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之后。
垃圾场,我们这个时代的垃圾场;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的垃圾场;寒冷的荒野工地包围的垃圾场;收留着被城市遗忘的人们的垃圾场,像一张永远吃不饱的大嘴巴,吞噬被我们抛弃的一切废物或宝贝。
与其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不如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时代。
我坐在被无数垃圾围困的窝棚里,废旧建材搭起的梁柱,纸糊的墙壁和窗户,加上散发臭味的破棉被,阻挡冬天肆无忌惮的寒风。屋子中间生着热腾腾的火眼,小炉子是八成新的垃圾,烧不知从哪弄来的燃料。
在一张褪色的旧地毯上,对面坐着聚精会神的老头子——端木明智老爷子,他看起来健康硬朗,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我和老爷子之间,是一副中国象棋的棋盘,我的一只小卒再度过河,刚吃掉老爷子的一只大车,正严重威胁老帅的生存。
老爷子不停地搔着后脑勺,为棋盘上的危急局面绞尽脑汁,思考已超过了五分钟。
而我颇为得意地后仰着头,毫不介意这垃圾桶般的窝棚,反而觉得相比暖气十足的房间,在原始火炉周围更为温暖。
最近数日,我每天都会来到垃圾场,陪端木老爷子聊天干活——处理各种垃圾战利品,看着一件件废品经过自己的双手,变成可以使用或可以换钱之物,竟也干得饶有趣味。更多时间则是下班,老头子棋瘾非常大,垃圾场里的邻居虽多,但没有一个能陪他下棋。
所以,我成了老爷子最欢迎的人,每天至少陪他下三盘棋,居然还能战个平分秋色,数次棋逢对手以平局告终。
但我很注意说话方式,老头也知道我如此殷勤用意——兰陵王面具。所以,我尽量不提蓝衣社,也不提我真正的名字古英雄,我只是让老头子知道,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再也不是“狼穴”主人了。
终于,老爷子找到了我的命门,下出极其诡异的一着,竟然一举扭转乾坤,反让我陷入垂死挣扎的局面。
正当端木老头得意得笑着时,窝棚外响起什么动静,我和老头都警觉地站起来,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认得这个男人。
他出卖了我。
白展龙,一个卑鄙的篡位者。
他穿着件笔挺的大衣,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满脸阴郁地低着头看我,眼里扫过一句话:“他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
早就受够别人怜悯或嘲讽的目光,我面无俱色地站起来平视他说:“今天真是贵客临门,白展龙你还记得来看我?我很感动。”
“对不起。”他知道我说的都是反话,表情局促不安,“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是来向你解释一些事情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
这个曾被我从自杀边缘救回的男人,像狗一样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依然保持着对我敬畏,轻声说:“我刚从美国飞回来,我们能不能单独谈谈?”
说完,他低头扫了一眼窝棚里的端木老爷子。
老头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费尽心血下了盘好棋,临到决定胜负的时刻,突然被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他大概正想抽白展龙两个耳光。
我冷冷地看着白展龙,这个将我害得生不如死的叛徒,为何史陶芬伯格的炸弹没把他炸死?但我还是叹息一声:“好吧,我们出去谈。”
跨出窝棚之时,身后传来端木老爷子的声音:“臭小子,你可得快点回来。就算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也会一直守着这盘棋的。”
“好,老爷子,我不会输给你的,等我回来一定赢你。”
“那我们试试看吧!”老头爽朗地笑道,“你去吧,我不会作弊换棋子的。”
“一言为定!”
看着垃圾场上阴霾的天空,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但不等于没有人埋伏——以前我不是常玩这一套吗?
“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白展龙干咳了一声:“这里还是不方便,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吧。”
“哪里?”
“越远越好。”
我跟着他走出垃圾场,警惕地观察四周,他苦笑大道:“别看了,周围没有别人,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不会相信你的。”
“上车吧。”眼前是辆不起眼的奥迪,就像很多政府的公务用车,白展龙替我拉开车门,果然没有其他人,“你还要检查一遍吗?”
我干脆地坐进去,白展龙上车迅速离开垃圾场。
穿过数座荒凉的工地,郊区被污染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驶上拥挤的告诉公路。不知不觉开了一个多钟头,却依然看不到市区景象。
“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回答。
我紧张地抓着车门:“什么意思?你要杀了我?”
夜幕降临,只有公路两边的灯光,提醒我现在还是人间。
“停车!”
我再次狂吼起来。
两分钟后,车子驶出高速公路收费口,拐进一条清冷荒僻的乡间公路,直到大片枯黄的野草堆。
停车,下车,对峙。
寒夜笼罩郊外荒野,空气中飘散着植物气味,野草几乎埋过膝盖,北风卷来吹乱头发。
空地上亮着一盏路灯,照亮一个白色汉服的人影,一张熟悉的脸,美得让人心悸的脸。
慕容云,果然是他,独立风中等待我的来到。
不但有灯光,还有难得的月光。
共同照亮眼前的这张脸,美得无法形容的年轻男子的脸,曾让我心旌摇动难以自控的脸,却是变化莫测极度危险的脸。
一千多年前兰陵王面具之下的脸。
白展龙已悄悄回到车里,荒野中只有我与美少年二人对视。月光笼罩他的长发与大袖,就像一幕动画片里剪影,就连两人的目光也随风飘散,共同凝结在寒冷的冰霜中。
难道奈良春日大社一别,我每夜都在梦中见到过他,故而精神分裂变成妄想症,妄想他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大哥。”他的脸庞更加清晰,红唇白齿间吐出流水般的声音:“别来无恙?”
“真的是你?”我仰天苦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无恙吗?”
“你很落魄。”
他清脆直白的话语,让我也坦然起来:“是,你何必再来看我?算是羞辱我吗?”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我不会相信他的,“道歉杀了那么多人?道歉夺去了我的一切?道歉所多玛国的血腥内战?”
慕容云淡淡地摇头:“不,我要向你道歉,是我策划将你陷害进了监狱。”
“两年半前,你派人杀死了常青?”
“是阿帕奇替我执行的,他雇用了那个光头杀手,又请了一个人冒充天空集团的秘书。”
“那个到机场接我去与高思国见面的‘吴秘书’?”
他面露愧色地点头:“是,那个人把你送到案发地点楼下,然后打电话报警说有杀人案——抱歉,那时我觉得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是我实现目标的绊脚石,但我不想杀了你,只想让你的使命失败。”
“够了,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经过了精心算计!”
“第二天,阿帕奇干掉光头杀手,也杀死了那个假冒的‘吴秘书’。”
风吹乱我的发梢,颤抖着说出四个字:“杀人灭口?”
“没错。”
“阿帕奇也是你派到监狱里去的?可是,为何我越狱之时,他不杀我反而放了我呢?”
“因为,你身上埋藏着无尽的宝藏!”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发颤,立时后退半步:“无尽的宝藏?你说兰陵王的秘密?”
“不仅仅是兰陵王——当你越狱逃亡之后,阿帕奇说你身上有许多特别之处,注定将成为一个非凡的男子。而且,你的眼神你的气质你的灵魂,都与我那么相似那么匹配。”
“匹配?”我要起鸡皮疙瘩了,“真可怕!”
月光下美少年却是风情万种:“所以,当你来到纽约,我就以真面目来与你相会。然后,在顶级跑车的拍卖会上——”
“你制造了刺杀事件?目的是要得到我的信任?”
慕容云为我鼓起掌来:“如此这般,我才能与你结拜为兄弟,我可是特意选了个好时间和好地点。”
“财务总监希尔德呢?他也早就被你们收买了吧?”
