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聂清舟心有余悸地补充道:“你离栏杆远点,往我这里站站,我恐高。”
夏仪回头看了一眼高到人胸口的结实栏杆,再看向聂清舟,对方立刻露出以假乱真的恐惧神色。
她似乎相信了他,脚步松动,走到聂清舟面前,接过他手上的糖。
“谢谢。”说完她就又想走回栏杆那边,聂清舟急忙道:“……哎哎哎,你别回去!我……我看到有人站在高处就代替性恐高……那什么,你知不知道高地效应?”
夏仪皱起眉头,摇摇头。
聂清舟在自己心里熬了一遍这锅鸡汤,试着给夏仪灌一口。
“我以前站在高的地方,就会有往下跳的冲动,小时候还以为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想不开。后来我才知道有种‘高地效应’心理现象,是因为求生意志太强了,大脑过度保护,让我想立刻回到地面,结果产生了错误判断。”
“我站在高处的时候,产生了想要跳下去的想法,那不是因为不想活了,是因为太想活了。”
他认真而诚恳地看着夏仪,夏仪也认真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合上英语阅读训练题,说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
“还有五分钟上课。”夏仪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聂清舟想,他这锅鸡汤,可能熬得不太成功。
这个周四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天,中午聂清舟一口气跑上七楼闹了个乌龙,晚上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当时他正做着英语阅读题,文本是乔布斯最有名的演讲 “Stay hungry,Stay foolish。”
好学若渴,谦卑若愚。这曾是聂清舟最喜欢的翻译。
对于这个时间的人们来说,乔布斯在几天前刚刚去世,满世界都在惋惜乔布斯的离世。好像一个人死去了,关于他的一切就突然被赋予了特殊意味。
而对于来自十年后的聂清舟来说,乔布斯早已消失在遥远的过去,少有人再提。苹果和其他手机一样摄像头一个赛一个的多,没了耳机孔,价格一度奢饰品化,他也早就不再用苹果。
即使他现在回到了这个过去,渺小平凡的他也不能让名人免于一死,灾祸免于发生。
烟瘾又在隐隐发作,折腾着聂清舟无法集中注意力。他转过身去在包里掏零食,边掏边试图思考,用他未来的经验,除了帮助夏仪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他早就不记得高考试卷了,不过以他的学习能力,就算不知道□□他也不担心自己考不好。因为自小家境优渥的原因,他对于金钱也没有很强的兴趣,因此也不太关心财富机会。
他是个没有梦想,也没有什么野心的人,生活最大的意义就是保持优秀和体面,为此终日碌碌。
想到这里聂清舟苦笑一声,发现零食吃光了之后,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余光里却瞥见高娟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教室。
教导主任来了,准没好事。
聂清舟拉好书包转过身去,却见高娟梅径直走到他面前,冷冷道:“刚刚你在干什么?”
聂清舟愣住了:“我在……发呆。”
“扯什么谎,拿出来。”高娟梅向他伸出了手。
聂清舟脑子转了转,总算明白过来了。刚刚他背对着走廊,高娟梅检查晚自习走过来,看他的姿势还以为他在玩手机。
“我没什么好拿的。”聂清舟摊开手,坦然道:“我没在玩什么。”
高娟梅挑着眉,满脸不以为然:“我跟你说啊聂清舟,你别在我面前耍滑头,自己主动把东西拿出来,别逼我搜。”
聂清舟平时偶尔会把手机带到学校来,但是今天碰巧没带。高娟梅就是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从他这里翻出什么违规物品来。
“那您搜吧,我真的没带手机。”聂清舟站起身来,把包递给高娟梅。
高娟梅冷哼一声,也没看他的书包,弯下腰来仔细地翻了他的抽屉,再查了他的口袋,越查脸色越差,最后才翻聂清舟的书包。他东西放得很整齐,很快就都查干净了,高娟梅自然是一无所获。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娟梅身上,她脸色一阵青白,一时下不来台。她放下书包严厉道:“行啊你挺能藏,这次先饶过你一次。晚自习不好好学习发什么呆,作业都写完了吗?这么浪费时间,还有空吹牛,给优秀的同学起外号?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就给我滚回家去,别自习了。”
聂清舟看着高娟梅撂在书桌上的书包,被弄乱的抽屉,还有她疾声厉色的样子,不禁笑了一声。
高娟梅仿佛是抓到了他的尾巴一样,大声道:“你笑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啊。”
聂清舟望着高娟梅,那搅得他心烦意乱的烟瘾不断涌上来,打断他的思绪,削弱他的好脾气,这十几天来他受到的无视和轻蔑在脑海中打转。
他以近乎温和的语气说:“真的要说吗?”
