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真的吗?”
钱莫争瞪大了眼睛,刚被成立拳打脚踢了一番,现在却完全忘却了疼痛。
大本营楼下的花园,不知从哪飘来淡淡花香,黄宛然苦笑着说:“我何必要骗你?”
“你说秋秋不是成立的女儿?”
这个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不但彻底击垮了成立,同样也让钱莫争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着说:“难道是——”
“你忘了吗?”
“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黄宛然简直心如刀绞。她艰难地仰起头深呼吸,月光透过树叶洒到脸上,泪水禁不住奔流下来。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酿成的罪孽,从十六年前的某个夜晚起就注定了——
那是1990年的夏天,黄宛然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医生,在上海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工作。成立是舅舅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当时已经快三十岁了,在电力局当工程师,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他深深迷恋着黄宛然,想方设法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希望尽快地与她结婚。虽然她只有二十二岁,但远在昆明的父母生活困难,很需要有成立这个金龟婿的接济。至于那个叫钱莫争的摄影师,他带给她太多的眼泪了,就当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放在记忆深处慢慢遗忘吧。
于是,她答应了成立的求婚。
在他们结婚前一个星期,成立接到上级的紧急派遣,去四川处理一起水电站事故。就在他离开上海的第二天,有个男人来到了黄宛然工作的医院。他在急诊室门口站了许久,以至于被其他医生当成精神病人。一
直低头忙碌的黄宛然,感到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那双曾经为之流泪的眼睛。
他是钱莫争。
黄宛然手中的钢笔掉到地上,随后又匆匆捡起来开完药方,便请假冲出了医院。钱莫争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眼眶却渐渐湿润了。他抓着她的胳膊说:“我回来了。”她苦笑着回答:“可惜,你回来得太晚了。”
钱莫争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没有信守对她的誓约。在美国漂泊了两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第一时间赶去云南,却被告知黄宛然早已调离。他又一路追踪到上海,通过各种关系总算找到了她。
然而,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那年街头流行一首歌叫《迟来的爱》,其中便有差不多的旁白词。当黄宛然与钱莫争四目对视时,路边的音像店适时地响起了这首歌,刹那间击碎了她所有的防线。她任由泪水在脸上横流,最后全部埋进了钱莫争怀中。
她有日日千言万语的思念,也有夜夜以泪洗面的怨恨,但此刻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只有颤抖的身体和嘴唇才能表达。
那一夜,她归属了他。
当黄宛然醒来的时候,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旁边留下一张纸条——他去机场赶飞机了,这是早已订好了的机票,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亚,他要去那儿拍摄非洲狮尾狒狒。
她恨他。
但大错已然铸成,三天后成立从四川的水电站回来,丝毫都没察觉她的变化。他们如约在国际饭店举行了婚礼,成立觉得娶到那么美丽的新娘,是一件极其体面的事情,尽管黄宛然自始至终都没笑过。
九个月后,秋秋出生了。
只有黄宛然才知道秋秋的亲生父亲是谁。
而成立则从来未曾想到过,秋秋不是自己女儿的可能性。在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每当黄宛然看到丈夫抱着秋秋,心里便会掠过淡淡的恐惧。而成立越是喜爱秋秋,她的恐惧就越是强烈,却从不敢流露出来。
一眨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当秋秋已少女初长成时,黄宛然却在这遥远的空城,见到了钱莫争这个天杀的冤家,这个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的男人。
终于,钱莫争抓住她的肩膀,月光下散乱的长发像自古代穿越而来,他轻声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所造成的一切罪孽,我都会承担的。我发誓,绝不再让你们母女受苦了。”
但黄宛然冷冷地刺了他一句:“你似乎已经发过很多次誓了。”
“不,这一次请相信我。我已经四十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我现在才明白,对我来说什么是最宝贵的。”
他的身躯忽然显得高大了许多,像山一样遮挡在她面前,黄宛然却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
她想到了什么:“糟了!刚才成立是不是去找秋秋了?”
“哎呀!”钱莫争重重捏了自己一把,“该死的,怎么把这个忘了,绝对不能让秋秋落到他手里!”
两人顾不得整理身上的泥土,立即跑出花园,冲回住宅楼里。他们先是猛敲二楼的房门,许久才看到唐小甜开门出来,随后是睡眼惺忪的杨谋。
黄宛然着急地问:“秋秋呢?她在哪里?”
“秋秋?”唐小甜被他们的样子吓住了,哆嗦着回答,“她已经被成立带上楼去了。”
“白痴!为什么不阻止他?”
钱莫争凶狠地大骂了一句,唐小甜几乎都被吓哭了,杨谋不禁愤怒地说:“喂,有话好好说嘛,何必那么凶呢?有种冲我来!成立是她的爸爸,爸爸带女儿上楼睡觉,天经地义,谁能管得了?”
没等杨谋的话说完,钱莫争和黄宛然早就跑上楼梯了。
他们气喘吁吁地冲到四楼,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着秋秋。黄宛然开始后悔了,不该如此着急地把秘密说出来,成立已经失去了理智,万一报复到秋秋身上怎么办?
“别敲了!”