“是,可没想到他的妻子告密,阿帕奇必须杀了她,然后将她的丈夫带回岛上——就在你们上岛来抓他之前,希尔德就已经被我们杀了。”
“反正他的身份暴露,对你而言也无利用价值了。不过——看来我对你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可惜不知道这个价值还能持续多久。”
“永远!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面对他动情的面容,我也略带惆怅地回答:“我希望只有一秒钟。”
“可你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给我。”他仰头看着月光许久,将要变成一匹漂亮的公狼,“好吧,记得在奈良与你说过,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我的方案——我们兄弟联手统治世界,大哥想清楚了吗?”
“No.”
最后一个“No”,再次深深打击了他,垂首叹息数十秒钟,白皙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太遗憾了!大哥,你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的。”
“不,我不对任何决定后悔。”
“可我还是希望大哥能改变这个决定。”
我横眉冷笑一声:“凭什么要我改变?”
“因为,今晚,我就将夺回属于我的面具。”
“什么面具?”
慕容云再次逼近我的眼睛,就像面具挂在我的脸上:“还能有什么面具呢?那也是你日思夜想要得到的——兰陵王的面具。”
我能感受到他热热的呼吸,目光里灼热的欲望,我战栗着摇头:“今晚?不!不可能!”
“大哥,如果你拒绝我的橄榄枝,那么你就不必再奢望什么面具了。”他几乎与我脸擦着脸,贴着我的耳朵说,“面具注定属于我,本来也就属于我——不过,我仍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共享这副面具,共享兰陵王的秘密。”
然而,我猛然后退了一大步,重新与他来开距离,正声道:“你错了,我将单独拥有兰陵王的面具!”
“我是兰陵王高长恭——面具是我的!你想要得到,那就是可耻的偷窃!”
“你才是窃贼!用种种卑鄙残忍的手段,偷走我财富的窃贼!”
慕容云无情地喝道:“大哥,这些财富本来就不属于你,你也是一个冒充高能,盗窃高家财富的窃贼而已!”
这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乖乖地后退几步,决然地摇头:“你走吧!我决不与你妥协的!”
他痴痴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月光再度从云中现身:“我们现在还是敌人,不过我可以开车把你送回失去。”
“不必了,贤弟!”该死,怎么还叫他“贤弟”呢?我倔犟地说:“我自己有两条腿,达到出都可以打到出租车。”
慕容云极度悲伤地摇头,回到那辆奥迪车边,白展龙活像个酒店服务生,跳出来替他拉开车门。
他回头喊了一句:“晚上冷,小心着凉!”
美少年与白展龙离开荒野,只剩下一盏刺眼的路灯,一轮忽隐忽现的暧昧月亮。
冷冷地站在寒风野草间,目送奥迪消失在冬夜深处。当他真要离去的刹那,其实我心底充满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他走?要不要答应他的方案?要不要与他分享兰陵王的秘密——假设他今晚真能得到面具?
心动的同时,暗暗咒骂自己:为何要向卑鄙的敌人投降?难道我的心已被他俘获?难道我将成为自己最排斥的那种人?
当我离开冰火岛的时刻,就已朦胧地感觉到了;当我与他在崇明岛竹林密会,已完全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可他是我最大的敌人,是他陷害我进入监狱,是他将秋波从我身边夺走,是他最终篡夺了我的天空集团。
爱与恨,从来就是交织不清的,从来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甚至是同一面。
我没有选择爱,也没有选择恨,我选择的是战斗。
孤独地在风中站了很久,才想起端木老爷子——还有那盘没下完的棋呢!老头肯定还守在棋盘旁边,等着我回去收拾残局。
不管慕容云说的是真是假,不管他今夜能否得到兰陵王面具,我至少得回去下完那盘棋!
穿过这片野草丛生的荒野,如坟墓间夜行的幽灵。离开令人眩晕的路灯,月光变得皎洁明媚起来,快步走了好几分钟,也不再感到寒冷,后背反而出了层薄汗。高速公路边不可能拦到出租车,我沿着绿化带的小径,继续艰难地往前走。除了车流见不到人影,田野也被沉沉寒夜笼罩,所有农舍都睡着了。
步行好几公里,来到一座小镇打上出租车。好不容易才说清垃圾场的方向,司机也感到我这个人的古怪——晚上打车去城市另一头的垃圾场?
一个多小时后,荒凉的垃圾场。
我的心已暂时回到棋盘上,脑中满是那枚过河的卒子——此刻的我不也是一枚过河卒吗?虽然小小的没什么力量,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没有想象中那么死寂,捡垃圾的人们白天辛苦工作完,晚上终于有时间放松了。许多人围着火堆打牌取乐,更有人拉出了电视机——调试后画面还不糊涂,用天线收着时下最流行最垃圾的电视剧。
我无心分享他们的幸福,急匆匆穿过大堆分解好的垃圾,跑进端木老头的窝棚。
“老爷子,我来陪你下棋了!”
然而,窝棚里寂静无声,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小心地打开屋里的煤油灯,却发现老头无影无踪,只有棋盘完好地摊在地上,棋子仍是我离去时的局面。
端木明智老爷子去哪儿了?他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的吗?以老头棋痴似的倔犟劲头,是绝不会放我鸽子的。
冲出窝棚扯开嗓子大喊:“端木老爷子!你在哪里?臭小子回来陪你下棋了!”
这番吵闹惊动了周围邻居,几个捡垃圾的钻出窝棚,其中一对夫妻样的中年人过来说:“小伙子,你在找这里的老头吗?”
“是!”
“哦,我认得你,最近每天都来找老头下棋的。”附近亮起一盏电灯,中年妇女看着我的脸说:“今天傍晚,有两个人过来,把老头接走了。”
有谁能把老头接走呢?老爷子绝不会舍弃棋盘,更不会背弃与我的约定,除非是被暴力劫持!
我赶紧问道:“请问老头是不是被抓走的?”
“没有啊,两个人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自动跟他们走了。”
“是什么人呢?你们还记得吗?”
说完,我很识相地掏出一百块钱,塞到这对中年夫妇手中。
“想起来了,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女的只有二十来岁。他们穿着体面,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男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女的嘛——很漂亮,像电影明星。”
一男一女?女的很漂亮?那会是谁呢?
肯定不是慕容云,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不具备作案时间。
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可以让端木老爷子跟着走呢?
男的——端木良?
不过,老爷子并不信任他这个孙子,只有他是不可能请得动老爷子的。
除非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曾经喜欢过的人——端木秋波。
没错,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必定是端木老爷子唯一的孙女,如此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走,抛下了这盘没有下完的棋。
秋波和端木良一起来了?他们带走了老爷子,这意味着什么?
耳边响起慕容云说过的话——“今晚,我就将夺回属于我的面具。”
也许,他并没有说大话,秋波是老爷子最关心的人,利用她骗取爷爷的信任,进而找到兰陵王面具——这不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吗?
