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蓝灵

正午。

窗外倾泻进来柔和的阳光,带着冬日特有的干燥和温暖。我打开窗户深呼吸。看到对面草木稀疏的河岸,波光粼粼的河岸,波光粼粼地投射眼中,当把双手伸到暖阳之中,感到一阵呼啸北风,从天际落下触摸我的头发。

这一切并非幻觉,却也不是真实存在,而是“狼穴”地下519米深处,窗外的人造景观。

内部通话系统响起,白展龙的声音:“董事长,她已经带到了,能否进来?”

“请进。”

地下办公室的防弹门缓缓开启,白展龙满面阴沉地近来,接着是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子——她就是牛总生前最后的女秘书,她的名字叫蓝……蓝灵。

之所以记不清他的名字,因为这两个字与“兰陵王”谐音,还有是它长得不够漂亮,只能用姿色平平形容。

男人总是先记住女人的脸,再记住女人的名字。

所以,如果女人的容貌不能让人印象深刻,自然别人也很难记住她的芳名。

“你就是蓝灵?”

我端坐于办公桌后,背后是法国进口的古典宝座,这是受到慕容云海岛宫殿的影响,刻意挑选了凡尔赛宫风格。

“是。”

小姑娘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让我刮目相看,她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战战兢兢卑躬屈膝。

“对不起,麻烦你到集团大本营来一趟,你对‘狼穴’有何感想?”

她却满不在乎地回答:“没什么,一个升级版的监狱罢了。”

“啊!”

白展龙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我也惊奇地差点站起来,第一次有人胆敢如此形容我的“狼穴”——监狱?

尽管我的心中也同样感想,许多人来到这里也都这么想,但从没人敢对我说出来。眼前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就像那个说破了皇帝新衣的小孩。

蓝灵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低头轻声道:“对不起,董事长,我说得太直接了。”

我好奇地打量这个丑小鸭,她的脸形和轮廓都还不错,只是脸上的各个部分,都长得中规中矩毫无特点,整体来看便很平凡,就像大街上随意可见的那些女孩。她被白展龙从集团写字楼带来,跨越长江大桥与隧道,深入岛上幽暗曲折的森林,通过层层大门与安保检查,最后深入“狼穴”地下堡垒,进入这间帝王(或者魔王)办公室,却依然保持自信目光。

令人不可思议!她没有被这浩大工程震惊和折服吗?没有在我的权利与财富面前拜倒吗?没有因为做了内鬼的亏心事而战栗吗?

耗尽集团财富和我心血的“狼穴”,已顷刻之间在她的面前化为灰烬!

修建如此规模的“狼穴”,一方面为了我的安全,二方面为了控制天空集团,三方面则为震慑高管们——就像中国古代皇宫为何有那么多城门?一道接一道宏伟无比,最后才是威严肃穆的大殿,就是要让满朝文武大臣以及列邦蛮夷,在经过每一道城门时,都经受一次心理上的震撼和威慑,从而对中华天子充满敬畏,不敢再有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想。

假如,“狼穴”对一个平凡的女秘书都不起作用,岂不就是一堆垃圾?

我皱起眉头对白展龙努努嘴:“你先出去,我想单独和她谈一谈。”

“董事长,这不太妥当吧?”

我不想打击白展龙忠诚的积极性:“你担心我的安全吗?难道她进来的时候,没有经过全面检查吗?”

“哦,检查倒是都顺利通过,那是比航空安检更严格一百倍的检查。”

“那就没问题了,我还怕一个赤手空拳的女孩?”

白展龙倒不是怕这个,而是因为最新的调查显示——真正的蓝灵一年前就死了!眼前这个要么是幽灵复生,要么就是Matrix和慕容云派来的奸细。

同时,读心术捕捉到他眼里的秘密:“难道他对这种相貌普通的女孩也感兴趣?”

在他眼里我已是一个淫棍?或者是一个极端严厉的禁欲注意者偶尔的放纵?

白展龙退出办公室,蓝灵依然保持严谨站姿说:“董事长,我一个小小的女秘书,不知犯了什么天大罪过,被您召唤到‘狼穴’禁地?”

她说话的胆子够大,我微微一笑:“这个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您怀疑我和牛总的意外去世有关?”她回头看看身后绝对隔音的防弹门,“到‘狼穴’来的路上,白展龙不停地审讯我,看来已认定我是商业间谍。”

“抱歉,他没有权力审讯你,也没有权力认定你是间谍,只有我拥有这个权力。”我说得不偏不倚,似乎是地狱中的审判官,“坐下吧。”

终于,蓝灵收敛刚才张扬的态度,可怜兮兮地坐下来。

“你认识马小悦吗?”

