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亲姐妹 1

裴玄静向柿子树下的尸体走过去。

寒风劲吹,枯枝在她的头顶瑟瑟摇摆。

裴玄静停下脚步——且慢,这并不是一所普通的小院。这里是大明宫中的柿林院。巍巍宫墙之内,连风也刮得比别处更凌厉。

距离尸体还有两棵柿子树,裴玄静站定回首,问宋若华:“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

“是若昭……大约一个时辰前发现的。”

“若昭?”

从宋若华身后闪出一名年轻女子,满脸是泪,向裴玄静行礼道:“若昭见过炼师。正是我发现三姐出事的。”

宋若华解释:“若昭是我们的四妹。”

宋若昭的五官轮廓与若华、若茵相似,但因年纪尚轻,看上去就顺眼许多,几乎可称为美女。只见她鬓发略散,披了一件大斗篷遮住全身,像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

宋若昭用颤抖的声音说:“夜里我、我睡不着,想找三姐聊聊天,她一向睡得很晚……所以我披衣下榻,独自朝西院来。刚进院子,就看到三姐躺在地上……我……”她举起帕子抹了抹泪,“我先叫了两声,她没动静,我怕得很……上去仔细一看,她的脸都青了……”宋若昭扑到大姐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问:“你当即确定她死了?”

宋若华代替若昭回答:“当时若昭吓得尖叫起来,把众人都吵醒了。我们起来查看,是我探了三妹的鼻息,确定她已死……然后,我们便禀报了圣上。”

“是大娘子去禀报的吗?”

“不是,我和四妹留在这儿守着,是小妹若伦去的。”

又一个年轻女子瑟缩地出现在宋若华的身边,而且衣冠齐整,应该是特意穿戴好了去向皇帝报告的。

到目前为止,除去早已病故的若仙,裴玄静算是认全了宋家姐妹。

她问宋若伦:“圣上怎么说?”

“他只说会请炼师来查案,让我们在此等候,什么都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做。”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在此期间,三娘子……始终躺在那里吗?”

宋若华哀戚地回答:“圣命断不敢违,故而我亲自带领众人守候在此。”她的身子微微一晃,若昭和若伦忙从两边搀住她,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姐!”

看得出来宋家姐妹的感情非常好,大姐若华更是妹妹们的主心骨。

裴玄静略一沉吟,道:“情况我都了解了,玄静先告退。”

宋若华始料未及,忙问:“炼师要去哪里,不先查案吗?”

“查案?并没人要我查案。”

宋家姐妹面面相觑。宋若华问:“炼师何出此言?炼师身负神探之名,圣上夤夜召来炼师,当然是请你来调查三妹的死因啊。”

“大娘子过奖。”裴玄静淡淡地回答,“圣上召我入宫时并未传口谕,况且宫里有内侍省,朝中有大理寺,宋三娘子之死自有他们主持公道,怎么都轮不到玄静来断案。而今之计,不如我先去求见圣上,讨得他的旨意再说吧。”

见她执意要走,宋若华抢步上前挡住去路,声泪俱下地说:“炼师别走!请炼师无论如何勘察了现场再离开。我们也可将若茵移至房内,免得她的身子再暴露于外……天很快就要亮了。求求炼师了!”说着,双膝跪倒在裴玄静的面前。

“求求炼师了!”若昭和若伦也一齐跪下来。

裴玄静忙去拉宋若华:“宋家娘子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

宋若华泣不成声:“昨天下午炼师来访时,我与若茵多有得罪,还望炼师见谅。而今若茵惨遭不测,请炼师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莫让外人来触碰她的身体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玄静不好再推辞了。

宋若华虽然摇摇欲坠,仍坚持提着灯笼给裴玄静照亮,又命其他人等包括两个妹妹退后,只她一人陪同裴玄静来到宋若茵横躺的柿子树下。

灯笼的光打到宋若茵的脸上,裴玄静立刻断定:她是中毒而亡的。

正如宋若昭所说,宋若茵的整张脸都发青了,肿胀变形得厉害。眼睛、鼻子和嘴角边粘满黑红色的血沫。

裴玄静听到身旁宋若华的急促呼吸,心想:她会不会早就知道三妹是如此可怕的模样,才不愿让别人来勘验尸身呢?

裴玄静轻声问:“一个时辰前你们发现她时,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吗?”

“还没、没这么吓人。”宋若华气喘吁吁地回答。

裴玄静点点头,中毒致死毋庸置疑了,当务之急是确定毒从何而入。

她从宋若茵的发髻开始,检查到宋若茵的右手时,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宋若茵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小块淡淡的黑色印迹。再看其他四指,没有同样的现象。裴玄静不露声色,继续检查了一番,再无特别的发现了。

见裴玄静停下思索起来,宋若华探问:“炼师有何发现吗?”

裴玄静却反问道:“三娘子晚饭吃的是什么?”