我绝望地看着垃圾场上的夜空,老爷子,你究竟在哪里!我还等着你回来下棋……
垃圾场渐渐安静下来,我始终站在老头的窝棚外,等待他的归来,等待重新挪动棋子。
忽然,隔壁窝棚竖起一个卫星接收器,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那对中年夫妇搬出一台旧电视机,调试这口“大锅”,看看有没有卖钱的价值。没想到他们很会摆弄,大概以前做过卫星天线的安装工,很快收到了国外电视台的卫星信号。
无聊的我也过去看了一眼,正好出现美国CNN的新闻,中年夫妇听不懂英文正要换台,我赶紧说:“等一等!让我看一会儿。”
他们刚才收了一百块钱,当然得听我的指示,继续把画面和声音调得清楚些。
卫星电视的新闻画面,出现了我熟悉的景象——纽约,曼哈顿,天空集团全球总部。
一位金发女记者对着镜头说:“这里是曼哈顿的天空中心大厦,今天再次聚集全球目光。前不久遭受所多玛国内战打击的天空集团董事长高能,因患有精神分裂症,被剥夺了董事长大权。不到两个月,天空集团再次爆出惊人消息——前任董事长,也是老董事长的独生女——莫妮卡。高,竟然在宣告死亡一年零两个月后,死而复生回到集团总部,重新掌握集团大部分股权,并获得董事会一致认可,再度成为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
当我目瞪口呆地面对破电视机,CNN画面里出现另一张脸——“莫妮卡”,却是平凡的丑小鸭的莫妮卡,我至尽不相信她是莫妮卡的莫妮卡。
她的身后是董事会的几名大佬,上个月正是这些人将我赶下宝座,此外还有一个百人老头,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镜头对准这个白人老头,他老练地回答提问:“我是已故天空集团董事长高思国先生以及莫妮卡。高小姐的私人律师——亚力克斯。卡特。2009年秋天,我亲手办理了莫妮卡。高小姐的遗产。但是,最近我才知道——莫妮卡。高小姐还活在世上!2009年多多玛国的遇袭事件中,高小姐遭到非常严重的烧伤,她为了天空集团度过难关,被迫选择伪装死亡,将遗产全部留给她的堂兄,也是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高能先生。从此,高小姐隐居在佛罗里达州的一家私立疗养院,在去年接受了全身整形手术,使她的容貌与过去相比有了巨大的变化,并使用了一位英籍华人女子的护照。”
记者却怀疑地问道:“卡特律师,请问有没有证据说明,这位改换了容貌的高小姐,就是曾经被宣告死亡的莫妮卡。高?”
律师胸有成竹地回答:“是的,你一定有这样的疑问,但我们已证实了高小姐身份——她手中有自己的全部资料,包括她的父亲遗留她的私人文件。她可以说出自己的家人所有往事的细节——本人可以证明,因为我是她的父亲生前的私人朋友。最重要的在于,天空集团董事会对高小姐进行了DNA检测,比对了当年莫妮卡。高与她父亲留下来的DNA检测,比对了当年莫妮卡。高的坟墓——上帝饶恕我们!发现棺材里只有一堆石头!而当初护送棺材回来的人们,也从未亲眼目睹过莫妮卡的遗体,所有关于她死亡的消息和文件,都来自当地一家医院。我已亲自向那家医院的院长询问,同样也获得证实——莫妮卡的死亡却属伪造,她仍然好好地活着,只是容貌被迫改变,现在她就站在我们中间。”
说完,律师指向那位丑小鸭——我的莫妮卡!
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是我的莫妮卡!我的莫妮卡!而我居然固执而愚蠢地不相信!怪不得第一眼对她的感觉就很奇特,即便她已完全改变容貌,即便它已不再漂亮而非常平凡,但她身上依旧散发已往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她的性格与智慧,来自她的坚强与温柔,来自她对我的永远不变的爱。
而我却瞎了眼睛!
想起对她说过的可悲的话,对她摆出的种种恶劣态度,都深深伤过她的心——我真是个畜生,让那么好的女子,为我付出了年啊么多!却还以为她是骗子!
卫星电视的镜头对准莫妮卡,她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绾干练的样子,身后的董事会大佬们似乎都已完全臣服于她。
她平静地对记者说:“对不起,我就曾被宣告死亡的莫妮卡。高,鉴于目前天空集团的危急局势,鉴于我的堂兄已被剥夺权利,我想我有必要出来干预,竟天空集团牢牢控制在我们家族手中。感谢卡特律师的帮助,他是我从小最尊敬的专业人士。也感谢董事会各位成员们的信任,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也感谢联邦调查局与纽约州地方法院的支持,他们核对并通过了我的身份验证,在法律上注销了我的死亡记录,让我成功地死而复生——我依然是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我的堂兄高能先生并未继承我的遗产,因为我还活着。天空集团董事会欢迎我的归来,并且愿意在我的领导之下,共同带领集团走出困境。”
说完身后响起董事会成员们一片掌声。
新闻画面切换回CNN演播室,几名财经界嘉宾开始讨论这桩离奇事件。
我马上对旁边的中年夫妇说:“能不能再帮我换几个卫星频道?”
随即,屏幕上出现不同语言的节目。换了几个之后又是财经新闻,这回是阿拉伯的半岛电视台,同样在播放天空集团董事长易主的新闻——画面里出现莫妮卡并不漂亮的脸,下面的英文字幕已证实刚才CNN新闻。
莫妮卡死而复生重出江湖,想必已传遍了全世界——虽然我丢失了天空集团,但她又帮我夺了回来。
想起大年初一的凌晨,她说她要去纽约,帮我夺回天空集团,当时我完全不相信她。
现在,我错了。
她是对的,她是我的女神,她才是人间的拯救者。
可惜,她不在我的身边,确切地说是我不在她的身边。
我该怎样才能偿还她对我的付出呢?该怎样才能表达我对他的爱呢?该怎样才能乘法自己的愚蠢与傲慢呢?
莫妮卡!莫妮卡!莫妮卡!
我在地球另一边乞求你的原谅。
白色的月光,再度从云端钻出来,照射在垃圾场里的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莫妮卡重掌天空集团这件事,对于慕容云和Matrix来说,却是个致命打击——他们吞并天空集团的阴谋再次破产,说不定所多玛国石油项目又将变化。
所以,慕容云才急着过来,他要找到兰陵王的面具,才可以再度扭转局势。
而且,他还带着端木秋波。
秋波?
一分钟后。
秋波出现在我面前。
依然是垃圾场,端木老爷子的窝棚外。隔壁的中年夫妇,已把破电视和卫星接受器藏了起来,以免宝贝被邻居偷走。
有人在身后叫了我的名字:“高能!”
还是一个年轻女生,我猛然回头见到两个身影,一个赫然是端木老爷子,另一个却是我曾经日夜思念的秋波。
她?
她怎么来了?
可惜,她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几个月前,她的回来一定会让我疯狂,但是如今……
她穿着件黑色大衣,头颈鼓鼓囊囊地缠绕围巾,看起来不太自然。她艰难地搀扶爷爷,老头摇摇晃晃像受了伤,我赶紧过去扶住老爷子:“发生什么了?”
秋波着急地说:“先让爷爷让下来!”
我们把老头抬进窝棚,煤油灯照亮这间陋室,老爷子却轻轻喊道:“小心别碰到棋盘!”
“老爷子,你还在想着和我下棋啊?”
我转头轻声问秋波:“他怎么了?”
“从楼土上摔下来了,不知道伤得有多重。”
“什么?”
一个八旬老人,就算平时身体再好,也不能从楼梯上摔下来啊!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我盯着秋波的眼睛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的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这个我曾喜欢过的女人,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就像当年的盲姑娘——为什么她依然那么漂亮?我的莫妮卡却变换了模样?
如果,现在让我在大美女秋波和仇小鸭莫妮卡之间选择,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无论端木全拨是否还爱着慕容云。
记得秋天的佘山之巅,她在我和慕容云之间,选择慕容云离去时,我是那么伤心绝望,好像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却感到自己那么天真,时间真的会抹平一切——莫妮卡却是例外。
慕容云也不可能真正爱她,最后的牺牲品只能是可怜的秋波。
“对不起!”她低头浑身趁都,就像做错事的小女孩,“是慕容云带我回来的,他说只有我才能帮助他——他会让我见到各个,然后见到爷爷,从他那里得到一副面具。我也很想见到哥哥和爷爷,就跟着他回到中国,很快见到哥哥。于是,我和哥哥一起来找爷爷。”
“果然,端木良始终是慕容云的人——怪不得老爷子一直不信任他。”
“我和哥哥一起找到了爷爷,说有件重要事情和他说——爷爷,我对不起你!”
