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警方彻头彻尾是在打乖乖牌。格洛丽亚如是说,而就算伍德罗不同意,他也未作表示。波特·科尔里奇虽吝于描述自己与英国警方交涉的经过,但连他也高声宣布说英国警方“虽然都是窝囊废,却表现得很文明,令人惊讶”。贾斯丁才过来借住的第二天一大早,格洛丽亚带警察进客厅之后立刻从卧室向爱莲娜报告:英国警方最贴心的地方啊,他们最最贴心的举动啊,爱莲娜,是你真的感觉他们来这里是要帮忙,而不是在可怜的老贾肩膀上增加更多痛苦和尴尬。有个叫做罗布的男生好帅,其实应该算是男人,爱莲娜,他如果想骗人的话,可以骗别人说是二十五岁哪!有点像演员,只是没有那么爱出风头,模仿那些一起办案的内罗毕蓝衣警察啊,厉害得很哪。还有莱斯莉这个人,结果后来才发现是个女的,请注意,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她啊,会让你知道我们最近对英国的所知多么贫乏。衣服是有一点点过时啦,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老实说,很难猜她有没有受过我们这种教育。当然从声音是听不出来啦,因为现在没有人讲话的口音是小时候的口音,他们才不敢。不过啊,她在客厅的时候,完全从容自在,非常的镇定自信,而且表现得怡然自得的,脸上带着和气温暖的微笑,头发有点少白头,没有去染,倒也非常合适。另外,他们会给我们一小段时间,桑迪称为合理的宁静,他们去休息时,让可怜的贾斯丁休息一下,这样你就不需要一直考虑应该怎么说话。惟一的问题是,格洛丽亚完全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因为她总不能整天站在厨房里,一耳贴在厨房送菜口旁边听吧?特别是有用人在看,对不对啊,爱莲娜?
但是,如果说格洛丽亚没有掌握住贾斯丁和两名警官之间讨论的主题,那她对警官与她丈夫之间的互动所知更少,因为他并没有告诉格洛丽亚他和警官谈过话。
伍德罗和两名警官一开始交谈只是表达客气之意而已。警官说,他们了解此任务的微妙之处,不能揭发内罗毕白人社群的隐私,诸如此类。伍德罗为表示感激,也保证吩咐部属全力配合调查,提供所有妥当的人力物力。警官承诺,只要合乎苏格兰场的指示,一定让伍德罗知悉调查行动的最新消息。伍德罗亲切地指出,他们三人全都服侍同一位女王;此外,如果我们可以直称女王陛下的名讳,彼此称呼时也可以省略姓氏。
“照你这么说,贾斯丁在高级专员公署的职称是什么,伍德罗先生?”男孩罗布很客气地问,不去理会伍德罗刚才拉近彼此距离的呼吁。
罗布是伦敦的马拉松选手,说起话来凝神专注、正气凛然。莱斯莉看来算是比他聪明的姐姐,随身携带了一个很实用的包包,伍德罗以轻浮的心态想像里面的东西是罗布在田径场所需的物品,如碘酒、盐片、跑鞋的备用鞋带。然而就他所知,里面的东西不外乎录音机、录音带,以及各式各样的速记本和笔记簿。
伍德罗假装在思考。他面带精明的皱眉表情,告诉对方他是专业人士。“这个嘛,别的先不说,他是我们内部的伊顿老校友。”他说。这样的回答,常让别人觉得他很幽默。“基本上来说,罗布,他是我们在东非捐献国效能促进委员会的英国代表,这个委员会的缩写是EADEC,”他接着说。看在罗布智能有限,他不得不讲得明白一点。“第二个E原先是Efficacy(效能)的缩写,不过这里很多人不认识这个单词,所以我们改成比较体贴使用者的字眼。”
“这个委员会是做什么的?”
“EADEC是顾问性质的团体,罗布,相对来说是新单位,总部位于内罗毕。委员是所有提供救济物资的捐献国代表,捐献对象是东非,任何形式的捐献都算。委员是由各捐献国的外交部和高级专员公署派出,每星期开会一次,每两星期提出一份报告。”
“给谁看?”罗布边问边写。
“给全部会员国,那还用说。”
“主题是?”