不想在这个丑小鸭身上浪费时间,开门见山直接问吧。

“最近刚认识。”

原以为她会遮遮掩掩,我顺着问下去:“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牛总生前的情人。”

这个一年前就死了的女孩,继续面不改色地坦白,就像一枚打开的贝壳,让人看到里面白白的肉。

“昨晚,你是不是和她一起吃饭?”

蓝灵锁起眉头,既有些意外,又略带委屈:“董事长,您派人监视我?”

“不单单监视你,而且监视马小悦。”

“您这么做违反了法律,也违反了道德。”

若是旁人这么说,早惹得我火冒三丈,可她却让我难得的好脾气:“对不起,为了查清牛总自杀真相,必须这么做——而且,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在你和马小悦告别六个钟头后,她在自己家里跳楼自杀了。”

“啊!”这个姑娘第一次如此慌张,“她死了?昨晚还那么美丽动人,现在就死了?也许是走投无路?甚至根本不是自杀?”

“为什么不是自杀?难道她背后有什么阴谋?”

“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她的眼睛已恢复平静,毫无惧色地平视着我——天空集团全球数十万员工,从来没人敢这么直视我的双眼!

我摇摇头靠着椅背,托着下巴说:“什么阴谋?”

“现在还不知道,我正在调查。但是,马小悦应该是无辜的,她并不是埋伏在牛总身边的间谍,她也是这个阴谋的受害者。”

她的表现让我吃惊,完全不像在被审讯,也不像投案自首,更像是对上级汇报工作。

“等一等!没人让你去调查!”

“我是牛总生前最后一任秘书,也是我第一个发现他的试题,我有义务查出他的死因。再换到私人角度,我的祖父是牛总家的世交,许多年前当我失去父母,是他全额资助我读书留学。我一直把他当做父亲,也是他将我带进天空集团,我不能接受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更不能容忍对他的污蔑和攻击——他的耻辱就是我的耻辱,我发誓要调查清楚这件事。”

这个女孩话音未落,我已为她鼓起掌来,略带讽刺地说:“说得真是精彩啊!好一个有仁有义的女秘书,牛总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欣慰的。”

“董事长,看来您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愿闻其祥。”

在深深的“狼穴”地底,当我面对这个平凡女孩,却丢失了惯常的紧张情绪,感到分外放松自然,听她娓娓道来调查经过——从包裹单的存根,到古北小区牛总的豪宅,再到发现马小悦的名字,单骑直闯奢侈品公司,昨晚那顿最后的晚餐,逼迫她说出全部实情——精心策划的相遇……高能的中学校花……牛总坠入情网……致命的香港出差……卑鄙的艳照门讹诈……被迫出卖公司机密……被迫出卖自己的灵魂……美国快递来的神秘包裹……一世英名悬于三尺白绫……

假设她没有撒谎,抑或她们没有撒谎。

至少,我的读心术没有发现谎言,只看到她的眼里掠过一句话:“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的每个细节栩栩如生,仔细推敲完全符合逻辑,看不出有自相矛盾之处,更没有任何容易被忽略的漏洞。讲述到最后时刻,蓝灵有些激动地说:“我安全可以理解牛总,他是个极好强极要面子的人,更是个极注意家庭影响的人,他绝不能让这些照片流传出去,更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儿女们看到。然而,他也是一个极有职业道德的人,对企业非常忠诚的人。”

“以我对牛总过去的了解,的确如此。”我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发出低沉的声音,“假设你说的是真实的——面对卑鄙无耻的讹诈,他已被逼到悬崖边缘,一边是艳照曝光身败名裂,另一边则是出卖公司出卖灵魂。”

“两种选择的结果都是粉身碎骨!”

“可惜的是——”

我不敢去想象后面的话,“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蓝灵大胆地说出来。

不错,牛总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泄密给集团造成那么大的损失!而他亲手负责的印度投资项目,被迫承担天文数字的帐目亏损。他只得掩人耳目欺上瞒下,擅自篡改财务报表,造成集团更大损失。或许他期望能用其他手段,拆东墙补西墙填补漏洞,最终把这件事巧妙地糊弄过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集团正好请来会计师事务所做财务审计。

牛总知道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结果无非身败名裂,唯有在东窗事发前,选在自己奋斗毕生的办公桌上,黯然悬梁了此余生。

“狼穴”豁然开朗,我和这个小姑娘在几分钟内,沙盘推演出了牛总之死的谜底。

不仅仅是美人计,还有赤裸裸的敲诈勒索,显然经过精心准备策划,比如选择马小悦去引诱牛总——这一点让我不寒而栗,因为这是另一个人的过去,是我永远无法回忆的,却成为最容易被利用的牺牲品。

既然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马小悦,他们就可以找到更多的人,不但是高能从前的人生,甚至包裹古英雄被遗忘的童年!