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此刻再度落下眼泪。
“你说了什么?”
“我说——”她对我的问话非常害怕,嘴唇都发紫了,“几天前,有人给我注射了一种病毒,将会慢慢吞噬我的身体,最终置人于死命,我还给他看了看我的脖子。”
说罢她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雪白粉嫩的肌肤表面,有一大块黑色印记,就像肿瘤或血块,看起来非常丑陋可怕。
“天哪,这是什么?”
“其实,只是别人给我化的妆而已。但我说这是病毒发作的现象,二十四小时后就会扩散到全身,那时就算上帝也救不了我的命。只有一种血清可以消灭病毒,而这种血清世界上只剩下几瓶,全都保存在一个秘密的实验室内——被控制在给我注射病毒的人手中。”
“天哪,这种拙劣的谎言,怎能骗得了你爷爷?”
我怀疑端木良的脑子是不是坏了,抑或是看武侠小说太多了?
“哥哥说对方目的是兰陵王面具,只要及时注射血清就能救我的命,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我也觉得爷爷不可能相信,但没想到爷爷说只要可以救我的命,他愿意为我作出一切牺牲。于是,爷爷带着我们离开垃圾场,坐上一辆公共汽车,结果却是坐到终点站又坐了回来。”
“这不是兜圈子吗?”
秋波痛苦地撑着脑袋:“是啊,兜了两个钟头又回到这里,附近一栋破旧的居民楼。爷爷租了其中一间屋子,却从来没有住过,屋里对满各种垃圾。他从那些垃圾里,找出一个铁皮盒子,说兰陵王面具就在里面。但是,他不肯把面具交给哥哥,说要看到他们给我注射救命的血清,并且还要观察我超过三个月,才可以把面具交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还把面具拿出来给端木良看呢?这不是让他明抢吗?”
“没错,哥哥确实这么做了!他从爷爷手中抢过铁盒子,爷爷也被他的行为激怒,两个人就像仇敌打在一起!”
我挥拳击中旁边的硬板纸:“端木晾真诗歌出生,连自己的爷爷都不放过!”
“当时,我也被这场面吓呆了,我知道哥哥做得不对,也帮助爷爷去打她。但是,我是一个女人,爷爷一个老人,加在一起也争不过哥哥。我们围着铁盒子一路抢夺,直到外面的走廊,哥哥居然飞起一脚,把爷爷踹下了楼梯!”
“我要杀了他!”
秋波悲伤地抽泣:“就这样,哥哥抢走了铁盒子,把我和爷爷扔在那里。我吓地大哭起来,发现爷爷已受了重伤。我要把爷爷送去医院,可他说一定要先回这里,因为有盘没下完的棋。这附近根本叫不到出租车,垃圾场倒是非常近,我的力气也只够把爷爷扶到这里。”
“他是在等着和我下棋呢!”我扑到端木老爷子身边,摸摸他的胳膊和腿脚,不知是骨折还是内伤,反正情况非常严重,“老爷子,你何苦如此?”
“天数!”老头悲怆地抓着我的手,“来来来,臭小子,我们把这盘棋下完。”
“老爷子,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把假的铁盒子拿出来,里面根本没什么兰陵王的面具,是不是?你只是为了试探端木良,看着你的孙子究竟是不是坏人?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丧心病狂之徒!”
“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蓝衣社的元老们,全都生养了不肖子孙,比如常青、比如南宫……他们的父辈都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大概我们年轻的时候,于过不少卑鄙的恶事,到老终于有了现世报!我唯一最爱的孙子,他为得到面具,竟然把我踹下楼梯。”
我双手托着老头的后脑勺,让秋波倒杯水端过来,给老头喂下去:“你明知他不是好人,何必要这么试他?”
“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孙子,我仍希望他没有背叛我出卖我,我却想不到他竟会对我这么做!人为财死,鸟为什亡,儿子可以杀劳资,孙子可以打爷爷,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眼看老头快说不动话了,我急忙扶他起来:“什么都别说了,我送你去医院。”
“等一等!”老头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指了指棋盘方向,“我们的棋还没下完呢!”
“老爷子,我答应你,等你到了医院,只要医生说你可以下棋,我就一定陪你把这盘棋下完!我记住了每颗棋子的位置,绝对不会耍赖的。”
“小子,不许耍赖!”
我掏出手机打了120急救电话,让他们赶快到垃圾场门口。
随后,我和秋波一起把老头抬起来,给他裹上一件厚衣服,艰难地穿过黑夜的垃圾场。
老头的情况越来越糟,嘴角冒出了血泡,秋波流着眼泪说:“爷爷,对不起!坚持住!”
忽然,我发现老爷子一路嘟囔着什么。我把头凑到他的最边,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子……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老爷子,你承认我是古英雄了?”
我有些恐惧更有些兴奋,贴着老头的耳朵轻声道,这样旁边的秋波也听不见。
“我快死了……我要……交代后事……必须……把这个秘密……秘密……说出来……你的父亲……从这里往北走……一千米……十字路口……左转五百米……。工厂废墟……走进去……大枯树……破庙……藏着古井……下去……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快……快去……”
老头已是弥留之际,言语含糊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
他还活着——古英雄的父亲!
这段密码似的凌乱语句,却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头,即便埋藏尘封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半个字!
“老爷子,我记住了!”
好不容易将老头抬出垃圾场,他闭着眼睛倒在我身上,要紧话都已交代过了,终于可以安心“上路”,等待死神将自己拖入坟墓。
悄悄看了眼身边的秋波,凄凉月光照到她的脸上,两行泪珠闪着晶莹的光,依然是令人心旌摇荡的美人儿。我知道她在自责与愧疚,但也不想问她更多——恋爱中的女人,总是会降低智商。尤其遇到慕容云那样的男子,一千多年才出一个的男子,那么神秘那么漂亮那么酷,她无法抗拒他的眼神他的嘴角,这个男子令她疯狂——疯狂的爱,彻底投入的爱,不顾一切的爱,丧失自己的爱……
可怜的秋波!她曾熬过十几年黑暗,孤独坚强的生活下去,保持一颗美丽善良的心;她也曾在电波中倾听许多人的苦闷,用自己的聪明与勇气,告诉别人如何找到生命的意义。
但为了那个男人(可悲的是那个男人真正所爱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她却彻底丧失了这一切——甚至不惜用如此拙劣的谎言,妄想欺骗世界上最爱她的爷爷。
她已完全被慕容云控制,沦为一具为虎作伥的行尸走肉。
对不起,是我害了她!
当初,我不该把她交给慕容云,让她在爱情中丧失理智——可是,就算我死不放手,她自己也迟早会逃到深爱的男子身边。
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天堂还是地狱。
救护车终于呼啸而至,我和秋波配合抢救人员,一同将老爷子送到车里。
然而,我却吩咐秋波:“请你把老爷子送到医院,好好照顾,在他的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明天早上我会来看你们。”
秋波茫然地问道:“那你呢?”
“我还要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保重!”
随后,我俯身对端木老爷子耳语道:“我去找我的父亲了!坚持住!等我回来下棋!”
当我要离开救护车之时,老头竟然抓住我的手,他这回光返照般的力量,让我惊讶地转回身来。
老头闭着眼睛,艰难地吐字:“小子……请你……答应我……放我的孙子……一条生路……”
哎,爷爷终究还是饶恕了孙儿,无论这个不肖之孙给了他多大伤害。
“好吧,我答应你!”
