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吓唬伍德罗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经奉命多次扛下令人羞辱的场面,也从经验中学习到,最合适的方法是拒绝承认缺少了任何东西。如今他也应用了这套教训,以简洁的句子用极简约的风格描述出医院病房当时的情景。没错,他同意——他微微感到惊讶,他们竟然对特莎病房的微小细节这么有兴趣——他依稀记得和特莎同一病房的一个病人在睡觉或是陷入昏迷状态。既然她没有办法喂哺自己的婴儿,特莎只好担任代理奶妈。特莎的损失,让这个小孩捡到便宜。
“这个生病的女人叫什么名字?”莱斯莉问。
“我不记得。”
“有没有人陪她,朋友或是亲戚之类的?”
“她的弟弟,是从她村子里来的一个青少年。是特莎说的,以她当时的状况,我不认为她是可靠的目击证人。”
“她弟弟的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
“村子叫什么?”
“不知道。”
“这女人生什么病,特莎有没有告诉你?”
“她讲的话多半语无伦次。”
“这么说来,另一半就一清二楚喽。”罗布指出。有种诡异的节制气氛逐渐降临在他身上。他原本晃荡摆动的四肢,这时找到休息之处。他突然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消磨了。“在特莎不是语无伦次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有关病房对面床铺那个女人的事,伍德罗先生?”“只说她快死了。没有说出病因,只说得自她生活的社会环境。”
“艾滋病吗?”
“她没有这样说。”
“总是生了艾滋病以外的病吧。”
“是啊。”
“有任何人在治疗她这个不知名的病吗?”
“应该是有,不然她为什么要住院?”
“是罗贝尔吗?”
“谁?”
“罗贝尔。”罗布拼出来给他听,“荷兰籍混血儿。头发不是红色就是金色,五十五六岁,胖子。”
“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伍德罗以绝对自信的脸部表情来反驳,而肠子却在翻搅。
“你有没有看到任何人在给她治疗?”
“没有。”
“你知不知道她正在接受治疗?用什么治疗?”
“不知道。”
“你从头到尾都没看到有人给她吃药或是帮她打什么针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在场期间,没有院方人士在病房里。”
罗布利用这段空档来思考他的回答,也思考如何回应。“非院方人士呢?”
“我在场的时候也没有。”
“你不在场的时候呢?”
“我又怎么知道?”
“从特莎口中。在她没有语无伦次的时候,她或许告诉过你。”罗布解释。他的嘴巴微笑得很大,结果让他的好心情反而令人觉得厌烦,仿佛是他去买了一个笑话,还不想拿出来分享。“根据特莎的说法,在她病房里的那个生病的女人,特莎是喂她的婴儿,有没有任何人对这个女人进行治疗?”他很有耐心地问。字正腔圆地宛如是在玩什么室内游戏。“生病的女人有没有人来探视?或是检查?或是观察?或是治疗?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黑人白人,不管是医生、护士或是非医生,外人、内部人、医院里打扫卫生的人、探病的人,或是简单的‘一般人’?”他往后坐,最后这几个字是拼命挤出来的。
伍德罗逐渐明了自己处境的危险程度。他们知道的部分,有多少不愿摊牌?罗贝尔这个名字在他头脑里听来宛若丧钟。他们还会对他丢出多少名字?他还能否认多少,同时还能保持抬头挺胸?科尔里奇告诉过他们什么?为什么他隐瞒真相,拒绝共谋?或者他在伍德罗背后和盘托出了?
“她说有人来看那个女人,是身穿白大褂的矮小男人。”他语气轻蔑地回答,“我猜是她做梦梦到的,不然就是她在讲的时候还在半梦半醒中。我觉得缺乏可信度。”弦外之音是,你们也不应该相信。
“为什么穿白大褂的人要去找她?根据特莎的说法。照你说是她的梦话。”
“因为身穿白大褂的人杀死了那个女人。她还一度称呼他们为巧合事件。”他决定说实话,然后让这话听起来很荒谬,“我认为她也把他们称呼为贪婪之徒。他们想治好那女人,不过却无能为力。特莎的故事是一派胡言而已。”
“怎么个治疗法?”
“并没有透露。”
“怎么个杀法?”
“可惜她当时说得同样不清不楚。”
“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她讲的那个故事吗?怎么可能?”