“主题与委员会的名称有关。”伍德罗捺着性子说,摆出体谅小男生的态度,“该委员会促进的是救济领域的效能。在救济工作方面,效能差不多算是最高准则。同情心则算是人人必备。”他亮出令人失去戒心的微笑,表示说我们全部都是具有同情心的人。“EADEC应付的问题很棘手,必须看紧捐献国的每一分钱,确定捐款全送到目标区,并查明哪里发生重复的现象,找出同一领域中有哪些机构相互竞争、越帮越忙。这个委员会和我们做的事情说穿了是一样的,他们处理的是救济界的三个R:反复(Reduplication)、竞争(Rivalry)、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委员会平衡生产力与基本支出,并且——”伍德罗露出赐教般的微笑——“偶尔作出临时建议,只不过不像你们警察,他们没有执行的权力,也没有执法的力量。”他以文雅的方式头向前倾,表示接下来要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设立这种委员会是不是全世界最棒的点子,我们是不太确定。不过是我们最亲爱的外交部长想出来的,且有助于促进外交政策的透明化,让政策更合乎道德,以及提出其他似是而非的解决问题妙方,所以我们就尽全力配合了。有人说,这样的工作应该由联合国来做;也有人说,这样的工作联合国早就在做了;另外还有人说,联合国本身就助长这种歪风。看你听信哪一种说法了。”伍德罗耸耸肩表示不敢苟同,希望他们两人也有同感。
“什么歪风?”罗布说。
“EADEC没有权力调查实务层级。尽管如此,如果你想看看钱有没有花在刀刃上,贪污是很重大的一项因素,非列入考虑事项不可,不能与自然耗损和无能混为一谈,不过很近似。”他想出一个普通人了解的比喻,“以我们亲爱的英国自来水系统来说好了,大约是在一八九〇年左右建造的。水从水库里流出来,如果幸运的话,有些最后会从你家水龙头流出。可惜的是,一路上有很多漏水严重的水管。如果说这水是由善心社会大众捐献的,总不能看着它平白漏掉吧?如果你的饭碗要看善变选民的脸色,你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份委员会的工作,会让他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罗布问。
“外交官。是内罗毕这里国际社群的人。多半是顾问级以上的人,偶尔有几个主任秘书,但是不多。”他似乎认为在这里需要稍作解释,“EADEC的层级必须提升,以我的判断来看,最好高入云霄。这个委员会一旦授权往下调查实务层级,最后会和某些超级非政府组织一样,罗布,就是所谓的NGO,下场是晚节不保。这一点我很强调。好吧,EADEC非在内罗毕设立不可,脚踏实地,对当地事务很了解。显然是如此。不过这委员会说穿了还是个智囊机构,立场必须维持中立。以我自己的说法是,必须维持情绪中立的地位,这种做法绝对重要。而贾斯丁是这个委员会的秘书,不是他努力争取到的,而是轮到我们。他处理会议记录,作整理及研究,草拟双周报告。”
“特莎不搞情绪中立喽,”罗布想了一会儿后反驳,“特莎是情绪到底,就我们所听说的。”“恐怕你看太多报纸了,罗布。”
“才没有。她的实地报告,我一直在看。她卷起袖口,在实务界苦拼实干,每日每夜操劳不已。”
“那样做非常有必要,毫无疑问。非常值得赞许。但是,几乎无助于客观的立场,而客观是委员会身为国际顾问组织的头号责任。”伍德罗以文雅的口气说,并没有去计较他那种下流的说法。换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层次来看,他的高级专员如果讲这种话,他同样会左耳进右耳出。
“这么说来,他们各走各的路了。”罗布下结论。他往后坐,用铅笔敲着牙齿。“他很客观,特莎则很感情用事。他扮演的是安全的骑墙派,特莎则是危险的边缘人。我总算弄懂了。其实,我认为我早就知道了。好吧,这件事怎么会扯上布卢姆?”
“怎么说?”
“布卢姆。阿诺德·布卢姆,医生。他怎么会扯上特莎的生活和你的生活?”
伍德罗稍微笑笑,原谅对方略嫌唐突的陈述。我的生活?她的生活跟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关联?“我们这边有相当多由捐献国资助的组织,我相信你也清楚。全由不同国家支持,也由各式各样的慈善机构和其他组织资助。我们英勇的莫伊总统则是一竿子打倒它们全部。”
“为什么?”
