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惨了!”有人大叫着。他身穿特大号的棕色大衣,头发微秃,一把将贾斯丁的脸搂进怀里,连他的行李推车也被迫脱手。“真的是太可怕了,他妈的太不公平了,实在太惨了!先是加思,现在轮到特莎。”
“谢谢你,汉姆。”贾斯丁说。他尽可能用力抱住对方,只不过他的两手都被紧紧压在腰间。
“谢谢你这么一大早赶来接我。不用了,我自己来,谢谢你。你帮我拿行李箱好了。”
“如果你让我参加葬礼的话,我会去的!老天爷啊,贾斯丁!”
“由你来代为照料的话比较好。”贾斯丁很亲切地说。
“那件西装还暖和吧?非洲那边太阳那么大,回到这里,是不是冷到直发抖?”
阿瑟·路易基·汉姆德是伦敦与杜林的汉姆曼泽律师事务所惟一合伙人。汉姆的父亲在牛津法学院以及后来在米兰的法学院就读时,曾担任特莎父亲的助理。他们两人在杜林一间高耸的教堂里同时举行婚礼,娶了两位意大利贵族姐妹花,都是芳名远播的美女。一对新人生下了特莎,另一对生下了汉姆。两个小孩成长期间,两家人一起到厄尔巴岛度假,一起到科提纳滑雪,两人是有实无名的姐弟,大学一起毕业,汉姆赢得橄榄球蓝带奖,努力用功的结果只拼到中下的成绩,而特莎则是以特优成绩毕业。特莎父母去世后,汉姆一直扮演着特莎精明的叔叔,热心管理她家的信托基金,为她执行谨慎的投资,并全权代表,以英年早秃的头脑断送她居心不良的亲戚的好意,同时忘掉自己应该收费。他体型庞大、脸色红润、油光满面、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似水、心中一泛起涟漪,立刻以皱眉或微笑来表现。特莎以前常说,汉姆每次玩纸牌时,他还没弄清自己拿到什么牌时,别人就全知道了,只要看他拿起每张牌时的笑容就可以得知。
“那东西为什么不塞到后面去?”两人爬上汉姆的小车时汉姆大吼,“好吧,放这里好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啊?海洛因吗?”
“可卡因。”贾斯丁一面说,一面谨慎扫视着一列列结霜的车子。通关的时候,两名女海关以明显漠不关心的表情对他点头,示意让他通过。到了提取行李处,两个身穿西装、挂着标识牌、面无表情的人观察着除了贾斯丁以外的每个人。距离汉姆三辆车的距离之外,有一男一女紧挨着坐在肉色福特小轿车前座研究着地图。经验老到的安全课程指导员喜欢说,各位,在文明国家的话,你永远也看不出来。最保险的做法是假设他们随时在跟踪你。
“好了吗?”汉姆以害羞的口气问,一面系好安全带。
英国很美。低斜的晨光在冰冻的苏塞克斯耕地上镀了一层金。汉姆以他一贯的方式开车,在限速七十英里的地方只开到六十五英里,距离最近的卡车隆隆冒出废气的排气管十码远。“梅格要我向你问好。”他以粗鲁的口气大声说。梅格是他大腹便便的妻子。“她哭了一个礼拜,我也是。要是不小心的话,我现在也会哭出来。”
“对不起,汉姆。”贾斯丁简单地说。言下之意并没有一丝不满。像汉姆这样的哀悼者,喜欢从痛失亲人的人身上寻求慰藉。
“我只希望他们能找出凶手。”几分钟后汉姆脱口而出,“逮到凶手后,可以把新闻界那些狗杂种丢进泰晤士河给他们好看。她去陪老妈了,”他接着说,“这下子好了。”
他们一声不吭,继续开了一段路。汉姆狠狠瞪着前方冒着废气的卡车,贾斯丁则以困惑的神情盯着这个他半生以来代表的外国。肉色的福特汽车超车,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黑色皮衣的矮壮摩托车骑士。在文明国家,你永远都无法分辨出来。
“对了,你现在发了。”汉姆口齿不清,开阔的原野转为乏味的郊区,“你以前也不穷,不过现在你一飞冲天了。她爸爸的钱、她妈妈的钱、信托基金,全部都归你,而且你还是她的慈善基金会惟一的董事。她说到时候你会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她什么时候说的?”
“在她生下死胎之前一个月。她想确定所有东西都弄得妥妥当当,以免被她自己搞砸。拜托老天爷,我又能怎么办嘛?”他质问。他错把贾斯丁的沉默当做是责备。“她是我的客户啊,贾斯丁。我是她的律师。要劝她不要这样做吗?要打电话通知你吗?”
贾斯丁的眼睛盯着旁边的后视镜,发出合宜的吭声来缓和对方情绪。
“另一个执行人是布卢姆,”汉姆加上愤怒的括号,“比较像是行刑人吧。”
空旷的汉姆曼泽事务所坐落于依莱巷区,是一条设有大门的死巷,两层楼板蛀虫处处,贴上木板的墙上挂了显赫的祖先遗像,已经开始斑驳。再过两个小时,会说两种语言的职员会对着污秽的电话筒说话,而汉姆的女职员们也会面对现代科技手忙脚乱。不过现在时间是上午七点,依莱巷空无一人,只在人行道旁边停了十几辆车,还有一盏黄灯在圣伊瑟卓达小教堂的地窖里闪烁。两人提着贾斯丁的行李辛苦往上爬,走了四层摇摇欲坠的楼梯才来到汉姆的办公室,然后再上一层来到他有点僧侣风格的阁楼公寓。在小小的客厅兼餐厅兼厨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相片,是比较苗条的汉姆射门的英姿,在场大学生欢声雷动。贾斯丁进入汉姆小小的卧室里准备更衣,看到汉姆和新娘梅格正在切三层的结婚蛋糕,旁边有一群身穿紧身裤的意大利喇叭手正在热烈演出。他在小小的浴室里冲了澡,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原始的油画,主角是汉姆位于极冷的诺森布里亚老家,正好说明汉姆家族赤贫的现状。
“北厢房的屋顶给掀得一干二净了。”他在厨房里对着墙壁以光荣的口吻大喊,一面打蛋,锅盘也铿锵作响。“烟囱、屋瓦、风标、时钟,全都被打坏了。幸好梅格出去了,感谢上帝。要是当时她在菜园里,可能会被倒下来的钟塔压得很惨。”
贾斯丁转开热水,马上烫到手。“她也真够机警了。”他一面表示同情,一面打开冷水。
“她圣诞节的时候送我一本很不错的小书,”汉姆大声说,以压过煎培根的嘶嘶声,“不是梅格,是特莎。有没有给你看过?她送我的那本小书?圣诞节礼物?”
