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节,真正到了赏春游玩的最佳时节。
整座长安城几乎倾巢而出了。从晨起,以朱雀大道为中心,游春的百姓把每一条通衢大道都占满了。在春风和飞花相伴之下,车马辘辘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城南。
长安城南的三座城门,今日也以最靠近曲江的启夏门最为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地穿门而出,涌向城外更广阔的曲江两岸。一辆接一辆的碧油香车在城门下进进出出,金吾卫们统统视而不见。谁知道车里是不是某位王爷养的美妾,又或者是命妇贵主舍弃了帷障出游赏春,在这种时候严加盘查,岂不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这辆油篷车便在众金吾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走出去一小段路,聂隐娘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观望。
坐在她对面的人怯怯地问:“没有追兵吧?”
“就是有也不怕。”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了,害怕了?”
对面的女子虽坐在车内,一张脸仍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表情。
聂隐娘又道:“你连诈死都敢,何以现在又怕了?我倒觉得你胆魄惊人呢。”
“不是我有胆魄,是我……信得过崔郎。”
“可是此计连环相扣,只要有一步差池,你必死无疑。”
“当初崔郎为我设下此计时,也是这样对我说。他问我,是不是宁愿死也要逃出长安?我说是。我们便依计行事了。”她说着,轻轻撩起面纱,露出了那张令长安城中所有风流俊杰们渴慕的面孔——杜秋娘。
“计策定得很仓促。当时我拿到裴娘子的信,便赶紧去请崔郎商议对策。崔郎仔细检查了扶乩木盒,发现送给我的这个木盒并没有下毒。”
“为什么?”
杜秋娘摇头:“原因我们至今都没想通。但当时崔郎却说,他想到一个将计就计之策,也许能让我从此摆脱……‘那个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冒那个险?”
“还真是非常冒险。也亏他想得出来,亏你会听他的。”
“因为我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与其生不如死,未若向死求生。”
聂隐娘一笑:“能蒙天恩,可是天下女子巴不得的福气呢,偏你这杜秋娘与众不同。”
“隐娘莫要取笑我了。我杜秋娘虽为娼妓,却以才艺立身,本也活得自由自在。谁承想,那次襄阳公主府中宴饮,请我去助兴。我于席上唱了一曲《金缕衣》,竟……让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命我照旧开门接客,但事实上,只有他格外开恩,我才能去给几个王公显贵们的酒宴掌席助兴,其余的时候,我必须以各种理由拒绝邀约。世人都以为是我价高难攀,却不知我早已失去自由,全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我的人虽还在大明宫外,其实已为宫禁所锁。更不知道哪天他一高兴,我便只能入宫去了。”
“入宫不好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好过卖笑为生吧?”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过了,我情愿死。”
“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聂隐娘的眼神中有了点惺惺相惜。
“隐娘与我,原非寻常闺阁女子,见识自与她们不同。”
“说得好。”聂隐娘微笑了,“不过,这个计策也太冒险了。”
“崔郎说得清楚,他给我服的诈死药,能让我闭息锁脉十二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死人。但只要十二个时辰一到,必须立即给我喂下还魂丹,否则我就永远是个死人了。”
“而且在还魂之前,任何一个环节有疏漏的话,秋娘必死无疑。”
“没错。但崔郎也告诉我,以他对……那个人的判断,在那人知道我的死讯之后,一定会叫裴娘子来查验我的尸身。因为对那人来说,我已经做过他的女人,就算死了,我的身体也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来触碰。所以,他绝对不肯叫大理寺的仵作来验尸,但又不便让宫中的阉人来。而裴娘子正在为他调查扶乩木盒的案子,所以他只有裴娘子这一个选择。而只要是裴娘子来查案,崔郎便有把握让她在十二个时辰内,允他来收殓我——他果然做到了。”
“所以,你也就抢回了这条命。”
“崔郎是秋娘的救命恩人。”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你更应该感谢的人是——她。”
“她?”