“因为如果莫伊政府在做事的话,这些组织就等于是画蛇添足。这些组织能跳过他的贪污体系。布卢姆的组织还算温和,是比利时的组织,由私人资助,进行的是医疗服务。我恐怕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他说。他希望这种率直的口气能让两位警官接受他对这些事情确实一无所知。
可惜他们没有那么容易上钩。
“他的组织是监察性质的组织,”罗布紧接着告诉他,“该组织的医生巡视其他非政府组织,拜访诊所,检查诊断书并提出纠正。比如说,‘医生,或许这病不是疟疾,可能是肝癌吧’。然后他们检查治疗方法。他们也处理流行病。利基呢?”
“他又怎样?”
“布卢姆和特莎本来要前往他那边,对吧?”
“据说是这样。”
“他究竟是什么人?利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有希望成为非洲白人的传奇人物,是人类学家兼考古学家,陪父母亲去图尔卡纳湖东岸一起探寻人类的起源。父母亲过世后,他继续探索下去。他是内罗毕这边的国家博物馆的前任馆长,后来负责野生动物保护的工作。”
“后来辞职了。”
“或者说是被迫下台。说来话长。”
“而且他是莫伊的眼中钉,对不对?”
“他在政治上反对莫伊,吃力不讨好。目前他行情看涨,因为他代表的是腐败肯尼亚的终结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正积极要求他入阁。”罗布往后坐,轮到莱斯莉上场,这时可以明显看出罗布对奎尔夫妇的二分法态度,其实也适用于这两位警官的个别作风。罗布讲话时激动,让人强烈感觉到他拼命压抑情绪;莱斯莉则是不带感情的典范。
“好吧,这个贾斯丁是什么样的男人?”她若有所思地问,仿佛是在研究历史上一个遥远的人物。“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来主持这个委员会?他的兴趣、胃口、生活方式是什么?他是何方神圣?”
“天啊,我们又算是何方神圣?”伍德罗强烈抗议,或许抗议得有点太做作,罗布看在眼里只是再度用铅笔敲着牙齿,莱斯莉则报以耐心的微笑。伍德罗以颇具魅力的不情愿态度,念出一张贾斯丁短得可怜的特质清单:热爱园艺——只不过现在一想,自从特莎的婴儿夭折之后,他就没有那么热爱了。最爱的是星期六下午在花床里做苦工。是绅士,管他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什么。是正统伊顿人。与当地雇用的员工打交道时客气得过火,那还用说。这样的人在公署一年一度的舞会上,都要靠他负责跟壁花跳舞。就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王老五,至于哪些方面,伍德罗一时想不起来。就他所知,不打高尔夫球,不打网球,也不钓鱼打猎,一点也称不上喜欢户外活动,惟一例外的是园艺。还有,当然要提的是,他是一流的基层专业外交官,具有丰富的实地经验,懂两种语言,行事安全第一,完全遵照伦敦方面的指示做事。另外,罗布,残忍的是,这错不在他身上,偏偏他就卡在升官的阶梯上。
“他不会跟中下级别的人交往吧?”莱斯莉看着笔记簿问,“你不会看见他趁特莎外出进行实地工作时,跑去地下舞厅乱搞吧?”问题一出,听起来就有点好笑,“不是他的作风吧,我想?”“舞厅?贾斯丁?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吧!大概会去‘安娜贝尔’吧,二十五年前。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伍德罗开心大笑。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笑得如此开心了。
罗布很乐意点醒他。“其实是我们老板说的,格里德利先生。他来内罗毕待过一段时间,联络双方关系。他说如果想找杀手的话,可以到舞厅去物色。大河路上有一家,距离新史丹利旅馆只有一条街。如果寄宿在那里,去那家就很方便了。美金五百,你想解决谁,他们会帮你解决。先付一半订金,事后再付另一半。有些俱乐部是比较便宜,不过根据他的说法,质量就没有那么好。”
“贾斯丁爱不爱特莎?”莱斯莉趁伍德罗还在微笑的时候问。
三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络轻松,此时伍德罗双手高举,对着天空发出无言的呼唤:“我的老天爷啊!这个世界上有谁爱谁,为的是什么?”莱斯莉并没有立刻让他躲掉这个问题:“她长得漂亮、机智、年轻。他呢?两人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好几,中年危机,随时可能因伤停而退休。寂寞,迷恋,希望安定下来。爱不爱?由你来判断,不是我。”
然而,如果说这番话是传球给莱斯莉,让她能发表个人看法,她却不去理会。外表看来,她和身边的罗布一样,比较有兴趣的是注意伍德罗五官微妙的转变;他们注意到他脸颊上半部的皮肤线条紧绷,看到脖子上早就有的淡淡色斑出现在脸颊上,注意到下巴不自觉收起来。“而贾斯丁对她难道不生气——比如说她们的救济工作?”罗布暗示。
“为什么要生气?”
