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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媒体对特莎命案的报道,远不如伍德罗和高级专员担心的那么严重。科尔里奇很谨慎地观察到,那些自诩为专家的混账很会无中生有,如今却显然具有同样的能力,能够有中生无。新闻界的表现,一开始的确如此。第一批报道不脱“英国特使之妻惨遭荒野盗匪杀害”内容,而从主流报纸到八卦小报都欣然采用这个报道方向,因为关心的社会大众都爱看。大家多半着墨于全球义工身受越来越高的风险,也有社论痛批联合国无能,无法保护自己人,有胆量挺身而出的人道主义者也要付出越来越高的代价。也有报纸放高调检讨无法无天的部落民族,指责他们四处烧杀掠夺,举行杀人献祭的仪式,施行巫术,从事骇人听闻的人皮买卖。报纸也以很大的篇幅报道来自苏丹、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的非法移民四处流窜作恶。然而,对于特莎和布卢姆生前最后一晚共处一室,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在所有工作人员和旅舍客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媒体却只字未提。布卢姆是“比利时救济官员”——对——“联合国医疗顾问”——错——“热带疾病专家”——错——恐遭凶手挟持,等待赎金,或是已经毙命。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经验老到,他与年轻貌美的手下纯属工作关系,因为两人皆笃信人道主义。报道仅此而已。诺亚只出现在第一批的报道里,然后无疾而终。所有英国新闻系学生都知道,黑人流血不是新闻,但是惨遭斩首则值得一提。聚光灯无情地打在特莎身上,社交名媛出身的牛津律师、非洲穷人里的黛安娜王妃、内罗毕贫民窟的特蕾莎修女,以及关心国际事务的外交部天使。《卫报》社论小题大做地指出,千禧年新女性外交官(笔误)竟然在利基的人类文明摇篮丧生,社论并从中引申出令人不安的寓意,指出虽然种族态度会随时代改变,人心黑暗处深藏的野蛮心态却无从度量。这篇社论的助理编辑对非洲大陆不熟悉,将特莎遇害的地点由图尔卡纳湖岸误刊为坦噶尼喀湖,冲击力因此大打折扣。

报纸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亲抱着快乐的女婴特莎的照片。她父亲后来当上法官,但当时只是个小律师,一年只赚五十万,仅供糊口。十岁的特莎绑着辫子,身穿马裤,就读的是大户人家念的私立女子学校,背景有匹乖顺的小马。(报道中以认同的语气指出,虽然她母亲贵为意大利女伯爵,但双亲选择让她接受英国教育,颇为明智。)少女时代的黄金女孩特莎,身穿比基尼。没有割痕的喉咙在图片编辑的喷枪巧妙操作下更为明显。特莎戴着学士帽,帽檐翘起,显得高傲,套着学士服,下身是迷你裙。特莎身穿可笑的英国律师服,继续着父亲的事业。特莎的婚礼,伊顿公学老校友贾斯丁已经展现出更为老气的伊顿式微笑。

对于贾斯丁,媒体表现的自制颇不寻常,部分原因是他们不希望玷污一夕捧红的女主角闪亮的形象,部分原因也是他这人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贾斯丁是“外交部忠实的中级干部”——弦外之音是“文书”——长年一直单身,“出身于外交世家”,婚前曾驻守全球最不受欢迎的几个战乱国,包括也门的亚丁与黎巴嫩首府贝鲁特。提到他时,同事会好心提及他临危不乱的特质。在内罗毕,他曾经就救济为题主持过“国际高科技论坛”。没有记者用“落后地区”这个词。相当滑稽的是,他在婚前婚后的照片寥寥无几。有一张“家庭合照”显示他年轻时脸色阴沉内向,现在看来似乎命中注定要提早做鳏夫。贾斯丁拗不过女主人的逼问,坦承是记者从伊顿橄榄球队的团体照裁切下来的。

“你以前打橄榄球,我怎么不知道,贾斯丁!你真勇敢啊。”格洛丽亚大叫。每天早餐后,她给自己一个任务,就是将公署送过来的慰问信函和剪报转给他看。

“一点也谈不上是勇敢。”他反驳,这时他的情绪稍显高昂。这种情形一闪而逝,出现的机会不多,却让格洛丽亚回味无穷。“我是被凶巴巴的舍监压着脖子逼着参加的。他认为我们如果没有被踢得断手断脚,就不算是男人。学校没有权利公布那张照片。”然后他平静下来,“感激不尽,格洛丽亚。”