老头的手这才松开,秋波紧张地看着我,却得不到我的半句话。
我目送救护车载着秋波和她的爷爷远去,消失在月光下的寒夜荒野。
从这里往北走……一千米……十字路口……左转五百米……工厂废墟……走进去……大枯树……破庙……藏着古井……你的父亲……
老爷子,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
城市边缘的垃圾场。
寒夜的风如涨潮的大海,骚动地涌上发烧,要将整个人吞没,沉入另一个世界的井底——那里有我的父亲,我真正的父亲,我生命的源泉,我的上一辈子。
我的手机有指南针功能,先找到垃圾场的最北端,有条正北方向的偏僻小路,几乎中能容一辆汽车通过。小路两边堆着金属垃圾,从旧汽车外壳到丢弃的建筑材料。手机的GPS导航功能,告诉我脚下经过的距离。一路景象触目惊心,模糊的月色下,这些沉睡的金属,像史前动物的巨大尸骨。似乎漫漫无边的长路,走向遥远的白垩纪,直到地球诞生的岁月。
一千米——GPS定位显示极其准确,当我走得后背全是热汗,果然见到十字路口。横向的马路宽阔一些,两边都是被铲平的废墟和工地,以及满目凄凉的野草与灌木,夜里不见半个车辆和行人,寂静得如帝王陵墓的神道。
按照端木老爷子的指示,我在十字路口向左转。沿着布满杂草与石子的道路,仔细观察四周东经。走到这已气喘吁吁,强迫自己挪动双腿,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距离。
300米……400米……450米……490米……495米……499米……
到了,工厂废墟,月光下倒塌了大半的围墙,几乎看不出大门的样子,唯有残垣断壁的厂房。
深吸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跨过砖墙缺口,寻找老爷子说的那棵“大枯树”。
月光,渐渐隐藏到寒云后,我用手机权作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以免被不时裸露的钢筋绊倒。往里走了许久,才看到垃圾堆似的土丘边,矗立着一棵高大诡异的枯树剪影,无数扭曲的枯枝伸向夜空,宛若显微镜下看到毛细血管。
快步跑到枯树下,摸着班驳的树干,才发现里面早就空了,不是因为冬天而枯萎,而是很多年前就枯死了——确切地说,这是一座低矮的破屋子。
黑夜里看不清,屋门紧闭,我不敢贸然进去——这就是老爷子说的破庙吗?
手脚并用地爬上土丘,用手机光束照向破庙背后,才发现隐隐有个什么东西。几乎连滚带爬地下来,看到一个砖砌的井圈。
古井!
激动地将上手扒住井圈,用手机屏幕往下照了照,但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父亲就在井下?
浑身肌肉剧烈颤抖,心脏已如玻璃粉碎,跨越千山万水历尽各种艰险,无数次差点葬送小命,最终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终于,我忍不住对井底大喊:“爸爸!爸爸!”
但喊了两声就止住了,井下如果有人的话,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被吓到。
想必端木老爷子平日神出鬼没,即便有人日夜盯梢,他也能悄悄摆脱跟踪。何况垃圾场本身就很乱,那么多垃圾每天不停变化,成为非常好的隐蔽体,老头可以半夜潜伏而出,丝毫不为监视者察觉。
手机屏幕照着井圈内壁,有一排凹陷通下去,这样人就可以往下爬了。
父亲,我来了。
先把手机往兜里塞好,小心地将脚跨过井圈。就像当初在美国越狱,我已精于此道身手矫健。脚底总算踩进凹陷,才把整个身体钻下去,但双手仍紧紧抓着井圈。直到确定脚下已站稳,我才把手往下撑住井壁,艰难地扒住上头的凹陷。
此刻,整个人都已在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一只笨重的壁虎。
我挪动着四肢,缓慢而扎实地往下爬,如果老爷子真的经常来此,那他的身体确实够棒,但愿也能熬过此次难关。
不知往下爬了多少米,忽然感到脚下什么都没了,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才发现井壁上挖了个大洞。
原来是人工开凿的地道,身后仍是深深的古井,大概也是给排水系统。这里的温度高于地面,恐是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还有完整的通风设备,墙上亮着昏暗的灯,仿佛原始版本的“狼穴”——说不定就是与希特勒的“狼穴”同一年代的产物?
摸着墙壁往前走去,直到前方灯光更加明亮,闯入一间宽阔的石室。
刹那间,后脑勺一阵剧痛传来,似回到史陶芬伯格的爆炸现场,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脑浆都要给震出来了!
当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心底拼命地大喊:站起来……你要活着……站起来……
然而,第二记闷棍又挟风而至。
枯树……破庙……古井……地底……
第二记闷棍。
直对脑门的太阳穴,在它将我砸烂之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打了个滚。身边响起金属碰撞之声,闪烁耀眼的火星,若这下砸中非送命不可。
尽管脑子依然疼得要爆炸,但求生欲望使我跳起来,躲过了第三记砸到地上的棍子。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到袭击者的真容——五六十岁的男子,蓬松的长法半黑半白,一身黑色中式棉袄,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手中舞着一根铁棍,颇似金庸笔下的世外高人。
我痛苦地捂着后脑勺,幸好没流血只是肿了个大包。对方也警惕地举起双手,铁棍直指我的眉心,却不再冲上来进攻,仔细端详我的容貌——四目相对瞬间,仿佛有电流穿过我的身体,那是某根无法割断的丝,紧紧缠绕心头,随着血管散布到每一粒细胞。
“父……”仅仅一个字却说了那么久,我的牙齿和舌头都在颤抖,声带紧张得要绷断,终于跳出了两个完整的字,“父亲?”
“你是谁?”
这个被我怀疑是父亲的男人,嗓音嘶哑地缓缓问道,目光微微闪烁无比复杂。
短短的一秒钟,我已用读心术看到了:“这就是端木明智说的那个小子?”
原来,端木老头早就对他说过我了——他应该是我的父亲,隐居在此足不出洞不见天日,只有老爷子定期给来给养,所以上次老头急着离开“狼穴”,以免地下断了炊烟。
“是!就是我——我是你儿子,古英雄!”
我大胆直接地说出来,眼眶立即湿润,胸中激动的热流奔涌,真想抱住父亲大哭一场。
然而,他却举起棍子喝道:“别过来!你是我儿子?对不起,他长得可与你不一样。”
啊!他承认了!虽然没承认我是他的儿子,却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古英雄的父亲!
就连我眼眶中的泪水都在颤抖:“父亲,端木老爷子一定说过我被人换了面孔——你的儿子并没有死,只是长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的主人已代替我死去,我也代替了那个人的身份。但是,我一直在寻找你,当我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尽管我一直没告诉妈妈,但我每时每刻都想和你们在一起。父亲,孩儿不孝被人换了一张脸,但不会改变孩儿的心!你快看看孩儿的耳朵后面,看看这块我们家族的胎记。”
说罢转身背对父亲,撩起左耳展示给他看,一定可以看到那块胎记——红色新月如钩。
身后沉默片刻,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开心?激动?兴奋?害怕?怀疑?愤怒?或者认定我是个冒牌货,认定高能冒充古英雄而非相反的事实,然后一棍子将我砸死?