门内传来成立的声音,但房门依旧牢牢地锁着。
黄宛然还故作镇定地说:“请你把秋秋放出来。”
“孩子已经睡了,就不要再吵醒她了,好吗?”
隔着一道房门,成立冷静了许多,但越这样越让黄宛然害怕。这个与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男人,仿佛已变成了冷酷的魔鬼。
她只能哭喊着说:“成立,我求求你了,把女儿还给我吧。”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秋秋的。毕竟我已经养了她十五年,她和你不一样。”随即成立的话锋一转,“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事,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成立隔着房门苦笑了一声,“哼,你的女儿。”
钱莫争虽然同样着急,却不敢发出声音,担心反而会激怒成立。他们在门外等了片刻,成立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而黄宛然也束手无策,只能对着房门掉眼泪。
这时,钱莫争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叫喊了。
他将黄宛然拉到五楼,轻声说:“算了吧,我想他不会伤害秋秋的。”
“但我还是不放心,他已经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也和你一样担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把秋秋抢出来,告诉她成立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心里会怎么想?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居然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她又该怎么面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需要靠智慧来弥补。”
黄宛然已经无语了,她还是回头看着楼下,忐忑不安地颤抖着。钱莫争推开五楼的空房间,这是昨晚他睡的屋子,随后将黄宛然拉了进来。
“今晚,你就在这里吧。”
随后他锁上房门,但黄宛然推开他的手。她已对这一切厌恶了,独自走进一间卧室,紧紧关上插销,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
钱莫争在外面无奈地叹口气,隔着门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下去找秋秋。”
更为明亮的月光,洒入五楼卧室的窗户。黄宛然浑身虚脱地躺在床上,犹如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泪水缓缓打湿了床单。
二
叶萧回来了。
刚运完两具尸体,他和孙子楚、童建国都已疲惫不堪,借着月光回到大本营。来到二楼,才发觉大家都已分散了。他们上楼去清点人数,还好成立等三人已回来了,今晚总算人员齐整——除了失踪的法国人亨利。
他们在三楼撞见厉书,他正在房间里和伊莲娜聊天,而林君如已经困得睡下了。叶萧皱起眉头说:“早点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随即,三人匆匆走上五楼。
厉书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对伊莲娜说:“明天,我不能继续窝在这儿了,我必须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探路。”
随后他又说了一句英文,以显示自己的水平,伊莲娜却只觉得好笑:“算了,你还是和我中文吧,我知道你英文很好。我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选修中文了。现在凡是看到中国人,我都不习惯和他们说英文。”
“哦——”厉书都有些脸红了,他看了看时间尴尬地说,“已经十点多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了吧。”
“好的,晚安。”伊莲娜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国女孩那样开放,她将厉书送到门口说,“谢谢你陪我聊天。”
就当厉书要关门离去时,外面飞进来一个黑影,要比苍蝇蛾子之类的飞虫大很多,但又不像是长着羽毛的鸟类。
那个古怪的东西飞进房间,在伊莲娜头顶盘旋了两圈——她强忍着没有尖叫出来,还大胆地伸手去抓,但它灵巧地躲开了,从厉书头顶掠过,又回到楼道里面。
伊莲娜马上追了出去,和厉书一起抓那东西,但那家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紧接着就飞下了楼梯。那会是什么?是光明的使者还是黑暗的幽灵?
还好这里都亮着走道灯,他们一路追下去,依稀可辨那东西的翅膀,正高速扑扇着,黑色身影如小猫般大小。
伊莲娜几次都差点抓到它,不甘心地追踪到底楼,和厉书冲到外面的小巷。
月光照射着那会飞的动物,在地上留下一个暗黑的影子。它的双翅展开有二十多厘米,黑不溜秋实在看不清楚,但隐隐可见一双绿色的眼睛,放射出幽灵般的目光。
那个东西飞到马路对面,钻进一间卖小饰品的店铺,两人也紧跟在后面。厉书第一个闯进去,店铺里一团漆黑,他在墙上摸了半天,都没找到电灯开关,只感到空气中不断有翅膀的扑击声。层层气流涌到脸上,一种说不出来的腥臊味道,让人分外恶心。
伊莲娜也冲进来了,两人正好撞在一起,额头碰额头,火星四溅,那可真是疼得头晕眼花。但那个东西还在他们头顶盘旋着,翅膀几次拍到他们的头发上,并闪烁着两道绿色目光。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跳起来想抓住它,却又一次被它轻巧地躲过。显然它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或许它的眼睛有夜视功能,也可能它有类似雷达超声波的器官?
那会是什么物种?
它又向更深处飞去,店铺里开着一道小门。厉书与伊莲娜穿过小门冲出去,闯入一片月光下的花园。这园子看来早已荒废,到处都是枯萎的花枝和野草,一些墙壁也坍塌了,两人的脚下满是凄凉。
然而,它在月光下的影子更加骇人,在两片宽大的翅膀当中,竟是个极度丑陋的身体,竖着一对奇幻电影里才能见到的尖耳朵。
“MY GOD!”伊莲娜瞪大了眼睛,迅速切换到中文,“难道是——”
它飞进了荒园对面的一栋房子里。
两人在房子前停止脚步,那是个朦胧而坚硬的黑影,从上到下没有半点光亮,就像块巨大的岩石。
而那道半开着的房门,就是最秘密的山洞。
他们小心翼翼地闯入洞中,厉书才想起身上还带着手电,便赶紧打开照向前方。并没有想象中的灰尘和蛛网,只是一个破败的大厅,并发出浓郁的腥臭味。伊莲娜疑惑地抬起头,感到头顶传来阵阵风声,什么东西在上面爬来爬去,在阴暗处发出一些绿色幽光。
厉书已毛骨悚然了,他急忙将手电对准天花板,才发觉头顶竟倒吊了许多猴子!