他什么都感激不尽,她如此对爱莲娜报告:感激他的酒食,感激他的“牢房”;也感激两人一起下庭园,一起讨论花坛植物——他对紫白相间的庭荠特别称赞,因为她最后终于栽植成功,在木棉树下延展开来。他也感激格洛丽亚帮忙处理即将到来的葬礼细节,包括跟杰克森去视察坟墓预定地和殡仪馆,因为伦敦方面规定贾斯丁要在某处待着,等到风声平息再复出。外交部传真到公署给贾斯丁这么一份文件,最后签名的是“艾莉森·兰兹贝利,人事处主任”。看到这份传真,格洛丽亚气愤难遏。事后回想起来,她不记得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气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贾斯丁,你被他们恶整了。‘交出住家钥匙,等候当局采取适当行动。’什么跟什么嘛!哪一个当局啊?肯尼亚当局吗?还是苏格兰场那些扁平足的人?他们到现在甚至还懒得给你一通电话呢。”

“可是,格洛丽亚,我其实已经回过家了。”贾斯丁坚称,为的只是抚平她的情绪,“一场战役已经打赢了,为什么还要再打下去?墓园可以了吗?”

“两点三十分。我们两点要到李氏殡仪馆。报纸明天会公布消息。”

“她就埋在加思旁边。”——加思是他夭折的儿子,名字取自特莎的法官父亲。

“老贾,已经尽可能靠近了。在同一棵凤凰木下。旁边有个非洲小男孩。”

“你真好心。”这句话他已经对格洛丽亚说了无数次。他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走下楼去,提着格拉斯东皮箱下去。

那只皮箱是他的心灵慰藉。格洛丽亚已经透过庭园窗户的铁窗瞥了他两眼,他坐在床上,毫无动作,双手抱头,皮箱放在脚边,他低头盯着看。她私底下相信——跟爱莲娜讲过——里面装的是布卢姆的情书,是他从多管闲事的目光中解救出来的——用不着感谢桑迪——现在只等他打起精神,决定是要打开看还是烧掉。爱莲娜也有同感,只不过她认为特莎这个愚蠢的浪荡女竟然还保留情书。“格洛丽亚,我的座右铭是看后即扔。”格洛丽亚注意到贾斯丁不愿意离开房间,担心皮箱没人看管,因此建议他放在酒窖里。酒窖有个铁栅门,为原本有如监狱的低地增添一份阴森感。

“贾斯丁,钥匙由你来保管。”郑重地将钥匙交给他,“给你。桑迪想喝酒的话,他就得来跟你讨钥匙。这样一来,或许他会少喝一点。”

慢慢的,每日媒体截稿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伍德罗和科尔里奇几乎说服了自己,看来已经挺过难关,他们这样互相告诉对方。不管是沃尔夫冈吩咐工作人员和客人闭嘴,或是媒体对命案现场中邪似的过度关切,没有人去访问绿洲旅舍。科尔里奇亲自集合了穆萨葛俱乐部的大老板,恳求他们看在英国与肯尼亚一家亲的分上,必须遏阻八卦横流。伍德罗也对公署的员工发表过类似的训词。私底下怎么去想是一回事,一定不能做出煽风点火的举动,他如此督促大家。而他以积极的态度发表这番充满智慧的说辞后,也收到了效果。

然而,这只是假象而已,而伍德罗理性的心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正当媒体欲振乏力之际,比利时一家日报以头版指控特莎和布卢姆“热恋奸情”,还刊登出绿洲旅舍房客登记簿的复印件,以及在特莎命案前一晚有人目击这对情侣交头接耳、共进晚餐的消息。英国周日版的报纸这下子乐翻天了。一夕之间,布卢姆成了新闻界不齿的对象,恣意加以抨击。直到那时,他一直都是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刚果人,由比利时矿业巨子夫妇领养,在金沙萨、布鲁塞尔和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接受教育,是医疗界的和尚义工,是战争区的公民,对阿尔及尔政府无私奉献。从现在起,他是放电高手布卢姆,不伦情夫布卢姆,狂人布卢姆。第三版整版报道了历史上的医师杀手,佐以相貌相仿的布卢姆和O.J.辛普森的照片,下面是耸动的标题:“这对双胞胎中,哪一个是医生?”如果这类型的报纸正合你胃口,布卢姆就是你最典型的黑人凶手。他撒网捕获白人的妻子,划破她的喉咙,砍掉司机的头,然后跑进丛林去寻找下一个猎物,或者是学上流社会其他黑人的做法来“改正归邪”。为了在视觉上强调相同之处,编辑还涂改掉布卢姆的大胡子。

格洛丽亚整天都避免让贾斯丁接触到最坏的消息,因为担心他会因此承受不住。不过他坚持所有东西都要亲自过目,再难看的都非拿出来看不可。到了晚上,伍德罗还没回家的时候,她端来一杯威士忌给贾斯丁,很不情愿地把整摞不忍卒睹的东西交给他。她走进贾斯丁的“牢房”,发现哈利坐在他对面,两人凑着那张凹凸不平的松木桌,皱着眉头专心下西洋棋,这让她看了很不高兴,忍不住发了一阵醋劲。

“小哈利,你未免也太不会体贴人了,怎么在这边烦奎尔先生,人家——”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斯丁打断了。

“你儿子脑筋灵活得很,格洛丽亚。”他请她放心,“桑迪可要自己当心一点,相信我。”他从格洛丽亚手中接过那摞东西,懒洋洋坐在床上翻阅。“你知道吧,阿诺德对我们的偏见很有想法。”他继续以同等疏离的语气说,“如果他还活着,他不会感到惊讶的。如果他没活着,反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吧?”