“她有没有做笔记?她有没有照笔记念给你听?”
“我说过了。就我所知,她没有笔记簿。”
罗布将长形的脑袋偏向一边,为的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伍德罗,或许从这样的角度比较可以看出端倪。“阿诺德·布卢姆并不认为她的故事是一派胡言,他不认为特莎语无伦次,阿诺德知道她说的每件事都正确无误。对吧,莱斯?”
伍德罗脸上的血色尽失,他自己可以感觉得到。然而,尽管在承受过他们这番话的震惊之后,他仍旧在枪林弹雨中保持镇定,如同老练的外交官一样站稳脚步。他设法找到自己的声音,也设法找到愤慨之情。“对不起。你是说你们找到了布卢姆吗?那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你是说,你不希望我们找到他喽?”罗布询问,一脸不解。
“我才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来这里是有条件的,如果找到布卢姆或是跟他讲过话,你们显然有义务与高级专员公署分享这个信息。”
但是罗布已经在摇头了。“长官,我们才没有找到他。希望归希望。不过我们倒是找到了他的几份文件。以你们的说法是分量不够,但是很有用,散落在他的公寓里。可惜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炒作。有几份个案笔记,我猜有人可能会很感兴趣。有几份复印信件,写得很无礼,是他以医生的身份寄给全球各地的公司、实验室,或是教学医院。就只有这些了,对不对,莱斯?”
“用散落两字,其实是有点太夸张了。”莱斯莉承认,“用藏匿比较合适。有一堆是贴在相框后面,另一堆是在浴缸下面找到的。花了我们一整天才找到,就算不是一整天也差不多了。”她舔了一下手指,在她的笔记簿上翻页。
“可惜那些人漏掉了他的车子。”罗布提醒她。
“等他们搜完了,那公寓比较像是垃圾场。”莱斯莉同意,“手法一点也不高明,只是破坏掠夺而已。最近在伦敦常发生,报纸上刊出某人失踪或是死亡的消息,当天早上坏人就会过去,想拿什么随便拿。我们负责犯罪防治的人很伤脑筋。方便让我们再跟你提几个名字吗,伍德罗先生?”她询问,扬起灰色眼睛固定在他脸上。
“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伍德罗说,好像这两人并没有这样做。
“科瓦克斯,据信是匈牙利人,女性,年轻。乌黑头发,长腿,等一下罗布会念出重要的数据。名字不详,研究员。”
“见过的话,一定忘不了的。”罗布说。
“恐怕没见过。”
“艾瑞奇。医生,研究科学家,先在圣彼得堡取得资格,后来到德国莱比锡攻读学位,在格但斯克从事研究工作。女性。没有描述。这样的名字你听过吗?”
“一辈子都没听过。没有人符合那样的叙述,没有遇到过那个姓氏的人,也没有遇到过有那样出身或学习经历的人。”
“哎呀。你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吗?”
“也没听说过我们的老友罗贝尔吗?”莱斯莉以遗憾的口吻说,“名字不详,出身不详,或许是一半荷兰人或南非白人,经历也是一团谜。问题就出在我们是从布卢姆的笔记里面抄来的,所以你大可以说我们是任他摆布。他将这三个姓氏圈起来,画成流程图似的图案,每个圈圈里面有一丁点的描述。罗贝尔和两个女医生。罗贝尔、艾瑞奇、科瓦克斯。念起来真拗口。我们本来要帮你复印一份,可是目前不太放心使用复印机。你也知道这里的警方是什么样子。还有复印店,坦白说,我们连上帝祷告文都不放心交给他们去复印,是不是啊,罗布?”
“用我们的来印。”伍德罗讲得太快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思中的静默,对伍德罗来说像是耳聋了一阵,没有汽车经过,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人走过他门外的走廊。打破沉默的人是莱斯莉,她执意将罗贝尔描述为他们最希望问话的对象。
“罗贝尔居无定所。据信他从事制药业。过去这一年他进出内罗毕数次,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肯尼亚当局无法找到他的踪迹。据说特莎住进乌护鲁医院时,他曾经去看过她。莽撞5,这是我们手中握有的另一个描述词,我还以为那是一个股市用语。你确定你没有遇到过一个头发偏红色的医生罗贝尔,外表显得很莽撞,也许是个医生?说不定在旅行途中遇到过?”
