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众叛亲离

她。

她是莫妮卡。

她已回到“狼穴”,回到原来压抑的办公室。

谁都知道她是跟着老板回来的,据说她在非洲救了老板的命,因此即将飞黄腾达——同事们对她不再冷淡无情,而是殷勤地嘘寒问暖,小喽罗私的争先恐后来服侍——看来这些人既不聋也不哑,也没有彻底遵守“狼穴”纪律,反而是耳聪目明心领神会,只不过戴上了一副“势利”牌眼镜。

但她依然保持低调,遇到有意接近她的那些人,只是报以礼貌而平等的微笑,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她仍是办公室里普通一员。自己还是一只丑小鸭,永远不会变回白天鹅,也不会改变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位置——别人给予她的关注,仅仅来自于那个人的财富与权力——如果他失去这一切,那么他本人以及他身边的全部,必将一文不值,遭到更猛烈的报复。

等到大家轮流请安与朝拜结束,她才有空抬眼注意那条走廊。秘密会议室就在那个方向,他带着白展龙、史陶芬伯格,以及中国区的众多大老进去开会,已经超过了半个钟头。不知他今天会不会再发脾气,又让他的属下们增加一分仇恨,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担心,担心他的暴躁情绪会伤害内脏与精神,甚至危害自己的生命。

忽然,她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洋人走出来,正是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

处于秘书工作的职业精神,她迎上去礼貌地问:“史陶芬伯格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哦,蓝小姐,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他非常有贵族风范地微笑。不过,他的脸颊的肌肉在颤抖,就连裤腿管也有剧烈晃动——这些微笑的细节,只有敏感的她才能发现。但她不能当面点破,只能礼貌地指出卫生间方向。

史陶芬伯格转过挺拔的身材,快速离开办公区域。她困惑地回想他的反常举动,不会是对自己感到害怕吧?他的绿色眼珠里埋着什么,她记得这种特别的眼神,就像自己也曾经遭遇过的……想起来了,这种眼神的名字叫“绝望”。

绝望?

就在暗暗咀嚼这种眼神之际,突然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震碎她坚强的心。接着感到一记重拳打在背后,五脏六腑都被翻腾起来,竟让她整个人平飞出去,仿佛被送上月球,无助地失去了重力。

刹那间,世界已完全变形,烟尘与碎穴如同沙尘暴,自会议室方向席卷而来,冲起无数破碎的纸张、玻璃残渣与办公用品……天旋地转之间,耳边依然回荡轰隆隆的声音,还有男人的惨叫与女人的尖叫,世界莫如即刻降临?

惊心动魄的数秒内,强大的冲击波摧毁一切,她竟被抛出数米之远,埋在浓浓的烟尘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后背火辣辣地疼痛,浑身骨头似乎被扭断,重回一年多前的非洲炼狱。

不知是谁在大喊:“地震啦!逃命啊!”

地震?自己在519米深的地下,不可能再有机会逃生了!

不,是天谴!是老天对深入地底的“狼穴”,妄图以科学亵渎神灵的惩罚?

她有些后悔,为什么不立刻被震死?还要继续活一段时间忍受痛苦?不过,既然忍受过凡人从未想象过的痛苦,她想自己应该可以挺过去——只要,只要他还活着!

啊!他还活着吗?

冲击波,抑或爆炸,不正来自会议室的方向?

不,你不要死!你必须活着!

强迫自己艰难地爬起来,顶开压在身上的文件柜。鼻孔里全是灰尘碎屑,只得用力地往外出气。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又被尘土刺激得泪流满面,才从弥漫的烟雾中,看到办公室已面目全非,就像经过一场大爆炸。

就是爆炸。

摸摸自己的身体,虽然到处都很疼痛,但还能活动自如,至少没有性命之虞。顾不上灰头土脸的狼狈形象,她首先摸清楚会议室方向,便踉踉跄跄直冲而去。脚下到处是被震碎的水泥块,如同走过大轰炸后的废墟,幸好“狼穴”结构极其坚固,走廊居然没被炸塌,稳稳地托住了天花板。

前头不断喷涌出灼人的烟雾,已被改造为一座火葬场,或许应该考虑他能否还有全尸?抑或已被炸成碎片无法辨认?

泪水——这回不是被烟尘刺激的,大颗眼泪滑下布满尘土的脸颊,冲刷出两道灰色泪痕。想起几天在非洲的经历,千心万苦冲过枪林弹雨,拯救了他的生命,难道又要这样离他而去?

一切原有的标志都看不清了,但她已认准烟雾最浓、温度最高的所在,那一定是会议室——他就微在里面!无论是死是活。

她是第一个冲进爆炸现场的人。

回到闷热的蒸笼,眼前烟尘渐渐落下,覆盖疮痍满目的地面。脚下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只炸断了的胳膊!来不及发出尖叫,又发现头顶挂着一只炸碎的火腿,接着是满地残破的肢体,以及个别相对完整的死尸,却也被炸开了肚子或脑子。

真怕摸到他的头颅——爱人的头颅。

爆炸已过去半分钟,会议室里的视线越来越清楚,最初的照明谁被早被爆裂,但自动打开了应急备用灯——白色光芒照破渐渐安定下来的灰尘,落到被炸碎的橡木大桌上,上面矗立着一具巨大的钢铁盔甲,具有16世纪马克西米里安式样风格,却大到只有姚明才穿得下的尺寸。

尘埃落定……盔甲却动了一下,中间裂开一道缝隙。

她颤抖着冲上去,努力要掰开这道缝,她听到里面有人的声音,剧烈而急促的喘息声,即将窒息的挣扎。

费尽全身力气,盔甲终于被打开,露出一张还算完好的脸。

幸好,这是一张活人的脸——他。

她的他。

她的死里逃生的他。

他痛苦地睁开灼红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令他很是惊讶地动了几下,却依然没法挣脱出来。

“别说话!当心伤着自己!”

她像关爱一个男孩似的,抚摸他涨得通红的脸。

“啊?”

处于发生爆炸的中心,他的耳朵显然被震坏了,听不清她说什么。他可能还有些脑震荡,茫然地看着她的身后。

她难过地摸着他的嘴唇,就像从前最喜欢的样子,尽管那些时刻也异常短暂。

“我死了吗?”