“没有,汉姆,她好像没有——”没有洗发精,只好在头发上抹肥皂。
“是印度密宗,名叫拉米什么的。有没有印象?全名等我想到再说。”
“对不起,不知道。”
“里面讲的全是我们应该彼此相爱,无所羁绊之类的话。我觉得是在唱高调。”贾斯丁眼睛沾到肥皂睁不开,吼出声音表示同情。
“自由、爱与行动——书名就是这样。拜托,她要我搞什么自由、爱与行动啊?我结婚了,搞什么鬼啊。孩子都快出生了。而且我好歹也是罗马天主教徒。特莎自己在放荡之前也信天主教。贱女人。”
“我猜她是想谢谢你常帮她跑腿吧。”贾斯丁选中时机暗示,不过仍维持两人交谈时随意的口气。
墙壁另一边暂时断了线。继续传出嘶嘶声,然后是离经叛道的脏话以及烧焦的气味。
“你说的跑腿是什么意思?”汉姆以怀疑的语气咆哮,“我还以为,跑腿的事不能让你知道。特莎的说法是,这个秘密会害死人,跑腿的事,‘必须对贾斯丁严格保密。’健康警告。每封电邮的主题都这样写。”
贾斯丁找到了毛巾,只不过揉眼睛反而更加刺痛。“其实我并不知道,汉姆。我只是凭直觉推测而已。”他对着墙壁解释,语调同样随便,“她是拜托你做什么事?去炸掉国会吗?还是在水库里下毒?”没有回答。汉姆埋首做菜。贾斯丁摸索过来一件干净的衬衫。“别跟我讲她叫你去散发探讨第三世界债务的传单。”他说。
“是什么公司的记录?”他听到对方说,伴随着锅盘碰撞声,“你要两个蛋还是一个就好?自己养的母鸡生的。”
“一个就行了,谢谢。究竟是什么记录?”
“是她关心的东西。每次她觉得我越来越胖,越来越安于现状时,刷的一声,又传来一封关于公司记录的电邮。”继续传来碰撞声,汉姆因此转移话题,“网球比赛的时候作弊,知道吗?在杜林的时候。没错。小狐狸精和我在儿童组搭档。全场比赛她都在骗人。每次判球是在界内或出界时,总是出界。‘我是意大利人啊,’她说,‘可以作弊。’‘你是意大利人,听你唬人吧,’我说,‘你从头到脚都是英国人,跟我一样。’如果我们赢了,只有上帝知道我会怎么做。大概会交还奖杯吧。不,我不会。她会宰了我。噢天啊,对不起。”
贾斯丁走进客厅坐下,面前是一盘破碎成堆又油腻的培根、鸡蛋、香肠、炸面包和西红柿。汉姆一手塞在嘴巴里,站在那边愣住,对自己用了“宰”这么一个令人不悦的比喻感到抱歉。“究竟是什么样的公司啊,汉姆?别摆出那种样子,你会害我吃不下早餐。”
“所有权,”汉姆透过指关节说,一面在小小的餐桌对面坐下,“全都是有关所有权。拥有曼恩岛上两家很小的公司。你知道还有谁叫她特丝吗?”他问,还是语带保留,“除了我之外?”“我是没有听过,她当然也没听过。特丝是你的专利。”
“疼她疼到底了,你也知道。”
“她也很爱你。什么样的公司?”
“知识产权。从没跟她来真的,讲给你听也没关系。太亲近了。”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她和布卢姆之间也是一样。”
“大家都知道吗?”
“而且他不是凶手,和你和我都一样不是。”
“确定吗?”
“确定。”
汉姆眼睛一亮。“我们家梅格不相信,她对特丝的了解不如我。很特别。没办法复制的。‘特丝有好朋友,’我告诉过梅格,‘知心的朋友,不是什么为满足身体需要的朋友啦。’如果你没关系的话,我会把你说的话转告给她听,让她开心一点。报纸上乱写的那堆狗屎,让我想起来就伤心。”
“那么,那些公司是在哪里注册的?名称是什么?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想忘记都难,特丝是每隔一天就来轰炸我。”
汉姆正在倒茶,双手拿着茶壶,一手捧着茶壶本身,另一手按住壶盖以免掉下,自己则一面咕哝着发牢骚。动作结束后,他坐回原位,继续照料茶壶,然后低头做出即将进行攻击的动作。
“好吧。”他以积极的口气质问,“在我有幸遇到过的最秘密、阴险、虚伪、伪善的产业地痞中间,你随便说一个。”
“国防。”贾斯丁以虚假的口气说。
“错。制药业。把国防打得片甲不留。终于想起来了,我就知道忘不了。两家公司叫做罗法马和法梅布尔。10
“谁?”
“是某个医学报道写的。罗法马发现了分子,法梅布尔拥有的是过程。就知道忘不了。那些家伙怎么会想出那种名字,天知道。”
“什么东西的过程?”
“生产那种分子的过程嘛,浑蛋,不然还有什么?”
“什么分子?”
“天知道。跟法律一样,只是更难了解而已。是我从来没看过的字,也希望再也不会看见。故意让别人看不懂,让他们乖乖当文盲。”
早餐后,他们一起下楼,将格拉斯东皮箱放进汉姆办公室隔壁的保险库。汉姆撅着嘴唇表示谨慎,眼睛望向天空,转动号码锁,拉开铁门让贾斯丁一人进去,然后从门口看着贾斯丁将皮箱放在地板上,靠近一堆老旧的皮箱,箱盖上镶嵌着公司在杜林的地址。
“那还只是开始而已,”汉姆以阴沉的口吻警告,故意加入义愤填膺的意味,“在玩真的之前来个牛刀小试。之后来的是凯儒·维达·哈德森(KVH)名下所有公司的董事名单。这公司设在温哥华、西雅图、瑞士巴塞尔,以及从美国威斯康星州欧许科士到东品纳你听过的所有城市。还有,有个公司叫做番石榴之家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名称,外界盛传它们即将倒闭,别名是三蜂,终身总裁兼宇宙主宰是一个叫做肯尼思·K.柯蒂斯的人,是个骑士对不对?‘她还有没有问其他问题?’你会这样想。没错,她确实还有问题。我叫她从网络上去找证据,她说她想找的东西有一半都是受限的,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都不希望老百姓偷看到。我对她说:‘特丝,老姐呀,看在耶稣的分上,这东西会花我好几个礼拜的时间哪,甚至要好几个月。’结果她听不听?听才怪。看在耶稣的分上,她是特丝啊。要是她叫我不背降落伞从热气球上跳下去,我二话不说就往下跳。”
“大致上情况怎样?”
汉姆眼中已经闪耀出无邪的骄傲。“温哥华和巴塞尔的KVH拥有曼恩岛上那两家小生物科技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两家公司叫做罗某某和法马什么的。内罗毕的三蜂对上述分子以及所有衍生产品拥有整个非洲大陆的独家进口经销的权利。”
“汉姆,你真厉害!”
