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罗布以闲散的姿态斜倚着,而莱斯莉再度取出她的玩具:五颜六色的笔记簿、铅笔、昨天一直没碰的小录音机、橡皮擦。贾斯丁面带囚犯的苍白,眼睛四周出现蜘蛛网状的小细纹。现在每天早上他都是以这副面孔见人。如果去看病开药的话,医生会开给他新鲜空气。

“你说过,你和你妻子的凶杀案之间的关联,不是我们暗示的那种关联,贾斯丁。”莱斯莉提醒他,“那么还有哪一种关联,如果你不介意我们问的话?”她不得不弯向桌子好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本来应该跟她一起去才对。”

“去洛基丘莒?”

他摇摇头。

“去图尔卡纳湖?”

“任何地方。”

“是她这样告诉你的吗?”

“不是。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我们从来没有叫对方做什么事。我们吵过一次架,吵的是方法,而非内容。阿诺德从来都不造成障碍。”

“你们到底吵的是什么?”罗布质问,坚决以毫无掩饰的方法发表他对事情的见解。

“产下死胎后,我央求特莎让我带她回英国或意大利。她想到哪里去,我就带她去。她连考虑都不考虑。她有份任务,感谢上帝,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在内罗毕这里。她碰到了一件社会上很大的弊案,罪行重大,她是这么说的。她就只允许我知道这么多了。以我从事的这行来说,懂得忽略是一门艺术。”他转头面对窗户,以无神的眼睛望向窗外,“这里贫民窟的人如何生活,你们看过吗?”

莱斯莉摇摇头。

“她有一次带我去看。后来有一次在她很虚弱的时候,她要我陪她去视察她的工作环境。吉妲·皮尔逊陪我们一起去。吉妲和特莎自然而然走得很近。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多得数不清。她们两人的母亲都是医生,父亲都是律师,两人从小都是天主教徒。我们去了一个医学中心。四面水泥墙,一片铁皮屋顶,一千个人在门口等着进去。”一时之间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贫穷到了那种程度,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一门学问。一个下午的时间无法全部弄懂。尽管如此,从那次起,每次我走在史坦利街时都难免——”他再度中断——“难免在脑海中浮现其他影像。”在历经伍德罗滑头闪躲的回答方式后,贾斯丁的话如同真正的福音一般如雷贯耳。“这个最大的弊案——最大的罪恶,才让她得以存活下来。我们的儿子死了五个星期。特莎如果一个人待在家,会两眼呆滞地盯着墙壁看。穆斯达法会打电话到高级专员公署找我——‘先生,快回家,她生病了,她生病了’。但是,救活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阿诺德。阿诺德能了解。阿诺德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要听见他的车子开进车道,马上变成不一样的女人。‘你有什么了?你有什么了?’她的意思是新闻。消息。进展。阿诺德一走,她就退回小小的工作室,一直忙到半夜。”

“用计算机吗?”

贾斯丁起了警觉。压抑下来。“有时是纸笔,有时是计算机,有时用的是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极为警觉。阿诺德一有时间,她就把他找来。”

“你当时看了不会难受吗?”罗布冷笑。他这时没经过三思,重拾作威作福的语调。“你老婆整天坐着发呆,等着大情圣先生大驾光临。”

“特莎情绪低落。如果她需要一百个布卢姆,以我个人来说,我就会给她一百个,不论她开出什么条件。”

“她所谓天大的罪恶,你一点也不清楚吗?”莱斯莉继续问,不愿因此就被说服,“什么都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受害人是谁,首脑人物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一点也不让你知道。布卢姆与特莎在同一阵线,而你却孤零零一个人。”

“我提供了他们需要的距离。”贾斯丁以固执的口吻肯定。

“那样的日子你们怎么过得下去,我真的不明白。”莱斯莉坚持。她放下笔记簿,张开双手。

“分开,却又在一起——就像你描述的那样——就好像——两人在冷战——甚至更糟。”

“我们并没有活下去。”贾斯丁很简单地提醒她,“特莎死了。”

审讯到此处,他们本以为露骨的告白已经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或是尴尬的气氛,甚至会出现改变说法的现象。不过贾斯丁才刚开始而已。他猛然挺直身体,有如猎人举高猎物一样。他双手落在大腿边,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再移动。他的声音恢复了原有的浑厚。有股来自体内深处的力量将他的声音推至表面,推进伍德罗令人掩鼻的餐厅中不新鲜的空气里,昨天晚餐吃的马铃薯肉汁仍挥之不去。

“她很莽撞。”他以光荣的口气宣布,再度将准备好的讲稿念出来。这个说法,他已经连续对自己练习了几个小时。“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她这一点。她很急着要马上生小孩。她非得尽快弥补父母亲过世的缺憾不可!为什么要等到结婚?我不允许。当时应该同意才对。我搬出传统的大道理来劝她——天知道为什么。‘好吧,’她说,‘如果一定非结婚才可以生小孩,那我们就立刻结婚。’结果我们跑到意大利闪电结婚,让我的同事津津乐道。”他自己也是津津乐道。“‘奎尔发疯了!老贾斯丁娶了自己的女儿!特莎高中毕没毕业呀?’我们试了三年她才怀孕,这让她高兴得哭出来。我也哭了。”

他口气中断,不过没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怀孕之后她变了,可惜并不是变好。特莎越来越把自己当做母亲看。表面上,她还是有说有笑。不过内心里,她逐渐形成一种深深的责任感。她的救济工作产生了新意义。有人告诉我,那样的转变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以前对她重要的东西,如今变成是终身事业,简直成了自己的命运。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还在照顾病人和快死的人,然后赶回市区参加无聊的外交晚宴。预产期越接近,她为小宝宝创造更好世界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不只是为了我们的宝宝,而是为了所有的儿童。到了那个阶段,她已经看上一间非洲医院。如果我硬要她转到私人诊所去,她也会照我的意思去做,不过那样的话,我就背叛了她。”