聂隐娘转换了话题:“那夜,原定由我送你们自景曜门出城的,可我遭到暗算耽搁了些时间,待我赶到时你们已经不见了。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何崔郎又跑去了金仙观,还救下了皇子?此间详情,我至今还没机会问他。”
“崔郎把我从大理寺救出之后,就在修德坊中找了一个僻静之处,让我暂时栖身。波斯人李景度负责打点好了景曜门的守卫。计划出城的那天夜里,我先藏身与一辆马车,躲藏在靠近景曜门的巷子中,崔郎守护在旁。只要你和韩湘现身会合,便立即准备出城。可我们尚未等待多久,没有等到你和韩湘,却听到街边的沟渠里传来有奇怪的响声,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个孩子在沟渠里载沉载浮,拼命地挣扎!”
聂隐娘道:“永安渠自城北入长安城,首先灌进景曜门内的沟渠,再经由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地分流出去。所以景曜门附近的明渠比别处的都宽都深,水流也特别急,若是小孩子掉在里面的话,的确非常危险。”
“隐娘说得没错。以我们当时的处境,本不该管闲事,但那毕竟是一条性命啊。所以崔郎并未犹豫,下水将那孩子救起来。待救上一看,发现竟是段家的小郎君成式,这孩子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段小郎君获救时已十分虚弱,却拼着一口气告诉我们,水底下的暗沟里还藏着一个孩子,正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又说他们俩是在金仙观的地窟下遭到水淹,他凫水出来求救的。唉,那可怜的孩子当时神志不清了,说话就像在胡言乱语,但我们又不敢不信。恰在这时,波斯人李景度赶来,叫我们立即出城。”
“崔郎却断然拒绝了。他说,若无隐娘在旁相助,万一有变,我们三人定有性命之虞,此其一;其二,皇十三子陷于地下沟渠,宫中很可能已经发现他失踪,金吾卫和神策军马上就会出动,全城搜寻,我们若在这个时候去闯城门,绝对凶多吉少。眼下不如先救皇子。”
“他逼李景度取出地下沟渠的图纸,两人在纸上比来画去,崔郎说,看起来十三皇子的位置应该不远,还有的救。但那李景度却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么一来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崔郎和李景度又用波斯语争论起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说辞,最后那波斯人到底还是被说服了。于是崔郎叫我在车中照顾段成式,他和李景度沿着沟渠爬下去救皇子……”
杜秋娘一口气说到此处,凄婉一笑:“现在回想,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可当时真仿佛过了一年半载似的。段小郎君昏迷不醒,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什么血珠啊,大海啊,还冲着我一个劲儿喊什么鲛人……连我听着都快魔怔了。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崔郎和波斯人回来。崔郎的怀中果真抱着十三皇子,安然无恙!我刚松了口气,却见东北方向亮起了一路耀眼的火光,还有人马杂沓的声音向南方疾奔而去。崔郎当时便叫了一声:金仙观!”
自大明宫经皇城夹道往金仙观所在的辅兴坊,首先要穿过修德坊东侧的夹道。暗夜之中,皇帝率领的大队神策军向金仙观扑去,灯球火把照彻一线夜空,而马蹄声更是连厚厚的青砖墙也挡不住的。
“因此他就赶往金仙观去了?”