“罗法马和法梅布尔两家公司都是由同一个三人团体掌控的。即使不是,等到他们卖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时就会自然落入他们手中了。一个男的,两个娘儿们。男的叫做罗贝尔(Lorbeer),他名字的前三个字母加上beer再加上pharma,就造出罗法马和法梅布尔这两个名字。两个女的都是医生,地址都由住在列支敦士登一个信箱里的瑞士小矮人转交。”“姓名是?”
“拉若什么的,我笔记里面记了。拉若·艾瑞奇。想到了。”
“另一个呢?”
“忘了。不对,没忘。姓科瓦克斯,名没说。我爱上的是拉若。我最爱的一首歌,以前最爱听的,《日瓦戈医生》的配乐,以前特丝也爱听。他妈的!”汉姆擤鼻涕,对答自然中断,贾斯丁在一旁等着。
“后来拿到了这些情报后,你怎么处理,汉姆?”贾斯丁轻柔地询问。
“打越洋电话到内罗毕读给她听。她呀,兴奋极了,还说我是她崇拜的英雄——”他讲述中断,因为对贾斯丁的表情有所警觉——“不是你家的电话啦,白痴。是她在北方一个朋友的电话。‘汉姆,你去公用电话亭,马上直拨这个号码给我,有笔吗?’臭小妞老爱发号施令。不过她对电话可是小心到极点,我认为是有点疑神疑鬼。话说回来,有些疑神疑鬼的人还真的有敌人,对不对?”
“特莎是有。”贾斯丁同意。汉姆对他使了一个诡异的眼色,盯得越久就越显诡异。
“你该不会认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吧?”汉姆压低嗓门问。
“怎么说?”
“特丝是被制药商干掉的?”
“怎么说?”
“我是说,老天爷呀,老兄,你难道不认为是他们为了教训她大嘴巴吗?我是说,我知道那些人可不是什么日行一善的童子军哪。”
“我确定他们全都是尽心尽力的慈善家,汉姆。从上到下的每一个百万富翁都是。”之后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是汉姆先开口。
“糟糕。算了,天啊。别讲得太直接。告诉我。”
“完全正确。”
“我打的那通电话害死了她。”
“不对,汉姆。你为了她两肋插刀,她感激不尽。”
“好吧。天呀。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能。帮我找一个箱子。一个坚固的棕色厚纸板箱子就可以,有没有这样的东西?”
汉姆很乐意跑腿,因此一冲而去,找了很久才拿来一个塑料盘。贾斯丁蹲在格拉斯东皮箱前,打开大锁,解开皮带,背对着汉姆不让他看到,将里面的东西移到塑料盘上。
“现在麻烦你把汉姆曼泽事务所里最无聊的档案拿过来。过期的东西,收藏了一堆却从来都不去翻的东西。把这个皮箱装满为止。”
汉姆帮他找到档案:是似乎能让贾斯丁满意的既老旧又处处折角的档案。他也帮贾斯丁把这些东西装进空的皮箱里。然后看着贾斯丁系好带子锁起来。随后从窗户再度看到他,走进巷子里,提着箱子叫出租车。正当贾斯丁快从视线里消失时,汉姆深呼吸叫了一声“圣母玛利亚!”以诚挚的心对圣母祈祷。
“早安,奎尔先生,长官。我帮你提,好吗?我要用X光扫描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是新规定。是不是很像我们那个时代?或是你父亲那个时代。谢谢你,长官。这是你的机票,一切准备就绪。”语调突然压低,“长官,我非常难过。我们全都大受影响。”
“早安,长官!你能回来让我们很高兴。”又压低声音,“长官,致上最深的慰问,也代表我妻子致意。”
“致上我们最深沉的同情,奎尔先生”——另外一个人,在他耳朵里呼出啤酒气息——“兰兹贝利小姐请你直接上楼,长官。欢迎回家。”
然而,外交部再也不是他的家了。外交部的大厅设计可笑,能用来吓唬胆小鬼,只传达出无能却爱招摇的模样。头戴假发、令人蔑视的海盗画像不再对他做出家人般的微笑。
“贾斯丁,我是艾莉森,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真是非常非常令人难过。你还好吧?”艾莉森·兰兹贝利说。她站在办公室十二英尺高的门口,显出笃定的自制,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然后放下。“我们都非常非常难过,贾斯丁。很震惊。你真勇敢。这么快就回来报到。你真的能够以理智谈事情吗?我不认为你办得到。”
“我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阿诺德的消息。”
“阿诺德?——啊,神秘的布卢姆医生。可惜连半点都没有。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她说,却没有说出最坏的情形是什么,“更何况,他也不是英国公民,对不对?”——心情好了起来——“总要让善良的比利时人照顾他们自己人嘛。”
她的办公室有两层楼高,有镀金的带状雕刻和战时的黑色暖气装置,还有一个阳台可以向下看到非常私密的庭园。办公室里有两张扶手椅,艾莉森·兰兹贝利将自己的羊毛衫放在其中一张的椅背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坐错。热水瓶里有咖啡,这样两人的密谈就不会有人进来打扰。办公室里有股莫名的浓密气氛,是其他身体刚离去的气味。驻布鲁塞尔外交使节四年,华府国防顾问三年,贾斯丁先看过了资历记录。另外三年跟着联合情报委员会回到伦敦。六个月前获派担任人事处主任。我们两人惟一列入记录的交流:一封信,建议我修剪妻子的翅膀——置之不理。一份传真,命令我不要回自己家——太迟了。他心想着艾莉森的家是什么模样,奉送给她一个位于红砖豪宅里的公寓,就在哈洛德百货后面,周休两日时打桥牌比较方便。她身材精瘦,五十六岁,为了特莎穿上黑色衣服。她左手中指戴了一个男式的图章戒指。贾斯丁猜想戒指是她父亲的。墙上挂了一张相片,相片中的她开车离开慕尔公园。另一张——依贾斯丁看来挂得有点不明智——是她和德国前总理科尔握手的合照。不用过多久,你就会有自己的女子学院,人称艾莉森女爵士,他心想。
“我整个早上都在想我不会对你讲的所有话。”她开始说,将嗓门投射到大厅后面,以便后来加入的人收听,“还有我们一定还不能达成共识的事项。我也不准备问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也不会告诉你我们是如何看待你的未来。我们的心情实在太难过了。”她讲完,带有老师讲完课的满足感,“对了,我是马德拉蛋糕。别以为我是千层糕。不管你从哪里切,我都一样。”
她事先将一部笔记本电脑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有可能是特莎的计算机。她一面讲话,一面以灰色短棒戳着屏幕。短棒的末端如钩针呈钩状。“有一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现在我就有话直说了。”戳。“嗯,无限期病假是第一件事。无限期是因为显然要以医学报告来作决定,病假是因为你的精神受到重创,不管你自己晓不晓得都一样。”好了。戳。“而且我们也提供心理辅导。由于经验丰富,我们辅导得相当不错。”悲伤的微笑,然后再戳。“山德医生。你出去后,埃米莉会给你山德医生的联络方式。暂订明天十一点去见她,如果有必要,改时间也可以。在哈利街,不然还有哪里?女医生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贾斯丁和颜悦色。
“你暂时住哪里?”
