痒。

“第二件消息与第一件无关,却更为敏感。没有知会我,不准通知另一半。有必要时,需选择性地告知资历较浅员工,条件是必须严加管制。必须由我个人核准,或是如果高级专员回来,必须由他核准。请勿擅自做主。讲到这里有没有问题?”

没有。这一次多了期望的点头,而不只是像牛一样盯着看的目光。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而吉妲的眼睛更是寸步不离。我的天啊,假设她爱上了我:我怎么脱身啊?他接着思考下去。当然!难怪她要对格洛丽亚补偿!一开始她追的是贾斯丁,现在换成我!她喜欢追夫妻档,除非妻子同意,否则难以心安!他摆正念头,重新以具有男人味的口气播报新闻。“我极为难过,必须向各位报告,同事贾斯丁·奎尔已经行踪不明。你们大概知道他抵达伦敦的时候拒绝接受我方的迎接,推说宁愿自己独行等等。他到伦敦后的确跟人事处主任见过面,同一天也与佩莱格里见面吃午餐。两人都描述他为神情沮丧,闷闷不乐,具有敌意,可怜的家伙。上级为他安排了庇护所,提供心理辅导,都被他婉拒。结果他失踪了。”

伍德罗现在偷偷喜欢的,却换成了多诺霍,不再是吉妲了。在刻意的安排下,伍德罗的眼光当然没有停在他们两人之上。他的视线佯装飘移在笔记和办公桌之间的半空中。不过实际上,他将焦点放在多诺霍身上,一面以越来越笃定的信心说服自己,贾斯丁叛逃一事,多诺霍和骨瘦如柴的希拉再度事先获得过警告。

“贾斯丁抵达英国的同一天,更确切的说法是同一个晚上,他寄出一封不甚真心的信给人事主任,说他即将休假去处理妻子的事务。他用的是普通邮件,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远走高飞。等到人事处采取行动加以制止时——是为了他好,我在此补充说明——结果他已经从大家的雷达上消失了。从迹象显示,他花了相当大的工夫隐藏行踪。我们追踪到厄尔巴岛,特莎在岛上有财产,不过等到外交部追查过去,他早就离开。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不过我们怀疑过几个地方。他当然没有正式提出请假的申请,外交部则扛起责任,希望以最合适的安排帮助他重新站起来,帮他安插在一个能疗伤一两年的地方。”他耸耸肩暗示这个世界好心没好报,“不管他在做什么,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而且他显然不是为我们打拼。”

他以阴郁的眼神瞥了一眼听众,然后回到笔记。

“这件事部分内容有保密上的顾虑,所以我显然无法跟各位分享,因此外交部更加担心他接下来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出现。他们很有风度地为他担忧,而我也确定在场所有人也一样。他在这里上班时,表现得很得体,很有自制力,在丧妻之痛打击之下似乎整个人都垮了。”他讲到困难的部分,不过他们全都铁了心准备接受,“专家那里传来各种读数,从我们的观点来看,没有一种令人高兴。”

将军之子继续以英勇的姿态前进。

“根据解读心理的聪明人士指出,一种可能性是贾斯丁拒绝接受事实。换言之,他拒绝相信妻子死亡,现在跑去找她。听来令人心酸,不过我们要注意的是一个暂时精神失常的人脑中的逻辑。我们希望是暂时的现象。另一种理论,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各占一半,他是去寻仇,希望找到布卢姆报复。看来佩莱格里在毫无恶意之下,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布卢姆有杀害特莎的嫌疑。或许贾斯丁相信了这种说法,拔腿就去。很难过。实在令人非常难过。”

伍德罗自己的观点永远在变动,一时之间,他成了这种难过之情的化身。他是充满爱心的英国公务员。他是罗马大法官,判决时温吞,判刑时更加温吞。他是熟稔世间事务的人,从不惧怕困难的决定,却决心让自己最灵敏的直觉主宰一切。由于自认表现精彩,一时胆大起来,觉得可以自由随兴发挥。

“身处贾斯丁状况的人,其实经常有其目的,而他们本身或许没有察觉出来。他们像是飞机设定为自动驾驶的状态,等待借口来做出无意识间已经计划进行的事。有点像是自杀。如果有人开了一点玩笑,结果呼的一声,触动了扳机。”

他是不是讲太多了?讲太少了?他是不是偏离了主题?吉妲摆一张臭脸给他看,活像愤怒的预言家,而多诺霍苍老昏黄的眼睛后面隐藏了伍德罗无法解读的信息。轻蔑?愤怒?或者只是永远都带有的那种神态,那种与你目标不同、出身不同、退路不同的神态?