然而,新闻媒体还有更狠的一招没使出来,这一点格洛丽亚再怎么悲观也无法预见。

高级专员公署订阅了十几份地下刊物,其中包括了夸大不实的当地大版报纸,随便以笔名执笔印行。当中特别有一份刊物展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存活韧性。这份刊物的名称不加修饰,就叫做《非洲腐败》,敢说敢言,发行宗旨是不计种族、肤色、真相或是后果,一律加以报料。该刊物会揭发莫伊政府的部长和官员疑似犯下中饱私囊的罪行,同时也尽力揪出救济官员“收贿、贪污与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份新闻通讯——之后通称为第六十四期——这期并没有报料。这期以一码见方的单张发行,颜色是劲爆的粉红色,双面印刷,折叠起来小到正好可以放进外套口袋。本期版面周围加上粗黑线条,代表匿名编辑致哀。标题只有两个字“特莎”,字体粗黑,有三英寸高。伍德罗的这份于星期六下午送到。送报的不是别人,正是蒂姆·多诺霍本人,他面容憔悴,戴了眼镜,蓄小胡子,身高六英尺六。前门的电铃响起时,伍德罗正与两个儿子在庭园里玩板球。通常怎么守球门都不喊累的格洛丽亚,这时因头痛难耐正在楼上休息;贾斯丁则在“牢房”里闭关,窗帘也合上。伍德罗走去前门,担心是记者过来骚扰,透过窥视孔想看个究竟。门阶上站着多诺霍,哀伤的长脸露出心虚的微笑,手里前后摆动一张看似粉红色桌布的东西。“千不该万不该过来打扰你,老兄。好歹是礼拜六休假日。看来他们越究越深了。”

伍德罗毫不掩饰嫌恶之情,带着他走进客厅。这家伙现在过来做什么?这么一想,他这人究竟一向都在搞什么嘛?伍德罗向来都很不喜欢所谓的“好朋友”。这是外交部给英国间谍的绰号,取这种绰号不带任何感情。多诺霍做人并不圆滑,也不知道他语言上有什么才能,也缺乏魅力。就外表来看,他早已过了“赏味”期限。他白天似乎都泡在穆萨葛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与尚属位高权重的内罗毕商界名人在一起,晚上就打打桥牌。可是,他过着奢华的生活,用人就请了四个,身边有个名叫莫德的褪色美女。她看起来和他一样是个药罐子。他被派到内罗毕是来白领薪水的吗?还是间谍生涯曾经风光一阵,临走前上级让他享受一下?伍德罗听说过“好朋友”会有如此的待遇。在伍德罗眼中,多诺霍是米虫,从事的行业本身既过时又只会吸血。

“我的手下正好在市集闲逛,”多诺霍解释,“有两个家伙在发免费的东西,有点鬼鬼祟祟,所以我的手下就去弄了一份。”

头版有三篇颂扬特莎公德的文章,每篇的作者据说都是不同的女性非洲友人。写作风格是非洲式英文,用的是当地的语汇:有点讲道宣教的意味,有点大鸣大放的意味,感情洋溢的辞藻让人放下戒心。每位作者都以不同的说法表示,特莎突破了窠臼。以她的财富、家世、教育与外表,她应该去跟肯尼亚最糟糕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跳舞吃大餐才对,结果她却与这些人代表的特质正好相反。特莎想推翻的是她的阶级、种族,想推翻所有她认为把她绑得死死的东西,不管是她的肤色、社会上与她同一阶级人士的偏见,或是传统外交官婚姻的束缚都一样。

“贾斯丁情况怎样?”伍德罗一边看,多诺霍一边在旁边问。

“还好,谢谢你,以他的遭遇来说是还好。”

“我听说他前几天回自己家里去了。”

“你到底要不要让我把这东西看完?”

“我不得不佩服,走得很聪明,老弟,竟然躲得过门口那些‘蛇蝎’。你应该来加入我们这边才对。他在吗?”