不,不是猴子,而是生长着翅膀的动物——蝙蝠。
手电筒猛烈颤抖了一下,所有倒吊着的蝙蝠,都睁大绿眼睛看着他们。在天花板上、房梁上、转角上都布满了蝙蝠,它们仅凭双爪勾着上面,身体垂直吊下来,翅膀收缩在身体两侧,而那恐怖的头颅则不住转动,呼出无数浑浊的空气。
其实,在上海的夏夜也能见到蝙蝠,在厉书小时候就经常见到,还给它以“油老鼠”的别称。但这里的蝙蝠非常独特,个头大得惊人,有的身体居然像小猫,若展开双翼恐怕有鹰隼般大。
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蝙蝠,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伊莲娜的表情异常紧张,她盯着最近的一只蝙蝠。这家伙居然在灯光下一动不动,配合似的让她仔细查看,直到她发现它嘴上的某种特征。
突然,她拉着厉书的手,飞快地向外冲去。
同时身后响起蝙蝠的扑扇声,成千上万对翅膀舞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声音。
他们狼狈不堪地逃出房子,回到荒凉的花园里。蝙蝠们黑压压地追出来,密集的翅膀互相碰撞,刹那间竟遮住了月光。
蝙蝠的阴影压到头上,厉书和伊莲娜踏过野草,疯狂地跑进店铺。由于那扇门实在太小,许多蝙蝠撞在门上坠落下来。他们又飞速地穿过店铺,还是伊莲娜眼明手快,在回到马路上的同时,反手将店门紧紧关起来,正好把后面的蝙蝠挡住了。
厉书继续拽着她的手,拼命地穿过马路,逃回大本营的楼上。
一直跑上三楼的走廊,他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在地上。
“妈的,又捡回了一条命!”厉书依然心有余悸,他走进房间问,“那是什么蝙蝠啊?”
伊莲娜停顿了片刻,神情诡异地回答道——
“吸血蝙蝠。”
三
子夜将至。
五楼。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打在她侧脸上,又如流水般活泼地溅起来,弹到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也包括小枝的眼睛。
她的瞳孔在并不强烈的光线里放大……放大……变成一个深深的洞窟,里面有一尊千年之前雕刻的佛像。
洞窟中的佛像如此美丽,那眼角、那鼻梁、那匀称的嘴唇,那脖颈、那肩膀、那窈窕的身段,无不是青春女性的特征——她是来自古印度的蓝毗尼,还是古楼兰的海市蜃楼,抑或吴哥窟里的神秘微笑?
她是这一切的混合体,她正盯着小枝的眼睛,所有隐藏着的灵魂都将无处遁形。
小枝缓缓后退,后背再一次靠在墙上。她想要闭上眼睛,眼皮却不听自己使唤,仿佛有两根木棍支在眼皮间,当中便只剩下这尊雕像了。
雕像开口说话了:“小枝,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个哲学性的命题,谁都可以回答,但谁也无法回答。
雕像露出奇异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是某种暗示还是期许?
但小枝却让她失望了:“我不知道。”
“南明城为何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
她一连说了三个“我不知道”,似乎来自一个空白的世界。
随后,雕像的嘴唇开始缓缓嚅动。
又是那些音节,不知从哪个时代流传下来的音节,含混不清又急促有力,好像没有经过耳膜,径直传递入她的大脑。
咒语在洞窟中反复回荡,四面墙壁上都出现了壁画。声音与画面如同潮水,不断折射到小枝脑中,形成坟墓般的共鸣场,足以令任何人崩溃。
突然,小枝跳起来夺门而出,冲进外面的楼道。
她大口喘息着向楼下跑去,身后传来顶顶的声音:“别跑!”
子夜的五楼,响彻着两个女子的脚步声。
小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那个身影将至,却正好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就在她几乎倒地的刹那,那个人伸出手抓住了她,同时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他就是叶萧。
顶顶也停住了,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她那双大眼睛,还留在古老的洞窟中。
小枝将头埋在叶萧怀中,浑身冰凉颤抖,如丛林中受伤的小鹿,顶顶便是追捕的猎手。
“你要干什么?”