“从没听说过,也没有遇见过像这样的人。”
“这样的说法我们其实听了很多。”罗布从一旁说。
“特莎认识他,布卢姆也认识。”莱斯莉说。
“那又不表示我认识。”
“这个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圣?”罗布问。
“我完全不清楚。”
他们离开的时候和之前几天一样,留下一个越来越大的问号。
伍德罗一安全摆脱他们,立即打内线电话给科尔里奇,听到他的声音后松了一口气。
“有没有空?”
“大概吧。”
找到他时,他坐在办公桌前,一手伸向眉头。他身上穿了黄色的吊带背心,上面有马的图案。
他的表情是既提高警觉又具有敌意。
“我需要你跟我保证,伦敦方面会支持我们的做法。”伍德罗还没坐下就开始说。
“你所谓的我们,到底指的是谁?”
“你和我。”
“伦敦方面,你指的是佩莱格里吧?”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动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
“以后会有变动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
“好吧,佩莱格里有没有靠山?就这样说好了。”
“噢,他一直都有靠山的。”
“那么,我们是继续下去,还是不继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继续撒谎?当然是继续下去喽。”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说法上达成共识?”
“说得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是神职人员,我会偷偷跑出去祷告。可惜事情没有他妈的那么简单。那女孩死了,那只是一部分而已。我们还活得好好的,那又是另一部分。”
“这么说来,你有没有跟他们讲真话?”
“没有,没有,拜托,老天爷,没有。我的记忆力像是米筛一样。真是非常抱歉。”“你准备要对他们讲实话吗?”
“他们?没有没有,绝不。打死也不讲。”
“那样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就说法达成共识?”
“好吧。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呢?反正你都讲得这么明白了,桑迪,有什么让我们不能达成共识的?”
“谈谈你到乌护鲁医院探病的经过,长官。”莱斯莉开始说,口气简洁利落。
“我还以为上次已经讲完了。”
“另外一次。第二次。稍后。比较像是一次追踪访问。”
“追踪访问?追踪什么东西?”
“显然是你对她的承诺。”
“你到底在讲什么东西?我听不懂。”
但罗布完全知道她在讲什么。“我觉得她的英文讲得很清楚,长官。你有没有再到医院去探视特莎?例如她出院后四个星期?例如说她到产后诊所去看病,而你到前厅跟她见面?因为在阿诺德的笔记中,他就是如此记载,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错过,至少从我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所能了解的范围来说。”
改叫阿诺德啦,伍德罗注意到。已经不称呼他布卢姆了。
伍德罗这位军人之子正在与自己进行激烈斗争,脸上却摆出冰河般的城府表情。面临危机时,他就以这副表情来沉思。在记忆中,他则循着医院拥挤的场景走着,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特莎手里提着织锦手提袋,手把由藤条制成。这个手提袋是他头一次看见。然而从那时起,一直到她短暂的生命结束前,她躺在医院里,死胎放在停尸间,对面病床躺着奄奄一息的女子,而该名女子的婴儿则吸吮着她的乳房,这副情景,就是她为自己塑造出的强悍形象的一部分。淡妆、短发,怒目相向,很适合这样的形象,和眼前莱斯莉投射在他身上那种不愿轻信的眼神并没有太大差异。莱斯莉在等他说出编辑过的事件版本。这里的光线和医院内的光线一样,捉摸不定。大束的阳光将半黑的内部一分为二。小鸟在屋椽间滑行。特莎背靠弧形的墙壁站着,旁边是一间味道难闻的咖啡店,椅子是橙色的。人群在光柱里进进出出,不过他一眼就看到了特莎。她双手捧着织锦袋,捧在下腹部,站立的模样有如他年轻又胆怯的时候看见妓女站在门口的样子。墙壁在阴影中,因为光柱无法送达房间的边缘,或许特莎挑这个地方站的原因就在这里。
“你说等我稍微复原,你会听我说。”她以低沉、严厉的嗓音提醒。他几乎认不出是特莎的声音。
上次在病房见面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谈。他看见特莎的嘴唇,在没有唇膏的调色之下显得好脆弱。他看见她灰色眼珠中的热情,不禁害怕起来,因为所有的热情都会让他害怕,包括自己的热情。
“你指的那次见面并非嘘寒问暖。”他告诉罗布,一面回避莱斯莉紧迫盯人的视线。“跟工作有关。特莎宣称无意间发现一些文件,如果是真的,在政治上会很敏感。她要我在诊所跟她见面,当面交给我。”
“无意间,怎么说?”罗布问。
“她认识一些外面的人。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救济单位的朋友。”
“例如说布卢姆?”
