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奎多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背着书包在小屋的门阶上等他。书包背带根本在他肩膀上找不到地方挂。他用一支细如蜘蛛的手抓住一个锡盒,里面装的是他的药和三明治。现在是早上六点。第一道春阳为青草坡上的蜘蛛网镀上金光。贾斯丁尽可能让吉普车靠近小屋,奎多的母亲从窗户里面看着。他拒绝让贾斯丁牵手,自己跳进前座,双臂、双膝、书包、便当盒、外套下部,全部扔进贾斯丁身旁,如同幼鸟第一次学飞时落地的模样。

“你等了多久?”贾斯丁问,不过奎多只用皱眉头的方式来回答。奎多是自我诊疗的大师,特莎提醒贾斯丁。她最近去米兰的病童医院参观,对奎多大加称许。如果奎多不舒服,他会叫护士来;如果他非常不舒服,他会找修女;如果他认为自己快死了,他会找医生来;不管是护士、修女或是医生,只要他一叫,他们马上会冲过去

“我一定要在八点五十五分到学校大门。”奎多口气僵硬地告诉贾斯丁。

“没问题。”他们讲的是英文,为的是让奎多脸上有光彩。

“如果太晚,我去上课时会喘不过来气。如果太早到,我四处闲逛又会让自己成为注意的焦点。”

“了解。”贾斯丁边说边看着后视镜,看到奎多的肤色苍白如蜡,如同需要输血一般,“如果你想问的话,我们工作的地点是油房,而不是别墅。”贾斯丁希望他放心。

奎多什么也没说,不过等到他们转进海岸路时,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有时候,我也无法忍受她的亲近,贾斯丁心想。

以奎多的身高,油房的椅子太矮,而板凳则太高,所以贾斯丁自己到别墅去拿来两个坐垫。不过他回来时,奎多已经站在木桌前,漫不经心地摸着笔记本电脑的附件——连调制解调器的电话线、计算机与打印机的变压器、转接器以及打印机电线,最后摸到她的计算机。他以随意而不尊敬的手法拿着,首先掀开屏幕,然后将计算机的电源线插进电脑,但是却没有——谢天谢地——或者说还没有接通电源。奎多表现出同样的骑兵自信,推开调制解调器、打印机以及其他不需要的东西,一屁股坐在椅子的坐垫上。

“好了。”他宣布。

“好什么了?”

“打开,”奎多用英文说,对着脚边的插座点头,“开动。”他将电源线交给贾斯丁去插。他讲话的声音在贾斯丁过度敏感的耳朵里,多了一种难听的北美东岸鼻音。

“会不会出什么错?”贾斯丁紧张地问。

“比如说什么?”

“会不会一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删除之类的?”

“开电源而已吗?不会啦。”

“为什么不会?”

奎多以他稻草人似的手摸摸计算机外壳。“里面的所有东西,她都储存起来了。如果她没有储存,就表示她不想要,所以你就找不到。这样说,你觉得合理,还是不合理?”

贾斯丁感受到自己建筑起一道敌意之墙。每次有人对他讲计算机术语,就会发生这种事。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插进去了。”他弯腰下去,小心翼翼将插头插入插座里,“怎么样?”

“哇。”

贾斯丁满心不情愿地放开插头站起来,正好看到计算机屏幕上毫无动静。他的嘴巴变干,感觉想吐。我擅闯别人计算机。我是个笨手笨脚的白痴。早该找个计算机专家才对,而不是找个小朋友来帮忙。我早该自己学计算机才对。随后屏幕亮起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连串微笑、挥手的非洲儿童,在铁皮屋顶的诊所外面排队,接着是彩色的长方形和椭圆形图标散布在蓝灰色背景上的画面。

“那是什么东西?”

“桌面。”

贾斯丁从奎多身后瞧着计算机,念着:我的文档……网上邻居……联机快捷方式。“接下来怎么办?”

“想看看文件吗?我打开文件给你看。我们进入文件,你来看。”

“我想看看特莎在看的东西。不管她生前在处理的是什么东西我都想看。我想追踪她的脚步,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

焦躁之下,他憎恨奎多出现在这里。他希望再度独享特莎,在数钱桌前。他希望特莎的笔记本电脑不存在。奎多将箭头指向特莎屏幕左下角的一个方块上。

“你在点的那东西是什么?”