慕容云——只有慕容云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他不利用这个秘密,也是我最致命的弱点,一劳永逸地消灭我呢?

正当我陷入恐惧沉思无法自拔,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董事长?董事长?”

“啊——”

我惊慌地抬起头,只见蓝灵小心地靠近我。

刹那间,她的眼里泄露了一句话:“你害怕了。”

“不,我没害怕!”我立即明白自己的失态,尤其不该在小秘书跟前,重新靠在宝座上,“蓝……蓝灵,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全部属实,可以证明你对公司的忠诚,我会重重的奖励你并提拔你。如果我发现其中有半句假话,那么……对不起,我不想威胁一个女孩子。”

“董事长,你会信任我的。”

她自信的站起来,虽然脸蛋实在普通,身材倒真不错——该死,我的脑子还是那么肮脏。

“但愿如此。”

可惜,她和我一样也是冒牌货。

“董事长,我能离开这里了吗?”她再次大胆地挑战我的神经,“我真的很不喜欢待在这座地下监狱——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形容‘狼穴’。”

“不,你形容得没错!”我点点头,迎接她无畏撞来的目光,“你真特别,可以出去了。”

蓝灵缓缓转身离去,厚厚的防弹门打开,她回头看了哟一眼:“董事长,希望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再见!”

再见!

我最爱的人,我们还可以再见吗?

莫妮卡。

她是莫妮卡。

走出地底办公室大门,却是白展龙严肃的脸,再也看不到日思夜念的心上人。

冷静……冷静……冷静……

不断心底念这两个字,拼命抑制激动的情绪,隐藏在平静的表情之下,更不能让身边鹰犬们的察觉——她从来都不相信这些人,不相信白展龙猫头鹰似的眼睛,更不相信这些盖世太保们的忠诚,无论对她的家族抑或对她的爱人。

现在,她必须要冷静沉着,绝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她就是一个小秘书,平凡的丑小鸭,一枚无足轻重的卒子。

可是泪水,就连泪水,都无法控制地要分泌出来!

她只能仰头拼命眨眼睛,迅速从脑中删除他的脸庞他的目光他的声音,迅速删除刚才虽然短暂却幸福得让她要晕倒的时光——就当没有见到他,就当没有来过这里,就当这只是一个神秘美好的梦。

终于,她被送出了“狼穴”地狱,有辆商务车等着她,在两名基地保安陪同下,开出森林深处的小道。为避免他人怀疑,她始终低头不看窗外的也为隐藏自己红红的眼眶。

商务车开出崇明岛,通过大桥与隧道回到大陆,穿越浦东的旷野与楼房……“狼穴”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她究竟是离他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下午一点多,回到钢铁森林的陆家嘴,天空集团写字楼门口,她被司机粗暴地赶下车。

终于,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她可以毫无顾及地哭出来了。

再也不需要压抑情绪,不需要戴着厚重的面具。一年来累计的数公升泪水,冲破严防死守的眼眶,流淌在平凡的脸上。不会有路过的人多看她几眼,更不会有人来施舍廉价的同情。她只得独自一人流浪,用嘴唇品尝眼泪的滋味,填充饥肠辘辘的身体。

哭了五分钟,她才擦赶眼泪,过马路出了碗味千拉面。

今天不用上班,她坐上地铁——从对面玻璃看到自己的脸,一个疲倦的女上班族,那么陌生那么不值一提,连自己都会以往这张脸。

忽然,对面车窗依稀多了张脸,正与自己的脸紧紧重合,同样平凡同样不引人注目,却是她日思夜念用不忘记的脸。

他的脸。

今天,是最近第二次看到他的脸,却在那座地底监狱中,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到那种地方?难道已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幸好,他没想象中变得那么多,至少不是传说的那么变态,更非吃人的专制恶魔。当他与她的四目相对,他依然是那个小职员的高能与监狱里的古英雄,眼底依然闪烁着天生的单纯品质,疾恶如仇爱憎分明,疾如风林侵略如或不动如山,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男人。