“不过,贾斯丁目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最有可能的理论,也是与现有证据最符合的一个,也是外交部心理医生支持的理论,是贾斯丁走上了阴谋之路,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如果无法面对现实,就幻想出一个阴谋。如果无法接受母亲因癌症病死,那就怪罪主治医生,也怪罪外科医生,也怪罪麻醉师,也怪罪护士。因为这些人站在同一阵线。而且偷偷联合起来解决掉她。这种想法,似乎正是贾斯丁看待特莎凶杀案的想法。特莎不只是遭到先奸后杀,特莎是跨国阴谋的受害者;她不是因为年轻貌美又运气太差才死于非命,而是因为他们要她死。至于他们是谁——恐怕就要靠各位自己来诠释了。有可能是你家附近的蔬果商,或是前来按门铃推销杂志的救世军女士。他们全都有份,他们全都阴谋杀害特莎。”

传出零星尴尬的笑声。是他讲得过火了,还是他们表示认同?振作一点。你离题了。

“或者依贾斯丁的立场来看,凶手可能是莫伊的手下,是大型企业,是外交部和我们在场的各位。我们全都是敌人,全是共谋者。贾斯丁是惟一知道这点的人,这也是他疑神疑鬼的一部分。在贾斯丁的眼里,受害的人不是特莎,而是他自己。如果你设身处地为贾斯丁着想,你的敌人是谁,要看你最后听信的是谁,最近看到的是哪本书,哪份报纸,看过哪部电影,当时心情怎样。凑巧的是,我们听说贾斯丁酒喝得很凶,只是我认为他在这里上班时并无这种恶习。佩莱格里说中午请他在俱乐部吃饭,结果花掉他一个月的薪水。”

又传来零散紧张的笑声,几乎每个人都笑了,除了吉妲之外。他继续以溜冰的美姿说下去,一面欣赏自己的步法,在冰上画出图形,旋转、滑行。你生前最痛恨的,就是我这一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特莎,一面踮脚尖旋转,然后回到她身边。就是这种声音才拖垮了英国,我们共舞时你以调皮的语气说,就是这种声音炸沉了一千艘战舰,而这些战舰全是我们的海军。好好笑。小女生,你现在给我仔细听这个声音。听听我巧妙撕毁你丈夫的名誉,要感谢的是佩莱格里,以及我待在外交部最诚实的信息司接受洗脑的五年光阴。

一阵恶心感袭上心头,因为一时之间他痛恨自己相互矛盾的本性中每副没有感情的面具。就是这种恶心感,他本来有可能借口逃出办公室,推说要打一通紧急电话或是内急,或是只是暂时逃避自我;或是让自己踉踉跄跄回到这张办公桌,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公家蓝色信纸,以宣布爱慕之情和鲁莽的承诺填满内心的空虚。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他一边讲话一边想。是谁造就了现在的我?是英国吗?还是我父亲?是我上的学校吗?还是我那个被吓坏了的可悲母亲?或是为祖国撒了十七年的谎所造成的?“我们都到了一个年龄,桑迪,”你好心告诉我,“童年已无法拿来当做借口。以你的情况来看,你的问题是,那个年龄会是九十五左右。”他继续说下去。他又变得伶牙俐齿了。