叶萧横眉冷对着顶顶,他刚要在隔壁房间睡下,便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我——”顶顶一时语塞,后退了两步说,“让我带她回去睡觉吧。”
“不。”
小枝在他怀里摇摇头,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目光里写满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声地回答:“我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叶萧咬紧了嘴唇,紧盯着顶顶的眼睛,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顶顶无言以对,固执地扭过头去,她不想在小枝面前为自己解释。
“不管你做了什么,你让我感到失望。”
叶萧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随后带小枝走下楼梯,抛下目瞪口呆的顶顶。
他们来到三楼的走廊,敲开林君如和伊莲娜的房门。叶萧将神秘女孩交给她们,反复叮咛要看管好她,千万不能有闪失。
他又抓着小枝的肩膀,却看不清她眼神里藏着的东西,这让他心里一阵发慌。但他还是故作镇定,以绝对控制的语气说:“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绝对不要尝试逃走!这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答应你。”
小枝点了点头,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后,眼里又闪烁着什么。叶萧转过头去回避她的目光,随即退到走廊外锁紧了房门。
他迅速跑回五楼,昏黄的楼道灯仍照射着顶顶的脸。
“你对她做了什么?”
面对叶萧咄咄逼人的眼神,顶顶紧蹙眉头退入房间,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叶萧随她走进卧室,“我知道你也想早点知道真相,也想早点离开这里,但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我相信她也是个受害者。”
“受害者?走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问题,只有谁比谁更可怕。”
他立时沉下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那么聪明,当然会明白的。”
“总之,请你不要再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她向你告状了?”顶顶感到满腹委屈,她摇了摇头,“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认为她很危险?”
她退到阴影里,眼睛又成为雕像般的样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险,也会让她身边的人危险。”
叶萧又打开一盏灯,照亮顶顶隐藏的目光:“告诉我,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对你隐瞒了许多。”
沉默片刻,叶萧不知该如何作答。
顶顶继续说下去:“我有权利向任何人隐瞒,在这里你并不是警察,只是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的普通游客,你没有权力审问我。”
“不,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你没有权力隐瞒,我也没有权力。”
她又关了那盏灯,藏在黑暗中说:“好吧,我告诉你——从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什么?”
叶萧声音有些发颤,他担心听到某个会让他崩溃的消息。
“那个神秘女孩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顶顶停顿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那两个致命的字——
“小枝。”
瞬间,这两个细腻的汉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复穿刺着叶萧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鸣。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个奇异的美丽女子——从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远都不停歇的噩梦。
下午,在南明宫的长廊内,孙子楚便已提到了这个名字。虽然仅仅是无端猜测,却仍让他寒入骨髓。
此刻,叶萧睁大眼睛,第二次打开那盏灯,重新看到顶顶的脸庞,还有那佛像般的嘴唇。
灯光在她的唇上轻轻反弹,他不敢相信就是这双唇,说出了“小枝”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顶顶第二次关上那盏灯,重新将脸沉入阴影中,似乎与他争夺电灯开关——他代表着阳,她代表着阴。
叶萧已经认输了:“不,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所以,我必须要对你隐瞒,因为我能猜到你现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开了那盏灯,手指固执地停在开关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顶顶双眼。
子夜,零点。
四 凌晨,三点。 彻夜难眠。 成立在床上翻来覆去,月亮的光晕落在窗上,带来窗外树枝的影子,仿佛预示即将到来的噩梦。 这里是大本营的四楼,那套最大房子的主卧室,成立独自躺在上面,双眼圆睁对着天花板。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儿!” 这句话言犹在耳,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着——秘密,十五年来的秘密,今夜终于通过妻子之口说出,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管是下油锅还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锥心之痛,成立的牙齿咬破嘴唇,鲜血滴在了床单上。 上午,在山间的水库边,他看到钱莫争脱下上衣,跳到湖水里去游泳。钱莫争的后背露出了一块胎记,而在秋秋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类似的胎记——当时成立只感到有些眼熟,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回事,原来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棉软的席梦思吸收,将他整个人吸入其中。 