“怎么说?”莱斯莉喃喃说。

“特莎将观察到的痛苦与感受到的痛苦分得很清楚。观察到的痛苦是新闻工作者的痛苦,是外交人员的痛苦,是电视上的痛苦,关掉没人性的电视机后立刻结束。以她的理论来说,旁观痛苦却束手无策的人,没有比加害别人好到哪里去。这些人全是不善良的善心人士。”“而她却想去帮忙。”莱斯莉说。

“所以才决定要住进那家非洲医院。在她表现最极端的时候,她还提过要到基贝拉的贫民窟去生孩子。幸好阿诺德和吉妲两人苦劝她,让她恢复理智。阿诺德对痛苦最有发言权。他不仅到阿尔及利亚治疗受过酷刑的受害者,他本人也受过折磨。他因此取得地球受难者的世界通行证。我却没有。”

罗布抓住这个机会,好像这个意思先前没有被强调过十几次似的。“有点难了解你的用处何在嘛。你有点像是备用人选,高高坐在云端里,忍受着外交的痛苦,负责高级委员会的工作。”然而,贾斯丁的忍耐是无限度的。有些时候,他根本是因为天生教养太好而不去反对。“以她的说法来说,她不受任何国家任务的羁绊。”他强调,语调最后往下降,有羞愧的味道,“她捏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好让我安心。她坚持这世界需要我们两人:由我负责在体制内推动,由她在体制外、在实务界拉动。‘我这个人相信道德国家有存在的必要。’她常这样说,‘如果你们不尽责任,我们其他人又有什么希望?’她是在诡辩,这一点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个体制并不需要我的工作。我也不需要。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我写的报告没人看,我建议采取的行动没人管。特莎对欺瞒的手法很陌生。但对我却例外,她彻底欺骗自己。”

“她是不是曾经害怕过?”莱斯莉问。她放轻声音,以免破坏了告白的气氛。

贾斯丁回忆了一下,然后允许自己在回想往事时微微一笑。“她曾经对美国女大使吹嘘说,恐惧是她惟一不知如何定义的脏话。对方听了很不高兴。”

莱斯莉也微笑起来,但为时不长。“另外,决定在非洲医院生小孩这件事,”她眼睛看着笔记簿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决定的?可以告诉我们吗?”

“特莎定期会去探望一个北方贫民村的女人。名字是婉哲,姓什么不知道。婉哲生了某种怪病,一直接受特殊治疗。凑巧的是,她们竟然在乌护鲁住同一间病房,特莎因此跟她成了好朋友。”

他们有没有听出他在口气里加上警觉的音符?贾斯丁自己听出来了。

“知道她生什么病吗?”

“只大概知道而已。她生了病,而且性命可能不保。”

“她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她的病和艾滋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我的印象是,医院对她关心的程度不大一样。”

“那样做很不寻常,对不对?一个从贫民窟来的女人怎么会进医院生小孩?”

“她当时接受住院观察。”

“谁在观察她?”

这是贾斯丁第二次自我约束。他天生不是说谎的料。“我猜大概是某个医疗诊所,在她的村子,在低收入区。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印象很模糊。有很多事情我设法不去知道,多到连我自己也吃惊。”

“结果婉哲死了,对不对?”

“她死的那天晚上,是特莎住院的最后一天。”贾斯丁回答。他心怀感激地松懈下来,以替他们重建当时的情景。“我整个晚上都待在病房里,不过特莎坚持要我回家睡几个小时,她也要阿诺德和吉妲回去睡一下。我们轮流在病床边照顾她。阿诺德带来一张行军床。凌晨四点,特莎打电话给我。她的病房里没有电话,所以她去找修女借用电话。她很痛苦,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歇斯底里。不过特莎在歇斯底里的时候并不会提高嗓门。婉哲失踪了,婉哲的婴儿也是。她醒过来发现婉哲的床铺没人,小孩的婴儿床也不见了。我开车到乌护鲁医院。阿诺德和吉妲也同时赶到。不论我们怎么哄特莎,她就是无法控制情绪。感觉好像她在几天之内又失去了一个骨肉。我们三个人一直劝她该回家休养。婉哲死了,婴儿也被带走,她也没有必要待下去了。”

“特莎没有看见遗体吗?”

“她要求院方让她看,不过院方说不太适合。婉哲已经死了,婴儿也被弟弟带回村子。从院方的角度来看,事情到此就画上句点。医院不喜欢在死亡上大做文章。”他接着说,经验是来自加思死亡的例子。

“阿诺德有没有机会看到遗体?”

“他到得太晚。遗体已经送到停尸间,找不到了。”

莱斯莉眼睛张得很大,惊讶之情并不是装出来的,而在贾斯丁另一边,罗布则很快靠向前去,抓住录音机,确定透明盖子底下的转轮正在滚动。

“找不到了?遗体怎么会找不到!”罗布惊叫。

“正好相反。我相信在内罗毕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死亡证明呢?”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从阿诺德和特莎那里得知的信息。死亡证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没有人提到。”

“也没有验尸吗?”又换莱斯莉上场。

“就我所知是没有。”

“婉哲在医院时有没有人去探望?”

贾斯丁想了一下,不过显然想不出理由不回答。“她的弟弟酋可。他如果不是在帮姐姐赶苍蝇,就是睡在病床边的地板上。吉妲·皮尔逊如果来看特莎的话,也会刻意过去陪她。”

“还有其他人吗?”

“一个白人男医生,好像吧。我不太确定。”

“不确定他是白人吗?”

“不确定是不是医生。男性白人,身穿白大褂,挂了一副听诊器。”

“单独一个人吗?”