终于,他大声地说出话来,就像耳背的老人说话那样。

“不,你还活着。”

“什么?”

他仍瞪大眼睛听不清,她只能趴到他耳边,用更大的声音一字一顿喊道:“你……还……活……着……”

终于,他的目光表明自己听到了:“是你?莫妮卡?”

“是我!”这是她进有的一次忘乎所以,大概她的脑子也被震坏了,“我就是莫妮卡啊!”

“我的莫妮卡!我的莫妮卡!”

他激动地狂喊起来,即便面对的只是一个丑小鸭。

这反而令她冷静下来,没有跟他一起疯狂——也许爆炸造成的脑震荡,使他从死神唇边逃走后第一眼看到她时,想到自己曾经最爱的女子,想到当年那张混血的美丽脸庞,恰好眼前的女子也叫“莫妮卡”,那个无法忘却的幻想,便和这张平凡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没错,几秒钟激动过后,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目光变得无限忧伤,绝望地叹息:“不!你不是莫妮卡!你不是她!为什么你不是她!为什么不把我炸死算了?为什么还让我一个人活着?为什么一个人承受全部苦难?”

她再也无法残忍地控制自己的眼泪,别过头去轻轻擦拭,不要让他发现自己的脆弱。

然而,他的理智恢复得真快,大声问道:“这是谁干的?”

谁制造了这起骇人听闻的爆炸?

瞬间,她想起爆炸前一分钟,匆匆走出会议室卫生间的男人。

“史陶芬伯格!”

老子还活着。

爆炸发生的时刻,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记得一阵巨大声响,面前的橡木大桌翻了起来。就在一块破碎锋利的木版,即将扎破我的太阳穴之际,我身下的作为已如变形金刚,瞬间变成一具坚固的欧洲式盔甲——除了白展龙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这个作为具有爆炸自动的防护装置,只要感受到一定空气压力,就会在十分之一秒内启动,变成一具盔甲的样子,将坐在椅子沙锅的人包裹起来,遮挡全部的爆炸冲击波,以及因此形成的破坏物,保护我几乎毫发无损。不过,爆炸依然震得我昏迷过去,并使我暂时损失了大部分听力。

其他人就惨了!

总共十个人参加会议,有五个当场被炸死(其中两个距离爆炸点最近,被炸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还有两个被炸成重伤奄奄一息,“狼穴”基地常驻医生正在做紧急治疗,并将送往附近最近的医院。只有白展龙坐得离我最近,他知道我的座位的秘密,爆炸发生的瞬间,飞快地躲到我的座位后面,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宽大而坚固的盔甲阻挡了冲击波,所以侥幸逃过一劫,只是手和脚被木头碎片扎伤,耳膜震破流了很多血,好在医生说并无大碍。

老天护佑,我几乎没受什么伤害,不过还有一个人例外——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会议室。

史陶芬伯格!

记得他作完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预测报告的长篇大论之后,便说要上厕所离开了会议室,不到一分钟爆炸就发生了……

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

难道他和历史上暗杀西特勒的史陶芬伯格有什么亲戚关系?

他也和他的祖宗一样不走运,不但没有把暗杀对象炸死,反而还被迅速逮捕了——他没有能够逃出“狼穴”,在快步冲进电梯之前,会议室的大爆炸已经发生,根据安全系统的预案,所有电梯一律暂时关闭,他被困在了地下。当我明白史陶芬伯格就是此刻,便无异于瓮中捉鳖,他乖乖地被保镖擒获。

毫无疑问,死伤了那么多人,谁都不可能隐瞒过去,我们立即向警方报案。不过由于“狼穴”地处偏远,警方不可能很快来到这里,我必须抓紧时间审讯凶手。

在一间未遭破坏的秘室,这个高大的金发贵族,低头颓丧地坐在我面前,没有手铐更没有五花大绑,也没有对他实施暴力——尽管我很想当场枪毙他!

“为什么!”

我的听力已渐渐恢复,但仍用很大声音说话,我的左半边身体不停颤抖,其实并非受伤,而仅仅是爆炸造成的心理影响。

此刻缓缓抬起头来,还没忘记整理自己的头发,就像历史上所有的失败者——在骨子里从来没有认输,轻蔑地注视着胜利者。

他露出一个帅气的苦笑,好像还在会议上说话:“董事长,我们能不能单独谈谈?”

还没等我发话,旁边的保镖抢先道:“万万不可!这小子太坏了!我们还没收拾他呢!”

“出去!”

我冷冷地扔给保镖两个字,但我那忠诚的保镖说:“好吧,但必须先把他绑起来!”

“出去!”

我再次断然地呵斥,使他们打消了对史陶芬伯格动手念头,无奈地退出秘室。

现在,只剩下我和他。两个同样手无寸铁,同样没有任何束缚的男人。他完全可以起身与我搏斗,趁我不备将半身颤抖无力的我掐死。

但我知道他不会再杀我第二次。

“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史陶芬伯格仰头沉默许久:“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有同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所以也不用害怕出卖别人,我可以全部说出来。”

“好,第一个问题,你的炸弹是怎么通过几道安检的?”

“上个月,我得到一种最新研制的炸弹,正常情况不过就是水——H2O,但稍微加热就会变成另一种化学成分,成为威力巨大的炸弹,目前任何安检设备都无法查出它,所以我带着炸弹上了你的专机。”

“高科技!”我不是在笑史陶芬伯格,而是在嘲笑我自己,“我那么迷信高科技,却差点死在高科技手里,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呢?”

“为什么要杀我?你真的那么恨我吗?就因为上次我对你发怒?拿烟灰缸砸你而产生刻骨仇恨?”

“不,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并不恨你,甚至当你发疯似的毫无道理地用烟灰缸差点砸死我的时候,我对你也仅仅是怨恨而不是仇恨,绝对没到想杀死你的程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说,“我之所以要杀你,是为了拯救我热爱的天空集团。”

“你热爱天空集团?”我终于感到他的荒谬,精神有问题吗?站起来大声喝道,“就要杀死集团的董事长?顺便炸死五个亚太区高管?”