“我们家,我家,在切尔西。会先住那边。”
她皱眉头。“可是,那栋不是家族的房产吗?”
“特莎的家族。”
“嗯。可是,你父亲在洛德北街也有一栋房子。相当漂亮,我记得。”
“他在死前卖掉了。”
“你打算待在切尔西吗?”
“目前是这样。”
“这样的话,待会出去的时候,埃米莉应该也需要那栋房子的联络方式,请交给她。”
继续看着屏幕。她是在看屏幕,还是想躲进去?
“山德医生不是见一两次就够的,这是连续课程。她辅导个人,也辅导团体。她鼓励具有相同问题的病人彼此互动。当然是在保密规定的范围之内,那还用说。”戳。“如果你要找的是神职人员,不管是要搭配心理医生还是不要心理医生,我们准备了各种宗教派系的人员,几乎所有方面都作过调查,所以要找什么人尽管说。我们这里的看法是,给任何事情留有机会,只要不妨碍到保密的话。如果山德医生不合适,你回来找我,我们会帮你找一个合适的。”也许你也会针灸吧,贾斯丁心想。然而他脑海里的其他地方正在纳闷,他又没有什么秘密要告白,为什么要提供给他经过调查的人来听告白。
“嗯。你现在想不想要一个避风港,贾斯丁?”戳。
“什么?”
“宁静之家。”重音在第一音节,和温室这个字的重音一样,表示不是指一般的安静的房子。“避开一切,等到风浪平息之后再说。可以让人完完全全隐姓埋名,恢复人生平衡。可以在乡间慢慢散步,我们需要你时可以来伦敦。以你的个案来说,并不是全部免费,不过政府会补助很多。在决定之前先跟山德医生讨论,好吗?”
“都好。”
“那就好。”戳。“你受尽了公然的侮辱。就你所知,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恐怕我在大庭广众下出现的机会不是很多。你下令把我藏起来,记得吧?”
“你同样吃了不少苦。没人喜欢被说戴绿帽子,没人喜欢看自己的性生活被媒体拿去炒作。总而言之,你不会恨我们。你没有生气,没有憎恶,没有委屈。你不准备报复。你撑过来了,你当然是。姜还是老的辣。”
贾斯丁不确定她这番话是问题还是怨言,或者只是对韧性一词下的定义,所以不作出响应,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一株桃色的秋海棠上。这株秋海棠注定一死,因为花盆太靠近那台古董暖气装置。
“我这里好像有张薪资部门送来的纸条。要我现在一口气说完,还是受不了了?”她不等对方回答就递了过去,“我们当然是维持你全薪。可惜婚姻津贴必须中断,从你成为单身那天算起。贾斯丁,有些棘手的事情不处理不行,依我的经验,最好现在就着手处理,接受下来。另外,一般的回国补助津贴要等你决定最后定居地才能发下来,不过显然还是依单身来计算。贾斯丁,这样够了吗?”
“钱吗?”
“我讲的是信息,够你暂时用来处理身边事务吗?”
“怎么说?难道还有吗?”
她放下短棒,转身面对贾斯丁。多年前,贾斯丁有胆跟皮卡迪利街上的一家大商店抱怨时,也面对了同样冷若冰霜的眼神,当时的对象是店内经理。
“并没有,贾斯丁。就我们所知是没有了。我们过得是紧张与不安的。布卢姆还没找到,膻腥的报道会登个没完,一直到案子明朗化为止。对了,你要跟佩莱格里吃午饭。”
“好的。”
“他嘛,人好得不得了。贾斯丁,你一直很镇定。你展现出在压力下不屈不挠的精神,上面注意到了。我相信你受尽了折腾。不只是在特莎死后,在她死前也一样。我们当初早该坚定立场,在还不算太迟之前把你们两人调回来。可惜回头看的时候,一味姑息所造成的错误非常像是简便的解决之道。”戳,以越来越不苟同的眼神仔细看着屏幕。“对了,你还没有接受媒体采访吧?不管记者要不要登,你什么都没说吧?”
“只跟警方说过。”
这一点她不追究。“别对媒体发言,那还用说。连‘无可奉告’都别说。以你的处境,完全有权利挂断他们的电话。”
“我相信做起来并不难。”
戳。停。再度研究着屏幕。研究着贾斯丁。视线重回屏幕。“你那边没有属于我们的文件或材料吧?怎么说呢?属于我们的知识产权。有人问过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再问一次,以免你又找到什么东西,或是未来又找到什么东西。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特莎的东西?”
“我指的是她婚外的活动。”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为所谓的婚外活动下定义。在她下定义的时候,贾斯丁忽然领会到,也许是领会得有点太晚了,特莎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玷污了她们的母校和阶级和性别和国家和外交部。照这样引申来说,贾斯丁就是特洛伊木马,是将特莎走私进入城堡的媒介。“我在想的是,她在进行调查或是她所谓的什么行动时,以非法或合法的手段所搜集到的研究报告。”她接着说,语气里有坦然的不齿。
“我该找什么东西,我一点概念都没有。”贾斯丁抱怨。
“我们也是。我们这边的人也真的很难了解,她到底是怎么搞出这个名堂的。”突然间一直闷在心里的怒气即将冲出她胸口。她不是故意的,贾斯丁很确定;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怒气围堵在心中,不过显然这时怒气越过了防线。“从目前得知的消息来看,真的是很不寻常,怎么会有人允许特莎变成那样的人。波特是个优秀的驻外单位主管,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认为他必须对这件事负相当大的责任。”
“负什么责任?”
她陡然停止动作,让贾斯丁很惊讶。仿佛她碰撞到了缓冲器。她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计算机屏幕。她握住钩针准备动作,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轻轻放在桌子上,仿佛在军人葬礼时将步枪放在地上一样。
“这个嘛,是波特。”她让步了。然而贾斯丁并没有要她让步的意思。
“他怎么了?”贾斯丁问。
“他们两人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牺牲一切,我觉得实在令人钦佩。”
“我也是。可是,他们究竟牺牲了什么?”