贾斯丁的矜持再度出现,如同阴影般逐渐罩住他的声音。“有一群学生跟着他过来。我猜那些人是学生,他们都很年轻,他们都身穿白大褂。”

他本来可以补充说明,他们的大衣口袋上都绣着三只金蜜蜂,不过他决定还是不说比较好。

“为什么你认为是学生?特莎说他们是学生吗?”

“没有。”

“是阿诺德说的吗?”

“就我所听到的,阿诺德并没有发表对他们的看法。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他们都很年轻。”

“带头的人呢?他们的医生,如果他的身份真的是医生的话。阿诺德有没有说他什么?”

“没有对我说什么。如果他有事情想说的话,他会对那人说——那个挂着听诊器的人。”

“你在场的时候?”

“不在我听力范围内。”或者是,几乎不在听力范围内。

罗布和莱斯莉一样,伸长脖子向前,想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能描述吗。”

贾斯丁已经在描述了。在短暂的停火期间,他已经加入了对方的阵营。不过他口气中的矜持尚未解除。他疲累的眼睛四周写满了提防与谨慎。“阿诺德把那人拉到一边去,抓住他的手臂。就是挂着听诊器的那个人。他们交谈的模样就和两个医生之间交谈一样。声音压得很低,站得很开。”

“讲英文吗?”

“应该是。阿诺德讲法文或斯瓦希里语时会有不同的肢体语言。”他讲英文的时候,音调会稍微提高,贾斯丁本来可以这样补充说明。

“描述他一下——那个挂着听诊器的人。”罗布命令。

“他虎背熊腰,体型很大,富态,不修边幅。我记得他穿的是麂皮鞋。我记得当时在想,医生竟然穿麂皮鞋,真奇怪。我不知道原因,不过对鞋子一直印象深刻。他的大衣脏脏的,被什么东西弄脏的不清楚。麂皮鞋、脏大衣、红脸庞,像是演艺圈的人。要不是身穿白大褂,我可能会认为是秀场经纪人。”他这时心想,还有三只金蜜蜂,虽然有点脏,却清晰可见,就绣在口袋上,和机场海报上的护士一样。“他好像感到羞愧似的。”他接着说,连自己也吓到了。

“羞愧什么?”

“自己竟然出现在那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何以见得?”

“他不愿正眼看特莎,不愿意正眼看我们两个。他的眼睛都会看其他什么地方。就是不会看着我们。”

“头发的颜色呢?”

“金色。金色到姜黄色。脸上像是喝过酒的样子,被有点红红的头发衬托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特莎对他非常好奇。”

“留胡子吗?小胡子?”

“没留胡子。他没有。至少有一天没刮了。脸上有点金黄的色泽。特莎一直反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是不说。”

罗布再度猛然插嘴进来。“两人的对话表面上看来怎样?”他逼问,“像是在吵架吗?还是态度和善?他们是要请对方吃午饭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次警觉起来。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是看到而已。“阿诺德好像是在抗议——责备。医生在否认。我的印象是这样——”他停下来给自己时间斟酌说法。谁都信不过,特莎说过。除了吉妲和阿诺德之外谁都别相信。答应我。我答应。“我的印象是,他们之间出现分歧,那不是第一次了。我看到的部分,是延续下来的争论。至少我后来有这种想法。我看到的是两个仇人之间重新开火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你经常想起那个场面喽。”

“对。对,我是想过,”贾斯丁回答得含糊,“我另一个印象是,那个医生的母语不是英语。”“你刚才所说的,有没有跟阿诺德和特莎讨论过?”

“那人走了以后,阿诺德回到特莎床边帮她量脉搏,凑在她耳边讲话。”“你又没听到了?”

“没有,而且我也不打算去听。”理由太薄弱了,他心想。再加强一点。“这种事情,我已经变得很习惯了。”他一面回避他们的眼光一面解释,“待在他们的圈子之外。”

“婉哲吃的是什么药?”莱斯莉问。

“我不清楚。”

他一清二楚。毒药。他去医院接特莎回家时,站在通往家里卧室的楼梯上,比特莎低两阶,一手提着她的短程旅行袋,另一手提着加思的新生婴儿服、床单,以及尿布,不过他以摔跤选手的眼睛盯着她看,因为特莎必须自己设法往上爬。特莎一开始腿软,他扔下袋子,在特莎瘫下去之前抱住她,这时感觉到她体重轻得不像话,突然伤心起来的时候身体不住抖动,神情绝望。她伤心的不是死去的加思,而是死去的婉哲。他们害死了她!她正对着贾斯丁的脸脱口而出,因为贾斯丁将她抱得很近。那些狗杂种杀了婉哲啊,贾斯丁!他们下毒害死了她。特丝,是谁啊?他边问边用手抚平沾在脸颊和额头上汗湿的头发。是谁杀了她?告诉我。他用手臂搂着特莎瘦弱的背,轻轻抱着她上楼。特丝,是哪些狗杂种?告诉我,狗杂种是哪些人?三蜂的那些狗杂种。那些冒牌大夫。那些不敢正眼看我们的人!你讲的是哪些大夫啊?贾斯丁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不让她再有机会倒下。你知道那些大夫的名字吗?告诉我。

他从内心深处听到莱斯莉也在反问相同的问题。“罗贝尔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没有意义,贾斯丁?”

不是很确定的时候,撒谎,这一点他对自己发过誓。如果下了地狱,撒谎。如果我谁都信不过——连自己都不信任——如果我只是要对死者忠心,撒谎。

“我恐怕不知道。”他回答。

“没有在哪里无意间听到过吗——在打电话的时候?在阿诺德和特莎的闲聊片段中?罗贝尔,德国人、荷兰人,也许是瑞士人?”

“在任何情况下罗贝尔这个名字我都没听过。”

“科瓦克斯这个姓呢?匈牙利女人,黑发,据说是美女?”