“在,可惜不见人。”

伍德罗读到,若说非洲是领养特莎·奎尔的国家,非洲女人就是接纳她入会的宗教。

不论战场何在,不论禁忌为何,特莎都奋战到底。为了帮我们奋战,她出席光鲜亮丽的香槟酒会,出席光鲜亮丽的晚宴,以及其他任何有胆邀请她参加的宴会,而她传达的信息都是同一个。惟有解放非洲妇女,才能解救我们免受男性同胞一错再错与贪污贿赂之害。特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坚持要与她热爱的非洲妇女一起生下她的非洲小孩。

“我的天啊。”伍德罗轻轻惊叹。

“我其实也有那种感觉。”多诺霍附和。

最后一段全以大写字体印刷。伍德罗机械地接着看下去:

再会了,特莎母亲。我们是你勇气的子女。感谢你,感谢你,特莎母亲,谢谢你赐给我们生命。阿诺德·布卢姆就算能苟延残喘,你却处在死无复生的境地。如果英国女王能追赠封号,请勿像波特·科尔里奇先生臣服于满足现状的英国政府而封为骑士那样,我们希望女王能追赠特莎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你是我们的特莎母亲,我们的朋友,因为你面对后殖民主义的偏见表现出超凡的骑士风范。

“最厉害的其实还在后面。”多诺霍说。

伍德罗翻过来看。

特莎母亲的非洲婴儿

特莎·奎尔认为,以肉身追随理念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她也期望借此抛砖引玉。特莎住进内罗毕的乌护鲁医院期间,她最亲近的友人阿诺德·布卢姆医生每天过去探望,此外根据部分报道,多数晚上也过去看她,甚至带了行军床,方便自己在病房里陪她过夜。

伍德罗将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交给波特看。我应该可以留着吧?”

“任你处置,老弟。本公司免费提供。”

伍德罗往门口走去,多诺霍却没有跟着走的迹象。

“要不要一起走?”伍德罗问。

“想再待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想对可怜的贾斯丁问候一下。他在哪里?楼上吗?”

“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不要去找他。”

“有吗,老弟?没问题。下次好了。房子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你该不会也把布卢姆藏在这里吧?”

“少乱讲话了。”

多诺霍并不因此罢休,大步慢跑到伍德罗身边,故作姿态地屈膝。“要不要搭便车?车就停在附近,省了你开车出去。这么热不适合走路。”

伍德罗还是有点担心多诺霍会临时改变主意,想回去看贾斯丁,所以同意搭便车,看着他的车子平安开过坡顶。波特和韦罗妮卡·科尔里奇都在庭园里晒太阳。公署的萨里郡式豪宅坐落于他们身后,前面是无懈可击的草坪和没有杂草的花床,这是一个有钱的股票交易员的庭园。科尔里奇坐在秋千摇椅上,正在看着标为急件的公文。他的金发妻子韦罗妮卡穿着矢车菊蓝的裙子,头戴松垮的草帽,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旁边是加了软垫的幼儿游戏圈,女儿萝西躺在上面左右摇摆,欣赏着手指间的橡树叶子,韦罗妮卡则在一旁哼歌给她听。伍德罗将报纸递给科尔里奇,等着他骂脏话。结果没骂。

“这种垃圾有人看吗?”

“我猜大概全市每个无聊的上班族都会看吧。”伍德罗的语调呆板。

“他们下一站是哪里?”

“医院。”他回答,心往下沉。

伍德罗坐在科尔里奇书房的一张灯芯绒扶手椅上,一边聆听科尔里奇以无线电与他讨厌的伦敦上司谨慎交谈,无线电竟被锁在书桌抽屉里。伍德罗一面回想着重复出现的影像,而这幅影像,一直要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有可能消除。他看着自己白人的身躯以殖民地主人的速度,走在乌护鲁医院拥挤不堪的走廊上,只有在抓到身穿制服的人问路时才稍停,要走哪个楼梯才对,哪扇门才对,哪个病房才对,哪个病人才对。

“死佩莱格里说,整件事全部掩盖起来。”波特·科尔里奇一边高声说一边用力挂掉电话,“快点扫得远远的,尽可能找个最可行的理由。他的一贯作风。”

伍德罗透过书房的窗户看着韦罗妮卡将萝西从游戏圈里抱出来,背着她走向屋子。“我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反驳,思绪却仍处于遐想状态。

“特莎在业余时间做什么事,别人管不着。包括她跟布卢姆乱搞,也包括她追求的什么高贵理想。以下的说法不准刊登,只有在有人询问的时候才说:我们尊重她的“圣战”,不过认为她常识不足,是怪人一个。而且我们不能对八卦媒体不负责任的报道发表看法。”他停顿一下,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恶心。“还要我们到处宣传说她疯了。”

“到底为什么我们要那样做?”——突然清醒过来。

“不必去想什么道理。她因为婴儿夭折而精神失常,在这之前就已经情绪不稳。她去伦敦看过精神科医生,这一点可以派上用场。这种做法太烂,我很讨厌。她的葬礼是什么时候?”“最快在下礼拜三四。”

“不能再早一点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们在等验尸报告。葬礼必须事先预订。”

“要不要来杯雪利酒?”

“不用了,谢谢。我想回办公室。”

“外交部要我们装作苦了很久。她是我们的十字架,我们却勇敢地背着。你能装作苦了很久吗?”