她似乎与贾斯丁同样困惑。她这样做,为的是要拉拢贾斯丁,就算只是在她贬损波特·科尔里奇的时候也好。“贾斯丁,想知道这份工作要从哪里做起,真的是很难很难。一面想要依个人差异性来对待,一面又渴望能够将每个人的状况适用于大环境。”然而,如果贾斯丁认为她是在缓和攻击波特的语气,那他是大错特错了。她只是在重新组织语句。“可是波特,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在现场,而我们不在。如果我们被蒙在鼓里,要采取行动也难。如果当时没有人通知,东窗事发了再要求我们善后,也不是办法,对吧?”
“我想也对。”
“而且,如果波特被家里的问题搞得头晕眼花,无法抽身——这一点没人能否认——看不清楚眼前的发展——布卢姆的事件等,对不起了——他至少还有绝对一流的大将桑迪,值得信赖,能随时供他差遣,帮他清楚传达指令。桑迪的确是这样。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可惜也没用。所以我说啊,显然那个小孩——可怜的女孩子——叫做萝西还是什么来着,占据了他们下班后的全部精力。在指派高级专员的时候,这一点不尽然是必要条件吧?”
贾斯丁做出顺从的脸色,表示同情她的困境。
“我不是有意要探人隐私,贾斯丁。我是想问你,怎么可能,当初怎么可能——暂时先将波特摆一边好了——你的妻子怎么可能从事一连串的活动,而你却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好吧,她是现代女性,祝她心想事成。她过她的生活,搞她的个人关系。”故意不出声,“我不是在暗示你当初应该绑住她,因为那种做法是歧视女性。我想问你的是,在实际情况中,你如何完全不知道她在进行的活动——她的调查——她的——怎么说才好?我其实想用的字眼是管闲事。”
“我们有过约定。”贾斯丁说。
“你们当然是约定过。平等、平行的生活。可是贾斯丁,在同一个屋檐下呀!她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什么都没有让你看,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这种说法,你难道真的讲得出口吗?我觉得非常难以置信。”
“我也这么觉得,”贾斯丁同意,“不过,一个人把头埋在沙子里,恐怕就会遇到这种情况。”戳。“好了,现在要问的是,你有没有跟她共用一台计算机?”
“有什么?”
“问题再清楚不过了。你有没有与她共用,或者是有机会接触到特莎的笔记本电脑?你或许不知道,她寄了一些措辞非常强硬的文件给外交部,以及其他单位。对某些人提出严厉的指控,控诉他们做了很可怕的事,做出可能非常具有破坏力的坏事。”
“艾莉森,到底可能对谁具有破坏力?”贾斯丁问。他很有技巧地询问,希望从她口中钓出她想免费赏赐的消息。
“不是谁和谁的问题,贾斯丁。”她以严厉的口吻回答,“问题是特莎的笔记本电脑有没有在你手里,如果没有,到底在哪里,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里面有什么材料?”
“计算机我们从来没有共用过,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计算机是她的,是她专属的计算机。那台计算机我连如何开机都搞不清楚。”
“别管开不开机了。计算机在你手上,那才是重点。苏格兰场跟你要过,可是你非常聪明也非常忠诚,决定最好还是交给外交部处理。我们很感激,为你记上一笔了。”
这番话是说辞,也是一个是非题。如果有的话,在A框里打钩,如果没有的话,在B框里打钩。这是命令也是挑战。而且,从她如水晶般的眼神来判断,这也是威胁。
“还有磁盘,那还用说。”她一面等着回答一面补充说,“她是个很有效率的女人,怎么会当律师也是怪事一桩。她认为重要的数据,必定储存备份。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磁盘也构成泄密的条件,所以我们也要麻烦你交出来。”
“哪里有什么磁盘?没有。”
“当然有啦。她怎么可能使用计算机却没有用磁盘?”
“我到处都翻过了。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非常奇怪。”
“是啊。”
“所以嘛,贾斯丁,我现在回想一下,认为你最好的做法是,所有东西一从行李里拿出来,马上带来外交部,从此让我们处理。省得你吃苦又要负责。你说呢?我们可以谈个条件。任何跟我们不相关的东西都专属于你。我们会打印出来给你,这里没有人会以任何方式去看或去评估或记录。要不要我现在派人跟你去拿?可以吗?好不好?”
“我不确定。”
“不确定需不需要别人帮忙啊?很合理。要不要一个跟你同级、同情你的同事去?一个让你能完全信任的人?现在确定了吗?”
“是这样的,计算机是特莎的。是她买的,使用者是她。”
“那又怎样?”
“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权利要求我交出来。只因为她死了,就可以让人掠夺她的财产。”他觉得很困,闭上双眼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醒醒脑。“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不对?”
“怎么不是大问题?”
“计算机又不在我手上。”他起身,这个动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他需要伸展四肢一下,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大概被肯尼亚警方偷走了。大部分东西都被他们偷走了。谢谢你,艾莉森。多谢你的帮助。”
花了比正常情况还要长的时间,才从工友主管那里拿回格拉斯东皮箱。
“提早赶回来了,抱歉。”贾斯丁一面等一面说。
“一点也不早,长官。”工友主管红着脸反驳。
“贾斯丁,我亲爱的贾斯丁!”
贾斯丁对门口的俱乐部警卫报出了姓名,不过佩莱格里在他前面,重重步下台阶来接他,亮出好人的微笑,对他大喊,“他是我的人,吉米,把行李放进你的储藏室去,把他交给我就行了。”然后抓住贾斯丁的手,另一手则搂住贾斯丁的肩膀,表示友谊与怜悯,搂得强有力却非英国作风。
“你准备好了,对不对?”他先确定没有人听得见,然后以说心事的语气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到公园散步,不然改天再聊。随你便。”
“我还好,伯纳德。真的。”
“兰兹贝利那头野兽没有耗尽你的体力吗?”
“一点也没有。”
“我帮我们两人预约了餐厅座位,是个卖午餐的吧台,不过没桌子可坐,吃饭时盘子只能端着,还有很多外交部退休老头子在抱怨苏伊士运河。要不要小便?”
餐厅是个隆起的灵台,天花板是片蓝天,上面画了几个天使。佩莱格里选择的拜会地点在角落,有磨光的花岗石柱和一棵伤心的千年蕉遮掩住座位。他们身边坐的是白厅的万年弟兄,身穿灰色生化战衣,剪了学生的发型。这就是我的世界,贾斯丁解释给她听。我娶你的时候,我还是他们其中之一。
“我们先把大工程解决掉再说。”佩莱格里很有技巧地建议,此时一个穿着淡紫色礼服的西印度群岛服务生递给他们菜单。菜单设计成乒乓球拍的形状。佩莱格里这招出得高明,也符合他好好先生的形象,因为利用研究菜单的时间,他们能够彼此静心对坐,避免视线接触。“一路上旅程还可以忍受吧?”