“鼠标面板。她最后处理的文件,就是这九个。要不要看看其他的?我可以给你看其他的文件,没问题。”

出现了一个方框,最上面写着“开启文件,特莎的文档。”奎多再点一下。

“这个类别下,她有大概二十五个文件。”他说。

“有没有标题?”

奎多偏向一边,请贾斯丁自己来看:

奎多移动鼠标,又点了一下。“阿诺德,怎么会突然跑出这个阿诺德来?”他质问。

“是她的一个朋友。”

“他也有文档。天啊,他的文档可多着哪!”

“多少?”

“二十。不止。”又点了一下,“零零碎碎。英国人是不是习惯这样讲?”

“对,是英国的讲法。或许美国人不这么讲,不过绝对是英国的讲法。”贾斯丁讲得怒冲冲,“那是什么?你在干吗?你动作太快了。”

“才没有。我故意慢慢展示给你看。我是在找她的公文包,看看里面有多少个文件夹。哇,她的文件夹好多呀。文件夹一,文件夹二,后面还有更多文件夹。”他又点了一下。他学美国口音学得很假,让贾斯丁差点发怒。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定是看太多美国电影了。我要跟他校长谈谈。“看到了吗?这是她的回收站。她想丢掉的东西,全放在这里。”

“可是她没有丢掉吧。”

“在这里面的东西,她都没有丢掉。没有在这里的,就是被她删除了。”又点了一下。

“AOL是什么东西?”贾斯丁问。

“美国在线,是ISP,互联网服务提供商。从AOL收到的东西,她如果没删除,都保存在这个程序里,和她旧的电子邮件一样。新的邮件,就要上网才能收到。如果你想发送邮件,就要上网才能发送出去。不上网,新的邮件就没办法接收。”

“这个我知道,一看就知道了。”

“要不要我上网?”

“还不用。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全部?”

“对。”

“那么你就有好几天的东西可以看个够了。也许要花上几个礼拜吧。只要移动鼠标然后按下去。要不要过来坐?”

“你百分之百确定不会出错?”贾斯丁口气坚决,一面坐在椅子上,奎多则站在他背后。

“她保存起来的,就保存起来了。我刚才讲过。不然她存起来做什么?”

“这样就不可能被我删掉?”

“拜托你呀,老兄!除非你点击删除。就算你点击删除,计算机还是会问你,贾斯丁,你确定要删除吗?如果你不确定,你就选否。你点击否。点击否的意思是,我不确定。点击。就这么简单。动手吧。”

贾斯丁很谨慎地点着,通过特莎的迷宫,而老师奎多则站在一旁摆出讨好的态度,用他的北美东岸计算机口音下达指令。如果进行到一个新的程序,或是自己搞不清楚,他会叫暂停,拿出一张纸,将奎多霸气十足的指令写下来。新的信息景观在他眼前展开。到这里,去那里,现在回到这里。信息太大量了,你的涉及面太宽了,我永远也跟不上你,他告诉特莎。就算我读一年,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你在找的东西?

世界卫生组织的传单。

知名度不高的医学会议记录,地点是日内瓦、阿姆斯特丹以及海德堡。联合国的医药帝国不断向外扩展,这是在联合国一个默默无闻的分支单位庇护下举办的会议。

公司简介,赞扬医药产品以及促进生活质量的好处,产品名称很拗口。

给她自己看的笔记。备忘录。《时代周刊》节录出来的一段令人震惊的话,周围画满了惊叹号,全部粗体大写,只要长了眼睛,只要不移开视线,站在房间另一边都看得到。一则概论式的文章,让她如获至宝般大为振奋:

研究人员进行的九十三项测试中,出现六百九十一种不良反应,却只向国家卫生署报告了其中三十九种。

专属PW的文件夹。她在家的时候,这个PW是何方神圣?绝望了。带我回去看我看得懂的纸张上的东西吧。不过当他点到零零碎碎那个文件夹时,又看到PW,盯着他的脸直看。他继续点击一下之后,一切就明朗了:原来PW(Pharma Watch)是药厂监察的缩写,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计算机地下组织,概念上的总部位于美国堪萨斯州,宗旨是“暴露出制药业医疗疏失与逾规越矩之处”,还有“揪出我行我素的人道主义者剥削最贫穷国家之不人道的行径”。示威者的计划报告。他们计划聚集在西雅图或华盛顿举办所谓的非主流大会,将声音传达给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高谈阔论。关于“美国企业九头蛇”以及“怪兽资本”。一篇只有天晓得是从哪里来的文章,遣词用字随便,标题是“无政府主义重返江湖”。

他又点了一下,发现Humanity这个词饱受攻击。他发现,Humanity是特莎最痛恨的词。每次她一听到,就会啰里啰唆写电邮给布卢姆讲心里话,还想去拿她的左轮手枪。

每次我听到药厂用人道主义、利他主义、对全人类的责任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就想吐。而想吐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怀孕,是因为我同时也读到美国大药厂如何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以维持其垄断的局面,要收费多少随他们喜欢,还利用国务院来恐吓第三世界,让穷国不敢生产自己的非品牌药品,尽管那价格只有品牌药品的几分之一而已。好吧,他们是针对艾滋病药品给予美化的姿态,只不过还有——

这些东西我全知道,他心想,一面重回桌面,然后看到阿诺德的文档。

“这是什么?”他陡然问,双手从键盘抬起,仿佛要撇开责任似的。特莎要求他先输入密码,然后才允许他进入,这是他们交往以来头一遭。她的指令有限:密码、密码,就像妓院外的霓虹灯忽明忽暗闪着。

“惨了。”奎多说。

“她教你用计算机时,有没有给你密码?”贾斯丁问,不去理会刚才突发的淫思秽想。

奎多一手遮住嘴巴,倾身向前,另一手输入五个字母。“我。”他很骄傲地说。

出现了五个星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在干什么?”贾斯丁问。

“输入我的名字。奎多,Guido。”

“为什么?”

“当做密码。”他情绪紧张,改用意大利语发表长篇大论,“这里的i不是i,而是数字1。里面的o是数字0。特莎很爱搞这一套,密码里面至少要有一个阿拉伯数字。她坚持要这样。”“为什么我只看到星号?”

“因为他们不希望你看到Gu1d0啊!否则你从我背后偷看,就能看到密码了!没用!她设定的密码不是Gu1d0!”他用双手遮住脸。

“这么说来,我们只能瞎猜了。”贾斯丁暗示,尽量想抚平他的心情。

“瞎猜?怎么个猜法?计算机允许你猜几次?三次左右吧!”

“你是说,如果我们猜错了就进不去。”贾斯丁说。他说得很勇敢,尽量让问题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嘿,你给我出来。”

“被你说中了,猜不中就是进不去。”

“好吧,动动脑筋。有什么样的阿拉伯数字跟字母很相似?”

“3是左右相反的E,5可以改成S。这样的东西有六七个,还不止。完蛋了——”双手仍然遮着脸。

“三次如果用光了还没猜到,会怎么样?”

“文件夹会被锁起来,我们就不能再猜下去了。不然会怎样?”

“永远吗?”

“永远!”

贾斯丁听见他嗓音中的谎言,微笑起来。

“你认为我们就只能猜三次?”

“听好,我又不是字典,也不是什么手册。我不知道的东西就不会乱说。可能是三次,也可能是十次。我要去上学了。或许你应该打电话请电脑工程师支持。”

“想想看。排在奎多之后,她最喜欢的是什么?”

奎多的脸总算从手掌中浮现。“你。不然还有谁?贾斯丁!”

“她不会用我的名字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她的王国,不是我的。”

“你只是猜想而已啊!你太夸张了吧。试试看贾斯丁。我是对的,我就知道!”

“好吧。排在贾斯丁之后,她最喜欢的是什么?”

“跟她结婚的人又不是我,搞清楚行不行?是你!”