“大概装不出来。”

“我也不行。要我装,我会吐血。”

他这句话讲得很快,充满颠覆意味与坚信不疑的口气,伍德罗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可恶的佩莱格里说这是最高指示,”科尔里奇继续说,语调尖酸轻蔑,“不准怀疑,不准背叛。你能不能接受?”

“大概可以。”

“太好了,你。我就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了。她向外提出抗议的——她和布卢姆——两人一起或分开——对任何人,包括你和我在内——任何奇思异想——不管是与动物、植物、政治或药物——”科尔里奇停顿良久,令人难以忍受,双眼盯着他看,眼神热切,仿佛是外人命令他变节——“都不在我们了解的范围了,我们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懂了没有?要不要我用神奇墨水写在墙上?”

“你讲得很清楚。”

“因为佩莱格里自己讲得很清楚。他才不会讲得不清不楚。”

“对,他不会。”

“她从来没给你的那个东西,我们有没有复印?那东西我们从来没看过、没碰过,也从来没有玷污过我们洁白如雪的良知。”

“她给过我们的东西,全交给了佩莱格里。”

“真聪明。你还好吧,桑迪?还算精神抖擞?目前比较难熬,而且你还让她丈夫待在你家客房里?”

“大概吧。你呢?”伍德罗问。有好一阵子,在格洛丽亚的鼓励下,他一直积极观察科尔里奇和伦敦之间越来越深的歧见,希望能以最高明的手法加以利用。

“其实,我不太确定自己心情好不好,”科尔里奇回答,这话坦白的程度超出以往对伍德罗的表白,“一点也不确定。事实上,现在想起来,我根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上面的指示。其实,我没有办法。我拒绝。去他的伯纳德·佩莱格里王八蛋,去他的命令。全都去死吧。他打起网球来乱七八糟。这点我会告诉他。”

换成是其他日子,伍德罗或许很乐见如此明显的“裂缝”,或许会尽一己之力来挑拨离间,然而医院那段往事栩栩如生,一直如猎犬般对他紧追不舍。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敌意,因为这个世界背离他的个人意志,将他关入牢笼中。从高级专员官邸走路回家不过十分钟,一路上他成了吠叫的家犬的活动标靶,乞讨的儿童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叫着“五先令、五先令”,所幸有好心人开车经过停下车来,问他要不要搭便车。但是等到他走进自己的车道时,他已经重新经历过人生中最卑微的一个小时。

乌护鲁医院的那间病房有六张病床,两边墙壁各靠了三张,上面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地上铺了水泥。有天窗却没有打开。当时是冬天,却没有微风飘过病房,排泄物与消毒水的恶臭扑鼻,伍德罗似乎是闻了进去同时也吸收进去了。特莎躺在靠左边墙壁的中间病床上,喂小孩吃母乳。他刻意最后才看到她。她两边的病床空无一人,只有破旧的橡胶板,以纽扣固定在床垫上。同一病房里,她的正对面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子,侧着身子弯腰躺着,头平放在床垫上,精光的一条手臂垂挂在床边。靠近她身边的地板上有个小男孩弯腰站着,一面以厚纸板帮她扇风,一面睁大眼睛以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的脸,一眨也不眨。他们旁边有个容貌体面的白发老妇人,戴着牛角框的眼镜,挺直腰杆站着看教会送的《圣经》。她穿的是棉质的彩色肯加布,观光区可以买到这样的布来套在身上。在她后面有个女人戴着耳机,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听什么。她的脸嵌刻着痛苦,极为虔诚。伍德罗如同间谍般一一看在眼底,同时以眼角看着特莎,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

然而布卢姆却看见了他。伍德罗以不自然的脚步踏进病房,布卢姆立刻抬起头来。布卢姆原本坐在特莎床边,这时起身弯腰凑着她耳朵说悄悄话,然后静静朝他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喃喃说:“欢迎。”男人对男人的招呼。究竟欢迎个什么劲儿?由她情夫特许,欢迎来看特莎吗?欢迎来到这个臭气熏天、苦难煎熬的人间炼狱吗?不过伍德罗只能以尊敬的口气说:“很高兴见到你,阿诺德。”然后布卢姆悄悄溜到走廊。