“很舒服,谢谢你。他们帮我升级到头等舱。”
“棒极了,棒极了,棒极了的女孩子,贾斯丁。”他从乒乓球拍菜单上喃喃说,“用不着多说。”“谢谢你,伯纳德。”
“士气高昂,勇气可嘉。赢过其他所有女人。吃肉还是吃鱼?——不是星期一——你们那边都吃什么?”
贾斯丁从事外交工作以来,就一直听过伯纳德·佩莱格里的点点滴滴。他跟着伯纳德到渥太华,然后两人在贝鲁特短暂相遇。在伦敦,他们一起参加人质求生讲习班,共同学习到了宝贵的知识,知道如何了解到自己被一群不怕死的武装歹徒追杀;知道在对方以胶布将你手脚捆住、遮住眼睛时,将你扔进他们奔驰车的后备厢,此时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知道如果被架到楼上,双腿自由却无法使用楼梯时,如何从窗户跳出去最安全,等等。
“所有的新闻记者都是狗屎。”佩莱格里以自信的口吻大声说,眼睛还看着菜单,“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怎么做吗?去那些混账家门口堵他们。以牙还牙。请一群流氓,趁《乱码卫报》和《咒世噩闻》的总编辑在和妓女办事时,到门口去抗议。拍他们小孩上学的照片。问那些老头的老婆,他们的床上功夫怎么样。让那些浑蛋知道被人家这样整的时候感觉如何。要不要拿机关枪去对付他们?”
“不用吧。”
“我绝对要。一群假道学的文盲。鲱鱼排不错。我吃熏鳗鱼会放屁。如果你喜欢吃比目鱼的话,粉煎比目鱼也不错。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改点烧烤。”他正在一份印刷的字条上写字,最上面有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的字样,以计算机打字大写体印刷,食物选项印在左边,打钩的框框在右边,会员的签名在最下面。
“那就点比目鱼好了。”
佩莱格里并没有听进去,贾斯丁记得。就是这样,他才会赢得谈判高手的美名。
“烧烤吗?”
“粉煎。”
“兰兹贝利那边状况好吗?”
“随时可以应战。”
“她有没有告诉你,说她是马德拉蛋糕?”
“怎么没有。”
“她最好别吃太多蛋糕。她没有跟你谈到未来?”
“我心灵受到重创,要请无限期的病假。”
“虾要不要?”
“我看我还是比较喜欢酪梨,谢谢你。”贾斯丁说,看着佩莱格里在鲜虾色拉上打两个钩。“外交部最近正式禁止午餐饮酒,你听到一定松了一口气。”佩莱格里一面说,一面对贾斯丁投以满面笑容,让贾斯丁惊讶了一下。随后,为了避免贾斯丁没看到刚才的微笑,他再笑了一次。贾斯丁记得他的微笑向来都一模一样:宽度一致,时间一致,同等程度、发自内心的温馨。“话说回来,你这个人很有同情心,陪你是我痛苦的责任。这里的莫索酒还算可以,要不要分一半?”他的银色自动铅笔在框框里打钩,“对了,你脱身了。自由了。没事了。恭喜。”他将字条撕下来,以盐盅压住以免被风吹走。
“脱身了,怎么说?”
“谋杀罪啊,不然还有什么?你没有杀死特莎和她的司机,你没有去地下声色场所雇用杀手,你也没有用绳子绑住布卢姆的蛋蛋,然后倒吊在你家阁楼上。离开法庭时,你的臂章上一点污痕都没有。感谢条子。”点菜单已经从盐盅下面消失。一定是服务生拿走了,不过贾斯丁的灵魂已出窍,没有注意到服务生的动作。“对了,你在那边种的是什么东西?答应过小琳要问你。”小琳就是希琳,是佩莱格里可怕的妻子。“外国植物?多汁植物?我对这些一窍不通,抱歉。”
“其实是什么都种一点。”贾斯丁听见自己说,“肯尼亚的气候极为温和。伯纳德,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臂章上面有污迹。我猜是有这样一个说法,不过只是个牵强附会的假设而已。”
“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啊,可怜的两个小朋友。老实讲,说法编得超出他们的身份地位。你一定要抽空来我家,跟小琳聊聊,来度周末。打不打网球?”
“抱歉,我不会。”
他们的确是有各式各样的说法,他私底下重复说给自己听。可怜的小朋友。佩莱格里提到罗布和莱斯莉的口吻,如同兰兹贝利提到波特·科尔里奇。佩莱格里说,那个王八汤姆什么的,马上就要被派到贝尔格莱德,多半是因为国务大臣受不了他那张兽脸继续待在伦敦。谁受得了?迪克某某人在下一次受封名单中要晋升骑士,之后如果走运,他会被踢去财政部——上帝帮帮忙整顿国家经济吧,笑话一个——不过当然了,老迪克过去五年来一直在拍新工党的马屁。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其他都和往常一样。外交部还是继续由同样那些二流大学的毕业生当道,讲话带有寒酸的口音,穿的是费尔岛杂色套头毛衣,贾斯丁记得在被派到非洲之前就有这些人。再过十年,我们的人就一个也不剩了。服务生端来两份鲜虾色拉。贾斯丁看着服务生以慢动作上菜。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年纪都很轻嘛,对不对?”佩莱格里以纵容的口气说,恢复了哀悼的语调。
“新来的吗?他们当然很年轻。”
“是你在内罗毕遇到的那两个小警察。年轻又饥渴,愿上帝保佑。我们以前也是那样。”“我倒觉得他们相当聪明。”
佩莱格里皱皱眉头,一面嚼着东西。“戴维·奎尔是你什么人?”
“我侄子。”
“我们上个礼拜签下他了。二十一岁而已,不过现在如果不那么早签,怎么拼得过伦敦市?我干儿子上个礼拜开始在巴克莱银行上班,年薪四万五,外加奖金。呆头呆脑的,还乳臭未干。”
“戴维真厉害。你不说我还不知道。”
“老实讲,格里德利能作出那样的决定也真了不起,把那样的女人送到非洲去。他和外交官交过手,很懂状况。那边有谁会认真看待女警?莫伊的手下才不理呢。”
“格里德利?”贾斯丁重复一遍,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去,“不会是法兰克·阿瑟·格里德利吧?那个负责外交安全工作的人?”
“同一个人,上帝保佑我们。”
“可是,他那个人笨到底了。我在礼宾司上班的时候就和他交过手。”贾斯丁听见自己的嗓门超出俱乐部允许的分贝,赶紧压低下来。
“从脖子以上都是木头做的。”佩莱格里以好心情说。
“他到底为什么要调查特莎的命案?”