是啊,钱莫争!就是钱莫争!如果他现在手上有一把枪,一定会打烂钱莫争的脑袋。 可在当年他完全不知道钱莫争的存在,黄宛然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迹象,他更从未怀疑过自己和秋秋的血缘关系。 他们全都在欺骗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他,欺骗了他十五年的光阴,让他戴了十五年的绿帽子。他就像个愚蠢的乌龟,整日辛勤忙碌地工作,却养大了别人的女儿! 别人的女儿,秋秋是别人的女儿…… 正当他在失魂落魄之时,卧室门口晃动着一个娇柔的身影,幽灵般飘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条冰凉的胳膊。 随即,他听到了十五岁少女的声音:“别,你抓疼我了。” 她是别人的女儿。 手指的力道更重了,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头,黑暗中一只手打在他脸上,重重地咒骂着他:“该死的!放开我!” 但她越是这样说,成立就抓得越紧。秋秋大声地喊起来:“我要去妈妈那里。” “她不配做你的妈妈!” 没想到秋秋立刻还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的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为他本来就不是。 一腔血直涌到成立的头顶心,几乎让他的脑壳炸裂了,令他无法自控地挥起大手,愤怒地扇到秋秋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自少女的脸上传来,随后是骇人的沉默。 黑暗里,有泪水滑落的声音。 秋秋的身体僵硬在床边,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没有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忘却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对不起,我的宝贝!” 他紧紧搂住了秋秋,四十五岁男人的眼泪,同时也打湿了少女肩头。秋秋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着她,仿佛忘却了刚才的耳光。 奇怪,他应该恨这个女孩的,她的血管里流淌着别人的血,却让自己养了她十五年。她是个罪恶的危险孽种,是个早该被消灭掉的胚胎,她根本不应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成立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因为刚才那个耳光,将自己的心也融化了。 究竟该恨谁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双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泪水依旧无法停止,这些天来所有的郁闷,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悲愤,全都化为这咸涩的液体了。 没错,他曾经如此深爱着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个可耻的秘密,也未曾改变他的爱。 从他当年在上海的医院里,欣喜若狂地抱起婴儿的她,到陪伴着她学习走路说话;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儿园,每夜教她做数学题;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后,对她叛逆的眼神忧心忡忡。直到带着她来到这遥远的泰国,最终却将她送给了那个陌生的男人——这至少不是她的错。 “爸爸,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秋秋在她怀中,又像个十岁的小女孩,伤心地对爸爸撒着娇。 “爸爸”——这两个致命的字,彻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运允许的话,他还愿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渐渐隐入了云层。 五 凌晨,四点。 五楼的房间。 从叶萧带着小枝离开后,顶顶便独自躺在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关掉了所有灯,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好像看穿了楼顶,看到那空旷的大楼天台,正有一群老鼠迅速蹿过,刚刚扫荡了导游小方躺过的位置。 毫无疑问,小枝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居然能让叶萧为了她而与自己翻脸——顶顶觉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条狼狗以外,她还会带来什么? 但愿不是更大的厄运。 几个钟头过去了,顶顶的心依旧很乱,耳边总响起叶萧最后那句话—— “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的脸应该很清楚啊,她摸着眼睛、鼻子和嘴唇。虽然屋子里漆黑一团,心底却回到了摄影师的灯光下。 常有人说看她的照片,感觉是面对一尊佛像,周身都散发着一圈光环。但有时也会犹如鬼魅,被一层难以解释的雾气笼罩,让摄影师疑惑不解,以为碰到了光学上的灵异事件。 某道强光自头顶打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笼罩了她全身。顶顶猝不及防地抬起手臂,眼睛都被照得睁不开了。 “谁?” 但那异常耀眼的灯光,让她完全无法抬头,只能躲避着逃出卧室。而聚光灯也跟到了客厅里,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蒙着脸庞眯起双眼。这光线竟如此灼热,深深地刺痛了视网膜,霎时泪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开房门,奔到外面的楼道里,那探照灯般的光线,仍然撵在她的头顶紧追不舍。顶顶大声向楼下呼救,期望叶萧或童建国可以听到,但整个大楼里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只能狂奔着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外面的黑夜里。 然而,灯光继续跟随着她。 双目剧痛难忍,眼泪伴着她一路奔跑而飞起,顶顶大口呼吸着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灯似的强光,在她的脑后如影随形。