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当白展龙叫她去“狼穴”,她就已在心底打定主意,必须借这个天赐良机,把牛总自杀的真相说出来。同时还要让他注意到她,虽然这有喊大难度——自己不再是混血美人莫妮卡,男人怎能记住一个相貌平凡的女人?除非她有超凡的气质,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优点,比如简。爱的温柔、坚强与聪明。

是的,绝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自卑,这都会使他转眼遗忘了她,因为他的身边永远不会缺乏美女。一定要充满自信,不要被普通的相貌束缚勇气,或许可以恢复当年的气势,这种诱人的魅力不仅来自脸蛋,更来自女人的心——她的脸已被彻底改变,但新没有变。

无论语言还是目光,她都要体现得无比强大,却又要拿捏到恰到好处,一定得不偏不倚,千万不能表现过分,有个至理名言要记住——给男人留点面子,他会对你更赶兴趣。

看来今天已经做到,他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甚至最后给了她一句夸奖!

至于他的读心术,她从来没有惧怕过,就让他看到一点点吧,只要不是关于身份的秘密。

可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呢?叫白展龙的中国区助理,在牛总自杀离世之后,姓白的俨然已是这里的第二号人物。他对她的目光充满怀疑,难以改变他的看法——只要他对行政部说一句话,她就会被开除走人。而这已是最轻的乘法,说不定还会有某种卑鄙手段。

不,直觉告诉自己:“我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熟悉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一定会相信她的。

脑子飞速旋转之时,她已下车回到地面,冬日阳光洒到脸上,蒸发最后的眼泪。

回家——钻进拥挤狭窄的弄堂,在迷宫般的石库门房子,爬上三层摇摇欲坠的楼梯,打开一间蜗居的斗室。

她喜欢这个家。

胜过从前纽约的私家庄园里任何一栋豪华别墅。

疲惫不堪地脱掉受罪的高跟鞋,坐倒在占据半个屋子的床上,喃喃自语:“你会再见到我的。”

几分钟后,她却没有谁着,反而起身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陌生的脸。

镜子里的人是谁?

她不认识。

她不认识自己的眼睛:虽然还是双眼皮,却比从前小了一圈。再也没有明亮神秘的双眸,丝绸之路的深眼窝,睫毛也稀疏短少很多。这双平庸暗淡的眼睛,无法再吸引许多男人的眼睛,更不可能为她赢来玫瑰与巧克力。

她不认识自己的鼻子:已经没了高挺的鼻梁,更没有完美翘皮的鼻尖,而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轮廓,从立体的西洋浮雕变成平面的中国画。

她不认识自己的嘴巴:已经没有细长性感的唇线,更没有恰到好处的精致下巴,嘴唇缩小了五分之一,又加厚了九分之二。再也不能令人神魂颠倒,也不能说出柔软的情话,只能用来显示自己的聪明和坚强。

她不认识这张脸上的一切。

尽管还是从前的轮廓,尽管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尽管眼眶里镶嵌的还是乌黑的眼球。可是,这脸上的零件大多已经更换,原来引以为傲的混血特征,像被橡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体的鼻梁与眼窝,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洁白肌肤,抹去了她天生的骄傲与自信。

这个与众不同的混血儿,已变成真正的中国人种,就像五千年栖息在黄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么蓝灵(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两个字——平凡。

假设许多年后自己还活着,她将再也无法回忆起,当年神秘美丽的容颜,混血儿深邃乌黑的双眼,那头略带波浪的秀发,只剩下一张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国老太太的脸。

泪腺,再度被记忆与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体,轻轻滑出不再美丽的眼睛。

她在为自己哭泣,也在为那个人哭泣,因为她再也无法拥有从前的莫妮卡了。

当她刚刚拥有这张脸,还是感到万分幸运的,感谢命运的恩赐从地狱回归人间。但很快她就开始讨厌这张脸,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回忆从前,回忆少女时代镜中的自己,回忆永远都是众人焦点的自己,回忆总是被男人们竟相偷看几眼的自己,回忆刚认识他时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忆2009年9月那个美好夜晚的自己。

现在的这张脸却不是自己——不是记忆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陌生人,千千万万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视的陌生人。

她从拒绝出门见人,到拒绝照镜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着头,弄来一张金色的面具戴在脸上。

然而,是一个人让她改变了想法。

他就是牛总。

牛总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并给予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于是,她被迫接受这张脸,总比戴着一张魔鬼的脸去见他好吧。她渐渐适应了这张脸,适应戴着这张陌生的脸,去见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们,适应把眼睛和心灵藏在这张脸背后,适应别人对自己的视若无睹,适应被大家忽视与轻蔑地拒绝。