“你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一次是真的。

“没人知道。”莱斯莉以有点走投无路的语气回答,“艾瑞奇。也是女的,不过是金发。听过吗?”她把铅笔丢到桌子上,表示认输了,“所以婉哲就这样死了。”她说,“毋庸置疑。是被一个不敢正眼看你的人害死的。结果事到如今,已经过了六个月,你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就只是死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透露。就算特莎或阿诺德知道她的死因,我也不清楚。”

罗布和莱斯莉瘫在椅子上,如同两名同意暂停的运动选手一样。罗布向后靠,大大伸展双臂,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而莱斯莉则保持倾身向前的姿势,一手捧着下巴,聪慧的脸上表现出忧郁的神情。

“这一切,该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她的嘴巴透过指关节问贾斯丁,“垂死的女人婉哲,她的婴儿,所谓感到羞愧的医生,所谓身穿白大褂的学生,整套说法从头到尾,该不会全是谎言吧?”

“你那样暗示未免荒谬透顶了吧!我干吗编这样一个故事来浪费你们的时间?”

“乌护鲁医院查不到婉哲的记录。”罗布解释。他半靠着椅背,以同等绝望的口气说。“有特莎的记录,也有你可怜的加思。却没有婉哲。她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待过,她从来也没有住过院,从来没有接受过医生的治疗,连假医生都没治疗过她,也没有人观察她,没有人开药方给她。她的婴儿从来也没有出生,她也没有死,她的遗体也没有失踪,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尸体的存在。我们的莱斯跟几个护士谈过,他们什么狗屁也不知道,对不对啊,莱斯?”“在我跟他们谈话之前,已经有人私下跟他们交代过了。”莱斯莉解释。

贾斯丁听到背后有男人讲话的声音,因此转过头去。只是空中乘务员在询问他是否坐得舒服。布朗先生是不是要求过座位需特别调整?谢谢你,布朗先生宁愿保持坐正的姿势。要不要看录像带?谢谢你,不用了,我没有需要。窗帘要不要关?不用了,谢谢你——加重语气——贾斯丁比较喜欢打开窗户面对宇宙。布朗先生需不需要暖和舒适的毛毯?由于贾斯丁客气得无可救药,因此接下了毛毯,将视线转回漆黑的窗户,正好看见格洛丽亚连门也没敲就冲进餐厅,端了一盘三明治。她把盘子放在桌上,趁机偷看莱斯莉笔记簿上写了什么:可惜徒劳无功,因为莱斯莉很巧妙地把本子翻到空白页。

“你们该不会累垮我们可怜的客人吧?他最近吃的苦已经相当多了,对不对呀,贾斯丁?”她在贾斯丁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对所有人做出下台鞠躬的动作,而其他三人则一致跳起来帮他们的“看守”开门,让她端着喝完的茶盘离开。

在格洛丽亚擅自闯入之后,三人的问答零零碎碎,维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嚼着三明治,莱斯莉打开另一本笔记簿,蓝色的,而罗布嘴里塞满东西,同时机关枪似的问了一连串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有谁爱抽运动家牌的香烟,抽个不停?”——口气在暗示抽运动家牌香烟可处以极刑。

“就我所知没有,不知道。我们两人都讨厌烟味。”

“我是说别的地方,不只是在家。”

“还是不知道。”

“知不知道有谁开绿色游猎卡车,轴距很长,状况良好,肯尼亚车牌?”

“高级专员公署是有一辆装甲吉普车,神气得很,可是你问的恐怕不是这辆吧。”

“认不认识四十几岁的男人,肌肉发达,军人类型,皮鞋擦得很亮,皮肤晒得很黑?”

“一时想不起来,对不起,”贾斯丁坦承。他放心地微笑,总算走出了危险地段。

“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玛萨比特的地方?”

“有,应该有。对了,玛萨比特。当然有。为什么要问?”

“噢,对了。很好。终于听过这个地名,是在什么地方?”

“在查尔比沙漠边缘。”

“这么说,是在图尔卡纳湖东边喽?”

“就我记忆所及,没错。是某个单位的行政中心,是北方地区各地漫游而来的人聚集的地方。”

“去过没有?”

“怎么会?”

“知道有谁去过吗?”

“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到玛萨比特的人如果累了,有哪些地方可以去?”

“我相信那边有住的地方,而且有个派出所,还有一个国家保护区。”

“你自己却从来没去过。”贾斯丁没去过。“也没有派任何人去过?比方说,派两个人去?”贾斯丁没有。“这么说来,你又怎么对那个地方那么熟?你难道是灵媒吗?”

“每次我被调到一个国家,都会去研究地图,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我们听说在凶杀案之前的两个晚上,有辆长轴距的绿色游猎卡车停在玛萨比特,贾斯丁。”莱斯莉解释。这样解释,是因为咄咄逼人的问话方式已经告一段落。“上面坐了两个男性白人。他们看起来像是猎人。体格不错,年纪和你差不多,身穿卡其斜纹粗棉布衣服,鞋子擦得很亮,跟罗布说的一样。不跟别人讲话,只向对方开口。酒吧有一大群瑞典女孩,他们也不过去打情骂俏。在店里买东西。油料、香烟、水、啤酒、干粮。香烟是运动家牌,啤酒是瓶装的白盖牌,白盖牌啤酒只有瓶装。他们隔天早上出发,向西开过沙漠。如果照那样一直开,隔天晚上就可以到图尔卡纳湖岸。他们甚至可以开到厄利亚湾。我们在命案现场发现的啤酒瓶就是白盖牌,烟蒂是运动家牌。”

“我如果问玛萨比特的旅馆有没有登记簿,会不会显得很笨?”贾斯丁询问。

“有一页不见了,”罗布洋洋得意地大声说,以粗暴的口气插嘴近来,“不巧被撕掉了。而且玛萨比特的工作人员对他们一点狗屁印象也没有。他们害怕得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我们猜有人私下跟他们交代过了,同样一批人也对医院的工作人员交代过。”

罗布扮演着贾斯丁的刽子手,这句话却是他的告别之作,而他自己似乎也知道,因为他耷拉着脸,拉拉耳朵,看起来几乎算是在道歉,不过贾斯丁这时加快了脚步。他的眼光一刻也停不住,从罗布扫射到莱斯莉,再扫射回去。他等着下一个问题,结果没人发问,所以他就自己上场。

“监理站那边的记录呢?”