她慌不择路地跑向一片漆黑,只要能逃避光线,甚至是地底她都愿意钻进去。 果然地面裂开了一道门,她飞身冲入那条黑暗的甬道。她终于逃离了可怕的地面,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块,古老的气息向她鼻息间涌来。当她以为自己安全了的时候,聚光灯再度打到她脸上,猛烈的刺痛使她仿佛瞎了一般。 终于,顶顶投降了,跌倒在地啜泣着,泪水如珍珠落到地面,又迅速地稀释消失。 灯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三道大门,左中右并排在一堵石墙上。 她艰难地站起来,身体摇晃着不知该走向哪扇门,而身后已没有了道路。 她仔细看着三道大门,每道门上都画着什么——当中的门上画着个衣着摩登的女郎;左面的门上画着一个老人;右面的门上却画着个沉睡的胎儿。 女郎——老人——胎儿? 就当顶顶站在三扇门前,揉着眼睛疑惑不解之时,突然有人在身后猛推她一下,将她推进了当中那道大门。 在大门开启的刹那,她却一脚踩空了——原来门里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体,牛顿第几定律? 顶顶坠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见底…… 因为,穿过深深的古井,就是三万英尺之上的云层。 她已惊得目瞪口呆,空气在耳边狂欢呼啸而过,长发飘舞得宛如仙女。伸开双臂如鹰翱翔,发觉自己多了一项功能,无所畏惧地驾驭着天空。 顶顶的身后跟随着许多人,第一个就是叶萧,接着是旅行团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死去的屠男和导游!他们一同在高空飞翔,许多鸟儿盘旋在左右,身下是莽莽的群山和碧水,远端可以看到浩瀚的南海。 终于,他们渐渐飞越了国境线,进入祖国(对伊莲娜除外)的彩云之南。 回家了…… 睁开眼睛,抬头却是黑暗的天花板。 再也没有那道骇人的强光了——原来又是一个梦。 这回她喘息得更加厉害,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该死的光,该死的梦! 忽然,她感到脸上湿湿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泪水已流满了整张脸庞,甚至连枕头都被浸湿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泪了,是因为那道强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生命中有什么能让人如此痛苦? 是逃生的渴望和沉重在肩的使命?真正的关键会是谁?她将带着大家杀出重围,逃出地狱的沉睡之城,前往应许的迦南地吗? 答案,或许在明天揭晓。 或许,永远答案。 六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窗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沉闷的枪声从树丛尽头传来,随即响起两声惨叫,夜幕中有鲜血喷溅,同时闻到了火药气味。 童建国立即趴在野草中,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轨迹,如黑夜烟火长长地掠过,不断打向战友们的身体。又一个家伙倒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成都的知青,才只有二十岁,他的胸口被机枪子弹打穿,内脏落到了童建国的脸上。 别人的鲜血涂满他的脸,热热的湿湿的带着腥味。他浑身严重地抽搐着,难以确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弹,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自己的腿被炸断都没感觉。四周此起彼伏着汉语和当地语的咒骂声,火焰弹不时升起照亮夜空,在山谷间美得无比灿烂。 当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时,听到了战友李小军的惨叫——他最最亲密的朋友,从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长大,结伴在云南的傣族山寨里插队,两个人又一起私越过边境,一起参加了游击队,被分配在同一个连队,形影不离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灯的强光扫过,只见李小军的大腿中弹,鲜血染红了整条裤子。童建国从草地里滚过去,紧紧抱着受伤的小军,并将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包扎在同伴的伤口上。 这时传来连长的号令,命令战士们勇猛冲锋。但童建国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军忍着伤痛推开了他,怒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国含着眼泪离开战友,紧紧抓着自动步枪,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进。不断有子弹从他的头顶掠过,甚至能感受到弹道的温度,与掠过草皮的气流。有人抬起枪口反击了,还有人大胆地站起来,奋力掷出手榴弹,随即被敌人的火力击倒。他躲到一棵倒地的大树边,架起枪向前方连续射击。虽然根本无法抬头瞄准,但他确信敌人就在前方,仅仅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惨叫,有个敌人被他击中了。 就在连队重新组织起来,集结火力向敌人猛烈还击时,头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仿佛有一堆电风扇在呼啸,所有的树枝都在摇晃,气浪汹涌着喷到身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掀翻过来。 强大的电光在上面闪烁,照亮了所有的游击队员。童建国艰难地仰起头,被探照灯晃了一下眼睛,同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 随着空中射下的火舌,他才发现那是一架直升机,在黑夜的丛林上超低空飞行,机身上画着一个明显的标志:USA。 同时,空中传来英语的喊话声,他们都没听清楚说什么,但谁都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要他们缴械投降。 连长暴怒地站起来,他是个黝黑的当地部落汉子,举起高射机枪打向直升机,但他立刻就被炸成了碎片。 尸块溅到童建国身上,让他彻底忘却了死亡的恐惧。他端起自动步枪冲向敌人,任凭直升机的枪弹掠过身边,他的勇猛也感动了其他人,纷纷如天神般冲刺而去。 连队最后的十几个人,竟一直冲到了敌人跟前。借着直升机探照灯的光线,可以看清那些戴着钢盔的家伙,一半白人一半黑人。这些美国兵胆怯地逃跑了,他们被这些不死的战士们吓倒,大多成了游击队员的枪下之鬼。 