贾斯丁想到Arnold(阿诺德),然后想到Wanza(婉哲)。他还试了Ghita(吉妲),将i改成1。没有动静。他发出紧张的吼声,表明不屑玩这种游戏,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的脑袋在搜寻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却不知道往哪里去。他想到特莎过世的父亲以及死去的儿子Garth(加思),最终排除了这个密码的可能性,因为一来不美观,二来伤感情。他想到了Tessa(特莎)这个词,但是她不是自大狂。他想到了Arno1D以及ARN0LD以及ARN01D,但是用阿诺德的名字来挡驾命名为阿诺德的文件夹,未免也太没头脑了。他想到Maria(玛丽),是她母亲的名字,接着是Mustafa(穆斯达法),然后是Hammond(汉姆),可是没有一个让他觉得适合当做代号或密码。他向下看着她的坟墓,看着黄色的鸢尾花放在棺盖上,消失在红土之下。他看到穆斯达法站在伍德罗的厨房里,手提着篮子。他看到自己戴着草帽,在内罗毕的庭园照料着鸢尾草,然后重回厄尔巴岛。他输入freesia(鸢尾花),将i改成1。出现了七个星号,没有动静。他输入同一个字,这次将s改成5。

“计算机还能接受吗?”他轻声问。

“我才十二岁,贾斯丁!十二岁!”他稍微缓和口气,“你大概只剩下一次,然后就会被锁在这个文件夹外。我放弃了。这是她的计算机,是你的,我管不了了。”

他第三次输入freesia,s还是5,却将1改回i,这时他发现自己看到一篇未完成的议论文。在黄色鸢尾花的帮助之下,他进入了名为阿诺德的文件夹,找到一篇有关人权的文章。奎多在油房里到处跳舞。

“破解了!我就说嘛!我们真厉害!她太厉害了!”

为何非洲同性恋者被迫不出柜?

且听全权制定大众行为标准的莫伊总统令人舒坦的说法:

“非洲各族语言里面,找不到女同志和同性恋这种词汇。”——莫伊,一九九五。

“同性恋违反非洲礼数与宗教,同性恋在宗教里甚至被公认为大罪。”——莫伊,一九九八。毫不令人惊讶的是,肯尼亚的刑法百分之百赞同莫伊的说法。第一百六十二条到一百六十五条明定,“违背自然的性欲”得判处“五到十五年有期徒刑”。更进一步的说法:

——肯尼亚的法律将男性之间的性关系界定为“犯罪行为”。

——该国法律甚至连女性之间的性关系都没听过。

这种上古的态度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

——男同性恋与女性结婚或交往,为的是隐瞒个人性取向。

——这些男同性恋生活苦闷,他们的妻子也一样。

——不针对男同性恋进行性教育。肯尼亚长年否认存在艾滋病蔓延的问题,也否决了同志性教育。

——肯尼亚社会某些阶层的人被迫生活在谎言中。医生、律师、商人、神职人员,甚至连政治人物,都生活在恐吓与逮捕的阴影中。

——制造出一个腐败与迫害的恶性循环,将我们的社会一步步拖向深渊。

文章到此为止。为什么?

这一篇有关同性恋人权未完成的议论文,你为什么要命名为阿诺德,为何要用密码锁起来?贾斯丁发现奎多在背后看,这才回过神来。奎多跑去游荡回来,这时倾身向前看着屏幕,一脸不解。

“应该载你去上学了。”贾斯丁说。

“时间还不到嘛!还有十分钟!谁是阿诺德啊?他是同性恋吗?同性恋是什么啊?每次我问妈妈,她就会发怒。”

“我们该走了,可能会被堵在拖车后面也说不定。”

“这样好了,我来帮你进入她的邮箱,好不好?可能有人写信给她,可能是阿诺德。你难道不想看看她的邮箱吗?说不定她寄给你信,你还没看到。我打开喽?好不好?”