这话的弦外之音,让两名警官干笑一阵。

“在肯尼亚吗?”他们问。

“那么,汽车保险公司的记录呢?进口商,供货商。总不可能在肯尼亚有那么多长轴距的绿色游猎卡车吧。一家一家查,总会找得出来的。”

“蓝衣警察一直在努力找。”罗布说,“等到下一个千禧年,如果我们对他们很好的话,他们也许会给我们一个答案。坦白说,进口商也没有那么聪明。”他接着说,以狡猾的眼神看着莱斯莉,“有家小公司叫做贝尔、巴克与本杰明,别名是三蜂,听过吗?终身总裁是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喜欢打高尔夫球,骗子一个,朋友都叫他肯尼K。”

“在非洲,每一个人都听说过三蜂。”贾斯丁说,猛然将自己拉回现实。如果不确定就撒谎。

“显然也都听说过肯尼思爵士。他很有个性。”

“受人爱戴吗?”

“我觉得用景仰来形容比较合适。他拥有一支很受欢迎的肯尼亚足球队,喜欢反戴棒球帽。”他接着以不屑的口吻说,让两人笑了出来。

“三蜂的表现,我大概可以下‘反应敏捷’的评语,不过却没有什么结果。”罗布重新开始说,“非常热心助人,不过却没有帮上很多忙。‘没问题,警官!午餐之前给你,警官!’不过他们讲的是一个礼拜之后的午餐。”

“恐怕这里不少人的作风都是这样。”贾斯丁露出疲惫的微笑,遗憾地说,“你们有没有试过汽车保险公司?”

“三蜂也从事汽车保险工作。他们当然要,对不对?买了他们的车,附送第三者责任险。可惜他们也没有帮上很多忙,在寻找车况颇佳的绿色游猎卡车时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贾斯丁口气平淡。

“特莎完全没有把三蜂当做是目标,对不对?”罗布以他稀松平常的语调问,“肯尼K似乎跟莫伊的政府靠得相当近,而通常只要一提到莫伊,她都会大发雷霆。对不对?”

“我想也是。”贾斯丁以同等含糊的口气说,“不是这次就是下次,一定会的。”

“这么说来,我们想查那辆神秘卡车时,以及在查不太直接相关的一两件事时,一直无法获得三蜂皇室那么一丁点儿额外的协助,原因就在这里了。只因为他们在其他行业也有很大的势力,是吧?他们告诉过我们,从止咳糖浆到主管专机全包,对不对呀,莱斯?”

贾斯丁亮出保持距离的微笑,却没有进入这个话题——虽然他很想津津有味提到三蜂的商标是剽窃拿破仑的光辉,也想一提特莎与厄尔巴岛之间的巧合,却还是及时打住。针对三蜂的话题,他也丝毫没有提及他从医院接特莎回家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对三蜂那些毒死婉哲的人只字未提。

“可是,你说他们并没有在特莎的黑名单上面,”罗布继续说,“这一点真的很让人惊讶,因为有很多人在批评他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顺便一提某个大家遗忘的丑闻,英国最近不是有一个国会议员把他们描述成‘戴铁手套的铁拳头’吗?他大概不会马上急着去游猎吧,莱斯?”莱斯说绝不可能。“肯尼K与三蜂,听起来像是热门乐团的名字。不过特莎却没有对他们发出格杀令,就你所知?”

“就我所知是没有。”贾斯丁听到格杀令时笑了一下。

罗布并没有因此罢休。“根据啊,我不清楚,根据她和阿诺德的当地经验,比方说,医疗疏忽之类的事,有关药品之类的事?只是她对医疗这一方面的问题很注重,对不对?肯尼K也是,只要他不是在和莫伊的人马打高尔夫球,或是开着美国湾流喷射机到处收购公司,就是在注意医疗事业。”

“的确没错。”贾斯丁说,就算不是表现得全然没有兴趣,也说得仿佛事不关己,显然是没有希望再从他口中挖出什么线索。

“所以如果我告诉你,特莎和阿诺德最近几个星期曾多次找过远地三蜂分公司的几个部门,写了很多信,也打了电话约时间,还不断让对方把他们当做人球在部门间踢来踢去。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是说没有注意到任何蛛丝马迹吗?那就有问题了。”

“恐怕我是没有注意到。”

“特莎也写了一连串语气愤怒的信件给肯尼K本人。这些信件不是亲手递送就是挂号邮送。她一天打三次电话给他的秘书,还用电子邮件疲劳轰炸。她还跑到他在奈瓦霞的农庄门口去堵他,也去他新的豪华办公室的门口堵人,不过他的手下都会实时通风报信,让他走后面的楼梯溜走,这件事让他手下津津乐道。这一切,你完全都不知情喽,还是你需要上帝的帮忙?”“上帝帮不帮忙,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结果你还是不感到惊讶。”

“我没有吗?真怪,我还以为我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或许是我没有显露出自己应该表现出的情绪吧。”贾斯丁反驳,语气中夹杂了愤怒与保留,让两名警官措手不及,因为他们抬起头看他,几乎是在对他敬礼。