童建国也疯狂地猛冲,一枚子弹贯穿他的胸膛,让他重重地摔倒在草丛中,转眼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窗外依旧是可怕的黎明前夕,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 他摸摸自己的脸,却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而是布满皱纹的松弛的皮肤——不,他赶紧打开电灯,找到一面镜子,这是一张五十七岁的脸。 没错,只是一场噩梦,真实的噩梦。 在南明城一栋住宅楼的五楼,童建国刚刚做了一场噩梦。他低下头大口喘息着,许久才擦去身上的汗水,脆弱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梦到了?” 因为,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三十多年来,他已经梦到过无数遍了,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场景——那是1975年的东南亚丛林,最可怕的黎明前夜,也是他第二次生命的起点。 真实才是最恐怖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小腿——糟糕,他还穿着短裤,脚上什么都没有。 他掀开床单仔细搜寻着,终于在枕头下发现了那把手枪。 上午从军火库里私带出来的手枪。 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枪壳,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是这把手枪让自己重新梦到往事的吗? 枪已经上了保险,童建国把它放在怀中,回想起1975年的那个夜晚——他是全连最后一个倒下的人,美军子弹打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失去知觉,倒在了草丛中。他最好的朋友李小军生死未卜。美军也遭到了严重伤亡,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就坐上直升机撤退了。童建国在死尸堆中躺到天亮,意外地保留着一口气,直到某双温柔冰凉的手,将他从草地中背起。 当他重新醒来时,已躺在一间高脚屋里了,身上覆着毛皮毯子,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 他睁开恍惚的眼睛,发现火塘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夷人的长裙,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脸,随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 事隔多年之后,童建国还清楚地记得那根手指。 一根葱玉般白嫩的女子的右手食指,一根引导并改变他命运的手指…… 七 2006年9月27日,清晨七点。 按照旅行团原定的计划,这是他们在曼谷机场登机回国的时间,但如今他们却仍被困在这泰北的空城之中。 叶萧从困顿中睁开双眼,睫毛上留着某一团幻影,犹如故事开始时的失忆。但他迅速想了起来,自己正在五楼的房间,晨光透过窗户射到脸上,孙子楚在另一间卧室打着呼噜。 进入空城后的第四天。 又是漫长的一夜,不知其他人是如何度过的?这栋楼里的人又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不过幸好恢复了电力,至少给每个人以莫大的希望,但愿那法国人亨利还活着。 他爬起来叫醒孙子楚,简单洗漱后冲出去,挨个敲响其他房门。 二十分钟后,全体旅行团成员集中在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里,共同享用微波炉和电磁炉烹制的早餐。 叶萧清点了人数,一个都不少,林君如和伊莲娜夹着小枝,童建国和玉灵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成立搂着十五岁的秋秋,唐小甜寸步不离地盯着丈夫杨谋,孙子楚和厉书一块儿聊天,钱莫争和黄宛然坐在角落里,只有顶顶独自斜睨着叶萧,仿佛还未发泄完昨晚的委屈。 黄宛然一直盯着女儿,似乎在用眼神说话,要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但秋秋丝毫不领妈妈的情,特别是她看钱莫争的眼神,既有几分仇恨又有几分羞耻。钱莫争并不感到尴尬,而是仔细地端详着秋秋——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女儿,尽管已迟了十五年。 早餐后,黄宛然终于大胆地走到成立面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把女儿还给我吧。” 成立也淡淡地回答:“这要看秋秋的意思。” “不,我不想跟着你。” 女儿冷淡的回答让黄宛然大吃一惊,与昨晚的秋秋判若两人,难道让成立洗过脑了?黄宛然咬紧嘴唇:“秋秋,为什么?你不是说好了要永远跟妈妈在一起的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我讨厌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十五岁的少女努了努嘴,目光挑衅地直指钱莫争——她真正的父亲。 这句话又一次刺伤了黄宛然,房间里其他人也看着他们,让她和钱莫争都异常尴尬。但别人都保持沉默,谁都搞不清什么状况,何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只有小枝的眼神在闪烁,与秋秋无声地交流什么,还有旁边冷笑着的成立。 “秋秋,你误会了,其实——”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的,先到我身边来吧。” 她向女儿伸出了手,得到的回应却是秋秋的大喝:“滚吧!和你的男人一起滚吧!” 钱莫争压抑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女儿面前说:“秋秋,你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你应该向妈妈道歉!”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因为——” 那个秘密就要脱口而出了,钱莫争却被黄宛然堵住了嘴巴,他只能生生地咽了回去。 轮到妈妈来教育秋秋了:“你不能这样对他说话。” “你真不要脸!” 女儿重重地说出了一句,还没等黄宛然反应过来,已飞速冲出了房门。 就连成立也没有拉住她,倒是钱莫争大喊了一声:“愣什么!快追啊!”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涌出门外追赶。但秋秋跑得像猫似的,转眼就跑到了街道上。 钱莫争冲在最前面,后面是成立和黄宛然,叶萧、孙子楚和伊莲娜也一起追赶着。 清晨七点五十分,群山与空城的浓雾散尽,阳光第一次冲破乌云,照射着沉睡的南明城。 