以母乳喂小孩的英国女人,伍德罗遇到的不多,不过她们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节制。格洛丽亚当然也喂母乳。她们会跟男人一样敞开前胸,然后运用手法遮掩里面的东西。不过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非洲空气里,特莎才不觉得有矜持的必要。她把上衣褪到腰间,而腰部只有一条类似刚才那位老妇人披着的肯加布。她摇着婴儿,让婴儿吸吮左乳房,右乳房则空出来等待。她的上身纤弱透明。就算是刚生过小孩,她的胸部依旧轻盈无瑕,正如他经常幻想的一样。她哺育的婴儿是黑人,在她大理石般白皙的皮肤衬托下呈现蓝黑色,一只黑色小手找到正在喂哺他的乳房,以诡异的自信吸吮着,特莎则看着他。然后她缓缓抬起灰色大眼,盯着伍德罗的眼睛看。他急忙想找话讲,却讲不出话来。他屈身倚向她,一手搭在她的红发上,亲吻她的眉毛。这时他看到刚才布卢姆坐的那边有本笔记簿,不禁一惊。笔记簿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危危欲坠,旁边有一杯如同死水的茶水,还有两支圆珠笔。笔记簿摊开着,以如蜘蛛网般模糊的笔迹断断续续记录下东西,而这种笔迹让他联想到心中那份与她有关的不堪往事。他侧身坐在病床边,等着想出要讲的话,结果却是特莎先开口。她因服用镇定剂而且饱受折腾,嗓音虚弱,却镇定得很不寻常,仍想以她一向用来嘲弄他的口气说话。

“他的名字叫巴拉卡,”她说,“意思是福气。你早就知道了吧。”

“取得好。”

“他不是我的孩子。”伍德罗什么也没说。“他母亲没办法喂他。”她解释。她的嗓音缓慢幽然。

“有你在,他算是很幸运。”伍德罗堂而皇之地说,“你感觉怎么样,特莎?我一直担心你担心得要命,你是无法想像的。我真的很难过。除了贾斯丁之外,有谁来照顾你?有吉妲,还有什么人?”

“阿诺德。”

“我是说除了阿诺德,那还用说。”

“你对我说过,我会招来巧合的事件。”她不理会刚才的问题,“我自己跑到前线,可以发挥作用。”

“我以前很佩服你这一点。”

“现在还佩服吗?”

“当然。”

“她快死了,”她边说边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病房另一边,“他的母亲。婉哲。”她正看着那位胳膊垂挂在床边的妇女,以及身边那位弯腰不讲话的小男孩。“问啊,桑迪,你难道不想问她得了什么病?”

“得了什么病?”他乖乖问。

“生活。佛教教导我们,生活是首要死因。过度拥挤、营养不良、环境污秽。”她对着婴儿讲话,“还有,贪婪。这里说的是贪婪的男人。他们没有连你也一起杀掉算是奇迹了。可是他们的确没有杀你,对不对?头几天,他们每天来看她两次。他们吓坏了。”

“谁吓坏了?”

“巧合事件。那些贪婪的人。穿洁白的大衣。他们看着她,戳她一两下,看看心电图的数字,跟护士讲话。现在他们已经不来了。”婴儿弄痛了她。她温柔地调整一下,然后继续说,“对耶稣基督来说无所谓。耶稣基督可以坐在垂死的人床边,讲讲神奇的字眼,病人因此活了下来,大家也拍手叫好。巧合事件却无法办到这点。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一去不回。他们杀了她,现在他们不知道要讲什么神奇的字眼才好。”

“真可怜。”伍德罗说,想让她开心一些。

“不。”她转头过来,一阵痛楚袭来让她皱眉,然后对着病房另一边点头。“可怜的是他们,婉哲,还有地上那个,酋可,她弟弟。你舅舅从村子走了八十公里来这里帮你赶苍蝇,对不对?”她对着婴儿说,然后将婴儿放在大腿上,轻轻拍背,直到他闭着眼打饱嗝为止。她一手捧着另一边的乳房让他吸吮。

“特莎,你听我说。”伍德罗看着她以眼睛打量自己。这个音调她熟悉。他所有的音调她都熟悉。他看见特莎脸上罩上一层怀疑的阴影,没有退去。她叫我过来,是因为我有利用的价值,不过现在她想起了我的身份。“特莎,拜托,仔细听我说。没有人快死了。没有人杀了任何人。你在发烧,你在幻想。你的身子累垮了。休息一下。给你自己一段休息时间。拜托。”她将注意力转回婴儿,以指尖擦干净小不点的脸颊。“你是我一辈子摸过最美丽的东西。”她对婴儿低声说,“这句话你可别忘记哟。”

“我确定他不会忘记的。”伍德罗衷心地说。他这么一说,提醒了特莎他的存在。

“温室怎么样?”她问。她把高级专员公署称为温室。

“欣欣向荣。”

“你们所有人可以收拾行李明天就走,连一丁点影响也不会有。”她口齿不清地说。

“你老是这样告诉我。”

“非洲在这里,而你却在那里。”

“等你身体恢复了一点,我们再来辩论。”伍德罗以最具抚慰感的声音提议。

“可以吗?”

“当然。”

“你会好好听吗?”

“洗耳恭听。”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告诉你白大褂的贪婪巧合事件。你就会相信‘我们’了。答不答应?”

“‘我们’?”

“我和阿诺德。”

一提到布卢姆,伍德罗立刻回过神来。“我会在现状中尽我所能,什么都办到。在合理范围之内都行,我保证。现在你尽量休息一会儿吧。拜托。”

她对此有所反应。“他答应要在现状中尽他所能,”她解释给婴儿听,“在合理范围之内。好吧,总算有个男子汉。格洛丽亚怎么样?”