然而,贾斯丁对他们的反应并没有兴趣。他的说谎方式与伍德罗截然不同。伍德罗忙着忘记的地方,贾斯丁却遭受记忆模糊的往事从四面八方攻击:布卢姆和特莎之间对话的片段,他本来为了表示尊重而逼自己不要听,如今却慢慢重回记忆;无论何时,她只要一听到肯尼K这个无所不在的名字,就会火冒三丈,以沉默来掩饰怒火。举例来说,肯尼K即将晋升英国上议院议员之列,在穆萨葛俱乐部是公认的必然结果。再举例来说,三蜂与某家规模更大的跨国财团即将合并,传言不断。他现在回想到特莎声讨三蜂产品时不遗余力的做法,这种做法她以反讽的口气称之为对抗拿破仑的圣战,从特莎严禁家中所有边缘人9购买三蜂的家用食品和清洁剂,到两人开车出去时禁止贾斯丁使用三蜂路边自助餐厅和加油站的汽车电池和汽油,不一而足。此外,每次一看见三蜂的大型广告牌上面标示着从拿破仑那里剽窃来的标志,她就开始臭骂。

“贾斯丁,我们经常听到激进这个形容词。”莱斯莉抬头大声说。她原本埋首笔记簿,这时再度想入侵他的头脑。“特莎究竟激不激进?所谓激进,就像是我们那边好战分子的做法一样,‘不爽就炸掉’那样的做法。特莎该不会搞那一套吧?阿诺德也不会吧?难道他们两人会吗?”贾斯丁的回答,活像为爱卖弄学问的长官重复草拟演讲稿一样,具有令人疲惫厌烦的感觉。“特莎相信,一味追求企业利益会毁灭全世界,特别是新兴国家。西方的资金以投资作为掩护,破坏了当地的环境,培养出盗贼统治的国家。这是她的论点,这个时代听来几乎不算是激进的论点。我在国际社团的走廊上,到处都听到有人大肆宣传。就连我自己主持的委员会也有。”

他再度停口,回想到一幅难看的景象,那是过度肥胖的肯尼K在穆萨葛俱乐部开球,身边作陪的是英国超龄间谍主管蒂姆·多诺霍。

“从相同的论点来看,对第三世界的救济也是一种换了说法的剥削。”他接着说,“受益的是提供资金赚取利息的国家、收取大笔贿赂的非洲当地政客和官员,以及西方的承包商和军火供应商,这些人赚走了很多钱。受害者是街上最底层的人,是被连根拔起的人,是穷人和非常贫穷的人,另外也包括没有未来的儿童。”他以特莎的话当做结尾,心中想到了加思。“你也相信吗?”莱斯莉问。

“现在要我相信什么都有点太迟了。”贾斯丁乖顺地回答,在他接着说话之前沉默了半晌,然后他以不是那么乖顺的口气说,“特莎是最稀有的动物:那种相信司法制度的律师。”

“他们为什么要往利基的地方去?”莱斯莉质问。她问话前先默默记下刚才那番话。

“或许阿诺德要去那边办一些与非政府组织有关的事。利基不是那种不顾非洲当地人福祉的人。”

“或许吧。”莱斯莉同意,一面在绿皮笔记簿上若有所思地写字,“她有没有遇见过利基?”

“应该是没有。”

“阿诺德呢?”

“我不清楚。也许你应该去问利基才对。”

“利基先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人,一直到上星期打开电视才知道。”莱斯莉以阴郁的语调回应,“利基先生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内罗毕,想要担任莫伊的肃贪大将,却很难让别人了解他的意思。”

罗布瞥了莱斯莉一眼,等她批准,然后看到她暗中点头。他伸长脖子向前,拿着录音机朝贾斯丁的方向凶巴巴地伸过去:对着这玩意儿讲话。

“好了,这个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质问,以作威作福的口气暗示贾斯丁,瘟疫的蔓延他要负个人责任。“白色瘟疫,”他重复,贾斯丁则在犹豫。“是什么东西?快讲啊。”

贾斯丁的脸上再度显露出刚毅不屈的表情。他的声音退回了官方的甲壳中。个中关联再度呈现在他眼前,不过这些关联只有他和特莎知道。

“白色瘟疫是肺结核的绰号,以前很流行这样说。”他解释,“特莎的祖父就是死于肺结核,她小时候眼睁睁看着祖父死去。特莎手中就有相同名称的书。”不过他并没有接着说,这本书原本一直摆在她的床边,后来被他转移到格拉斯东皮箱里。

如今换成莱斯莉谨慎留心了。“她有没有因为这个原因,就对结核病特别有兴趣?”

“有没有特别感兴趣,我不知道。你们刚才也讲过,她在贫民窟工作让她对很多医疗方面的东西很感兴趣。结核病是其中一种。”

“可是,如果她祖父死于结核病,贾斯丁——”

“特莎特别不喜欢的,就是文学上对这种疾病赋予滥情的意义。”贾斯丁继续以严厉的口气说,打断了她的话。“济慈、史蒂文森、柯勒律治、托马斯·曼——她以前常说,如果有人觉得结核病很浪漫,他们就应该坐在她祖父的床边看看。”

罗布再一次以眼睛向莱斯莉讨教,再一次看到她默默点头。“这么说来,如果说我们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去搜寻阿诺德·布卢姆的公寓时,发现了以前一封信的影印本,信件是寄给三蜂营销部门的负责人,警告他三蜂正在兜售的短疗程肺结核新药具有副作用,你听到会不会吃惊?”

贾斯丁一秒钟也不迟疑。这一连串危险的问话方式,重新启动了他的外交技巧。“我为什么要吃惊?布卢姆的非政府组织对第三世界的药品保持着专业性的密切关注。药品是非洲的丑闻。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概括西方世界对非洲漠不关心的态度,那就是少到可怜的好药,还有过去三十年来制药公司定出的贵到可耻的价格”——他剽窃特莎的说法,“我很确定阿诺德写过几十封这样的信。”

“这一封藏得好好的,”罗布说,“和很多我们看不懂的专业数据放在一起。”

“好吧,我们且静待阿诺德回来后由他来解读给你们听。”贾斯丁中规中矩地说,也懒得掩饰他不齿的感想。他们竟敢在布卢姆不知情的情形下搜索他的东西,还偷看他的信件。

莱斯莉再度上场。“特莎有一部笔记本电脑,对吧?”