贾斯丁轻轻将手放在奎多的肩膀上。“没关系。没有同学会嘲笑你。每个人偶尔都会不想上学。不上学又不表示你有身心障碍,不上学才表示你很正常。你放学后,我们再来看看她的邮箱。”

开车送奎多上学,然后再开车回来,足足花了贾斯丁整整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当中,他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或是过早作出臆测。他重回油房后,不是直接走向笔记本电脑,而是去看莱斯莉在戏院外的面包车上给他的那沓资料。他此时的行动比他接触计算机时更有信心,他翻阅到一张有横线的信纸复印件。这份复印件在他第一次仓促察看时曾引起他的注意,上面字迹潦草,没有注明日期。根据罗布签字的附件表示,他曾“注意到”这封信,夹在一本医学百科全书里面,被罗布和莱斯莉在布卢姆的公寓厨房地板上发现,百科全书被怒气冲天的窃贼扔在地上。信纸老旧褪色,信封上的收件人地址是布卢姆所在非政府组织的邮政信箱。邮戳来自从前阿拉伯的奴隶岛拉姆。

我亲爱的小阿诺德: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爱,也不会忘记你的雍抱和你亲爱的朋友对我的好意。你能来我们美丽的小岛渡假,对我来说多么幸运多么幸服!我想说声谢谢你,但是我要感谢上帝你给我康慨的爱与礼物,也要感谢你提供的知试对我未来学业有所帮助,还有摩托车。我亲爱的你,我为了你每天每夜努力,心中一直很快乐,因为我知道我亲爱的你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抱着我,爱着我。14

签名呢?贾斯丁和先前看到这封信的罗布一样,也拼命想加以解读。这封信的笔迹,正如罗布的附件指出,暗示着出自阿拉伯语系的人之手,因为字体拖得很长,写得很低垂,有很多完整的圆圈。签名签得很华丽,似乎开头和结尾都是子音,中间是元音。是Pip,Pet,Pat,还是Dot?怎么猜也没有用。随便找什么人来看,这就是一个阿拉伯文的签名。

但是写信的人是女是男?一个住在拉姆岛上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会写得这么露骨吗?她会骑摩托车吗?

贾斯丁走到油房另一边的木桌,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却没有调出名为阿诺德的文件夹,只是坐在那里,盯着空白的屏幕发呆。

“这么说来,阿诺德爱的人究竟是谁?”他在问特莎,假装是随口问问。他们肩并肩躺在床上,时间是某个炎热的星期日晚上,地点是内罗毕。阿诺德和特莎两人第一次同行作实地调查,当天早上才回到家。特莎宣称这次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经验之一。

“阿诺德爱的是整个人类,”她懒洋洋回答,“没有界限。”

“他跟整个人类上床吗?”

“会吧。我没有问过,你要我问他吗?”

“不要,不必了。也许我自己会去问。”

“没有必要吧。”

“确定吗?”

“当然确定。”

然后亲他一下。然后再亲他一下。一直亲到他清醒过来。

“那个问题,别再拿出来问我了,”她事后对他说,这时将脸依偎在他肩膀上,手脚则搭在他四肢上。“这样说好了,阿诺德把他的心留在蒙巴萨。”然后她靠近贾斯丁,头低低的,肩膀僵硬。

蒙巴萨?

或者是拉姆岛,距离海边向北有一百五十英里远?

贾斯丁回到数钱桌,这一次选择莱斯莉的背景报告,对象是“阿诺德·墨伊斯·布卢姆,医生,受害者或嫌疑犯,行踪不明”。在记录上找不到丑闻,没有婚姻,没有已知的伴侣,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在阿尔及尔,住在提供给年轻医生的青年旅馆中,男女都有,他自己住一间。在非政府组织里没有记录另一半的数据。他将养父的同父异母姐姐列为最亲近的家属,她居住在比利时的布鲁日。阿诺德从来没有帮伴侣申请过旅行或生活费用,向来也只要求单人房。他在内罗毕的公寓遭人捣毁,莱斯莉描述该公寓为“类似僧侣住所,有强烈的清心寡欲之感”。他独居,没有用人。“在他的私生活中,似乎完全排除舒适品,连热水也包括在内。”

“全穆萨葛俱乐部的人都说服了自己,认为我们的孩子是阿诺德的。”贾斯丁如此告诉特莎,态度全然和气。两人这时在市区外围的一家印度餐厅吃鱼。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贾斯丁对她的迷恋不减反增,只是在两人的对话中没有表现出来。

“所谓全穆萨葛俱乐部指的是什么人?”她质问。

“那个爱莲娜,我猜。她跟格洛丽亚讲,再传到伍德罗那里,”他以愉悦的口吻说下去,“要怎么处理,我不太知道。开车载你到俱乐部,然后在撞球桌上跟你做爱,或许可以解决问题,如果你敢的话。”

“这样说来,不就成了一罪双审了吗?”她若有所思地说,“而且还是双重歧视。”

“双重?怎么说?”