“贾斯丁究竟是幻想出什么样的阴谋,而我们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们在高级专员公署的人,我们是否跟共济会成员站在同一阵线,或是跟耶稣会信徒,或是跟三K党,还是世界银行。这一点,我恐怕就无法说明了。我能告诉各位的是,他人在外面跑。他已经含沙射影作出几项严重的指控。他说话的可信度仍旧非常高,个性仍旧非常随和——一直都是,现在完全有可能的是,明天或是三个月后,他会找上门来。”他再度集中精神,“到那个时候,各位——不管是集体或是个人——都必须接受指示行动。对不起,这不是要求,吉妲,这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不论你个人对贾斯丁的感情如何,相信我,我也不例外,他做人温柔、亲切、慷慨,我们全都清楚。不管是白天、晚上,不论是几点,他一出现,务必通知我。波特回来的话请通知他。或者——”瞥他一眼——“迈克·米尔德伦。”他差点说成小米德,“如果是晚上,立刻通知公署值班警察。在媒体或警方或任何其他人找到他之前,先通知我们。”偷偷观察吉妲的双眼,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深邃,更加有气无力,多诺霍的双眼病态更重,粗鄙的希拉的双眼则与钻石同等坚硬,一眨也不眨。“为了方便起见,也为了保密,伦敦方面帮贾斯丁取了个代号——荷兰人,取自《漂泊的荷兰人》。如果碰巧的话,机会是微乎其微啦,不过这个人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手里有花不完的钞票,如果碰巧遇见他的话,不管是直接、间接、听说或是其他方式,或是已经跟他接触过,为了他着想,也为我们大家着想,请拿起电话,不管你身在何处,请说,‘是有关荷兰人的事,荷兰人正在做这或做那。我收到荷兰人的来信。他刚才打电话或传真过来。或是寄电子邮件过来。他正坐在我前面的扶手椅上。’是不是完全听懂了?有问题请发问。什么问题,巴尼?”

“你刚才说‘含沙射影作出严重的指控’。对象是谁?有什么好含沙射影的?”

这是危险地带。这一点,伍德罗在波特·科尔里奇的加密电话上与佩莱格里讨论良久。“有迹可循的地方似乎少之又少。他对制药之类的东西很着迷。就我们所能推测的是,他说服了自己,某种药品的厂商,以及发明者,都涉及特莎的命案。”

“他以为特莎的喉咙没有被划破吗?尸体都看到了哪!”讲话的又是巴尼,语气里表现出作呕的感觉。

“有关药品的事,恐怕要追溯到她住院那段不快乐的时光。那药害死她的孩子。阴谋理论就是从这里开始。特莎向厂商申诉,结果厂商连她也一起干掉。”

“他危险不危险?”多诺霍的希拉问,据猜测是借此展现给所有在场人士看,她的所知并没有比其他人多到什么地步。

“他是具有危险性。那是伦敦方面的看法。他的主要目标是生产毒药的制药公司。解决之后,就将箭头指向开发药品的科学家。然后目标对准负责经销的人,换言之就是在内罗毕的进口商,也就是三蜂之家,所以我们可能有必要警告他们。”多诺霍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容我重申,我们的对手是外表理性而镇定的英国外交官。别以为是什么头发沾了灰,穿了黄色吊带,还口吐白沫的疯子。外表上,他是我们全都记得又喜爱的老兄,谈吐圆滑、衣装整齐、相貌堂堂、有礼到吓人的地步。然后他开始对着你大喊什么世界级的阴谋,害死了他的儿子和老婆。”语气暂停。在心中暗暗记下——天哪,这男人还真有种啊!“悲剧一桩。比悲剧还惨。我认为所有接近他的人一定都有同感。不过,正因如此,我不得不大声疾呼,别动感情,拜托。如果碰到荷兰人,请立刻通知我们。可以吗,各位?谢谢。既然来了,有没有其他事?什么事,吉妲?”