“我们四姐妹一起吃的晚饭,就在我房中。”宋若华悲伤地说,“我们向来如此。”

“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

“饭后还用过茶水或者夜宵之类吗?”

宋若华回答:“每天晚饭之后,姐妹们都会在我房中闲谈,直到睡前才各自回房。因为最近我的身子不太好,精神短少,所以晚饭后没多久大家就散了。若茵习惯晚睡,回房还会自己烹茶,她的房中自备了茶具。至于夜宵,一般是没有的。前几日过上元节时,圣上在宫中赏赐了许多点心,我们都还吃剩下不少。夜里饿的话,若茵大概也会吃一些吧。不过,那些也是大家一样的。”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刚才已经查看过宋若茵的舌苔,颜色形状并无异常,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宋若茵所中的毒不是从饮食中来的。现在问这些,只是进一步确认。

她又问:“若昭和若伦的卧房在哪里?”

“她俩一起睡在东厢房,就在我的卧房隔壁。”

也就是说,三姐妹都住在柿林院的东半边,整个西跨院只有宋若茵一人居住。

“在若昭喊叫之前,你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最近我身子不爽,睡得很早,并焚安息香以安神,所以睡得也特别深沉。若伦呢,正在好睡的年纪。据她说,连若昭出去她都全然不知。”

“知道了。我再去三娘子的房中查看一下,你便可安置她了。”

再次走进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裴玄静感到一阵悲凉。宋若茵曾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死者为大,何况她还死得那么惨。想到这些,裴玄静也就原谅宋若茵了。

案上的茶具摆放整齐,干干净净。黑漆描金荷叶圆盒中盛满精致的御点,有毕罗、透花糍、冰霜柿饼等等,一块未动。正如裴玄静所推测的,宋若茵死前根本没有饮食过。

毒非从口入——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下一个疑问马上来了。按照宋若华的说法,宋若茵回房的时候尚早,直到二更左右被发现死于柿子树下,其中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未按习惯饮茶,而且衣饰齐整,说明根本就没上过床。

那么这整段时间里,宋若茵都在忙什么呢?

裴玄静环顾四周,架几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吸引住了。

这个木盒在所有陈设中很显眼,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以原木构成,油漆都没涂,似乎是个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盒盖半开半掩。

裴玄静问宋若华:“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宋若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它。”

裴玄静移开盒盖,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面的构造稀奇罕见:四条边框朝内一侧开了凹槽。另有两根中空的木棍一横、一竖,两头分别架在边框的凹槽上。换句话说,从上往下看木盒的内部,是一个“田”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个“田”字的下方,木盒的底面上,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帕。

宋若华率先惊叫出来:“怎么是《璇玑图》?”

原来那锦帕上所绣的,正是纵横交错总成诗的五彩回文织锦——《璇玑图》。

裴玄静问:“你见过这个《璇玑图》吗?”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脸色煞白地说:“真的抱歉,我此刻非常不舒服……还望炼师体谅。盒子的用处,可否容、容我慢慢想……”

“可以。”裴玄静道,“大娘子请节哀,保重身体为要。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请大娘子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我以为,此物之中可能藏着三娘子惨死的秘密,是极为关键的证物。别让任何人触碰它,大娘子自己也别擅动。”

“……谨遵炼师的吩咐。”

见宋若华都快站不住了,裴玄静上前搀扶道:“这里我查完了,咱们先出去吧。”

走到门边时,裴玄静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仙人铜漏。”

“什么?”

“昨天三娘子给我看过一个仙人铜漏,说是圣上赏赐的,现在在哪里?”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回答:“圣上是赏赐了若茵一个仙人铜漏,应该在这屋里啊,没有吗?”

裴玄静摇头:“昨天就放在屏风后面。我刚才留意看过了,那里没有。”

“会不会她换了个地方摆放?”

裴玄静心想,仙人铜漏虽不大,但其中有水流动,会发出不间断的滴答声。此刻屋中却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这间屋子也随同主人一起死去了。

她说:“肯定不在这里,麻烦大娘子在其他房中找一找吧。”

“好。”

离开柿林院时,裴玄静听见宋若华勉力吩咐众人,将宋若茵遗体移入西厢。直到此时,压抑的哭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对柿林院中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中使等候在门外,一见裴玄静出来便道:“圣上在清思殿中,请炼师随我来。”

黎明之前的大明宫中,到处都是磐石一般沉重的黑暗,星光离得很远。

中使领着裴玄静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见她走得吃力,便解释道:“从柿林院到清思殿都是上坡路,好在距离不远,炼师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

裴玄静记得叔父曾经提起过,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是整座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每逢天降大雨,大明宫被雨水洗刷一遍,污泥浊水却都流向城南低洼之地,在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积涝成泽。

没想到在大明宫里面,皇帝的居所还要占据制高点。

可是,住得那么高又怎样呢?人世间的罪恶、疾病,乃至死亡,没有一样躲得开。

裴玄静的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柿林院的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宋若茵是被毒死的,不论自杀还是他杀,首先都要寻找到动机。但刚刚在柿林院中一番粗浅的勘察,并未给宋若茵的死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

深入下去,就必然要接触到罪恶的渊薮之地——人心。柿林院里的人心,只不过是大明宫中人心的小小缩影罢了。所以裴玄静决定停下来,先见一见这座恢宏宫殿的最高主宰者。

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静入殿参拜。

“宋若茵是怎么死的?”