因为,这就是生活。

虽然残酷,却是真实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喜欢这张脸,似乎看来普通的脸上,也埋藏一些小小的可爱,尤其当她面对镜子微笑。

此刻,镜子里的陌生的中国女孩,擦去挂在腮边的泪水,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狼穴。

夜幕降临,窗外寒冷阴森,大片枯黄叶子凋零,隐隐响起凄惨狼嗥。仰望神秘星空,今夜星辰闪烁的眼睛,是不是化为幽灵的莫妮卡?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吗?混血眼睛是否依然看着我?可惜,我看不到天堂,只看到519米下的地狱,人工制造的夜空幻景。

窗内是温暖如春的卧室,痛苦地倒在巨大的床上,像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即将饿死在自己的宫殿内。

我已经好多天没上过地面,没真正晒过太阳,我已彻底远离人间,将自己宣判为终身监禁,每天封闭在地下城堡,依靠专用网络和光缆,掌握集团资讯,发布各种命令。集团高管想要见我,必须到崇明岛上来,深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就像探望一个囚犯。我已实现对美国总部的遥控,所有超过一亿美元的支出,都须经过我的电子签名。

越来越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部机器,一部统治别人的机器,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仅仅为了统治而统治。

今天中午,在“狼穴”办公室见到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蓝……蓝灵!不是兰陵王的“兰陵”,而是蓝天的蓝,灵魂的灵——听起来像“蓝精灵”?

白展龙极力劝说我把蓝灵除掉,他说蓝灵与牛总以及畏罪自杀的马小悦,三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现在其中两人已死无对证,她自然可以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

我没采纳白展龙的建议,不管蓝灵是否说谎,至少她给我的感觉不坏——为何不相信丑小鸭,而偏信大美女?最近两年的经验告诉我,往往后者更不可相信。最让我犹豫不决的是,她眼里有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总是处于回忆状态,却又无法回忆起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虽然直接,却不让我反感与厌恶。以我现在的脾气,换成别人早就被我开除了,对她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她的任何话语,都让我感到有理,即便是对我的冷嘲热讽。

总之,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们一定猜错了,我想起的这个人是——简。爱。

简。爱小姐不会伤害到罗切斯特先生。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决定把她留在公司,暂时还是秘书岗位,即便她是个冒牌货。

晚饭前,我收到一封信——寄到陆家嘴的天空集团写字楼,在那里经过严格检查,确保信里没有危险物品,比如炭疽病菌之类,这样的行刺方式并不罕见。

这封信由专人送到“狼穴”,在地下经过第二次检查,除了信纸上的字,其他都被仔细查过。这封航空挂号来自遥远的美国,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只用英文写出集团办公楼地址与“GAO NENG”以及我的头衔,邮戳依稀可辨阿尔斯兰州,时间是一周之前。

美国——阿尔斯兰!

那不是关押了我一年监狱的地方吗?

从那座荒漠中的监狱,到这座地底下的监狱,并不遥远。

难道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友寄的?

那里的罪犯们没有一个不记得我,并非天空集团大老板身份之故,而因为我是越狱成功的英雄。

监狱里还有我的朋友吗?十二宫杀手老杰克?研究GREAT OLD ONES的“教授”?还是号叫比尔?跟我打篮球个黑大个华盛顿?

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写的却是汉字。

这些字看起来歪歪扭扭,似是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或是外国人写的。

不,这是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一位女子所写。

高能:你还好吗?我是秋波。

我可以想象你的表情,非常惊讶吧?想部到我会给你寄来这封信?想不到我没用便捷的方式,却是古老的信笺?

分别已近两月,不知近况如何?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总是处于愤怒激动的情绪,肝火太旺容易伤神,请保持一颗平常心态。

想起一年多前我在上海,收到你从美国监狱寄来的信,然后我给你回了两封信,据说这两封信改变了你——但愿你说的是真的。现在的情况却完全相反,我在阿尔斯兰州的沙漠深处,给远在上海的你写信,这就是所谓命运吧。

对不起,我又用电台主持人的口气说话,好像你是打电话进来的听众——也许我永远回不到电台了,却无法改掉职业习惯。

请别误会,我写这封信不是来向你忏悔,更非你期待中的回心转意。我只是作为一个好朋友,一个曾接受过你的礼物——帮助我完成视网膜移植手术,向你倾诉我的心情,因为我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还是要说声迟到的“对不起”,上次在佘山天主教堂分别,我说了一些可能伤害你的话——虽然都是我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感到难过。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原谅我的。

然而,你却把我哈他放走了,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尽管他不这么认为。

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他也是你的结拜兄弟,是我现在最爱的男子——抱歉,我又一次说了真实的话,可能会让你伤心,但我不想再欺骗你。

不过,有一点我想让你知道:他从来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把你当做真正的敌人。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他,但他对说过——你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既然如此为何处处与你为敌?