前方笔直的街道撒满阳光,少女秋秋努力向前冲刺,身后追赶着好几个大人,宛如一场决定性的长跑比赛。 叶萧也仰头看着天上的阳光,泰北山区的太阳要比芭提亚柔和了许多,双腿仍然不停地奔跑着,几乎要把早饭都颠出来了。 正当钱莫争要抓到秋秋时,她突然跳上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而这辆车居然也没上锁,她一上车就迅速蹬了起来。链条似乎早就上足了油等待她,两个车轮飞快转动着跑了出去。 钱莫争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向前大喊:“站住!秋秋!” 黄宛然和成立也同样地喊了起来,但秋秋根本不听他们的话,继续使劲蹬着自行车,向城市西端绝尘而去。 “全是你!”黄宛然已完全失态了,回头对丈夫嚷道,“昨晚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你这个贱人,居然倒打一耙?秋秋是痛恨你的淫荡,她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耻!” 成立也毫不示弱地反击,这时叶萧冲上来说:“哎呀,你们别吵架了,还是快点去找秋秋吧!” 路边还停着四辆自行车,都是没有上锁的新车。钱莫争先跳上一辆追赶上去,成立、叶萧和孙子楚也各骑上一辆,黄宛然与伊莲娜两个女人只能徒步跟在后面。 长跑变成了公路自行车比赛,秋秋一个人骑在最前面,五十米后跟着钱莫争,随后是叶萧和孙子楚。 不到十分钟,秋秋就骑出了南明城,街道穿出城市西部边缘,延伸进茂密的树林。居然是条幽静的林阴道,地势也并非是上坡,而是渐渐平缓下行,路边淌着一条小溪流,颇似清澈活泼的杭州九溪。 眨眼间小路中断了!秋秋紧急按下刹车却没有停住,连人带车疾速冲了出去,迎面正是一个池塘。 她一头栽进冰凉的潭水中。 她感到自己被黑色的池水吞没了,脚下乱蹬却根本踩不到底,这不起眼的池水远比想象中深了许多。 路边的溪流汇入潭中,形成一个比篮球场略大的池塘,四周则是树林与岩石,环绕着一个深深的峡谷。 正在秋秋拼命挣扎之时,钱莫争第一个冲到水边,紧急刹车才没有摔下去。成立是第二个赶到的,他连衣服都没有脱,便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深潭中。钱莫争也不甘示弱,脱去上衣跳下了水中。 两个父亲一齐来救女儿,秋秋却挣扎到了潭水中央。 叶萧和孙子楚也骑了过来,两人下了自行车停在水边,准备随时下水接应他们。 在峡谷与树林的覆盖下,阳光根本照不到这里,潭水上飘荡着一层雾气,永远不见天日。 正当成立要抓住秋秋时,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腿钻心地疼痛。随即水下有了巨大的动静,一个东西正从底下托起他的腰。 在岸上的叶萧和孙子楚都看呆了——他们发现一个东西从水面浮起,张开毛骨悚然的血盆大口。 接着是古代铠甲般的身体,狰狞可怖有四米多长,最后是条船桨似的尾巴。 秋秋在水里尖叫起来,钱莫争与它面对着面,他认得这个家伙。 居然!居然是一条鳄鱼! 鲜血已经遍布了水面,原来鳄鱼咬到了成立的大腿,但此刻的他已疼得麻木了,仍然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秋秋,一把将女儿交到钱莫争手中。 刹那间,钱莫争在血水中看着他的眼睛,竟感到了一丝自卑与惭愧。 “快走!” 说不清是成立的大喊,还是钱莫争自己的幻听,总之他接过了秋秋,紧紧抓着她游向岸边。 成立在水里转过身来,面对凶狠的鳄鱼,毫不畏惧地挥舞双手,似乎拿着猎人的鱼叉。 可惜他不过是赤手空拳。 而鳄鱼有锋利的牙齿。 叶萧也跳入水中接应秋秋,他知道东南亚的鳄鱼有两种,咸水鳄就是巨大无比的湾鳄,可以在海洋中横行霸道,眼前这条显然是内陆的淡水鳄,但个头要比中国的扬子鳄大很多,凶狠程度更远远超过曼谷鳄鱼园的那些宠物们。 但让他不可思议的是,成立竟活生生地扑向鳄鱼,双手抓住鳄鱼巨大的嘴巴,想要把鳄鱼压入水中。 显然,他是在为秋秋的逃生争取时间。 当钱莫争抓着女儿游到岸边,由叶萧和孙子楚一起拉上来时,鳄鱼以嘴巴为轴心旋转起来,潭水中掀起几米高的浪头,浑浊的血水四处乱溅,大家的眼睛都被血雨模糊了。 他们还是把秋秋拖得更远,距离潭边有十多米,以免鳄鱼上岸来袭击人类。 “爸爸!” 秋秋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还要向潭水里冲过去,被钱莫争硬生生地拉住了。 奇迹发生了,就在水面即将安静下来时,一个身影浮了起来,划动双臂向岸上游来。 叶萧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或许鳄鱼已经游到了身边,但他丝毫都不害怕,拉起了在水上挣扎的人。 当他把成立拉到岸上时,才感到对方轻了许多,再定睛一看却目瞪口呆——他救上来的是半个人。 没错,成立只剩下一半了! 他的整个下半身连同双腿都没了,从腰部被鳄鱼活生生咬断,全身都浸泡在鲜血中。 惨不忍睹!如同中国古代的腰斩酷刑。 但叶萧依旧将他往上拖,一直拉回到秋秋的身边。此刻,和伊莲娜也快跑着赶到了的黄宛然,就见到自己的丈夫只剩下了一半。 还有一半正在鳄鱼的嘴巴里。 孙子楚转头看着池塘,整个水面都染红了,不时翻腾起波浪,露出鳄鱼的身体。想必那畜生正在水下大快朵颐吧,这顿人肉盛筵也是它难得的早餐。 黄宛然吃惊地扑在成立身上,拍着他的脸喊道:“醒醒啊,你醒醒啊。” 女儿也抱着他哭喊:“爸爸!爸爸!” 看到此情此景,钱莫争也流下了眼泪。叶萧不敢再看成立了,转身面对血染的深潭,紧紧捏起双拳。 但大家更未想到的是,成立居然还没有死! 他只剩下了上半身,腰间的伤口不断涌着血,连同肠子和内脏流了出来。秋秋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这时他不再是大公司的老板,也不再是一掷千金的富豪,而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中年人,一个最最可怜的父亲。 他的嘴角和鼻孔仍然涌出鲜血,就连头发也被自己的血浸红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秋秋,露出了一个痛苦的微笑。 是的,他看到女儿还活着,自己的牺牲已经足够了。 秋秋继续没命地哭喊着:“爸爸,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会再一个人逃跑了!” 她将脸贴在成立的鼻子上,想要挽留住即将飘走的灵魂。 这时她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从成立几乎没有动过的嘴唇里传来—— “秋秋,爸爸爱你。”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秋秋感到他的身体轻了一些,有什么东西飘了出来。她伸手想要抓住那阵烟尘,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浮起,在她的头顶盘旋两圈,似乎还在最后地留恋这个也许并不美好的世界,以及这个美好的女儿。 终于,他的灵魂消失在高高的云朵中,只剩下秋秋怀中的半具尸体。 成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