“非常担心。她要我向你问好。”

特莎缓缓叹了一口气表示精疲力竭,婴儿还搂在胸前,她整个人往后瘫在枕头上,闭起眼睛。“那就回去对她好。还有,别再写信给我了,”她说,“还有,别去烦吉妲。她也不会陪你玩的。”

他起身后转过身来,不知什么原因,以为会看见布卢姆站在门口,用他最为厌恶的姿势站着:头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倚在门框,双手以牛仔的姿势插在附庸风雅的腰带上,装模作样的黑色大胡子里露出白牙,龇牙咧嘴地浅笑。然而,门口空无一人,走廊阴暗没有窗户,只有一排电压不足的电灯,光线有如防空洞。他走过坏掉的推车,上面载满了尸体,血腥味与排泄物混合在非洲那种带有马味的甜美香气中。伍德罗心想,这种恶劣的环境,是否就是让他觉得特莎很有吸引力的部分原因:我一生逃避现实,为了她,我却受现实吸引。

他走进拥挤的中央大厅,看见布卢姆与人激烈争辩。他首先是听见布卢姆的声音——只不过没有听清楚内容——刺耳又具有指责意味,在钢筋桁梁中激起回音。然后对方回嘴。有些人只要看过一次,就会永远存在记忆里。对于伍德罗来说,这个人就是如此。这人虎背熊腰,大肚腩,脸庞油光闪烁而多肉,表情固定是怅然绝望。他的头发是金色接近姜黄色,稀松散布在被烫伤过的头上。他的嘴巴撅得小小的有如玫瑰花苞,正在央求、否认。他的圆形双眼带有伤痛,投射出来的恐惧似乎两人都有同感。他的双手斑驳有力,卡其衬衫在衣领处有一圈汗渍。其他部分,都隐藏在医院的白大褂里。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告诉你白大褂的贪婪巧合事件。

伍德罗偷偷往前走,几乎快到他们身边,不过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争论得太激烈了。

他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大步走过,两人提高的嗓门消失在嘈杂的现场。

多诺霍的车子重回车道。一看到他的车,让伍德罗气得恶心。他冲上楼,换穿干净的衬衫,火气却没有因此稍微消退。时间是星期六,房子静得不太寻常,他从卧室窗户向外瞧,这时才知道为什么。多诺霍、贾斯丁、格洛丽亚和两个儿子围坐在庭园的桌子前玩大富翁。伍德罗对所有桌上游戏都不屑一顾,然而对大富翁,他怀有一种不合理智的痛恨感,有点像他仇视“好朋友”以及英国过度膨胀的所有情报界人士一般。几分钟前,我才叫他给我保持距离,现在却又回来,到底居心何在?老婆被砍死才几天,做丈夫的就坐下来玩大富翁,还玩得很开心,算是哪门子的丈夫?俗话说得好,借住家中的客人和鱼一样,第三天就开始发臭,伍德罗和格洛丽亚以前常这样告诉彼此。然而,每经过一天,格洛丽亚就越觉得贾斯丁变得更香。

伍德罗下楼站在厨房里,望向窗外。星期六下午用人休假,当然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人感觉好太多了,老公。可惜不是我们一家人,而是你们那堆人。两个中年男子对你殷勤款款,你显得快乐无比,比起跟我共处的时候都还要快乐。

在游戏桌前,贾斯丁走到某人的街上,要付出一大笔房租,而格洛丽亚和两个儿子则在一旁欢呼,多诺霍抗议说老早就应该付了。贾斯丁戴着愚蠢的草帽,而这顶草帽就和他穿的其他衣物一样,都变得非常适合他。伍德罗将烧水壶装满水,放在瓦斯炉上。我会端茶出去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我回家了——如果他们不是太投入而没有注意到的话。他改变了主意,大方地走进庭园,大步走向游戏桌。

“贾斯丁,对不起打个岔,能不能跟你讲个话,一下就好。”然后对其他人——我自己的家人瞪着我看,仿佛我强奸了女佣似的——“各位,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只要几分钟就好。谁的钱最多啊?”

“没有人。”格洛丽亚有点火气,多诺霍则在一旁露出他招牌似的憔悴浅笑。

两人站在贾斯丁的“牢房”里。如果庭园没有人在,他比较喜欢在庭园谈。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站在单调的卧室里,里面摆了特莎的格拉斯东皮箱——特莎父亲的皮箱——靠在栏杆后面。我的酒窖。他的钥匙。她显赫的父亲的皮箱。然而他一开始讲话,看到周围环境开始改变,令他有所警觉。他看到的不是原有的铁床架,而是她母亲生前喜爱的镶嵌桌。桌子后面是砖头壁炉,上面放着几封邀请函。在房间另一边,假梁柱接合之处,特莎的裸体侧影站立于落地窗之前。他以意志力将自己拉回现实,幻象因此散去。

“贾斯丁。”

“什么事,桑迪?”