“是,因为你的独断专行,你的刚愎自用,你的自以为是,你的大发雷霆,你的对整个公司同仁的敌视,还有你脑中可怕的妄想,你一切的所作所为,都会毁灭这个你自以为最爱的天空集团!”

始终用读心术监视他的眼睛,却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心理话,这个德国人对天空集团具有宗教信仰般的虔诚,他为暗杀我所做的一切,也具有宗教般的疯狂与执着。

“说下去!”

“你——前任董事长莫妮卡。高的堂兄,集团创始人高过先生的孙子,你并没有继承你的家族优秀基因,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正的高家后代!”

这句话歪打正着地戳到我脆弱的痛处,令我猛然跳起来:“胡说八道!”

“你就是控制不了脾气!总被怒火冲毁理智!”激怒我是他的胜利,他得意地笑道,“你就像那个人!”

“哪个人?”

“那个人!那个差点毁灭了德国也毁灭欧洲的奥地利下士!”

“他?”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了。

“你这个独裁者、暴君、法西斯、纳粹!如果你战胜所有的对手,控制了全球经济,你将是更可怕的人物,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这将是比二战残酷一百倍的浩劫,全人类将因你而毁灭!”

第一次听到如此严重的警告,仿佛一记重拳砸在我脑袋上,远远胜过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

我的嘴唇在颤抖,却为自己而辩护:“你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是,即便为之而付出生命!”

“住嘴!”我再度粗暴地打断了他,“第三个问题,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没有。”

“不,我不相信,是不是Matrix?是不是慕容云?”

“对不起,董事长,我没有背叛天空集团!更没有投靠卑鄙的Matrix!我的所作所为,都发自我的良心,发自我对天空集团的忠诚,发自我对人类未来的憧憬——所以,一个月前,我已决心要杀了你。”

最终,他说出了一句英文——“Heal the world!”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句话不也是我的理想吗?我和他都为同一理想奋斗,结果去是他必须要杀了我——这不是我的悖论,而是拯救世界的悖论。

读心术再次从他的眼里,验证了刚才说的一切——他是单打独斗没有任何同伙,彻底的个人英雄主义暗杀,只为了那个崇高理想。

我绝望地低头,沉闷地说:“史陶芬伯格先生,你是一个英雄!即便你要杀死我,但我依旧称你为英雄。”

他既然接受了我的称赞,抬头挺胸面对胜利者,一如他那些具有骑士精神的祖先。

他不是失败者。

忽然,有人未经我允许就打开房门,正当我要勃然大怒,却看到几名警察走了进来。

警方把杀人凶手史陶芬伯格带走了,开始我做了详细笔录,清理了爆炸现场,运走了尸体与受伤者。

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留在爆炸后的会议室,留在一片狼籍的杀人屠场,回想史陶芬伯格说的那些话。

他是英雄,他要杀死我,那我是什么?

2011年1月1日。

黄昏,风从海上卷来,夹带遥远北方的雪粒,如利刃割着脸上皮肤,转眼凝固感受不到疼痛。

我已来到“狼穴”地面,难得呼吸寒冷的空气,感受刀锋般的温度划过肺叶。仰望四周森林的天空,竟像坟墓寂静,而自己如此渺小。

再也没有气派的车队,只有贴身保镖和司机,坐上悍马疾驰出基地大门。司机问我去哪里,停顿许久才回答:“最近的海边。”

五分钟后,这辆车穿越林间小径,直抵一片苍茫的滩涂湿地。没有任何人类痕迹,更没有雄壮的大堤,只有长江泥沙堆积的浅滩,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宛如来到北方草原。视线越过不知多少遥远的距离,才能望见模糊的海平线,夕阳正从我身后洒来,给远方披上一层金色面具。

吩咐司机与保镖不要跟在后面,让我独自一人走进滩涂深处。高高的芦苇将全身吞没,像一只迁徒过冬的候鸟,隐藏在湿地躲避猎枪。鞋子与裤管已满是泥泞,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水塘,踩死可怜的螃蟹或小龙虾。但我不在乎这些,只想远离过去的世界,远离永远无法摆脱的“他人”,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他人即地狱。

史陶芬伯格暗杀事件后,我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或许我最信赖的人,从来都不曾怀疑过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出卖我,突然拿起一把枪,从背后打爆我的脑袋。

史陶芬伯格没有愧对这光荣的姓氏,就像历史上的先辈那样英勇无畏,像暗杀希特勒一样来暗杀我。

我也相信他说的理由——不为金钱也不为权力,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人的道义。

已经派人在美国调查过了,包括史陶芬伯格所有的通信记录,他和他家人的财务往来——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史陶芬伯格与Matrix有任何联系。

他确实在单打独斗,妄想以一己之力消灭我这魔王。

当我最最信任的助手要刺杀我;当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理想,却被这个高尚的刺客认为要毁灭世界;当我不惜生命与黑暗中的敌人战斗,却被无数人贴上暴君标签……

这不是一种莫大的失败和羞耻吗?

我还有何颜面对下属与同仁?甚至不敢面对司机与保镖!

这自然让我想起那位疯狂的奥地利下士。

而我的天空集团,也处于第三帝国抚摩前夕的状态,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帝国的毁灭》。

高过一手创办,经过高思国的精心呵护,又由莫妮卡付出生命代价的这个帝国,就要在我的手中灭亡了吗?

天色越来越暗,充满海水咸味的北风,掠各国一望无际的芦苇,扯乱我的头发,刺痛我的额头。我将自己孤独地抛弃在这里,远离疮痍满目的尘世,远离拥挤喧嚣的人间,想起并不遥远的过去——那个人是如何灭亡的?

当一个人抵达权力顶峰,又没有任何力量制约他,那么他将无所估计,为所欲为,若保持天才则所向披靡,若头脑发昏则将一败涂地——人类五千年的历史以雄辩地证明,绝大多数英雄都是后者。

无限的权力,会引发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一面。

于是,人类的种种悲剧便难以避免。

眼前浮起那个人的脸,那张美丽的少年的脸,那位缺少了面具的兰陵王的脸。

同时,耳边也响起那个人的声音——“已经抓到了你的致命弱点!”

没错,他确实抓到了我的致命弱点——权力!