“还有其他人。顺便一提,她带了劲爆的丑闻来高级专员公署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养成习惯。”
“所谓的高级专员公署,指的是你自己?”
“如果你指的是我身为办事处主任的职责的话,对。”
“她为什么不托贾斯丁交给你?”
“一定不能将贾斯丁拖下水。这是她的决心,大概也是贾斯丁的。”他是不是解释得过度清楚?会不会又有危险?他继续往下跳。“她这种做法,我很尊重。坦白说,就算她表现出任何踌躇疑惧的迹象,我都很尊重。”
“她为什么不交给吉妲?”
“吉妲是新来的,年纪也轻,而且是在这里聘用的人员。她不适合担任送信人。”
“所以你们见了面,”莱斯莉把话题拉回来,“在医院。在产后诊所的前厅。在那边见面,未免也太招摇了吧?两个白人在其他全部是非洲人的环境?”
他心想,你们去过那里了。他心头再度一震,几乎恐慌起来。你们去过医院了。“她害怕的不是非洲人,她害怕的是白人。这一点没有办法跟她理论。她只有在和非洲人共处时才觉得安全。”
“是她亲口说的吗?”
“是我推断的。”
“从什么地方推断的?”——问话的是罗布。
“从她最后几个月的态度。在生下死胎之后。对我来说,对整个白人群体来说,对布卢姆来说。布卢姆绝对错不了。他是非洲人,又英俊,而且又是医生。而吉妲具有一半的印度血统”——讲得有点激动。
“特莎用什么方式约你见面?”罗布问。
“她派小男仆穆斯达法送信到我家。”
“你妻子知道你要去见她吗?”
“穆斯达法把信交给我家的小男仆,由他转到我手上。”
“你没有告诉你老婆?”
“我把那次见面列为机密。”
“她为什么不干脆打电话给你?”
“我妻子?”
“特莎。”
“她不信任外交单位的电话。不是没有原因。我们全都不信任。”
“为什么她不干脆叫穆斯达法带给你那些文件?”
“她要求我给她保证。特别保证。”
“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拿来这里给你?”问话的人仍是罗布。逼问,逼问。
“原因是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已经到了无法信任公署的程度,不希望自己的名声被公署玷污,也不希望有人看到她进出公署。听你的意思,好像她的行为很合乎逻辑似的。其实特莎生前最后几个月的举止很难找出逻辑。”
“为什么不找科尔里奇?为什么每次都非找你不可?找你到她病床边,找你去诊所见面?难道她不认识这里的其他人吗?”
在危机的这一刻,伍德罗与问话者联合作战。是啊,为什么只找我?他猛然升起一阵愤怒的自怜之感,质问着特莎。因为你的虚荣心不愿放我一马。因为听见我承诺出卖自己的灵魂,让你很高兴,而你我心知肚明,在关键时刻我不会帮你忙,而你也不会放过我。因为跟我交手,如同正面对付你最恨之入骨的英国病。因为对你来说我是某种典型人物,“空有仪式,没有信仰”——是你说的。我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半英尺,我还在纳闷,为什么我们身高相同,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弧形墙的底部边缘有个台阶,你和身边的其他妇女一样站在上面等人,希望对方一眼看见。我们的脸处于同一高度,尽管你脸上多了一点严峻,时间倒流至圣诞节,我再度与你共舞,嗅着你头发里那种甜美温馨的青草味。
“结果她给了你一大沓文件,”罗布说,“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从你手中接过信封,此时你手指碰触到我,让我神志癫狂。你是故意要重新点燃我心中的欲火,你很清楚,也无法克制,你正要再度将我带往悬崖边缘,只不过你知道你永远不会跟着我一起跳下去。我没穿西装外套。你看着我解开衬衫纽扣,将信封插入,贴着我赤裸的肌肤,往下一直放,直到信封底端插在腰际和长裤的裤带之间。我扣上纽扣时,你也看着我,而我有种羞愧的感觉,如同我刚和你做过爱。我以优秀外交官的身份想请你喝杯咖啡。你婉拒了。我们面对面站着,有如两人等着音乐开始播放,好让肉体有理由接近。
“罗布问你文件里面写的是什么。”莱斯莉提醒伍德罗,将他从意识领域之外拉回。
“文件是在描述一桩大丑闻。”
“在肯尼亚吗?”