“她在唠叨包括英国在内的有些西方国家在剥削非洲人,说在技术服务方面超收费用,说将昂贵而过时的药品倾销给他们,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难道他不发火?还说西方国家拿非洲人当白老鼠测试新药。这种说法有时候只是暗示,很少经过证实。”
“贾斯丁对她的救济工作感到非常光荣,这一点我很确定。这里很多外交官的妻子通常都不管事。特莎的主动参与正好弥补不足之处。”
“所以说,他并没有生老婆的气。”罗布追问。
“贾斯丁这人不太会生气,一般来讲是不会。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感觉,只是感觉很尴尬而已。”
“你们呢?尴不尴尬?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高级专员公署的人?”
“有什么好尴尬的?”
“她的救济工作。她的特殊利益。那些利益,有没有与英国政府的利益互相冲突?”
伍德罗展现出极为不解、极为令人松懈心防的皱眉表情。“大英政府从来不会因为人道行径而感到尴尬,罗布。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才对。”
“我们还在学习当中,伍德罗先生,”莱斯莉悄然插嘴,“我们是新来的。”她一秒钟也没有松懈掉亲切的微笑,打量了他一阵子,然后将笔记簿和录音机收回包包里,推说还要到市区办点事所以必须先走,提议明天同一时间继续讨论。
“特莎有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心里话,你知不知道?”莱斯莉以顺带一提的口气问。这时他们三人一起走向门口。
“你是说,除了布卢姆之外吗?”
“我其实指的是女性友人。”
伍德罗表面上是在记忆里搜寻。“没有,没有。我觉得大概没有。我想不出特定对象。不过就算有,我大概也不可能知道吧?”
“如果对象是你的部属,你或许会知道。例如吉妲·皮尔逊或是其他人。”莱斯莉好心一提。“吉妲?噢对了,当然是了,吉妲。他们有没有好好关照你们啊?交通和其他事情都照料得好好的吗?那就好。”
过了一整天,过了一整夜之后,他们又回来了。
这一次,开始问话的人是莱斯莉而非罗布。她的态度带有新鲜感,意味着上次见过面之后发生了令人振奋的事情。“特莎死前有过性交。”她一面大声宣布,口气有如一日之计在于晨一般明亮,一面有如在法庭上呈供证物般摊开她带来的财产:铅笔、笔记簿、录音机、橡皮擦。“我们怀疑是强暴。这个还不能宣布,只不过明天报纸上会报出来。他们目前只是根据阴道采样来判断,透过显微镜看看精子是死是活。精子已经死了,不过他们还是认为精液不只是一个人的。可能是炒大锅饭吧。我们的看法是,他们无从判断。”
伍德罗的头埋入双手里。
“要等我们的研究员宣布,才能百分之百确定。”莱斯莉看着他说。罗布和昨天一样,漫不经心地用铅笔敲着大牙。
“另外,布卢姆长袍上面的血迹是特莎的。”莱斯莉继续用同一种坦白的语气说,“只是初步判断而已。他们这里只作基本的检验。其他东西,回国之后才能做。”
伍德罗这时已经起身。在非正式的会议中,他经常用这一招来让其他人停嘴。他无精打采漫步到窗前,在房间另一边找到位置站着,假装在研究难看的市景轮廓线。天空偶尔闪出雷电,还闻得到神奇的非洲雨水降落之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气味。相形之下,他的态度显得安详。他左臂胳肢窝落下两滴热汗,如同肥大的昆虫顺着肋骨往下爬,却没有人看到。
“有没有人告诉过奎尔?”他边问边想,或许他们也正在想,为什么遭到强暴的妇女的鳏夫突然间变成了奎尔而非贾斯丁。
“我们认为,由朋友来通知会比较合适。”莱斯莉回答。
“你。”罗布暗示。
“当然。”
“而且,的确有可能的是,像莱斯刚才说的,她和阿诺德有可能在上路前做过最后一次。要不要对他提这一点,就由你来决定了。”
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哪里?他心想。还要再发生什么事,我才会打开窗户往下跳?或许我要她帮我做的事情就是这个:让我超越所能接受范围的极限。
“我们真的很喜欢布卢姆。”莱斯莉以亲密的口气赞叹,仿佛她很需要伍德罗也能喜欢布卢姆,“好吧,我们现在必须当心另一个布卢姆,人面兽心的布卢姆。以我们的出身来说,即使是最爱好和平的人,在受到逼迫的时候,也会做出最可怕的事情来。可是,如果他受到逼迫的话,究竟是谁在逼他?没有人,除非逼他的人是特莎。”
讲到这里,莱斯莉停顿下来,邀请伍德罗下评语,不过他正在行使保持缄默的权利。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好人,比布卢姆更接近好人境界的人不多了。”她口气坚定,仿佛好人的定义和现代人种的学名一样明确,“他做了很多真正好的好事。不是给别人看,而是因为他想做好事。解救生命,冒着生命危险,为的不是钱,在险恶的环境里工作,在自己的阁楼里藏人。你难道不同意吗,长官?”