无所限制的权力=无所限制的欲望=无所限制的灾难……

只要我仍旧贪恋权力,就永远无法克服这个致命弱点。

怪不得慕容云说我和他很像,无论两个外表与身世有多么不同,但我们的内心非常相似,都是充满权力欲望与野心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我恨(可能也是爱)的人,其实是同一类人。

亲爱的兰陵王,我们本质上是一丘之貉。

此刻,夜幕已将我笼罩。风中依稀响起模糊的声音,是保镖在呼唤我,害怕我在黑夜迷路,被困死在迷宫般的芦苇荡,抑或失足掉进水塘淹死。

在我转回头的时候,心底却想起另一个人。

她。

她是莫妮卡,窗外,黑暗覆盖一切,包括古建筑般的森林剪影。寒风毫无遮拦地撞上玻璃,发出奇怪的敲打声,似乎荒野妖怪们想进来取暖,或钻进她柔软的身体。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第一天,本可以回市区休息,去淮海或徐家汇疯狂购物,反正第二天还有班车回“狼穴”。可是,她选择一个人躲在宿舍,就像外面的节目与她完全无关,她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恐惧地躲避危险的地球人。

从早到晚都在屋里看书盲从惠特曼的《草叶集》到泰戈尔的《园丁集》,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分行的句子,就像一年前她躺在病床上阅读这些诗句,支撑她度过炼狱般的漫长时间。

她放下书本自己做了晚饭,都是基地提供的新鲜食品——森林里有自建的菜园和牧场,让“狼穴”成为一个自给子足的小世界。

同好晚餐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虽然平凡,却已逐渐喜欢上的脸。

许多年后,她会忘记自己原来的脸吗?

他会忘记吗?

那张曾经美丽的混血的脸,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所多玛的烈火!

致命的2009年!在刚刚死去亲爱的父亲不久;在刚刚接任天空集团第三任董事长之后;在救出自己心爱的男子,苦尽甘来短暂地在一起转眼又要分开时,她来到了被诅咒的所多玛。

她坐着天空集团专机降落非洲大地,带着复兴危难中的家族的使命,带着掌握无尽石油宝藏的热切期望。在从机场前往所多玛国首都市区的路上,车队遭遇数枚火箭弹袭击。她的座车被威力强大的炸弹摧毁,司机和保镖当即死亡,烈火将她重重围困在车内。当火焰即将烧到她的身上,她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便用手机录下给心爱男子的遗言——期望这部手机可以幸存下来,并让那个人听到,然后给她的灵魂以承诺。

可是,可幸,也可以,她没死。

当烈火已熊熊燃烧她的脸,却有几个勇敢的非洲人将她救了出来。她的随从们大多已经死去,剩下的不是受伤就是慌乱地逃命,没人注意到她的获救。她被送到当地一家中国援建的医院,一位中国医生救活她的性命,却没有挽回她的脸——严重烧伤的她被彻底毁容。

她不愿再以莫妮卡的名字活下去,更不愿带着这张已被毁灭的脸去见他。既然已留下了遗言,就当自己坠入了炼狱,活着只是在遭受末日审判的折磨,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中国医生为她伪造了死亡证明,并让她通过邻国逃出非洲。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牛总安排的,在天空集团善后人员抵达所多玛国之前,他派人紧急在当地伪造一具“尸体”装进棺材——监狱“死者”已面目全非,没有被打开查验。

只有手机是真的。

她被秘密送到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家私人医疗中心,那里位置非茶馆内批秒年磅毫,就连牛总也被瞒过。医疗中心绝对保护病人隐私,没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有人预付了一笔巨额的治疗费用。

这是她的绝情谷。

一年前,牛总好不容易发现她的藏身之所,被她悲惨的状况打动,不敢相信如此漂亮的混血美人,居然会变成魔鬼般的模样。

他决心帮助她改变这一切。

经过不为人知的渠道,牛总联系了一家秘密的整形医院——说它秘密并不是非法或肮脏,热是这家医院的医术非常高超,经常替许多著名而富有的逃犯做整形手术,使得改头换面的他们逃避全球性通缉。

春天,她被送入这家医院,完成了痛苦而漫长的整形手术,用迄今为止人类最先进的技术,为她植入全新的皮肤——包括被全部烧毁的脸部,还有身上一些受伤部位,完全消除烧伤的痕迹,即便换个名字找个老公也不会被发现。

还有其他一些改变,比如她原本的栗色长发,早在非洲被烧光了,受损的头皮很难再长出头发。医生给她植入了新的黑色头发,配合她得到的那张新脸。她的声带也得到修复,因为爆炸中的有毒烟雾,严重伤害了她的喉咙。她修复以后的声线,仍是悦耳的年轻女声,但与过去有很大不同。

最大的改变自然是脸,不再是从前的欧亚混血模样,鼻梁也不再如往昔那么挺拔,嘴角和下巴的轮廓都有改变——所有的变化都按照一个规律,就是更像血统纯正的中国人。

医生可以帮助她改变毁容的脸,但不能帮助她变成大美女,只能成为一个没有什么瑕疵,但也不会吸引男人眼球的女子。

就是此刻镜子里的她。

与其说是变成丑小鸭,不如说是真正的平凡人。

奇怪的是,完成整形手术以后的她,竟很像牛总最近死去的干女儿,于是她顶替了那个女孩身份,有了一好好听的新名字——蓝灵。

但是,她需要很长的休养时间,让移植部位的血管和神经长好,真正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回到佛罗里达州,隐藏在湿地深处的医疗中心,度过数个月的恢复期。她渐渐可以独立行走,像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不断增长身体的力量,直到可以走到阳光底下,让自己这张平凡的新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莫妮卡的绝情谷底一年。

秋天,牛总带着她走出绝情谷,跨越太平洋抵达中国,以他的新任女秘书的名义,来到她深爱着的男子的身边——当然,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牛总到死都一无所知。

这就是她的故事,她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故事,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故事,将要永远埋在腹中随着她的身体一同腐烂的故事。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这漫长的回忆。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响的是宿舍的内部通话系统,她疑惑地接起电话,却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莫妮卡,你现在哪里?”