有时候我也在困惑,他究竟爱的是谁?

是不是很奇怪?我虽然爱,也和他生活在一起,却对他一无所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比如他有时自称“兰陵王”,说他可以拥有整个世界,唯独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原本属于他的面具。

这时候的他让我害怕。

我不喜欢身为兰陵王的他,我只爱作为慕容云的他。

当他向我微笑,当他撩起遮挡眉目的长发,当我看到他单纯清澈的眼睛,当他披上那件飘逸清扬的汉服,我想他就是老天赐予我的天使,即便我为他付出一切。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痴情女子。

是不是又刺激到你了?写信就是有一样不好,不像电脑可以立即删除,我也不想在信纸上涂抹,请原谅我的直率。

不过,他在我身边的时间非常少,加在一起还不到几十小时。最近半个月来,他一直销声匿迹,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每天定期会有生活物品送来。而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但他允许我通过邮寄方式与外界联系——他雇用了一个信使。

一个多月前,慕容云让我寄一些青团到中国——你知道青团吗?一种传统的点心,江南地区习惯在清明节吃青团,作为祭奠亡魂礼仪的一部分。他给了我一个收件人地址,在上海的虹桥地区,名字叫马小悦。

为什么要从美国买青团寄回中国?马小悦又是谁呢?但我没有多问,就让信使到马丁路德市的亚洲超市,买到真空包装的青团。我让他用国际快地把青团寄出去,根据慕容云后来打电话的指示,我连续快递了好几次。

不知道这算不算泄密?

但是,既然他准许我向你写信,大概就不怕我告诉你这些吧。

他说最近要去中国找你,不知道要谈些什么,请你千万不要伤害他!千万!

高能,愿你一切都好,愿你们的战争早日停火,愿和平降临世界。

珍重!珍重!

端木秋波2010年11月阿尔斯兰州沙漠

果然是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人,痴痴地端着这封信,仿佛回到阿尔斯兰州,看着那双曾经失明,却已恢复光泽的眼睛。

这封信不会是别人假冒的,她从小学开始双目失明,从前只会写盲文,或者用盲人电脑打字。完成视网膜移植手术后,必须重新学习写字,自然写得像小学生歪歪扭扭。

感谢她还没忘记我,或许只有男人才会很快遗忘一个女人。

可是,她依然爱着慕容云,爱着我最大最危险的敌人,爱着将置我于死地的美少年。

她还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就是慕容云即将来到中国,他要与我谈什么?我会好好“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无论来自美国还是南北朝。

还是要感谢秋波,她告诉我一个事实——她从美国快递包裹给马小悦,这个非常重要的细节,正与女秘书蓝灵的描述相同。

包裹里的东西却是青团——为什么是青团?

我将所有窗帘拉上,关灯躺在黑暗里,想象在清明节的墓地,独自品尝青团的滋味。

青团是一种暗示。

牛总祖籍江南,他知道青团意味什么,清明节扫墓吃的点心,暗示让他快点自杀了事!当他打开包裹看到青团,恐怕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当场吃掉青团,就当提前过明年清明,给坟墓里的自己享用吧。

从美国寄过来好几次,相当于招回岳飞的十二道金牌。一次不管用,马上寄第二次,像催命鬼不断催他上吊!至于不直接寄给牛总,而要马小悦转给他,是不想被我的人查到,又能让马小悦去做替死鬼。

慕容云,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秋波怎会爱上这样的男人?难道只因为他有张漂亮的脸?

有时候,女人和男人一样幼稚。

她说她在阿尔斯兰州深处——是否也是一种青团式的暗示?暗示我去那里救她?

又是一个陷阱?送来一份天大的诱饵,让我心甘情愿钻进圈套,就像上次在美国东海岸的海岛,这次却换成西部的阿尔斯兰荒漠。

紧紧捏着这封信,这里最让我恐惧的一句话,也是秋波对慕容云的疑问——他究竟爱的是谁?