“李景度想阻拦,可是崔郎根本就不理会他。碍于皇十三子的缘故,波斯人最终让步了。两人商定,由李景度护送我回原来的住处躲藏。崔郎自己骑上马,一前一后载着段小郎君和十三皇子两个孩子,朝金仙观去了。”杜秋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话间,马车已经走上长安城南的广阔原野,汇入到越来越庞大的游春车队中。
乐游原上和曲江之畔,差不多每一片飘拂的烟柳之下,每一丛盛开的桃李花中,都已被游春的人们铺了毡毯,拉了帷帘。歌乐声声,此起彼伏。幞头上簪花的风流男子,娇容半遮半掩在帷帽轻纱后的窈窕淑女,踢毬打架的少年们,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醉汉们……所有的人都在尽其所能地享受着春光。
更有不甘寂寞的鲜衣男子口衔柳叶,轻骑疾驱,在一辆辆马车前后往来,故意吹出清润的柳笛音,招惹车中妇人掀帘望外,露出姿容。若是美人,柳笛声便格外悠扬。
她们的马车旁,一左一右也响起了柳笛。
聂隐娘嗔道:“又是什么好色之徒。”手中捏起一个银珠弹丸,掀起车帘的一角。杜秋娘正在想,车外的无赖少年这回要被教训了,却见聂隐娘又把车帘放下了。她望着杜秋娘道:“娘子这一走,今生回不了长安,也再不能唱那支《金缕衣》的曲子了。不如,今天就最后唱一次吧,也让我一饱耳福。”
杜秋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从身边的布套内取出紫檀琵琶,横抱胸前,低声唱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一曲终了,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她的歌声极低,所以除了对面的聂隐娘之外,只有紧靠在马车左右的两个“无赖男子”听了个真切。听完这曲,二人便吹起柳笛,驱马又盯上别的游春车驾,仍然并驾齐驱,成双作对地以柳笛引扰车内的女子,甚而放言调笑,直如狂蜂浪蝶入花丛一般。
不亦乐乎得玩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人道:“今日已尽兴,回去了!”调转马头向长安城的方向奔去,跑了几步,突问紧跟而来的同伴,“诶,你怎么跟来了?”
韩湘说:“我也回长安啊。”
崔淼皱眉:“你回长安干什么?你不是应该继续入终南山练白蝙蝠吗?”
“那个也不能老练……再者说,隐娘又不要我了。”
“她不要你?”
“是啊,她说要送那个……谁走,嫌我跟着麻烦。”
“那你打算回长安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回家啊。”
崔淼将双目一瞪:“吾为韩夫子忧。”
“我叔父可用不着别人替他操心,他好着呢。倒是你,如今成了救皇子的大红人,听说京兆尹正在奏请圣上,封你为医待诏,虽说只是个芝麻官,要周旋的可都是达官贵人,甚至还有当今天子——崔郎中,吾实为尔忧!”
“吾将飞黄腾达,有何可忧?”
韩湘笑道:“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崔郎你呀,真该多念念《道德经》。”
崔淼也笑了:“事已至此,现在再念《道德经》,为时晚矣。”
韩湘追问:“你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了?”
“她?哪个她?”
“哎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的。”
“什么问题?”
“你那个宝贝草篓到哪里去了?装白蝙蝠的。”
“我要回长安城中居住,怎可镇日带着那些白蝙蝠,岂不委屈了它们。我已将白蝙蝠放飞,待回到终南山后,它们自有吾道兄张果老驯养,草篓是用不着了。”
“说到这儿——你那位果老道兄,如今到底高寿几何?”
韩湘的脸红了红:“呃……好像是一百岁?不,应该是二百……三百岁?”他还在计算着,抬头一看,提问者早就把他甩开老远了。他连忙拍马跟上,“哎,你……等等我啊……”
乐游原的最高处有一座青龙寺。从青龙寺前的塬地往下眺望,一览无余的烂漫春色,从乐游原铺展向城南的大片原野,整个曲江尽收眼底。
奇怪的是,如此大好的赏春去处,今天竟只停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车篷遮得严严实实,也始终不见有人下车来,晒一晒暖融的春阳,吹一吹清新的春风。
青龙寺里的钟声响起来。
“走吧。”守在车外的侍卫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是。”他立即答应着,又毕恭毕敬地提醒一句,“现在派人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了,让她们去吧。”
“是。”
马车向青龙寺下驶去,绕过已经荒芜的芙蓉园,便是夹道入口了。
在马车轮子的辘辘声中,紧靠车窗而行的侍卫听到车里传来低低的吟诵声:“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出身世家的侍卫深通文墨,立即听出车中人所诵的,是曾经在青龙寺出家为僧的贾岛所作《忆江上吴处士》。侍卫暗想,此诗抒写离情别意,倒也应景,但诗中的闽国、长安之秋,乃至绝于海云深处的音讯,放在今日似又不甚贴切。
当然,这些就不是他所能品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