如果说伍德罗在解读吉妲的感觉时煞费苦心,这次总算贴近了她的心境,比他想像的还要近。她正要起身时,包括伍德罗在内的其他人都还坐着。她很清楚这一点。她起身为的是让人看见。不过她站起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一辈子从没听过这么多恶毒的谎言,因为她一时冲动,简直无法乖乖坐着听完。所以这个时候她站着:表示抗议,表示激愤,准备在伍德罗脸上烙上“骗子”两字;因为在她目前为止短暂而困惑的生命中,她从没遇到过比特莎、阿诺德和贾斯丁更好的人了。

这一点,吉妲很清楚。不过当她视线扫过整间办公室,看到国防随员、商务随员和高级专员的私人秘书米尔德伦,所有人都转头面向她,她的视线直接穿透桑迪·伍德罗虚伪造假的双眼,知道自己不另想办法不行。

特莎的方法。不是出自懦弱之心,而是以战术取胜。

如果当面骂伍德罗是个大骗子,是能够赢得一分钟的光荣,算不算光荣还是问题,随之而来的是某些人对她的驳斥。那样的话,她又能证明什么?什么也无法证明。他的谎言并非凭空捏造,而是精心策划,以偏光镜头将事实转为怪兽,继而让怪兽变得像事实。

“什么事,吉妲,亲爱的?”

他的头向后仰,眉毛上扬,嘴巴半开宛如唱诗班指挥,仿佛他正要开口跟她合唱。她很快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老头多诺霍的脸孔全是向下的线条,她心想,修女院的修女玛莉养了一条长得像他的狗。猎犬的脸颊称做下垂的上唇,贾斯丁告诉过我。昨晚我跟希拉打羽毛球,她也在观察我。让吉妲自己很惊讶的是,她竟然听见自己对着全办公室的人发言。

“桑迪,现在建议这个可能时机不对,或许搁几天再提比较好,”她开始说,“因为最近事情太多了。”

“什么事情要搁几天?少逗我们了,吉妲。”

“我们刚接到世界粮食计划署的询问。他们非常急着想知道我们要派EADEC的哪个代表去参加下一个消费者座谈会,讨论顾客自给自足的问题。”

谎话一个。一个与工作有关、有效又可以接受的谎言。她灵光一现,想出了骗局,从记忆中挖出一个热切的邀请,改装成听来像非立即回复不可。万一伍德罗要求看公文,她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他没问。

“顾客什么的,吉妲?”伍德罗询问,听众间传出轻微笑声,具有洗涤悲情的效果。

“就是所谓的救济配置,桑迪。”吉妲以郑重的口吻回答,从那份通知里再挖掘出一个术语,“一个小区如果收到相当多的救济粮食和医疗援助,在救济单位撤退后,当地人应该如何自给自足?问题就是这个。捐献者必须采取什么样的防备措施,以确定撤退后当地仍有适当的后勤补给,不会发生不当短缺的情形。就是为此举办内容很丰富的研讨会。”

“这个嘛,听起来很合理。这种童军大会要开多久?”

“整整三天,桑迪。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很有可能会延长。不过我们的问题是,现在贾斯丁走了,我们派不出EADEC代表。”

“那么你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代替他去,”伍德罗大声说,外带一笑,笑声表示自己很懂美女爱用的诡计,“在哪里举行啊,吉妲?在罪恶之城吗?”他自己为联合国总部取的绰号。“其实是在洛基丘莒,桑迪。”吉妲说。

亲爱的吉妲:

我没有机会告诉你,特莎有多疼你,多珍惜你们两人共处的时光。不过反正你也已经知道了。感谢你给了她这么多东西。

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这只是个请求而已,所以请不要因此而烦恼,除非你自己心甘情愿去做。如果你出远门的时候碰巧来到洛基丘莒,请与一名苏丹女子联络,她名叫莎拉,是特莎的朋友。她会讲英文,在英国统治时期曾在英国人家帮佣。或许她能稍微解释到底为什么特莎和阿诺德要北上到洛基去。这只是直觉而已,不过我觉得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很兴奋,不太像是去参加为苏丹女人开办的性别意识讲习班!果真如此的话,莎拉可能会知道。特莎动身前一晚几乎睡不着觉,而且互道晚安时,平常感情就很丰富的她表现得出奇热情,像是罗马诗人奥维德所谓的“最后一次道别”,只不过我猜当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如果你有机会写信,请写到这个在意大利的地址。但是,请不要过于勉强。再次感谢你。

贾斯丁敬上

不是荷兰人。是贾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