她。

她是莫妮卡。

刚刚上班,有个黑衣人对她低声道:“蓝小姐,董事长请你去‘狼穴’。”

不到一小时,还是昨天那辆商务车,载着她在崇明岛登陆。通过寒冷的田野与森林,再次深入地下。经过重重严格检查,进入核心区域。

她见到了白展龙,这个男人对她冷笑几声,猫头鹰似的目光不寒而栗,如同法官对犯人宣判死刑。他什么都没说,径直把她送进防弹门内,董事长办公室。

她爱的人就坐在里面,宽大的办公桌后,国王宝座之上。

白展龙狡诈地微笑道:“董事长,我把她带来,您尽管提问。”

“好,你出去吧。”

“遵命。”

白展龙的眼神有些得意,直直地瞪她一眼,似乎说“你要倒霉了”!

她暗暗对自己说:“别害怕,只要可以见到他,就不会再害怕。”

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这个她最爱的男人,却是苍白疲倦,像昼伏夜出的吸血鬼——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许多天没见过阳光,这是连放风权利都被剥夺的监狱。

“董事长,您找我有什么事?”

“有个问题,我想问清楚,才能证实你昨天说的话。”

他的上半身前倾得厉害,手肘顶住桌面,手背托着下巴,打量她的脸庞,好像昨天还没看够。

“好吧,您可以提出任何问题,我不会害怕的,因为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她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最担心因他而情绪激动,破坏精心准备的伪装。尽量保持矜持与陌生,不被他察觉一丝一毫的熟悉痕迹。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她微微吃惊:我到底是谁?莫妮卡——不,绝不能让他知道。

她的表情完全没有泄露,眼神也略往旁边偏了偏,恰好躲过他的读心术。

但是,她没有按照准备好的那套话来回答,而是灵机应变:“董事长,为何问这个?你发现了什么?”

“你不是蓝灵。”

说得好直接,想起刚才白展龙的目光——没错,一定是这个鹰犬,掌握了蓝灵已死的情况,所以把她召唤到“狼穴”,这样的忠诚对他是好是坏?

“您知道了?”

他那张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很欣赏你的坦率,最讨厌拼命顽抗死不承认的家伙。根据白展龙的调查结果,真正的蓝灵一年前就死了,请问你是幽灵还是僵尸?”

果然如此——她却不躲避他锐利的双眼,因为她在想:“我就说出自己的名字吧。”

“好,说出来!”

他感觉已占据上风,她便顺水推舟道:“对不起,董事长,我承认——我不是蓝灵。”

“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莫妮卡。”

她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

“什么?”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极度震惊,这是除了妈妈以外,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名字。

但他又盯着她的脸庞,摇摇头:“不,你在说谎。”

可是,读心术同时告诉他——她没有说谎。

“不,不可能,你不是莫妮卡,你不是那个人!”他像见到鬼魂似的站起来,“她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董事长,我真的叫莫妮卡——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我出生在英国伦敦,父母都是中国大陆出去的留学生,从小接受严格的华语教育,才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吃英国政府救济长大的,中学没毕业就以打工维生。几个月前,我在伦敦一家高级餐厅做服务生,正好遇到牛总在那吃饭。他紧盯着我不放,开始以为遇到了老色狼,没想到他说要收我为干女儿。”

“干女儿?”

她尽量把那些场景在脑中想象出来,以便躲过他的读心术检验,虽然一切均属临时杜撰:“牛总说我长得非常像蓝灵——他真正的干女儿。一年前,在剑桥读书的蓝灵意外死了,他对此非常伤心,每次来英国都会落泪。所以,见到一个长得酷似蓝灵的华人女孩,他说是上天赐给自己一个女儿。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原来的生活,并把我带到上海来,安排到天空集团做秘书。”

“等一等!你说你长得很像蓝灵?”

“是。”

他打开内部通话系统:“白展龙,将蓝灵的真实资料发给我,我需要她在剑桥读书的照片。”

一分钟后,他的电脑前出现一张照片,拍摄于蓝灵生前几个月。

果然,与眼前的“莫妮卡”长得非常相像!

“牛总为什么要帮助你?只因为你和他的干女儿长得一样吗?”

“他是个复杂的人,但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只有去另一个世界问他。”

不能什么问题都回答清楚,反而会引起到别人怀疑。

“你!”似乎要职责她,却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大概说你这个冒牌货,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个冒牌货吗?“好吧,算我暂时相信了你。”

“董事长,您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只是……莫妮卡……你的名字。”

显然,他被“莫妮卡”这三个字触动,仅仅因为爱屋及乌,也对这个名叫莫妮卡的女孩产生了好感。

“我的名字怎么了?”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怒自威道:“你在审问我吗?”