“你说啊。”
“我在想,高主任您扯了这么多借口,骂我这么多句,不就是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吗?您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向我道歉吗?”
高娟梅睁圆了眼睛,她气道:“你说什么!”
聂清舟笑起来,他说:“还是您觉得,我这不学无术的麻烦精,配不上您高贵的道歉吗,高主任?”
实验班晚自习的课一结束,一班班主任就喊班长闻钟和新任学习委员夏仪去了办公室,要交代他们购买教辅的事宜。刚刚走进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夏仪就听见了高娟梅的怒吼,她转头看过去,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聂清舟。
他站在十三班班主任李老师面前,微微低着头,右手握着左手腕背在身后,脖子上的筋脉跳动,似乎在忍耐什么。
一班班主任也有些诧异,朝那边望了几眼,一看到是聂清舟就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她招呼她的爱徒夏仪和闻钟到她座位前面说话,夏仪一边听着老师讲买教辅的事,漆黑的眼珠时不时抬起,目光滑到老师身后的聂清舟身上。
从高娟梅和李老师的对话中,她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高娟梅面色青白地叫李老师好好管教聂清舟,又扯起十三班的纪律问题,几番起承转合越扯越严重。
李老师都听得淌汗了,息事宁人道:“高老师,你不是也没找到什么违规物品嘛,他就是一时生气多说了两句,你跟他较什么真呢?聂清舟,你跟高老师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聂清舟咬着唇,他轻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他的右手手指不断摩挲着左手的手腕,整个人身上有种隐藏不住的焦躁情绪。
这种状态夏仪在十一长假里见过很多次,他应该是烟瘾犯了,忍得很难受。
“聂清舟,你想什么呢,说话啊!”李老师催促道。
聂清舟抬起眼睛看向李老师,他的眼里不断翻涌着焦躁烦闷,但是焦躁上又盖着一层冰川。
“李老师,我在反省。”他慢慢地说。
高娟梅面色稍霁,仿佛获得了胜利,她抱着胳膊说:“说说看,你都反省什么了?”
聂清舟望向高娟梅,他直起后背,微笑着说:“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做过屠夫。”
高娟梅皱起眉头,她觉得不太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聂清舟只是稍一停顿,就继续说下去:“我是不是也曾自诩优秀、聪明、出类拔萃,剥夺弱势者做人的权利,把他们变成牲畜,再用偏见做屠刀大肆砍杀。我是不是也曾知道错砍了人,却觉得不要紧,反正他们在我心里就是牲畜,血溅在我身上,他们都要诚惶诚恐地帮我舔掉。我是不是做过这种卑劣到令人作呕的屠夫?”
“我还在想,明明是我被冤枉,被侮辱,为什么要我道歉?为什么没人关心我计不计较。”
“我反省了,我想通了,原来我在诸位老师眼里,就是牲畜。牲畜没有尊严,被冤枉是情有可原的,胆敢反抗更是面目可憎。所以我理所应该,要给高贵的屠夫老爷道歉。”
整个教师办公室鸦雀无声,就连一班班主任都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聂清舟。
他的手在身后紧紧攥着拳头,轻微颤抖着,像是被什么逼到了绝路。
可能是烟瘾,也可能是连绵不断积攒下来的愤怒。
当聂清舟离开的时候,李老师捏了一把汗,拿着小电风扇边吹边心有余悸道:“我的妈,高主任就够恐怖了,聂清舟怎么也这么吓人。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能说?”