“啊,董事长?”她有些手足无措,元旦夜他怎会用这种方式找她?“我现在宿舍。”

“好,我马上就来找你,很快再见!”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和悲伤,不知遇到了什么问题。

挂断电话之后,她忐忑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着,赶紧收拾一下房间,至少看上去还像个家的样子。

十分钟后,门铃响起。

她已换了一身还算好看的衣服,紧急化了个淡妆抹了些唇膏,迅速弄了弄头发,小心翼翼打开房门。

她看到一张落魄苍白的脸。

她的他的脸。

“董事长——”

“莫妮卡,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他直截了当地提问,身后并未跟着其他人,她当然不可能拒绝,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点头:“快请进。”

闪身,侧过,任他贴着自己的肩膀而过,进入她的房间她的世界。

可惜,不再是那个过去的她。

进入单身女孩的房间,他却仍像过去那样笨拙羞涩,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让她越来越心生欢喜,帮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董事长,请坐啊。”

他像个紧张的大男孩,乖乖坐在一张椅子上,用眼角扫过房间里一切细节,并未发现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要喝什么?请别拘束。”

她走进厨房准备弄点热饮料,他却更加拘谨地顺口道:“随便。”

“随便可不是答案,我猜——你要喝茶?”

“是,你猜得很准。”

她莞尔一笑,她知道他从前的喜好,不喝咖啡也几乎不喝酒,冬天自然是要喝杯热茶。

两杯茶放到茶几上。

他本来就有些口渴,拿起来喝了一小口,却几乎烫疼嘴唇。

“小心烫!”

“没事。”他重新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抱歉,今晚来打扰你,只想对你问个问题。”

“请说吧。”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倒真是让她意外,但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停顿片刻说:“你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两年半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我知道了,我以为已经充分了解自己,以为找到了真正的道路。可是,现在才明白我错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我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真面目!我只是自以为是,子以为什么都明白,其实却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傻瓜。”

“董事长,请不要这样贬低自己,我觉得你还是很优秀的人。”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即便她知道现在的他有太多的毛病。

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却由读心术证实她并未撒谎,更非礼节性的恭维。

“能够说得更具体些?”他又喝了口茶,烦躁地看着黑暗的窗外,“请不要说我的优点,你就说我的缺点吧。”

“每个人都有优点与缺点,你的优点很明显,但缺点也同样突出,尤其是最近几个月。”

“是不是公司里每个人都在私下骂我厌恶我?”

“不是每个人,但我确有耳闻,也许这对公司很重要,但对你来说却不重要——你不必在乎别人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如果你觉得这是缺点,就应该想办法改正。”

“是,我已经看到了,但是太晚了!”他颓然地低头,“这个致命的缺点,已导致很严重的后果。”

“董事长,你是在说史陶芬伯格的事件?”

“我是不是很可怜?对不起,我第一次在你面前,也是第一次在员工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无能。”

“你已经很坚强了!无论最终能不能解决问题,只要你可以改变自己,就是你的成功。”

“莫妮卡,你真的很会说话,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她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却不能让他知道。

“对不起,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他依旧紧盯她的眼睛,却无法用读心术捕获什么,“能不能伸出你的手?”

“啊?”

“把你的手给我。”

他的目光很温柔,不再像最近的冷酷凶狠,同样也向她伸出了手,摊开并不大的手掌,布满一道道马那瓜云坎坷的掌纹。

“哦。”

她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却装做娇羞模样,缓缓伸出自己的手,颤抖着刚进他的手心。

就像了人抓住了猎物,他立即将她的玉手握紧——掌心传递两人的体温,穿过皮肤穿过毛细血管,互相传递到彼此心底。

他无声地盯着她,手中却越握越紧,她没有反抗,像绵羊任由他握着,体会曾经熟悉的感觉,乃至回想起那个美好夜晚。

终于,直到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非常疼痛,他才轻轻松开了手,恢复尴尬的表情:“对不起,莫妮卡,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谢。”

“你不必谢我,我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的。”

他也不想用读心术去试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站起来轻声道:“能不能允许我抱你一下?”

她不想拒绝,坦然站起来。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却没有太用力。两人隔着黑色毛衣,无法感觉到互相的身体。她渐渐放松下来,让自己靠在他的肩头。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冲进她的衣领缝隙,摩擦着脖子深处。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控制,就像从前那样抱紧他亲吻他之前,却决绝而痛苦地摇头,一把将他从自己怀中推出去。

她的反抗让他备感惊愕,心想,这个丑小鸭居然也敢如此对我?

“对不起!董事长!”

“没关系,刚才说过,我只是想表达感谢。”

“谢谢。”

她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却已挂在眼角。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而她又为什么如此拒绝?他即便对她产生爱慕,即便只是精神上的感觉,只能代表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不是原来的混血儿的莫妮卡,说明他很容易就背叛爱过的人。

“很晚了,你休息吧。”

他匆匆地走出去,而她也没有出去送行,只是把房门关紧,就像赶走一个骚扰的推销员。

转身靠在门后,她已泪流满面。

我离开了“莫妮卡”。

当然,她不可能是莫妮卡。

如果他是莫妮卡,我的莫妮卡——我将无所畏惧地抱紧她,不管她有没有剧烈反抗,我都不会让她从眼前溜走。

我的莫妮卡已经死了。

在她反抗的刹那,我的头脑也恢复清醒,这是我的又一次失态,也是在冒牌莫妮卡面前的失败。离开她的房间,回到元旦黑漆漆的夜空下。寒风卷起细小的雪粒,冰冷地打在脸上,像一记记耳光。穿过宿舍区与核心区间的荒野,“狼穴”死气沉沉,如布满幽灵的坟墓。许多员工放假回到了市区,只有值班的保安站岗放哨,还有几条夜巡的狼狗——只有它们的心是忠诚的。

回到519米深的地下,远离人间的宫殿,爆炸造成的破坏异常严重,幸好没影响到建筑结构,至少两周才能清理完毕——其中包括有些人炸碎的残肢。

我的寝宫未受多少影响,独自钻进温暖的被卧,感到自己如此孤独,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将自己放逐到这座岛上,放逐到地底深处,放逐到没有异性也没有同性的世界。

奇怪,眼前又浮起莫妮卡的脸。

此“莫妮卡”非彼莫妮卡。

就像绝大多数男子,从来只记得住美女的脸,比如当年的混血儿莫妮卡,比如楚楚动人的秋波,比如高能的初次暗恋对象马小悦。至于长得抱歉的女孩们,我从来不会多看几眼,甚至很快就会遗忘。

可是,我为什么会记得住这张平凡的脸?尤其当她神奇地出现在非洲,率领一批突击队员救我出来——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种感激,还有许多超出职业范围的情绪。

暗杀爆炸发生的时刻,又是她第一个冲进来救我,当脑震荡的我醒来刹那,竟然把她当成了莫妮卡——我的莫妮卡。

她是什么人?她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读心术可以确知她的心,她并不是虚伪的人,更非慕容云安插近来的特洛伊木马。

她要得到我?得到我的人,也得到我的心。

可他刚才为何如此反抗?