但是,无论他是否相信,我都将坦然接受他的判断。因为可以看到父亲,看到他仍然好好地活着,已是我最大的满足。
缓缓回过头来,却看到父亲紧锁的双眉。他放下铁棍紧盯我的脸,想要看出高能的面具底下,那张自己儿子的脸庞——他一定期望我还活着,那将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幸福。
然而,我却听到他冷漠的回答:“不,你是个骗子。”
他不相信。
端木老爷子都相信我了,我的父亲却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儿子,不相信他的儿子还没死,不相信我左耳后的胎记是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传奇。
当我那颗脆弱的心,要被他的这句话撕碎时,我突然找到原因所在——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一群不速之客来访。
他早已发现了,并且非常自然地认定,是我将那群豺狼引入了秘道。
所以,他说我是个骗子。
没错,我确实是个骗子。我戴着高能的脸欺骗了全世界,当我戴着这张脸对父亲说出真相时,我依然被认为是个骗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还可以分辨出是三个人!
我飞快地闪身转头一看,却发现一袭白色汉服,如幽灵穿过坟墓般的地道,直到那张漂亮迷人的脸蛋,还有飘逸乌黑的长发,深深刺痛我流泪的眼泪。
慕容云。
慕容云。
几小时前,我在城市另一端与他辞别,如今再度相逢于地底,他却已换上一身汉服行头,甚至连假长发都贴上去了。
他看着我的父亲淡淡地说:“你们父子见面却不相认,可惜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看到慕容云身后的两个人。一个正是卑鄙的端木良,他不敢正眼看我,想必已晓得我救了他的爷爷,同时也知道了他的丑行。他先看了我的父亲一眼,只有他认得我的父亲,随后轻声向慕容云报告:“他就是古平——古英雄的父亲。”
父亲疑惑地打量着他,好久才辨认出来:“你——端木明智的孙子?”
端木良却低下头闷声道:“恩。”
另一个人却带着腐尸的气味,长着一张印第安人的脸,秃鹰似的眼睛放射精光,直视着我的父亲。
阿帕奇——这张面孔着实让人意外,今天就是最后的日子吗?怎么了秒年他也来了?
慕容云、端木良、阿帕奇。
这三个人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意味着什么?
父亲冷冷地看着三个闯入者,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终究有一天会来的。”
美剧里总有阿帕奇这样的叫色,依然像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警那样,用沉闷的英语对我说:“我就知道老头拿出来的铁盒是假的!不过,有时候看起来很白痴的事,其实确实最高明的手段——慕容把一切都算清楚了,算清楚老头的反应,也算清楚他的孙子的反应,更算清楚老头会对你说什么话。”
而我像发疯的小狗低沉嘶吼:“慕容云,我的贤弟,这是哪来的诡计!是地狱恶魔教非你的吗?还是你那精神病色情狂杀人狂的祖父与父亲呢?”
慕容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父亲与叔叔——高欢、高澄与高洋。
他微微耸动迷人的眉毛,略带忧伤道:“大哥,何必出口上人!还要伤到我家的父祖,让人情何以堪?对不起,我并非故意骗你,只是为了找到原本属于我的面具,必须用这些特别手段。”
“可你利用了可怜的秋波!利用她对你的盲目的疯狂的爱情,让她去欺骗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让她一辈子都背上这样的罪恶,你好卑鄙!你还让端木良如此对待他的爷爷,不就是把面具作为天大的诱惑吗?该死的面具?该死的兰陵王!你把一切都算计到了,你不是人,你是魔,你是兽,你是妖,你是怪,你是鬼,你是魅……”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没力气了,只能低头痛苦喘息。
“大哥,非常抱歉,今晚我一直都跟踪着你,从你离开我们谈话的荒野,回到垃圾场等待端木老头,直到秋波带老头回来——我知道他快死了,但我也知道老头身体很好,没那么容易死。但老头并不这么想,他想自己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分哪秒命归西天,还是尽快把秘密告诉你吧——你真的很棒,大哥,如此警觉狡猾的老头,竟相信了你说的话。”
“因为本来就是事实!”
我愤怒地摇头,想冲过去痛打他一顿,却被阿帕奇横身拦住。
“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于是,我们悄悄跟着你,像影子一样尾随而来,找到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慕容云带着钦佩也带着得意,“真好啊!命运给了我这一天!命运让你我结拜为兄弟!命运让我们共同发现了兰陵王面具!”
“住嘴!”我紧紧捏起双拳,转头看着父亲,“我不是来找什么面具的,我只想见到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可怜的大哥,他却丝毫不认得你啊!”慕容云推开保护他的阿帕奇,缓缓靠近我的后背,“这世上没人会比我要认得你,也没人会比我更喜欢你了。”
“真的吗?”
这句话让美少年兴奋起来:“千真万确!”
我咬着尊春狠狠地说:“那你先帮我做两件事!”
“好,大哥尽管提!”
“先把这个人杀了!”
我伸手指向了端木良。
端木良。
他看着我对准他的手指,大惊失色地后退:“你……你……古英雄……你居然是这种人?”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当年就是你背叛了蓝衣社,为常青和华金山卖命,欺骗了我和高能,害得高能送了性命,而我也被换上高能的脸,丢失了全部记忆!我永远不会饶恕你对我犯下的罪行!后来,你甘心做慕容云的走狗,成为了双料叛徒。今晚,你竟丧心病狂地把你爷爷从楼梯踢下去,这样的人渣留在世上还有何用?”
我毫无畏惧地指着端木良的鼻子,把他说得几乎软瘫在地,想要还嘴,却一句都说不出。
忽然,慕容云拍起手来:“说得好!大哥,他这种背信弃义为钱卖命的人,会出卖以前的主子,迟早也会出卖现在的主子!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无义之人!”
“你!”端木良恐惧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听古英雄的话?”
美少年的目光变得无比冷酷,冒出一句英语:“把他杀了!”
就在端木良要往外逃跑的刹那,忠实的阿帕奇掏出手枪,无情地扣动扳机。
枪声……
回荡在地下坟墓的深处。
我蒙起自己的眼睛,随后看见端木良倒在地上,后脑勺多了只弹孔,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淌,尸体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再也不会动弹了。
这场景令我目瞪口呆,我的父亲也躲到一边,没想到他们杀人如此轻松。
我说要他杀了端木良,不过是要恶心一下他,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想到慕容云竟对我言听计从,似乎我才是他的老板,干脆利落地让阿帕奇杀了端木良,像踩死一只蟑螂。
美少年厌恶地看着端木良的尸体,轻蔑地咒骂:“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忤逆子孙,留在地球上实在是污染我的眼睛!”
不能让他发现我的恐惧,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我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多谢,贤弟!”
“大哥,你要办的第二件事?”
我壮起胆子大声道:“再杀一个人。”
“谁?”
慕容云缓缓说出这个字,扫视了地下每一个人的眼睛。
“他!”
我将手指向阿帕奇——就算他不再杀人,迟早也会被别人杀的。
“对不起,恕难从命!”
慕容云的脑子非常清楚——端木良已完成使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不如一枪干掉免生后患,正应了“兔死狗烹”之古谚。至于罪无可恕的阿帕奇,是帮助慕容云杀人的人,如果他继续要杀人的话,就必须把阿帕奇留下来。
阿帕奇瞪了我一眼,大笑着用英语说:“虽然,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到大概的意思,朋友,你实在太小看慕容了吧。”
我摇着头闪到父亲身前,用自己的胸膛挡住枪口。
父亲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是什么人?干吗要冒充我的儿子?你还年轻,不要在这里等死!快点离开吧!”
我痛苦地摇头:“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是你的儿子吗?”
没等父亲回答,慕容云大声问道:“古社长,现在请把面具还给我吧?”
“你的面具?”