“从小窃案到重大刑案。专办海外案件。你也知道条子是什么德性。”佩莱格里边说边在嘴巴里塞满虾和面包加奶油。
“我知道格里德利是什么德性。”
佩莱格里一面嚼着虾,一面以八股式的电报文体叙述:“两名年轻警官,一男一女,认为自己是罗宾汉。众所瞩目的案子,全球将焦点集中在他们身上。开始看见自己的大名在镁灯光下扶摇直上。”他调整一下系在喉头的餐巾,“所以他们编出几套理论。如果要让半调子的上司另眼相看,提出一套高明的理论是最好的办法。”他喝了水,然后以餐巾一角猛擦嘴。“企业暗杀——贪污渎职的非洲政府——跨国财团——厉害!运气好的话,他们说不定能在电影里演上一角。”
“他们认为是哪个跨国财团?”贾斯丁问,拼命不理会特莎的命案搬上大屏幕这种令人反胃的构想。
佩莱格里抓住他的视线,打量了一会儿,微笑,然后再度微笑。“随便讲讲而已,”他以否定的口气解释,“别当真了。那两个年轻的条子从第一天就跟错线索了,”他继续说,在服务生添水的时候让开,“贱啊,老实讲,真他妈的贱啊。不是说你,马修老弟——”这句话是对服务生说的,以展现对弱势民族的同胞之爱——“幸好也不是对这个俱乐部任何一个会员说的。”服务生逃开了,“有五分钟的时间,想把罪推到桑迪身上,信不信由你。什么蠢蛋理论,说桑迪爱上特莎,醋劲大发,找人把他们两个杀了。这条线索他们查不下去了,才朝阴谋理论着手。全世界最简单的做法,精心挑出几个事实,凑在一起,听听两三个闷气无处发泄的人告密,再丢进一两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就能编出你要的狗屁故事。编成特莎做过的事,如果你不介意我说出来的话。你嘛,应该全都知道才对。”
贾斯丁茫然摇摇头。我没听见。我又回到飞机上,这一切是个梦。“可惜我不知道。”他说。佩莱格里的眼睛非常小。贾斯丁以前没有注意到。或者他的眼睛大小很标准,只是在敌军开火时能够顺势缩水——就贾斯丁所能判断的范围之内,所谓敌军是任何能抓住佩莱格里的话来反问的人,或是能将对话方向引入他没有事先了解过的领域的人,这些都是他的敌军。“比目鱼还好吧?刚才应该点粉煎的才对,才不会那么干。”
比目鱼做得很棒,贾斯丁说。他忍住不说刚才他点的正是粉煎。莫索酒也很棒。很棒,就像他刚说的很棒的女孩子。
“她没有让你看。她的大文件,他们的大文件,对不起。你的说法就是这样,拼死不改,对吧?”
“关于什么的文件?警察也问了我相同的问题。艾莉森·兰兹贝利也以迂回的问法问过。什么文件啊?”他假装无知,连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他又再钓情报了,只不过是以掩饰的手法进行。
“她没有给你看过,却拿去给桑迪看。”佩莱格里边说边喝一口葡萄酒将这份情报混着酒咽下喉咙,“你是不是希望我这么认为?”
贾斯丁直挺挺坐着,一动也不动。“她做了什么事?”
“没错。秘密幽会,全套的。很抱歉,我以为你本来就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你也松了一口气,贾斯丁心想。贾斯丁仍以疑惑的神情看着佩莱格里。“那份文件桑迪到底拿去做什么?”他问。
“拿给波特看。波特吓得发抖。决策这种东西,波特当做是一年吃一次的药,还得喝很多水才做得到。桑迪送来给我看。作者另有他人,注明机密。不是桑迪,是特莎和布卢姆。说到这里,如果你想发泄闷气的话,我倒想说那些个义工英雄让我想吐。只是国际官僚在玩过家家嘛。离题了,对不起。”
“你呢?你采取了什么行动?拜托,伯纳德!”
我是忍无可忍、梦想破灭的鳏夫。我是受了伤的无辜者,但没有我说的那么无辜。我是义愤填膺的丈夫,被四处浪荡的妻子和她的情夫蒙在鼓里。“那份文件写的是什么东西,到底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他继续以质问的语调说,“我很不情愿在桑迪家当了半生之久的客人。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和特莎幽会,也没说过阿诺德或是其他人。什么文件?内容是什么?”持续逼问。
佩莱格里又微笑起来。一次。两次。“这么说来,你是头一次听到喽。太好了。”“对。没错。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像那样的女孩子,年纪只有你的一半,飞得又高又远又放荡,你从来没有想过要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佩莱格里生气了,贾斯丁注意到。和兰兹贝利一样。和我一样。我们都在生气,而我们也都在隐瞒怒火。
“对,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了,她的年纪不是我的一半。”
“从没偷看过她的日记,故意不小心拿起电话分机。从没有偷看过她的信件或计算机。一次也没有。”
“以上所说的,一次也没有。”
佩莱格里眼睛看着贾斯丁,自言自语起来。“这么说,你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真不可思议。”他说,差点让讽刺的语气超出界限。
“她是个律师,伯纳德。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她是通过资格考试、头脑非常精明的律师。你可别忘记了。”
“有吗?我可不太确定。”他戴起老花镜,以便享用比目鱼的下半段。吃完了鱼,他用刀叉将鱼骨头举高,像个无助的残障人士一样四处张望,等着服务生帮他端来装残渣的盘子。“只希望她将报告局限在桑迪·伍德罗那边。她去烦重要角色,这个我们知道。”
“什么重要角色?你指的是你自己吗?”
“柯蒂斯。是肯尼K,那个人。”盘子端来了,佩莱格里将鱼骨头放在上面,“她竟然没有跳到他的赛马前面去喊冤。到布鲁塞尔去喊冤。到联合国去喊冤。上电视去喊冤。像那样的女孩子啊,任务是解救地球,异想天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管它有什么下场。”
“一点也不像你讲的那样。”贾斯丁说,一面用力压制着惊讶之情与熊熊怒火。
“你说什么来着?”
“特莎费了很大的力气要保护我,也想保护她的国家。”
“以报料的方式吗?以夸大渲染的手法吗?要挟老公的上司?挽着布卢姆的手臂,冲进公司面对超时工作的主管大骂吗?保护老公,用这种方法我可不能认同。我倒是觉得这比较像开快车撞毁你的晋升机会。如果要我坦白讲,你那时的机会也不算特别好。”喝了一口气泡矿泉水,“啊,我懂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他微笑两次,“你真的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你拼死不改。”
“对,我至死不改,我完全是一头雾水。警察问我,艾莉森问我,你也问我——我当初真的是被蒙在鼓里吗?回答,是的,当时是,现在也是。”
佩莱格里已经在摇头,觉得很有意思又很不可思议。“老弟呀。这样讲,你觉得怎样?你仔细听好。这种说法我能接受,艾莉森也能。他们来找你,两个人一起,特莎与阿诺德,手牵手。‘帮帮我们,贾斯丁。我们发现了确切的证据。历史悠久、声誉卓著的英国公司正在毒害无辜的肯尼亚人,利用他们来当小白鼠,什么毒药只有上天知道。整个村子的尸体摆在那里,证据就在这里。你看。’对吧?”