隔壁座位上,十三班的语文老师张自华抽着烟,丢了一本笔记本过来:“你看看,他这周写的周记,完全不像这个岁数能写出来的东西,真是犀利、精彩。”
李老师拿过周记,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感叹,边感叹边疑惑道:“这是他自己写的吗?就聂清舟的水平?他是不是抄的啊。”
“你听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写出来。”张自华拿着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抄的,那也能说明他开始在乎他的成绩了。既然他有变好的心,那做老师的就该拉他一把。”
聂清舟从教室办公室走出来之后,晚自习已经结束了,学校里该走的学生都已经回家,空空荡荡,万籁俱寂。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无星无月,黑得仿佛一块刚刚擦完的黑板。
聂清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仿佛带着郁结的情绪一起吐出来一般叹息,揉着狂跳的太阳穴去推自行车。
当他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后,不期然在校门外的路灯下看见了夏仪。
夏仪和之前一样戴着耳机,耳机线消失在书包口袋中。她低头扶着车把,短发被风吹乱,像是裹着风的蔷薇花,她脚在地面上一下一下打着拍子,轻轻在哼唱着模糊的旋律,仿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仿佛看见了许多年之后演唱会上的她,只站在聚光灯下的方寸之地,开口歌唱的时候却像拥有整片海洋的海鸥,有无限自由。
“夏仪!”
聂清舟推着车子走近她,喊了三声之后夏仪才转过头来。她那双漆黑的眼眸动了动,然后从口袋里摸了一下,把东西丢给他。
那东西闪着光,在路灯光辉下划出一道弧线,被聂清舟抓在手里。他疑惑地松开手,发现是一根粉红色的棒棒糖,应该是他中午给夏仪的那几支之一。
“你在这里等我,是为了给我这个?”聂清舟惊讶道。
夏仪没说话,她看了聂清舟一眼就转过身骑上自行车,脚一蹬留下个白色的背影。聂清舟剥了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含糊道:“等等我啊!”
糖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常川夜晚潮湿的海风吹来,灵魂瞬间飘到半空。
纠缠聂清舟一晚上的焦躁终于渐渐平息,他快骑一段追上夏仪,看着她目不斜视骑车的正经模样,就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此刻仿佛那些郁结的东西也变得轻松起来,变成随时可以拿出来说的事情。
“要是以前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可能会很难过。”聂清舟感慨道。
如果他此时是十六岁的他,心智尚且脆弱不成熟,肯定会被高娟梅的态度所伤害,他刚刚的愤怒大半是为了十六岁的“聂清舟”而愤怒。
如果是那个孩子在这里,肯定会大受刺激,他难以想象“聂清舟”会做出什么事来。
从前他的眼睛永远只追着更优秀的人。他觉得学习不好的学生可能是天生不爱学习,或者懒,或者笨,或者怕苦怕累,所以才成绩不好。
他从没有体会过他们的境地,不知道他们生活在怎样一个恶性循环的环境中,他太傲慢了。
“这是变形记吗?”聂清舟喃喃自语道。
夏仪看了他一眼,黑色眼眸里的他一闪而过,她说道:“烟瘾下去了?”
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聂清舟愣了愣然后笑起来。他的心情变得很好,点头说道:“嗯,多亏你的糖。今天谢谢你了。”
“是你的糖。”夏仪陈述事实。
“不仅仅是糖,还有……我突然发现,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就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我。”
聂清舟扶着车把,悠悠道:“就是高老师,李老师看我的那种眼神,你从来没有这么看我。谢谢你。”
夏仪沉默了片刻,别过头去。一路上路灯的光线在她身上明明暗暗,她像是一颗闪烁的星星。
她总是不亲密,也不轻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聂清舟想,他真是非常幸运,在夏仪举世闻名之前就遇见了她。
夏仪是这个世界上,最心软的可爱姑娘。虽然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是这并不会减少她的可爱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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