大概又是聪明女人的策略,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让我的不到便越想得到,便会在她的罗网中无可自拔——只要得到了我的人,同时也得到我的心,便可以得到天空集团!

虽然,她是个相貌平凡的女子,但并非完全没有机会,有的女人容貌并不出众,但利用自己极高的智商,过人的情商,朝人的温柔,也能散发浓烈的魅力——这样对一个男人的控制,将比年轻美貌的女子更加持久。再美的女子终将年华老去,被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取代。但一个女人若拥有美貌之外的力量,即便抛开她的青春,仍能使男人缠绵于她仰赖于她,魅力就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到死都控制住男人的心。比如万历皇帝对郑贵妃数十年的痴迷,早已超越了男人对美色的贪恋,却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给未来的大崩溃埋下伏笔。

如果真只这个目的——真是太可怕了!先是处心积虑利用牛总,又通过调查牛总自杀让我注意到她。她面对我从容不迫的姿态,勇敢而真实的说话方式,渐渐赢得我的信任,竟把她调到我的身边。当我遇到危险,她又能动用某些秘密资源,出生入死讲我拯救于水火之中。

这是个多么庞大而精致的计划!

而我就是这个计划最终的猎物,确切来说不是我,而是我的爱情。

她要的就是我的爱情?

但愿,以上都是我的臆想。

夜,再度沉沉袭来,让我怀着灭亡的恐惧入梦……

车窗外是陆家嘴的钢铁森林,仿佛已被寒冷空气凝固,构成一幅后现代油画。

2011年第一个工作日,我遣散了庞大车队,仅坐一辆悍马来到天空集团写字楼。我把白展龙派去纽约总部开会,只有“莫妮卡”陪伴在我身边。一路上她没说什么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仍为元旦夜而尴尬。

由于被认为最安全的“狼穴”,也发生可怕的爆炸事件,并夺去五名高管的生命,亚太区会议重新回到了写字楼。我紧急任命几名代理高观,用严厉的语气交代工作。度心术发现他们人人自危,生怕步前任之可悲后尘而送命。经过那么多可怕的失败,我再也无法像个真正的帝王那样,只能草草结束会议,与“莫妮卡”返回“狼穴”。

无声而漫长的旅行,悍马跨越长江登陆崇明岛,穿越冬日黄我的田野与森林,回到基地的第一道路障。

然而,车窗外安静得让人害怕,原来有许多保安值班检查之地,却连一个鬼影都见不到。

司机和保镖也感到奇怪,每次通过这到关卡,连人带车都会有严格检查,如今怎就一下子不设防了呢?

我镇定地命令道:“开进去!”

悍马绕过路障往前开了数十米,又是一道敞开的大门,依然不见任何保安的身影。

“莫妮卡”也有些担心:“怎么回事?”

“别怕!再进去!”

司机遵命开进这道门,穿国高大孤独的牌楼,又遇到一扇无人把守的大门。

进入空空荡荡的“狼穴”庭院,所有建筑还是老样子,似乎是露天博物馆的文物,耳边呼啸着掠过森林的寒风,带走一切生命迹象。

我和“莫妮卡”跳下车,开到地下通道入口——大门敞开,密码装置已经失灵,保镖警觉地阻拦在我身前。

难道“狼穴”已遭到攻击?所有工作人员遇难身亡?地下基地被洗劫一空?幸好我外出开会才躲过一劫?

无数种可能性从脑中掠过,不管地下还会发现什么,我必须下去看看!推开阻拦的保镖,我飞快地冲进地道,“莫妮卡”紧跟在身后,还好一路灯光亮着,虽然不断有分岔路口,但我清楚地记得该走哪条道,直至那台通往地狱的电梯。

保镖护卫之下,我们冒险走进电梯,直闯519米深的地底。

来到地下核心区域,指纹锁的密码门已失效,谁都可以轻松打开进去。

依然不见任何人影——保安、秘书、医生、厨师,就像中了黑摸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除了爆炸破坏的会议室和秘书办公室,其他房间还保持原样,就像进入一座“天机”空城,或遭到外星人的袭击?

我的私人区域,书房和卧室,包括人造的地下庭院,依然绝望地看不到任何人。

“喂!有人吗……”

几秒钟后,遥远的地下深处,传来我自己的回声,也是命运的嘲笑。

这声音让“莫妮卡”惊恐地靠近我,轻声催促:“快打电话问问白展龙!”

这个鬼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内部通话系统,但已全部失灵。再打开两太电脑一看,发现“狼穴”的对外联络已经中断。

正当我束手五策之际,不知什么角落里传来“救命”声。

我们循着声音跑过去,穿过几条迷宫般的小道,在一个极不起眼的房间里,发现了五花大绑的端木良。

立刻帮他松开绳子,他的脸已憋得通红,额头有被打伤的痕迹,我拍拍他的肩膀问:“发生什么了?”

这位我的少年时代好友,再度成为阶下囚,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却是大声苦笑:“你也遇到这种事!真好笑!”

“什么事?”我疯狂地对他吼道,“说啊?”

“背叛!”

说完他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的背后彻骨冰凉,却恢复了理智:“他们背叛了我?你是说‘狼穴’里的人们?”

“一小时前,所有人都离开了基地,我问他们为什么?有人反而打了我一拳,将我绑起来关在这里。”

“是谁带头的?那么多人一起离开,肯定有人策划组织。”

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可怜的端木良摇头说:“不知道,他们走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任何先兆。”

“莫妮卡”冷静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明知这是一个好建议,我却固执地将她推开,跑回最中间的走廊,狂怒却无力地向空气挥舞双拳。这是我亲手设计的“狼穴”,也是我精心规划的新家,却在转眼之间被人抛弃,遭到最可耻的背叛。

忽然,看到依然挂在墙上的油画——画中人就是我自己——穿着制服面色冷峻的征服者,如今却即将成为彻底的失败者。

我恨你!