她语气中断,眼睛向下看,轻轻摇头。“他们是一群有偏见的狗杂种——其他就不用多说了。”

当时他听从特莎的要求。不过现在不必了。

为什么说双重?他问自己,眼睛仍盯着屏幕。

单一罪名指的是阿诺德破坏家庭。双重呢?指的是什么?因为他的种族吗?阿诺德受到的歧视,是源于他的种族以及他涉嫌通奸吗?因此才有双审之说吗?

也许吧。

除非。

除非她心中的冷眼律师再度发言:这个律师决定对于死亡恐吓信不予理睬,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求正义公理。

除非第一个歧视不是针对一个涉嫌与已婚白人妇女通奸的黑人,而是针对一般的同性恋者而言,而布卢姆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的对手还不知道而已。

果真如此,眼冷心热的律师会以下列的方式来理论:

第一审:阿诺德是同性恋,然而当地的偏见让他无法承认。如果承认,他将无法继续进行救济工作,因为莫伊痛恨同性恋的程度与他痛恨非政府组织一样。如果发现布卢姆是同性恋,至少会将他驱逐出境。

第二审:阿诺德被迫生活在谎言里(参考不知名作者未完成的文章)。阿诺德在没有公开个人性取向的情况下,不得不假冒花花公子的形象,因此引来专门针对跨种族通奸者的批评。因此:一罪双审。

还有,最后,为什么特莎又没有对自己挚爱的丈夫透露,只是让他作出各种不名誉的臆测,而这些臆测,他永远不会、一定不会、也没有办法对自己承认。为什么?他对着屏幕质问。他记得她很喜欢去的那家印度餐厅。罕地。

长久以来,贾斯丁将心中嫉妒的洪水压抑得很好,这时突然决堤,将他吞噬下去。然而这次的醋海与先前不一样:特莎和阿诺德共同保守了很多秘密,现在连这个也不让他知道;他们故意将他排除在外,不让他进入两人珍贵的小圈子,害他有如精神不稳定的偷窥狂一般窥视,且永远蒙在鼓里,因为她一再保证,没什么好看的,以后也不会有;吉妲之前曾打算解释给罗布和莱斯莉听,后来打退堂鼓,只说到两人不会擦出任何火花;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只有兄妹情谊,正如贾斯丁以前描述给汉姆听的一样,只不过在解释的时候,贾斯丁内心深处也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说法。

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特莎曾这样称呼布卢姆。就连凡事抱着怀疑态度的贾斯丁,也从来深信不疑。这个人能触动我们所有人心中同性肉欲的神经,他有一次天真地对特莎这样说。长相俊美,谈吐温柔。对待朋友与陌生人都很有礼貌。从粗犷的嗓音到浑圆的铁灰色胡须,到长眼皮、圆润的非洲眼睛都很俊美。他在讲话或倾听的时候,双眼从来不随便游走。俊男在讲话时鲜少打手势,不过一打手势时,时机抓得很准,加重了他娓娓道来的明智见解。俊美之处,从棱角分明的指关节到轻如羽毛的优雅身躯,宛若舞者般柔软苗条,静止不动时,也纪律井然。态度从来都不愠不火,素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伤害人,只不过他每次出席宴会和会议,都难免遇见无知的西方人,让贾斯丁为他感到难为情。就连穆萨葛俱乐部的老头子都说:布卢姆那个家伙,天啊,我们那个时代,哪来他这个样子的黑人,难怪贾斯丁的年轻老婆会爱上他。

这么说来,你究竟到底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个解释?他很愤怒地对她质问,或者是对着屏幕。

因为我信任你,也期望你同样信任我。

如果你信任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会背叛朋友的信任,我要求你尊重这一点,也要求你称许我这样做。而且要大大尊重,一直尊重下去。

因为我是律师,而秘密这东西——正如她以前常说的——跟我比起来,坟墓算是个长舌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