“才没有这回事。”
“我还没讲完。没有想将罪责推到你身上,对吧?我们这里不排除任何可能。大家都是你的好朋友。”
“我注意到了。”
“你仔细听他们在讲什么。你做人很不错。你看完十八页他们描写世界末日的剧本,对他们说,你们是不是脑袋坏掉啦。如果想破坏未来二十年的英肯关系,他们可找到了最理想的配方。真聪明。如果小琳用这招对付我,我保证一脚踹到她屁股上。如果我是你,我会假装没见过他们两人谈这件事,而你的确没有,对吧?我们会学你,很快就忘光。不会留在你的档案里,艾莉森也不会在她的小黑皮书内记上一笔。你说怎样?”
“他们没有来找我,伯纳德。没有人找过我跟我推销故事,也没有人给我看过什么世界末日的剧本,那是你的说法。特莎没有,布卢姆也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一切对我来说全是个谜题。”
“叫做吉妲·皮尔逊的女孩子,是什么人?”
“是办事处的新进员工。英印混血儿。非常聪明,是当地雇用的员工。母亲是医生。为什么要问?”
“还有呢?”
“是特莎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她有没有可能看见过?”
“文件吗?我确定没有。”
“为什么?”
“就算有文件,特莎也不会让她看。”
“她可没有不让桑迪·伍德罗看。”
“吉妲太脆弱了。她希望在外交部长久待下去。特莎不会陷她于不义。”
佩莱格里想加一点盐,先在左手掌撒一小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小撮一小撮,然后拍拍双手掸掉。
“不管怎么说,你都脱身了。”他提醒贾斯丁,仿佛这句话是份慰问奖似的,“我们不必站在监狱门口,把法国奶酪面包塞进栅栏给你了。”
“你这么说的话,我听了倒很高兴。”
“那算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你的朋友阿诺德。是你的朋友,也是特莎的。”
“找到他了吗?”
佩莱格里摇摇头,表情阴沉。“他们已经看穿他了,可惜还是没找到他。不过他们还是满怀希望。”
“看穿他什么?你在讲什么啊?”
“麻烦可大了,老弟。以你的健康状况来说非常难以理解。要是再过几个礼拜,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谈会比较好,可惜没有办法。不幸的是,刑事调查是不长眼睛的。调查时警方有自己的速度、自己的方式。布卢姆是你的朋友,特莎是你的老婆。要我们对你说是朋友杀了老婆,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开心的。”
贾斯丁盯着佩莱格里看,惊讶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不过佩莱格里忙着吃鱼没注意到。“可是,刑案证据呢?”他听见自己在问,声音来自某个冰封的行星,“绿色的游猎卡车吗?啤酒瓶和烟蒂?有人在玛萨比特看到的那两个男人?还有呢,三蜂呢?英国警方一直问我这些东西?”
贾斯丁还没说完,佩莱格里已经亮出两个微笑的第一个。“新证据,老弟。恐怕毫无争论余地。”他又塞进一块面包,“条子已经发现他的衣服,布卢姆的,埋在湖边。没有他的游猎夹克。他留在吉普车里遮阳光。衬衫、长裤、内裤、袜子、球鞋。他们在他的长裤口袋里找到什么,你知道吗?车子的钥匙。吉普车的。是他用来锁那辆车门的钥匙。美国人不是爱说closure11吗?这么一来也给了closure新的定义。据说这种情形在情绪激动时犯下的刑案很常见。杀了人,锁上门离开,锁上记忆。当做从来没发生过。清除掉记忆。典型的做法。”
贾斯丁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佩莱格里因此分了神,停顿一下后以作出结论的口气说话。“贾斯丁,我是个相信奥斯瓦尔德12理论的人。奥斯瓦尔德开枪杀死了肯尼迪,没有共犯。阿诺德·布卢姆失去理智,杀了特莎。司机抵抗,所以布卢姆也砍了他一刀。然后割下头丢进草丛里给胡狼吃。狗杂种。东猜西想了那么久之后,我们总会接受明显的事实。太妃布丁?碎苹果蛋糕?”他以手势告诉服务生端咖啡来,“看在老朋友的分上,要不要我私下给你一些警告?”
“请说。”
“你请了病假,你的处境很困难。不过,你是老资格的外交官,你懂得规则,也仍然是非洲的人,而且你还在我监管之下。”为了避免让贾斯丁误认为这是对他的处境所下的浪漫定义,又赶紧说,“如果搞清楚状况了,有很多好事在等你,有很多我不想让人撞见的好事。如果你私藏了你不应该有的所谓机密信息——不管是藏在脑袋里或其他什么地方——这样的信息都属于我们,不属于你。现在这个世界比我们那个时代的还要险恶。到处都有很多坏心肠的人在争先恐后使坏,造就了很多难看的品行。”
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学到的,贾斯丁从他的玻璃密闭舱中想着。他以无重状态起身,很惊讶地看到自己的影像同时映在许多面镜子上。他从各种角度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人生的各个年龄层。住在大房子里失落的小孩,热爱厨艺与园艺的贾斯丁;小学是橄榄球明星的贾斯丁;职业单身汉贾斯丁,将寂寞埋藏在数字里;外交部白人希望所寄的贾斯丁,也是没有希望的贾斯丁,与朋友千年蕉合影;最近丧妻、独子也死去的贾斯丁。
“你一直很好心,伯纳德。谢谢你。”
他的意思是——就算他不是言不及义的话——谢谢你帮我上了一堂高级诡辩班的课;谢谢你建议把我妻子的命案拍成电影,把我最后仅存的一点感性践踏得稀烂;谢谢你说出她十八页的世界末日剧本,也说出了她和伍德罗的幽会,也对我逐渐恢复的记忆加入其他动人的细节;还有,谢谢你对我的私下警告,说话时闪烁出一丝钢铁光泽。因为我在细看的时候,也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出相同的闪光。
“你脸色发白了。”佩莱格里以指控的口吻说,“什么事不对劲吗,老弟?”
“我没事。能够见到你,让我感觉好多了,伯纳德。”
“补点觉。你的元气不足。我们周末再碰面好了。带朋友来,带个稍微会玩的朋友。”
“阿诺德·布卢姆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活人。”贾斯丁说,他说得很谨慎很清晰,这时佩莱格里帮他穿上雨衣,帮他提来皮包。他这句话是说出了口,还是对着脑子里数千个尖叫的声音说的,他就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