莱斯莉是在诱导他吗?或者只是想从特莎—布卢姆关系的成熟观察者中求取新知?
“我确定他的记录的确很优秀。”伍德罗承认。
罗布用鼻子呼了一口气,表示不耐烦,上身也困窘不安地扭动一下。“好了,别去谈他的记录了。以个人层面来谈:你欣赏他吗?欣赏或不欣赏?就这么简单。”说完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全新的坐姿。
“我的天啊。”伍德罗从他背后说,这一次很小心,不要过度装模作样,但却还是允许一丝气急败坏的调调进入话语。“昨天你用的是坚决的爱不爱,今天就变成了坚决的欣赏不欣赏。最近大家都喜欢拿英国版的百科全书来咬文嚼字嘛。”
“我们是在问你的意见,长官。”罗布说。
或许是这种长官的称呼才产生如此效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用的是伍德罗先生,感觉大胆时,用的是桑迪。如今称呼的是长官,等于是向伍德罗忠告,这两名资历浅的警官并非他的同事,也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两个低级别的外人跑进主管俱乐部里四处张望。过去十七年来,就是这个主管俱乐部给了他地位和保护。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肩膀则向前挤,然后以脚跟为轴心转身面对质询者。
“阿诺德·布卢姆很具有说服力。”他站在房间另一端,以说教的语气对他们说,“他长得好看,有某种魅力。如果你欣赏他那样的幽默的话,还可以说他有机智。他也有某种光环,或许是因为他的胡子修得很整齐吧。对于容易受影响的人来说,他是个非洲的民间英雄。”说完后他转身,仿佛等着他们收拾行李离开。
“对于不容易受影响的人呢?”莱斯莉问。她利用他转身的机会,以双眼侦察着他:双手放在身后,一手漫不经心地抚慰另一手,支持体重较少的一边膝盖抬起进行自我防卫。
“噢,我们属于少数派啦,我确定。”伍德罗回答得很有技巧。
“只是啊,我认为对你来说可能会令你很担心,以你身为办事处主任的职责来说,可能也很心烦,因为你眼睁睁看到事情发生,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阻止。我是说,你没办法去找贾斯丁然后说,‘你看看那个留胡子的黑人,他跟你老婆有一腿。’你讲得出口吗?你有那份能耐吗?”
“如果丑闻威胁到公署的名声,我有权——也有责任——亲自介入。”
“你有介入吗?”莱斯莉说。
“广义来说的话,有。”
“是跟贾斯丁说?还是直接去找特莎?”
“问题是,显然她和布卢姆的关系可以说是具有一层掩护。”伍德罗回答,设法规避她的问题。“男的是有头有脸的医生,在救济群体中广受尊重。特莎是他手下奉献心力的志愿者。表面上,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冲进去指控他们两人通奸。你只能说,是这样的,你们会让其他人误解,所以请稍微慎重一点。”
“这话你对谁讲过?”莱斯莉边问边在笔记簿上写字。
“没有那么简单。不只是发生在一个场合而已,也不只是一次对话而已。”
莱斯莉倚身向前,一面检查录音机是否还在运转。“是你和特莎之间的对话?”