“内容被列为机密。”
“被特莎?”
“少装蒜了。她有什么资格将任何东西列为机密?”伍德罗动了肝火。对于情绪失控感到后悔时已经太迟。
你一定要强迫他们采取行动,桑迪,你在催促我。你的脸色因为痛苦与勇气而苍白。你夸大做作的冲动并未因真正的悲剧而消减。你的眼睛泪水盈眶,自从产下死胎后,眼珠就一直在泪海中游泳。你的嗓音声声催人,同时也声声爱抚,一如以往在不同程度间左右游走。我们需要支持者,桑迪。在我们圈子之外的人。这个人必须具有官方身份,而且必须很能干。答应我。如果我能信任你,你也能信任我。
所以我说出口了。和你一样,我也会一时冲动而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我相信。相信上帝。相信爱。相信特莎。我们一起在舞台上时,我相信。每一次我来找你,都会不由自主出卖自己,而你也希望我这么做,因为你同样也沉迷于禁忌关系与戏剧场景。我答应,我说,而你也逼我再说一次。我答应,我答应。我爱你,我答应。这就是暗示现在可以亲吻我的嘴唇,道出可耻承诺的嘴唇:亲吻一下封住我的嘴,订下契约;匆匆一拥束缚住我,让我嗅嗅你的头发。“文件放在袋子里送到在伦敦的相关副部长那里。”伍德罗解释给罗布听,“在那时才加上机密等级。”
“为什么?”
“因为文件中含有严重的指控。”
“对谁不利?”
“拒答,抱歉。”
“是公司吗?还是个人?”
“拒答。”
“文件共有多少页,你记得吗?”
“十五页。二十页。还有个附注之类的东西。”
“有没有相片、插图、物证之类的东西?”
“拒答。”
“有没有录音带?磁盘——告白、陈述的录音?”
“拒答。”
“你把文件送给哪位副部长?”
“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
“这里有没有留副本?”
“我们的政策是这里敏感数据放得越少越好。”
“你自己有没有留副本?”
“没有。”
“文件是打印的吗?”
“谁打的?”
“文件是打印的还是手写的?”
“打印的。”
“谁打的?”
“我不是打字机专家。”
“是电子打印机,还是文字处理机?或是计算机?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样的打印稿?字体呢?”
伍德罗对他很不悦地耸耸肩,接近粗暴的地步。
“比方说,不是斜体字吧?”罗布不放过。
“不是。”
“还是那种半连接起来的假手写字体?”
“是极为普通的罗马字体。”
“计算机打字。”
“对。”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记得了。附件也是打印的吗?”
“大概吧。”
“同一种字体?”
“大概吧。”
“所以大约是十五到二十页,是极为普通的计算机打的罗马字。谢谢你。伦敦方面有没有给你回音?”
“最后有。”
“从佩莱格里那边?”
“可能是佩莱格里,也可能是他的部属之一。”
“内容是?”
“不需要采取行动。”
“有没有说明理由?”还是罗布在问话,问题丢出来有如出拳。
“文件中所谓的证据具有宣传意味,为此进行任何询问皆徒劳无益,将使我国与地主国产生嫌隙。”
“这个答复,不采取行动,你有没有告诉特莎?”
“有,但没有说得这么详细。”
“你到底跟她怎么说的?”莱斯莉问。
这样的回复方式,是因为伍德罗采取了实话实说的新策略,还是某种想告白的本能?“我以自己认为她比较可以接受的方式告诉她,顾及她的身体状况,顾及她刚生下死胎,顾及她对文件的重视程度。”
莱斯莉已经关掉录音机,正将笔记簿装回包包里。“这么说,什么样的谎言对她来说比较能接受,长官?以你的判断?”她问。
“伦敦方面正在调查,正在采取准备措施。”
伍德罗一时之间以为问话结束,感到一阵欣慰。然而罗布还杵在那里,用力挥拳。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有一件事,伍德罗先生。贝尔、巴克与本杰明6,别名三蜂。”
伍德罗的坐姿纹丝不动。
“广告在市区里到处都看得到。‘三蜂,为非洲奔忙。’‘为你嗡嗡响,亲爱的!我爱三蜂。’总部就在街上。新盖的玻璃大楼,看起来像是机器人达列克。”
“他们又怎么样?”