“确实有。”

“什么牌子的?”

“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小小的,灰色,日本产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他在说谎。过于从容流利。他知道,他们也知道。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一种失落感进入了他们的关系之中,有种让朋友失望的感觉。不过贾斯丁可没有这种感觉,贾斯丁只知道顽强抵抗,躲藏在优雅的外交礼仪之下。这场战役,他已经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操练,一面还祈祷希望不必亲自上阵。

“她是放在工作室,对吧?她在工作室里也放了布告栏和文件以及研究的数据。”

“如果没有带在她身上的话,对。”

“她有没有用来打印信件——文件?”

“应该是有。”

“电子邮件呢?”

“经常写。”

“她会从计算机上打印出来,对吧?”

“有时候。”

“她大约五六个月前写了一封长信,大概有十八页,还有附注。是在抗议某件疏失,我们认为不是医疗就是制药方面的问题,不然和两者都有关。有一个病历,讲述正在肯尼亚发生的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让你看过吗?”

“没有。”

“你也没有看过——自己去拿来看,没让她知道?”

“没有。”

“这么说来,关于这封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恐怕是的。”赶紧再加上一个遗憾的微笑。

“可惜的是,我们在想,这封信和她认为自己挖掘出来的天大弊案是不是有关。”

“原来如此。”

“我也想知道,三蜂是否跟那件天大弊案有所关联。”

“怎么说都有可能。”

“可是她却没有拿给你看?”莱斯莉不放过。

“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莱斯莉,没有就是没有。”他几乎在后面加上“亲爱的女士”。“你认为那封信跟三蜂是否有所关联?”

“哎呀,我一点也不清楚。”

但是他彻头彻尾的清楚。当时情况危急。当时他担心可能失去了特莎;当时她年轻的脸庞日渐冷峻,年轻的双眼也出现了狂热分子才会有的凶光;当时她在小办公室里夜复一夜地趴在笔记本电脑前,身旁堆了一沓又一沓的文件,如同律师的辩护状一般又是以贴纸做记号,又是以脚注相互参考;当时她吃东西时没有注意过自己在吃什么,然后匆忙赶回去工作,连一声再见都不说;当时从乡下来的害羞村民无声无息来到他们家侧门找她,跟她坐在阳台上,吃着穆斯达法端来的东西。

“这么说来,她从来都没有讨论过那些文件喽?”莱斯莉问,表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从来也没有,抱歉。”

“或者说在你面前讨论——比方说跟阿诺德或吉妲?”

“特莎生前最后几个月,她和阿诺德故意不让吉妲接近,我猜是为了她着想。至于我自己,我察觉到他们其实不信任我。他们相信,一旦我碰上了利益冲突,会优先对女王表示忠诚。”

“你会吗?”

再活一千年都不会,他心想。但是他的答案反映出他们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我对你们指的文件不熟悉,所以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文件应该已经从她的笔记本电脑打印出来了,对吧?十八页的东西——就算她没有给你看过。”

“可能吧。或者是从布卢姆的计算机,或是从朋友的计算机。”

“所以说,现在到哪里去了——那部笔记本电脑?目前在哪里?”

天衣无缝。

伍德罗可以向他学习。

没有肢体语言,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夸张地停下来换气。

“肯尼亚警方带我去看她的遗物,我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笔记本电脑,也找不到其他几件东西,真可惜计算机没有在里面。”

“洛基那边也没有人看到她带着笔记本电脑。”莱斯莉说。

“可是话说回来,我不认为他们检查过她的个人行李。”

“绿洲旅舍也没有人看到她带计算机。你开车送她到机场的时候,她有没有带着?”

“她每次出门到当地视察,都带着背包。连那个背包都消失了。她当时也带着一个短程旅行袋,可能里面放了笔记本电脑。有时候她会放在里面。肯尼亚并不鼓励妇女独自在公众场合亮出昂贵的电子器材。”

“但是,她当时又不是独自一人吧?”罗布提醒他,之后三人久久不说话——久到后来变成大家在猜谁会先开口。

“贾斯丁,”莱斯莉终于说,“上星期二早上你和伍德罗回你家时,你拿走了什么东西?”

贾斯丁假装在脑海中拼凑出清单。“噢……家庭文件……与特莎家的信托基金相关的私人信件……几件上衣、袜子……葬礼穿的黑色西装……几个能够触景生情的小东西……两条领带。”

“没有其他东西吗?”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了。”

“还有一时之间想得出来的东西吗?”罗布问。

贾斯丁疲惫地微笑却只字未答。

“我们跟穆斯达法谈过了。”莱斯莉说,“我们问他:穆斯达法,特莎小姐的笔记本电脑哪里去了?他传达出互相矛盾的信息。他一下子说,特莎小姐带走了,一下子又说特莎小姐没有带走,然后又改口说,是被新闻记者偷走了。惟一没有拿走计算机的人就是你。我们认为他可能想帮你隐瞒,可惜做得不是很漂亮。”

“你们欺负家仆的时候,恐怕就会得到那样的结果。”

“我们并没有欺负他。”莱斯莉回嘴,终于生气了,“我们的态度极为温和。我们问他特莎的布告栏在哪里,为什么上面满是大头针和针孔却一张纸也没有?他清理过了,他说。是他自己清理的,没有任何人帮忙。他看不懂英文,不允许碰特莎小姐私人物品或工作室里的任何东西,不过他却清理了布告栏。上面的布告,他是怎么处理的?我们问他。烧掉了,他说。是谁叫他烧掉的?没有人。是谁叫他清理布告栏的?没有人。最不可能的就是贾斯丁先生。我们认为他是在掩护你,可惜做得不是很漂亮。我们认为是你拿走布告,而不是穆斯达法。我们认为他说你没有拿走笔记本电脑,也是在掩护你。”

贾斯丁再度陷入假造的轻松态度中,而这种态度是他这一行的职业病兼优点。“恐怕你没有考虑到这里的文化差异,莱斯莉。比较可能的解释应该是,她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图尔卡纳去了。”

“也把布告栏上的东西一起带走喽?不会吧,贾斯丁。你那次回家时,有没有擅自拿走任何磁盘?”