“中毒。”

“中毒?”皇帝诧异,马上追问,“是何人所为,为什么?”

“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反问,“朕不是让你去查吗,你就这样来搪塞朕?”

裴玄静抬头直视皇帝:“陛下,为什么是妾?”

“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妾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说你有,你就有。”

“可是陛下……”

“不要反驳朕,”皇帝说,“有些规矩你还是不太懂,得慢慢学。”

裴玄静沉默。

他问:“是不是因为朕把离合诗送去了柿林院?”

“陛下应该早点把离合诗送去给宋若华看,就少了许多麻烦,更没有玄静的事了。”

“朕要不要拿去柿林院,给不给宋若华看,也不该由你来说吧。”

“总之……是妾愚钝,配不上陛下的厚望。”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的叔父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当群臣碍于藩镇之猖獗,上表请朕罢免他的官职,以讨好贼藩,换取战事平息时,朕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裴玄静想了想,回答:“妾听过这件事。当时陛下怒称,‘朕仅用裴卿一人,足以击败王承宗、李师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群臣复不敢言。”

皇帝点了点头,“应该信任谁,仰赖谁,朕的心里最清楚。朕以为裴……卿亦不会令朕失望。”

“但妾还是不明白,望陛下明示!”

“你还真是执拗。”皇帝的微笑中竟有些许无奈,“离合诗是在朕的案头发现的。你觉得,朕还能相信宫里的人吗?”

“宫里有那么多人,难道陛下一个都不信吗?”

皇帝没有回答。

这么说她猜对了,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皇帝说:“当然了,即使在宫中,能作此诗的人也并不多。宋若华算是一个。”

裴玄静幡然醒悟——原来皇帝把离合诗送去柿林院,要震慑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宋若华!不,准确地说是一箭双雕,让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从而心生忌惮。

她在庆幸的同时,又被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激得微微颤抖。

“现在你知道了,要得到朕的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裴玄静重新认识了皇帝。天子——她头一次真切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残酷的实质。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独自一人对抗全天下,手里握着的却是最虚妄的武器——天赐皇权。

裴玄静竟然有些同情他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所以,你会调查宋若茵的死?”皇帝问。

“是,妾当全力以赴。”

他满意地微笑了,旋即又皱起眉头:“奇怪。离合诗送过去之后,朕本想看看宋若华的反应,不料反倒是若茵出了事。”

“三娘子的死应该和离合诗没有关系。”

“哦?”

裴玄静说:“陛下,请再多给妾一点时间,妾会查出来的。”

皇帝点头允诺:“可以,朕予你全权处理此案。”又道,“大明宫,加上西内太极宫和南内兴庆宫,总共超过万人,每天都有人死亡,其中亦不乏死因不明者。但在朕看来,有些不必追究,有些却必须彻查。对于那些必须彻查的,朕只能委派最信任的人。”

裴玄静问:“还有离合诗的案子呢?”

“你也一起查。”

“妾……”

“你可以的。”皇帝平静地说,“都是从柿林院查起,朕不会催你,你有足够的时间。”

“遵旨。”

大明宫中响起第一声晨钟,内侍来服侍皇帝更衣了。

“今天是望日,上朝的时间比平时更早。否则还能和娘子多谈一会儿。”皇帝说着,示意裴玄静退下,又轻松地补充道,“自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算愉快。”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宋若茵就死在昨夜。

离开清思殿时裴玄静告诉中使,自己要立即返回柿林院一趟。

中使应道:“圣上吩咐过了,一切都遵炼师之命。”

大明宫中仍然漆黑一片,但只要举目望去,就能看见在前方的不远处,漫天繁星与视线齐平,扩展延伸直至无穷远方。它们的下面,是从长安城的庞大黑夜中升起的一盏盏灯火。

晨钟持续鸣响,伴随着一扇接一扇宫门开启的吱呀声,裴玄静正费劲地顶风走着,突然看到两道蜿蜒的红光从正南方踯躅而来。

她问:“那是什么?”

“哦,那是群臣分列两队上朝呢。今天是望日大朝会,圣上将御紫宸殿。”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抻长脖子,努力想看清楚红光的最前端——叔父,一定在那里。

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双目却被寒风吹得阵阵发酸。

从这一刻起,裴玄静真正地走入大唐帝国的核心。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