我恨油画里的这个人。

终于,狂怒的我摘下油画,用尽全力砸到地上,就像对待自己最大的仇敌。木头画框应声折断。

“不要伤害自己!”

身后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随即她握紧了我颤抖的胳膊。

转头看到“莫妮卡”的脸,这张冒牌货的平凡的脸——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一定在内心嘲笑我,在她眼里我不再是伟大的统治者,而不过是个卑微的可怜的失败者。

我痛苦地低头,喃喃自语:“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只需要恨自己一个人。”

“我们回到地面去吧,既然这里已不属于你,就不要再留恋了。”

这温柔的声音打动了我——是啊,这个地方已不属于我,就像某个女人也已不属于我,何必再留恋它和她呢?

我重新抬起头来,带着“莫妮卡”和端木良,以及保镖离开“狼穴”。

回到地面,北风卷过萧条庭院,不知从哪吹起满地垃圾。司机检查过所有附属建筑,包括“莫妮卡”的员工宿舍,确实已空无一人。

这里已不适宜人类居住,我让司机带着“莫妮卡”回趟宿舍,把她所有的日用品带上。

很快,他们拎着行李回来,所有人坐上悍马,随后疾驰出基地。

再见,“狼穴”!

开出光秃秃的森林,手机开始有了信号,我给远在美国的白站龙打电话。

然而,电话响了半天他不接。我又给陆家嘴写字楼的行政总监打电话,同样铃声响了很久没接。我轻轻地咒骂一声,紧接着给另外数名高管打电话,似乎所有手机都中病毒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电话!

蜷缩在后排的端木良冷笑道:“董事长,看来你已众叛亲离。”

“住嘴!”

我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让他重新把头缩了回去。

“莫妮卡”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先回写字楼看看吧。”

她的声音总能平息我的怒火,我颓然点头:“好吧,但我不会饶过那些叛徒!”

一小时后,悍马开到陆家嘴写字楼下。

保镖和端木良留在车里,我和“莫妮卡”匆匆坐进电梯,来到天空集团亚太区总部。

三个钟头前刚从这里出来,但走过公共办公区域,员工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不再是以往那种恐惧与胆怯,而是某种复杂的情绪——脑中反复搜索那个词,对了,这叫“怜悯”。

他们干吗要怜悯我?我已变成一条可怜虫了吗?

走到行政总监办公室门口,敲门半天却无人辉映,一个秘书怯生生地回答:“董事长,总监先生出去了。”

“那其他高管呢?”

“对不起,他们都不在。”

这个回答让我勃然大怒,刚刚与数名新任命的高管开过会,居然全部溜地无影无踪了。

愤怒地转回公共区域,像头受伤的狮子巡视领地,看着即将成为猎物的斑马和羚羊们,对几十名员工大吼道:“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来,我曾经那么鄙视和痛恨这张脸,现在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董事长,你怎么来了?你不知道发生的事吗?”

他是侯总。我刚来上班时的顶头上司,也是亲手将我裁员赶出天空集团的人。如今,他已扶摇直上为中国区的销售总监。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读心术只读出两个字——“可怜!”

“请跟我来吧,董事长。”

侯总脸色凝重地转过身去,将我和“莫妮卡”带到另一间办公室,这里放着台电视机,不少人正挤在这里——电视放着集团内部的新闻节目。

出现在画面里的赫然是我的忠诚助理——白展龙。

他身后的背景是纽约曼哈顿,天空集团全球总部,许多镜头和话筒都对准了他,其中有CNN、BBC等全球指名媒体。

没想到白展龙的英文相当流利,面对镜头侃侃而谈:“诸位媒体朋友!诸位关心天空集团的朋友们!天空集团董事会刚刚召开完毕,现在由我代表天空集团,公布最新的董事会决议——第一,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高能先生,在前几日的刺杀事件中受伤,脑部神经受严重损害已无法工作;第二,高能先生在担任董事长期间,虽然启动了所多玛国石油开发等重大项目,但由于他的独断专行与刚愎自用,严重伤害了管理团队的凝聚力,并在最近所多玛国的政变事件中,丢失了集团至关重要的项目;第三,高能先生在最近的几个月内,出现了严重的歇斯底里情况,这一点已由众多集团员工正式,并有许多视频资料——最近的暗杀事件,根本原因是他的残酷管理,导致一位高管的仇恨;第一,高能先生知道自己的问题,并请精神病医生进行了资料,结果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这里有纽约执业医生霍金斯博士的权威鉴定结果。”

现场直播画面放到这里,我已疯狂地喊起来:“无耻谎言!”

在我即将失控要砸掉电视机之前,“莫妮卡”奋力抱住我的后背,侯总也帮她一起紧紧拽住我,就像疯人院里两个看护抓住发病的疯子。

在场其余员工看到着奇怪一幕,有的吓得逃了出去,有的掏出手机拍下照片,自然成为我发疯的证据。

我是精神病人?

即便我真的精神分裂,也轮不到他们来鉴定!两个月前,我说自己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白展龙给我介绍了一个美国医生。这位叫霍金斯博士的医生,只给我进行了两天心理治疗,就匆匆飞回美国去了——原来就是这么一次“治疗”,竟给我作了精神病人的死刑判决!

电视里继续响着白展龙的英语:“鉴于以上四点,天空集团董事会作出重要决定——首先,暂停高能先生的董事长职务,原本由高能先生掌握的权力,由董事会全体成员讨论决定;其次,原来空缺的亚太区总裁一职,董事会决定由本人白展龙——高能先生远在中国区助理接任;再次为挽救破产边缘的天空集团,董事会全票通过与Matrix公司的合作协议,双方将合作开发所多玛国石油项目!希望以上三点决定,可以改变集团危险的现状,挽回投资者与债权人的信心,重建一个真正符合美国公众利益的天空集团!”