“我就是兰陵王。”
父亲不屑地冷笑一声:“别以为扮成古人就能装神弄鬼。”
“杀了我吧——”他坦然面对阿帕奇手中黑洞洞的枪扣,“我像老鼠似的在地下住了七年,抛弃自己的妻儿,远离阳光与人群,就连儿子的葬礼也不能参加!只为那副该死的面具!对不起我受够了,受够了那副早该腐烂的面具,受够了它带给我的不幸!你杀了我吧!”
“不!”我转头紧紧抓住他的双手,“请不要!”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四年前,我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只能每天坐井观天,等待死亡降临。今晚,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请你们给我一枪!让我再也不用忍受时间的折磨,再也不用回忆漫长无聊的往事。”
“你的儿子还活着!他就站在你的面前!”
我激动地摇着他的身体,他却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就像一个陌生的路人,心灰意冷地说:“蓝衣社的事业,在流失多前前,就已彻底灭亡了!剩余的那些人们,只是为了我的祖父古子龙,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兰陵王面具,如果没有这副传说中的面具,所谓蓝衣社早就分崩离析了。这里就是蓝衣社的坟墓,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守陵人!”
“不要!不要!我们还可以出去,可以和妈妈在一起,告诉她这个家庭没有破碎。”
在我短暂的记忆生命中,曾体会过一次失去父亲的滋味——尽管并非亲生父亲,但回想起来仍旧肝肠寸断,我绝不愿再承受第二次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庭,不是为了我的儿子,恐怕许多年前我就死了。当初,常青用金钱控制蓝衣社的后代,只有端木明智忠诚与我。我知道自己非常危险,从美国回来的华金山,据说有种技术可以从大脑中分析记忆——只要他们将我绑架,用那些仪器钻入我的大脑,就能找到兰陵王面具的藏身之所。我必须躲藏起来,保守这个秘密,也为保护我的儿子,不要让他再卷入这些可怕的旋涡——古英雄,我都想改成‘古平凡’!我不要他做英雄,只要是一个平庸但健康的人,平平安安走过人生长路,这就足够了!至于英雄,就让愿意牺牲的人去做吧。”
终于,我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了我从前那种人生道路的原因——但我不会怨恨任何人,更不会怨恨我的父亲,因为塌实如此爱我!
慕容云也被我的父亲感动,用宽大的衣袖轻轻抹了抹眼角:“古社长,我尊敬你是一个好父亲,我也相信你不会告诉我面具的秘密。”
“是。”
“但我相信兰陵王的面具一定在这个地方!”
父亲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美少年自信地颔首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没关系,因为我自己可以找到,就在这里!”
蓝衣社的“狼穴”。
就在我们疑惑之时,慕容云已在石室转了一圈。这里有张简单的大床,厨房和卫生间,看起来都很老旧,仅能勉强使用。开关按钮上是繁体字,想必是30年代蓝衣社的遗迹,当年是非常浩大的秘密工程吧。
阿帕奇随身背了个大包,他的手枪始终对准我和父亲。美少年打开阿帕奇身上的包,取出一个沉重而古怪的仪器。他用仪器对准石室墙壁,摄像似的缓缓扫过,像机场安检的设备。
我明白了,他正扫描石室中有没有暗藏的夹层!
父亲烦躁地大叫起来:“住手!”
“别动!”阿帕奇马上挡在我们面前,用枪指着父亲的头说,“站到后面去!”
我拼命拽住父亲的胳膊,不让他冲上去拼命,拖着他退后几步,顶住石室的墙根。
慕容云用仪器扫过整个石室,屏幕跳出一块红色区域,正对厨房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就是这里!”
他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就像服了五石散的魏晋古人,手忙脚乱地放下仪器,用力拍打石室角落——我注意到父亲的神情更加紧张,只能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以免再出现什么意外。
慕容云的汉服袒露衣襟,额头冒出许多汗水,不再像以往从容镇定。他跑回阿帕奇身边,从大包里取出几个塑料盒,小心地固定在墙壁上。每个盒子都拖出一根电线,汇总到一个遥控板上。
他紧紧握着遥控板,却没忘记吩咐阿帕奇:“你们全都后退一点。”父亲想要往前面冲,被我竭尽全力拉了下来,他给了我重重的一拳。但我强人着脸上的疼痛,依然拽着他不让过去——我已猜到会发生什么。
就在我们父亲扭打时,耳边响起轰隆巨响,一阵碎石烟尘弥漫在地下,眼前宛如迷雾模糊视线,一阵冲击波将我和父亲推倒。
在地上挣扎几秒钟,确定自己并未受伤,烟尘才渐渐平息下来,却看到满脸挥土的阿帕奇,依旧举枪对准我们,父亲也我大碍,只是激动绝望地看着石室角落——慕容云放的竟是炸药,半堵墙被炸开一个大洞,果然还有一间秘室!
慕容云的长发全是灰尘,再也顾不得美少年形象,径直撩起长袍跨进秘室。
父亲突然挣脱了我的手,飞快地往秘室跑去,就当阿帕奇要向他开枪时,慕容云却冷静地喊道:“别开枪!”他回头看着我的父亲说:“古社长,我们可以共同见证这个时刻!”
我也冲过去拦住父亲,慕容云微微一笑:“大哥,我们都可以进来,看看我的面具真容!”
阿帕奇也紧张地过来,四个人都进入密室,如一群老老少少的盗墓贼。
秘室亮起一盏明亮的灯,竟没被爆炸摧毁,照亮了地上的一具棺材!
果然是坟墓!
我们都屏住一口气,就连父亲也揉了揉眼睛,读心术看出一句话来:“啊!居然真的有棺材!”
原来,连父亲也从未进过这间秘室!
真相大白的时刻即将到来。
慕容云轻轻抚摸棺材,果然已有些念头,但又不像帝王贵胄用的那么华丽。他示意阿帕奇不要上来,继续用枪指着我和父亲。他独自用力推开棺材盖板——幸好从未上过钉子。
棺材板推开的瞬间,涌出一大团黑烟,就像尸体腐烂的气息,迅速弥漫整间秘室。
大家被迫掩上鼻子,却都伸直脖子往棺材里看去——露出一具白骨。
慕容云仔细看着这具白骨,应该是个男性遗骸,而是在头骨旁边,有个保存完好的铁匣。
铁匣!
传说兰陵王的面具,就安放在一只古老的铁匣内。
慕容云整个身体都在战栗,宽松的汉服几乎盖满棺材,缓慢而小心地俯下身去,拿起那只陪葬的铁匣。
父亲的心碎了,保守数十年的秘密,终于难逃毁誉一旦的命运,就要落入这些背叛者的手中!
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露出绝望的眼神:“孩子,重要的不在于你背叛了什么,战胜了什么,而是你守护了什么!”
“父亲!你说什么!你已经守护了他它那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失败过!”我尽量安慰他的心,“你仍然是最出色的!你才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却苦笑一声:“可惜,你只是个假货。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儿子,就算死也满足了!”
面对父亲的执着,也面对父亲的夸奖,我的心绪如潮翻涌,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再看慕容云已拿出铁匣,有二十多厘米长宽,看起来非常沉重,被他视若神明地捧在胸前,目光诚惶诚恐,像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
仔细端详铁匣盖子,打着一个大大的火漆封印,他缓缓念出封印上的字——“蓝衣社,1966年,古字龙,封”
这几个字深深触动了父亲,每他痛苦地靠在我肩头说:“这是我的祖父留下来的封印!请千万不要打开!”