问答到这里,贾斯丁放下警觉心。他也只有在此时才稍微放下警觉心。他一方面以不带感情的方式否认,另一方面则与执行审讯的警察一样急着想找到答案。

“没有,不过我承认,我的确找过。她的法律信件很多都储存在磁盘里。有很多事情,她习惯以电子邮件和律师商量。”

“你连磁盘也没有找到。”

“磁盘本来一直都放在她桌子上,”贾斯丁抗议,这时是真心希望和对方共同处理这个问题,“放在一个很精美的漆器盒子里,盒子是刚才提到的律师在去年圣诞节送她的。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老朋友。盒子上面有中文。特莎请一个参与救济工作的华人帮她翻译,结果内容是在数落丑陋的西方人,这让她很高兴。我只能猜想,盒子的下落和计算机一样,或许她也把磁盘带去洛基了。”

“她为什么要带去?”莱斯莉口气充满怀疑。

“我是信息技术白痴。我应该懂计算机,可惜就是不会。警方列出的清单里也找不到磁盘。”他接着说,等着他们协助。

罗布想了一下。“不管磁盘里存了什么,很有可能在笔记本电脑上也找得到,”他一字一句说道,“除非她储存到磁盘后将硬盘清除干净。只是,怎么会有人那样做?”

“特莎对于安全问题高度警觉,我刚才也说过了。”

又是一阵默默的思考,连贾斯丁也加入。

“那她的文件现在放在哪里?”罗布口气粗暴。

“正在寄往伦敦的路上。”

“透过外交管道吗?”

“我选择什么管道都随便我。外交部非常体谅我。”

或许他的回答和伍德罗的回避态度有诸多雷同处,让莱斯莉毫不掩饰地气急败坏起来,几乎坐也坐不住。

“贾斯丁。”

“怎样,莱斯莉?”

“特莎作过研究,对吧?别管磁盘,别管笔记本电脑。她的数据哪里去了,所有的数据——实体的数据,现在的数据?”她质问,“还有,布告栏上的东西哪里去了?”

贾斯丁再度摆出做作的模样,献给她一个颇具雅量的皱眉表情,暗示说虽然莱斯莉失去了理性,他还是会尽一己之力来讨她欢心。“一定是跟我的东西放在一起了。如果你问我,究竟是放在哪一个行李箱,我可能就有点糊涂了。”

莱斯莉等着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我们希望你能打开所有行李箱给我们看,拜托。我们希望你现在就带我们下楼去,让我们看你星期二从家里拿走的每一件东西。”

她站起来。罗布也站起来,移动到门口准备待命。只有贾斯丁维持坐姿。“恕难照办。”他说。“为什么?”莱斯莉动怒了。

“原因和我一开始要拿走文件是一样的。这些文件都是个人文件和私人文件。在我有机会亲自看过之前,我认为不能拿出来让你们一一过目,也不能让任何人看。”

莱斯莉涨红了脸。“如果这里是英国,我会马上在你身上摔一张传票,动作快到让你措手不及。”

“可惜这里不是英国,真糟糕。你没有搜查令,就我所知你在这里也没有权力。”

莱斯莉不去理会他。“如果这里是英国,我会去申请搜查令,把这间房子里外翻过一遍。你从特莎工作室拿走的每个小东西,每份文件数据和磁盘,我都要带走,还有笔记本电脑。我会仔细地一个一个搜。”

“可是,你们已经搜查过我家了啊,莱斯莉。”贾斯丁坐在椅子上语气平静地抗议,“你要搜伍德罗家,我不认为他会乖乖就范吧?而且你们没有经过阿诺德的允许就搜查他的房子,我当然也无法允许你们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莱斯莉阴着脸,脸色泛红,像受到委屈似的。罗布脸色非常苍白,以企盼的眼神盯着紧握的拳头看。

“我们明天等着瞧吧。”两人离开时莱斯莉以不祥的口气说。

然而她所谓的明天从来都没有出现。至少她发的毒誓没有实现。整个晚上一直到快到中午,贾斯丁一直坐在床边,等着罗布和莱斯莉依言带着搜查令和传票前来,也带来肯尼亚的蓝衣警察当他们的黑手。几天来,他不断思考着替代方案以及藏身之处,如今怎么想也想不出个结果。他以战俘的思考方式考虑着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哪里比较好?他计划吸收格洛丽亚,以逃离他们的掌握;也计划吸收穆斯达法和格洛丽亚的小男仆;同时也计划要吸收吉妲。然而审讯他的警察只托米尔德伦打电话来说他们到别处去办案了。还没有,没有阿诺德的消息。举行葬礼时,两个警官还在别处办案,就算不是,贾斯丁在葬礼上四处扫视着前来哀悼的人,数着没有出席的朋友时,也没有看见他们两人。

飞机进入了永远保持破晓前景象的地方。在他的机舱窗户外面,一波又一波冻结的海水朝向无色的无穷远方卷去。他四周披着白被单的乘客沉睡着,姿态宛若死亡。有一名女乘客一手举起,好像在对某人挥手时遭到枪击;有一人嘴巴张开,似在哑然尖叫,仿佛死人的手放在心口。贾斯丁单独一人直挺挺坐着,将视线移回窗外。他的脸孔在窗户中飘浮着,旁边是特莎的脸,有如他以前认识的人戴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