“以机器来比拟特莎的话,她是个设计高明的引擎,只是少了一半的钝齿。在她的小男婴死掉之前,她是有点乱来。那样讲没错。”伍德罗正要对特莎作出全然的背叛,这时回想起波特·科尔里奇坐在书房里以愤怒的口吻转述佩莱格里的指示。“但是,我不得不怀着极大的惋惜说出来,她后来让我们不少人觉得她神经不太对劲。”
“她是花痴吗?”罗布问。
“以我的职薪等级来说,那样的问题恐怕我不够格回答。”伍德罗回答的口气冰冷。“这样说好了,她打情骂俏得很过火。”莱斯莉暗示,“对每个人都放电。”
“如果你坚持要那样说的话也行,”——没有人可以比他说得更不带感情——“很难说对吗?她长得标致,是大家闺秀,嫁的是老丈夫——她是在打情骂俏吗?还是只是忠于自我,尽情开心?如果她穿了低胸洋装,裙子外围还有花边,人家会说她很容易到手;如果她不这样穿,人家会说她很没情调。内罗毕的白人群体就是这么一回事。或许换成别的地方也一样。这方面我不是专家。”
“她有没有跟你打情骂俏?”罗布问。他又在铅笔上咬了一口,让人火冒三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究竟是在打情骂俏,或只是在放纵好心情,根本无从判断。”伍德罗说。这话达到了温文尔雅的新境界。
“那么,呃,你自己该不会也稍微跟她打情骂俏吧?”罗布询问,“少装蒜了,伍德罗先生。你也是四十好几,中年危机,准备退休,和贾斯丁一样。你对她有好感,为什么没有?换成是我,我一定会。”
伍德罗恢复得很快,几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恢复过来。“噢,小罗布啊。满脑子想的都是特莎、特莎。夜以继日。你被她迷昏头了。随便你去问任何人。”
“我们问过了。”罗布说。
隔天早上,在惨遭围攻的伍德罗眼中看来,问话的人穷追猛打的模样真难看。罗布将录音机摆在桌上,莱斯莉打开红色大笔记簿,上面用橡皮圈做记号,然后由她开始问话。
“我们有理由相信,特莎在婴儿死掉后不久,你去医院探过病。长官,果真有这件事吗?”这话震撼了伍德罗的世界。到底是谁把那件事说出来的?是贾斯丁吗?他不可能,因为他们还没找过他。找过的话,我应该知道才对。
“一切暂停。”他突然命令。
莱斯莉抬起头来。罗布放松姿势,然后仿佛想用手掌抚平自己的脸似的,伸出一只长手直直地放在鼻子上,接着从伸长的手指指尖上端详伍德罗。
“今天早上我们要谈的主题就是这个?”伍德罗质问。
“主题之一。”莱斯莉承认。
“那样的话,请你告诉我,因为我们所有人的时间都不多,究竟到医院看特莎,和追查杀她的凶手有何关联?据我了解,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调查凶杀案的吗?”
“我们是在寻找动机。”莱斯莉说。
“你说过找到了动机。强暴。”
“强暴已经不适用了,不能算是动机了。强暴只是附带进行。或许是障眼法,让我们误认为是冲动伤人的案件,而非按照计划行事。”
“预谋。”罗布解释。他的棕色大眼睛以寂寞的眼神盯着伍德罗看。“就是我们所谓的企业暗杀。”
听到这里,伍德罗短暂升起一阵寒意,头脑怎么也无法思考。然后他才想起企业两字。他为什么要说是企业?
企业暗杀?难道是由公司派人进行的?太过分了!一个具有身份地位的外交官,根本不屑考虑到这么离谱的假设!
之后,他的脑袋成了一片空白。没有文字,连最陈腐最无意义的字眼都无法挺身而出解救他。他看到自己,就算看得到的话,也只是某种计算机,正在抓取数据,重新组合,然后阻断掉来自大脑封闭区高度加密的思绪。
才不是企业暗杀。是冲动伤人。没有计划。是非洲式的血祭。
“好吧,你为什么要去医院?”他听见莱斯莉说,自己一面追着声音去理解。“你为什么在她的小男婴死了之后要过去看她?”
“因为她叫我去。透过她丈夫,我是以贾斯丁的上司身份去探病的。”
“另外还有谁也应邀前往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
“吉妲有吧?”
“你是指吉妲·皮尔逊?”
“还有其他人吗?”
“吉妲·皮尔逊没有在场。”
“所以只有你和特莎。”莱斯莉大声强调,写在笔记簿上。“你是他的上司,跟探病有什么关系?”
“她很关心贾斯丁的前途,希望我能向她保证贾斯丁不会有事。”伍德罗回答。他故意放慢脚步,不要随她越来越快的节奏起舞。“我是试过说服贾斯丁请个假,不过他宁愿待在工作岗位上。EADEC的部长年会即将召开,他决定要作好准备。我对她解释这一点,也答应要继续关照他。”
“她有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过去?”罗布插嘴。
“你说什么?”