慕容云却把封印放到嘴边亲吻——尽管已在一具尸骨旁边躺了几十年。
然后,他揭开了封印。
秘室。
传说中保存兰陵王面具的神秘铁匣。
慕容云揭开了古子龙的封印。
火漆随之粉碎,铁匣盖子缓缓抬起,这副碾转千年的面具,即将回归兰陵王的脸上。
然而,美少年的目光却呆住了,他显然已看清铁匣内部,表情却被冰封凝固起来,仿佛遭人捅了一刀,被灰尘弄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难道——这就是我的面具?”
他将铁匣放到我和父亲面前,里面却没有什么面具,只有一张发黄的信纸。
慕容云小心地取出信纸检查,拿出刚才的一起,围着铁匣照了一遍,却再也没发现什么机关——铁匣就是铁匣,信纸还是信纸,面具——却已没有面具。
父亲也已目瞪口呆,刚才他绝望的时刻,却还期待见到兰陵王的面具,他也同样一辈子都没见过着传说中的宝贝。
“面具呢?面具呢?”
父亲狂怒地喊起来,慕容云也颤抖着坐倒在地,老人似的拿起泛黄的信纸——这张代替面具躺在铁匣里的信纸,并在一分钟内读完信里的文字。
他沉默了三分钟,呆呆地倒在棺材边上,就像与尸骨同眠的感觉,苍白而漂亮的脸上,却找不到任何的表情。
我和父亲都不敢发出声音,阿帕奇也恐惧地摇晃枪口,直到慕容云发出仰天长叹,接着是痴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最后却变成悲伤的哭泣,灯光着凉两穿晶莹的泪水,缓缓淌下美少年脸颊,加上幽暗的秘室背景,与那身魏晋风度的汉服,倚靠着古老棺材,构成后现代的油画。
印第安人终于忍不住了,战战兢兢地问:“慕容……你……。你……怎么了?”
他仰起高傲的头颅,却像个放浪形骸的隐士,舔着眼泪苦笑道:“放了他们。”
“什么?”
“我说——把你的枪收起来,放了他们。”
阿帕奇不敢抗拒他的旨意,将枪收回腰间,后退着守在秘室洞口。
再也没人阻拦父亲了,他疯狂地冲过去,从慕容云手中夺过信纸,同样在一分钟内看完。
他的表情和刚才的慕容云相同!
三分钟后,父亲竟已老泪纵横,又从痛哭变为狂笑,将信纸丢弃在冰冷的地上。
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让人发疯的魔咒?
我连滚带爬地凑过去,也不管旁边的死人与棺材,捡起信纸看里面的文字,却是一行行竖写的繁体字,还是用毛笔写的小楷——打开铁匣的你:无论你是我们古家的后代,还是蓝衣社的某位叛徒,抑或外来的冒险家,甚至一千年后大盗墓贼。
你,都必将要失望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兰陵王的面具。
你们或许已听说过高云雾的故事,他是我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同窗好友,只因家族与志向不同,我和他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命运。他的传奇人生都是真实的,但那一切都与兰陵王的面具无关——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真正的兰陵王戴过的面具。
然而,关于高云雾拥有兰陵王面具的传言,却使我在成为蓝衣社头目之后秘密逮捕了他——直到我确信所谓面具只是个子虚乌有的传说。于是,我杀死了高云雾,将他的尸体扔在这口井里,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棺材里的尸骨。
但是,我必须告诉我的手下们,我已得到了兰陵王的面具,这是我控制他们的最好手段——每个人都确信我已拥有兰陵王的力量,可以使每个妄图叛乱者死无葬身之地。
我小心地维护这个谎言,从不将面具展示给别人一看——因为根本就不存在。
可总有人会对我产生怀疑,我得煞有介事地保护不存在的面具,于是秘密修建了这个基地。当初这口井里充满毒气,在我杀死高云雾之前,毒死我的一个手下。我们派干净毒气,建立完整的生活系统,看似可以安全地隐藏面具——就像举行宗教仪式的祭坛。
是的,蓝衣社对于兰陵王面具的迷信,已接近于宗教信仰的程度,这里正是这个信仰的核心——尽管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
但我已维护了这个谎言几十年,维护了几十个人的无限忠诚,维护了一个秘密团体的持久延续,传递到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
然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知道兰陵王的面具根本不存在,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如果你是我的后代,那么非常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过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恐怕等到我死的时候,亦将等到他死的时候,还会以为兰陵王的面具就在我们家族手中——就在今天这个时刻,被我深埋到井底基地的秘室中,埋到被我杀死的同窗好友的骨骸旁。
包括我的孙子,我的孙子的孙子,他们都将如此认为,被虔诚地保护这个秘室,不被我们的敌人夺取,不被我们中间必将出现叛徒夺取,不被沧海桑田的漫长时间夺取。
抱歉,你们全都上当受骗了!
我必须这么做,我的儿子与孙子也必须这么做,因为兰陵王面具已成为一个神话,这个神话支撑着蓝衣社的成员们,并将在数代之中维持纪律与信仰。
一旦神话遭到破灭,被人发现是个卑鄙谎言,是控制组织成员们的工具,那么蓝衣社也将就此灭亡。
所以,我禁止任何人打开铁匣,包括我的子孙后代,直到某位不速之客的闯入。
如果在遥远的将来,人有为了这副不存在的面具,背叛组织杀害同僚们犯下弥天大罪,那么纯属他们自己内心的恶魔作祟,而与子虚乌有的兰陵王面具无关。
面具只能戴在人的脸上,却不能遮挡人心的丑恶。
信写到这里,我也将要把它放入铁匣,最后是六祖慧能的真言,送给不存在的面具。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古子龙1966年12月19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轻轻年出最后两句,我也如前面两人一样,痴痴地沉默数分钟,有股巨大的力量,紧扼咽喉不容我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吵醒秘室中沉睡的幽灵——高能的曾祖父高云雾。
浑身的血液都被这股力量凝固,信纸的毛笔字似乎跳起舞来,每个舞步都是对我这个后人的嘲笑——历经千辛万苦,忍受各种折磨,度过漫无天日的数段岁月,承受不知多少大的痛苦,数次险些葬送小命,最终却是为了一副不存在的面具!
为了这副不存在的面具,有多少人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又有多少无辜人成为阴谋的牺牲品?还有多少兄弟父子爷孙自相残杀?
为了这副不存在的面具,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机关算尽反误自家性命?还有多少人出卖肉体出卖灵魂?
原来,家族最大的秘密,并不是面具的存在。
而是面具的不存在。
想到这里我果然狂笑起来,就像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肆无忌惮。当我笑到声带几乎嘶哑,却又低头痛苦流涕,整个世界塌了下来,压断这个荒谬的家族,这个荒谬的人生,这个荒谬的谎言。
果然,父亲从我手中夺过信纸,他也是这个谎言的牺牲品——自我放逐到地底监狱,不见天日地关押数年,见不到心爱的旗子,无法参加儿子的葬礼,却为了一副不存在的面具!
我痴痴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读心术发现了他的心里话——“我认得祖父的字迹,千真万确就是他本人所下!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骗得我好惨!骗得我好惨啊!我恨他!我恨他!我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我的妻子,对不起端木明智老头,对不起所有忠诚于我的人,也对不起所有背叛我的人!”
至此,我已确信曾祖父信中的秘密,兰陵王的面具根本不存在。
我被骗了三年。
父亲却被骗了将近六十年!
我抱着父亲一同流泪,他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用整个生命守护的秘密——居然是一场骗局!从七十多年前就开始的骗局!欺骗了三代人的骗局!
当眼泪即将流干,才想起秘室里的另外两人。我站起来扫视四周,却发现除了我们父子俩,以及棺材里的高云雾外,慕容云和阿帕奇都不见了。
他们像黑夜一样到来,又像黑夜一样消失。
只留下外面端木良的尸体。
还有,一个真相大白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