“我们昨天晚上才调出他们公司的简介,是不是啊,莱斯?你不知道,这家公司多了不起。非洲的每个好处都与他们有关,但骨子里却是彻底的英国公司。饭店、旅行社、报纸、保安公司、银行,提炼金矿、煤矿、铜矿的公司,以及进口汽车、船只和卡车,讲也讲不完。还有一系列很不错的药品。‘三蜂为您的健康奔走。’我们今天早上开车过来的路上看到,对吗,莱斯?”
“就在那边的路上。”莱斯莉附和。
“而且他们跟莫伊的手下也称兄道弟,就我们所知。私人喷射机,还有美女让你玩到尽兴为止。”
“大概这条线索很有希望吧。”
“不见得。我只是想看看说这些的时候你脸上有什么反应。我说完了。谢谢你的耐心。”
莱斯莉仍忙着把东西放回包包。这段对话她尽管很感兴趣,但可能连听都没听进去。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才对,伍德罗先生。”她对自己说,睿智的头则摇摇表示不解,“你自以为是在解决全世界的问题,其实你才是问题的症结。”
“她是说你是他妈的骗子。”罗布解释。
这一次,伍德罗没有陪他们走到门口。他一直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位置上,倾听着来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然后打电话到柜台以最随便的口气要求,他们离开大楼后请通知一声。一听到他们已经离开,他迅速来到科尔里奇的私人办公室。他早就很清楚,科尔里奇不在办公室,正在与肯尼亚国外事务部开会。米尔德伦在打内线电话,看起来轻松却不自在。
“事态紧急。”伍德罗说。和米尔德伦认为他正在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伍德罗坐在科尔里奇空空的办公桌前,看着米尔德伦从高级专员的个人保险柜中抽出一个白色菱形的东西,以过分殷勤的态度插进数字电话中。
“你到底有什么事?”米尔德伦问。他的口气傲慢,是大人物的低级私人秘书特有的口吻。
“给我滚出去。”伍德罗说。
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立刻打直拨电话给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
他们坐在阳台上,两个外交部同事在毫不留情的夜间照明灯下享用晚餐后的睡前酒。格洛丽亚已回到客厅。
“贾斯丁,这话再怎么说都不好说出口,”伍德罗开始说,“所以我就干脆说出来算了。非常可能的迹象显示,她生前遭到强暴。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难过。对她,也对你。”
伍德罗确实很难过,他一定是的。有时候你不必真正感觉到,就知道有那种感觉了。有时候你的感官遭到严重践踏摧残,再来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时,也觉得只是令人乏味的细节而已。“当然了,这是验尸报告出炉前的说法,所以还没定案,也不列入记录,”他继续说,避免接触到贾斯丁的眼神,“可是他们似乎没有疑问。”他感觉到有必要提供实质上的安慰。“警方觉得其实这下子倒明朗化了,至少找到一个动机。在办案时不至于像海底捞针,就算还无法指认凶手也一样。”
贾斯丁坐着仔细听,双手将白兰地酒杯握在身前,宛如有人刚将酒杯递给他当做奖品。“只是可能而已?”他最后才提出反驳,“真的是奇怪得很,怎么可能?”
伍德罗事前并没有想像到这种反应,竟然使他再度成为被质问的对象,不过心中某种诡异的情绪竟欢迎这种反应。心魔正在驱使他。
“是啊,显然他们的确必须先问这种情况是不是两情相悦。通常要先作这样的假设。”“两情相悦?跟谁?”贾斯丁询问,一脸疑惑。
“管那人是谁——管他们想的是谁。我们总不能帮他们办案吧?”
“对。我们的确不能。桑迪,你也真可怜,好像所有的苦差事都由你扛下来了。现在我确定我们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格洛丽亚身上,她让我们独处的做法很正确。坐在外面和整个非洲的昆虫王国相处,她洁白的英国肌肤可受不了。”对于伍德罗那么靠近自己,他突然感到排斥,因此起身推开落地窗。“格洛丽亚,亲爱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