“有那么难懂吗?她有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过去?——放在她身旁,放在桌子上面,放在床下,藏在床上?她的笔记本电脑。特莎很爱她那台笔记本电脑。她都是用那台计算机发电子邮件给别人。她发电邮给布卢姆,她发电邮给吉妲,她发电邮给她照料过的一个意大利病童,也发过电邮给她以前在伦敦的某个男朋友。她对半个世界发电邮发个不停。她有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过去?”
“谢谢你讲得这么清楚明白。没有,我没有看到笔记本电脑。”
“有没有笔记簿?”
他迟疑一下,搜寻着记忆,然后撒谎。“就我所看见的是没有。”
“会不会放在你没看见的地方?”
伍德罗懒得回答。罗布向后靠,假装以悠闲的姿态打量天花板。
“好吧,她当时情形如何?”他询问。
“产下死胎,没有人能精神百倍。”
“她情况到底怎样嘛?”
“虚弱,胡言乱语,情绪低落。”
“你们两人就只谈那么多,贾斯丁,她亲爱的丈夫。”
“就我记忆所及是这样没错。”
“你跟她在一起待了多久?”
“我自己没有计时,不过大概是二十分钟。显然我不想让她太疲倦。”
“所以说,你和她谈贾斯丁的事,谈了二十分钟,连他早餐有没有乖乖吃都报告了。”
“对话断断续续。”伍德罗说,脸开始红了起来,“如果有人发烧倦怠,刚生下死胎,要进行意识清醒的对话不太容易吧。”
“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我已经说过了,我自己一个人去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比方说是谁?”
“比方说旁边还有什么人在场。护士啦,医生啦。别的访客,她的朋友,女性朋友,男性朋友,非洲朋友。例如说,阿诺德·布卢姆医生。长官,何必让我费这么多口舌?”
罗布为了表示不耐烦,像标枪选手一样伸展四肢,首先一手抛向空中,然后委婉改变长腿的位置。伍德罗此时再度显得正在回想往事:他挤紧眉毛,皱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经你这么一提,罗布,你说得没错。你真聪明。我到的时候,布卢姆在那里。我们两人打声招呼,然后他就走了。我猜我们重叠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三十秒钟。算准一点给你,是二十五秒。”
然而,伍德罗这番故作无心的神态得来不易。究竟是谁告诉他布卢姆在她床边?不过他担忧的事情急转直下,直通他脑海里另一个最黑暗的裂缝中,再度触及他拒绝承认的那套因果关系,而波特·科尔里奇曾愤怒地命令他忘记这件事。
“布卢姆在那边做什么?你猜呢,长官?”
“他没有解释,特莎也没有。他是医生,不是吗?其他身份都不管的话,好歹也是医生。”
“特莎正在做什么?”
“躺在床上,不然你认为她会在做什么?”他反唇相讥,稍微失去了理智,“打弹珠吗?”
罗布在他面前伸展长腿,欣赏着自己的大脚丫,姿势像在做日光浴。“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猜她会在做什么呢,莱斯莉?”他问同行的警官,“一定不是在打弹珠。她躺在床上,做什么?我们问自己。”
“在喂一个黑人婴儿,我猜。”莱斯莉说,“婴儿的母亲死了。”
一时之间,房间里惟一的声响来自路过走廊的脚步声,以及山谷对面市区的车辆急驶与互不相让的声音。罗布伸出瘦长的手臂关掉录音机。
“正如你刚才指出的,长官,我们的确是时间不够。”他很有礼貌地说,“所以请你别他妈的浪费时间躲避问题,把我们当做狗屎。”他再按下录音键,“请您亲口告诉我们,病房里垂死的妇女和她的男婴情况如何,伍德罗先生,长官。”他说,“请说明她的病因,以及有谁想替她治病,用什么样的方式。在这一方面,任何你碰巧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讲。”
伍德罗在孤立的情况下走投无路又满腔怨恨,直觉上想寻求外交单位主官的支持,却发现科尔里奇故意让别人找不到他。昨天晚上伍德罗想找他私下谈谈时,米尔德伦告诉伍德罗,他的老板正和美国大使闭门商谈,只有紧急事件才能找他。今天早上科尔里奇据说正在“居家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