这是临时插播的最新小心,已通过电子邮件传递到全球每位员工面前。

侯总提前知道了消息,无奈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董事长,祝你好运!”

“现在,我已经不再是这里的董事长。”

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低头不想别人看到我的脸,不想像个战败的囚徒那样受人参观,更不想像个猎物那样被人侮辱。

白展龙!

我已在心底将他凌迟处死!把他派到美国代表我开会,没想到在那里倒戈一击,里通外人篡夺我的权力!我救过差点条楼的他的性命,又将他从区区的部门经理,提拔到无数人羡慕的机要位置,他却如此恩将仇报。他不但控制我的生活,还控制天空集团的中枢神经,控制所有的秘密情报。史陶芬伯格的事件,又替他消除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最后只手遮天控制了董事会——所有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而他以往表现的忠诚与干连,不过都是些伪装的假象——亏得我还有读心术,却无法读出他包藏的祸心。那些董事会成员也不出所了,全是吃里爬外的贪婪家伙,开会时候要么一言不啊,要么一堆堆的马屁,关键时刻却毫无气节地抛弃了我。

暂停我的董事长职务!委任白展龙接任亚太区总裁!与Matrix合作开发所多玛国石油项目——无异认贼作父!董事会的衮衮诸公啊,你们吃尽我的高官厚禄,用尽我的财富权力,最终却出卖组织出卖良心,将几代人打下来的大好江山,拱手赠与外来的强盗!世上已再无“羞耻”二字。

最后那句话亦是一语道破天机——符合美国公众利益,言下之意就是我的所作所为,只符合中国公众利益?姑且不论中美两国的公众利益是否互相抵触?但就其思维模式而言,已经回到了冷战时代。

侯总把我送到公司前台,身后已有数十人微观,都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却感激地对侯总说:“谢谢你!现在还能与我说话——没想到集团上下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在支持我!谢谢!”

“没关系,我也要谢谢你,当你作为董事长回来的时候,没有公报私仇将我开除,否则如今我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侯总非常男人地拥抱了我一把,耳语道,“小兄弟,如果有需要,尽管给我打电话!”

“谢谢!”

其实,我还想要和他说许多话,但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因为后面有那么多看热闹的人。

我匆匆向大家挥手告辞,与“莫妮卡”一同坐下电梯。

她想要安慰我,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而我淡淡地说:“天塌下来,我能顶住。”

回到楼下的悍马车上,我平静地保镖说:“感谢你们的忠诚,现在可以走了,我不再是你们的老板了。”

两个保镖和一个司机都很愕然,就连端木良也吃了一惊:“发生什么变化了?”

“我的朋友!”我苦笑一声,“我已一无所有,确实如你所说——众叛亲离,所有由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都已被收买而背叛了我。兄弟,我没有能力再控制你了,你完全获得了自由。不过,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在一起,毕竟我们有一样东西还没得到。”

端木良明白我说的那样东西,就是传说中的兰陵王面具,他停顿片刻回答:“好,我们兄弟还可以在一起!”

我回头对“莫妮卡”微笑着说:“女孩,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了,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现在我对你来说已没有任何价值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天空集团董事长的身份,才会一直跟随在你左右吗?”

“对不起,我说得太直接了吗?”

丑小鸭好似受到某种侮辱,后退两步冷冷地说:“你错了!”

“对不起!”我抱着脑袋走下悍马,“这辆车你们谁要谁拿去吧!我只想一个人安静片刻,请谁也不要来烦我。”

说着我甩开忠诚的保镖,抛下奇怪的“莫妮卡”,跑过正好绿灯的马路。

几分钟后,我独自迎着狂暴的北风,走进黄浦江边的绿地,即便悍马也不可能追到我了。

眼前是滔滔不绝永不冰封的黄浦江,背后是无数高耸入云的玻璃房子,那些写字楼里有无数辛苦的白领,也有肥肠满脑的大佬,也许他们正挤在窗前俯视我,俯视这个彻底的失败者,这个被判定为精神病而被赶下宝座的可怜虫。

寒风卷过敞开的滨江地带,我的四周人丁冷落,只有少数游客冒着寒风拍照,对岸正是外滩那些古老建筑。没有人再会认得我了,我本来就是平庸的人,扔进人群就会被淹没,就像脚下冰冷的江水。

放心,我可以被不可抗拒的命运吞没,但绝不会让这条江水吞没。

正当我坐在江边石墩发呆时,许久成为摆设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竟是今天我最痛恨的三个字——白展龙。

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接起电话平淡地说:“没想到是你。”

“董事长,我在纽约总部,想必你已知道了今天的新闻。”

白展龙的语气一如既往,就像他甘心为我做鹰犬之时。

“我已经不是董事长了,恭喜你荣升为亚太区总裁。”

“很抱歉,今天我下令让‘狼穴’的人员撤退,我觉得以目前局势而言,没有必要在那维持那么多人,对资金紧张的集团来说是沉重负担,何况事实证明“狼穴”并不能保证安全。

“我不怪你!”深呼吸了一口气,寒冷的风灌入肺中,可以让我的心保持冷静,“还要称赞你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在我离开的短短时间内,就把所有人疏散得一干二净。”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想早日离开‘狼穴’,我不过顺应民意而已。”

我仍然抑制自己的情绪:“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背叛我?”

“你有没有听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

“当然。”

白展龙正在遥远的美国给我讲起了《世说新语》:“西晋人周处,杀了南山虎,长桥蛟,自以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一害!你要消灭集团内部的叛徒,要击败神出鬼没的Matrix,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拯救集团拯救公司——其实,即便你全都做到这些,依然只会让世界越来越糟,因为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可怕的魔鬼!”

“我就是周处?”

战斗到今天,居然混到周处的地步,我确实很失败!

“是,亲爱的董事长!我不会把你的全部夺走的,如果你冤狱过富有安宁的生活,董事会也可以给你一笔年金,至少有几亿美元——”

“住嘴!我会夺回我失去的一切,你这条背叛主人的狗。”

“说话请留点口德——高能!”他再也不跟我客气了,“希望还能再见!”

白展龙在美国挂断电话,我孤独地站在北风中,宛如黄浦江畔的一尊铜像。

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屏幕碎了。

对不起,莫妮卡,我给你的承诺,也跟着一起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