短短几分钟内,他再度偏移原先预定的计划——当面对质。“有家本地报纸登了特莎的一生事迹。”

“他们真好心。”

“里面写了很多有关布卢姆的事情,写得不太拐弯抹角。里面暗示他亲自接生特莎的小孩,也以不是太隐喻的说法推论婴儿可能就是他的。对不起。”

“你是说加思。”

“对。”

贾斯丁的嗓音紧绷,在伍德罗耳中听来,具有和他同等危险的音调。“是吗?最近几个月偶尔会有人作这样的推论,桑迪,以目前的情况,以后无疑会有更多人讲闲话。”

虽然伍德罗给贾斯丁留了余地,让他可以暗示那样的推论不正确,可惜贾斯丁并没有作任何表示。如此一来,伍德罗下手不得不重一点。某种心虚的内在力量正在推动他。

“他们也暗示说,布卢姆竟然还带了行军床到病房去,为的是睡在她旁边。”

“我们两人都睡在那儿。”

“什么意思?”

“有时候阿诺德睡行军床,有时候换我睡。我们轮流睡,视个别工作量而定。”

“这么说来,你不介意喽?”

“介意什么?”

“别人竟然拿这件事影射他们——说他对特莎照顾得无微不至——而显然连你也默许,她只是在内罗毕假装是你的妻子而已。”

“假装?她的确是我的妻子啊,你太过分了吧!”

科尔里奇发脾气,伍德罗是看多了,却从来没有对付过贾斯丁的脾气。他一直忙着压制自己的怒火,忙得无暇他顾。他压低自己的嗓门,在厨房里想办法耸肩抖掉部分张力。然而贾斯丁的怒气来得如晴天霹雳,吓了他一跳。伍德罗原先预料贾斯丁会表现出悔恨之意,如果他还算诚实,也会表现出羞辱之情,伍德罗万万没想到他会搬出武装抵抗这一招。

“你到底是想问我什么?”贾斯丁询问,“我不太懂。”

“我有必要知道,贾斯丁。就这样而已。”

“知道什么?我管得住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老婆吗?”

伍德罗一边恳求,一边撤退。“是这样的,贾斯丁,我是说,你以我的角度来看,看这么一下子就好,行吗?全世界的媒体都会追这一条新闻。我有权利知道。”

“知道什么?”

“特莎和布卢姆还有什么即将上报纸的关系——明天和接下来的六周。”他的尾音带有自怜的语气。

“比如说?”

“布卢姆是她的精神导师,是吗?管他还是特莎的什么人。”

“那又怎么样?”

“他们一起为理想奋斗。他们揪出弊端、人权之类的东西。布卢姆具有某种监察的角色,对不对?不然的话,就是他的雇主具有这种角色。所以特莎——”他慢慢说不下去了,而贾斯丁也静观其变——“她帮助布卢姆,完全合理。在那种情况下,她用的是律师的头脑。”“你到底想讲什么,说来听听好吗?”

“好吧,她的文件,她的所有物品,你去收拾的东西。我们一起去的。”

“那些东西又怎么样?”

伍德罗振作起来:我是你上司,看在老天的分上,又不是要和我申请离婚。把角色搞清楚,行吗?

“我因此才需要你的保证,保证她为了理想而收集到的任何文件,以身为你妻子的身份在这里收集到的文件,以外交官地位收集到的,以英国政府的身份收集到的,全都能交给外交部。上个礼拜二我带你回你家,我俩就达成这样的共识。否则我不会带你回去。”

贾斯丁静止不动。伍德罗在发表这套没有真实性的事后说法时,贾斯丁一根手指也没动,一片眼皮也不眨。他让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和特莎的裸体侧影一样保持静止不动。

“我希望你保证的另一件事,不说你也知道。”伍德罗继续说。

“还有什么保证?”

“你本人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她从事过的活动,她厌恶的事物,她失控的所谓救济工作。”

“失去谁的控制?”

“我只是说,不管她擅闯任何一个官方领域,你都和我们一样,难逃保密规定。这项命令是上级交代的,恐怕不遵守也不行。”他是想讲得好笑一点,不过两人都没有笑出来,“是佩莱格里的命令。”

桑迪,结果你的心情还这么好啊?事态如此紧迫,而且你还让她老公借住你的客房,这时还有闲工夫寻开心?

贾斯丁最后终于说话。“谢谢你,桑迪。我很感激你帮我做的这一切。我很感谢你带我回自己的家。可是现在我得回皮卡迪利去收房租,我好像在那里有一栋价值不菲的旅馆。”

伍德罗还没回过神来,贾斯丁已经回到庭园里,重新坐回多诺霍旁边的位子,继续玩刚才暂停的大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