“对不起。”

正当她为刚才的不慎而担心时,他却在观察许久后说:“明天,请你到‘狼穴’来上班。”

“啊?”

这不是装的,她真的很吃惊。

“这里正好缺一个女秘书,我看你很合适!”

“为什么?”

“我讨厌问那么多为什么!”他的手指轻轻弹了弹桌面,“好吧,你回去准备一下,‘狼穴’的工作人员,必须在基地住宿。”

“住在这里?‘狼穴’?地下?”

他像有些低血糖,疲倦地回答:“地面有为员工准备的宿舍,双休天可以回市区休息,但开会时必须在这里,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她乖乖地点头,心脏却几乎跳出嗓子,是神奇命运的安排吗?终于让她在时隔一年之后,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可以每天陪伴在他左右,尽管在深入地下的“狼穴”。

幸好——任何人接到这种通知,都会在脸上有紧张反映,他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事。

“出去吧!”

“是。”

她缓缓走出办公室,身后穿来熟悉的声音:“莫妮卡,明天见!”

莫妮卡!他又一次叫她莫妮卡!

就像两年多前的初次相遇,就像西湖断桥边的漫步,就像美国监狱里的深情探望,就像逃犯与公主的夜晚……这是一年来她最幸福的瞬间。

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回头轻声道:“董事长,明天见!”

狼穴。

我看着“莫妮卡”走出办公室,消失在厚厚的防弹门后。

此莫妮卡非彼莫妮卡,无论容貌气质身份所有的一切,均不可同日而语。

只有她们的眼睛,还有偶尔的话语,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相似。

不过,世界上那么多人,遇到一两个神情相似的人,也属正常范围。

但正是这原因,再加上“莫妮卡”三个字,我才会把她留在“狼穴”——让最为可疑的女子,坐在我的办公室外面,显示我的过人大胆略。即便,她真是慕容云派来的内鬼,我也可以将她牢牢掌握,甚至利用她反攻Matrix。几分钟后,想必“莫妮卡”已离开“狼穴”,通话系统响起白展龙的声音:“董事长,您让这个女孩来‘狼穴’工作?”

“有何不妥?”

“太危险了!”白展龙原以为我会将这女孩严刑拷打,问出她的幕后黑手,却没想到她反而说服了我,“她明明是假冒的蓝灵,让她每天待在这里,等于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我自由分寸,你不必过问!”

“是。”虽然心有不甘,但对我党独断专行,唯有忍气吞声,“董事长,端木先生有事找您。”

“他?好吧,让他近来。”

端木先生就是端木良,在“狼穴”地下关了许多天,这里是他名副其实的监狱。

一个与我同样苍白饿男人走进来,看到我却笑道:“古英雄,我们两个彼此彼此。”

还好他身后的隔音门已关上,没有任何外人听到“古英雄”三个字——这正是我要他二十四小时留在“狼穴”的原因。

“请你说话当心一点!抱歉,这几天没去看你,最近出了太多的事,连晒太阳的时间都没有,是不是觉得我的脸色也像吸血鬼?”

“你是没有时间上去晒太阳,我则是连这个权利都没有。”

他在说我小气吗?

“谁说没有,只要不走出基地,你可以去地面上散步。”

“当然,前提是有人跟随着我。”

“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非常感谢!”

他依然带着讽刺的语气,我却不想再和他玩文字游戏了:“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这两天来,我听说了集团目前的许多困境。”

“狼穴”绝非世外桃源,也常被地面的世界影响,他可以知道外面的情况——自从天空集团遭遇印度投资项目失败,已被媒体披露严重亏损,外界猜测我涉嫌非法交易,牛总自杀不过是做了替死鬼。纽约总部也是风雨飘摇,遭遇银行团很大压力,现金流随时可能枯竭,外界又在猜测天空集团何时崩溃的老问题……

“哦,你原本不是天空集团的敌人吗?现在怎么关心起我们来了?”

“你原本比也是我的一伙吗?”

端木良这句犀利的反问,让我无语片刻:“好吧,我们从前是一伙的,现在还是一伙的。”

“现在,天空集团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我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慕容云,复活的兰陵王。

眼前浮起他身着汉服的形象,手中拽着一副看不清楚的面具,我已猜到端木良接下来会说什么。

“兰陵王的面具?”

他微微点头赞到:“你真聪明。”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人的一切行为,无论是陷害我入狱,还是与天空集团为敌,目的都是兰陵王的面具。就像古家与高家恩怨的起源,也理不开这副传说的面具。”

“解铃还须系铃人!”

敌在暗,我在明,想要通过正面交锋,我们永远无法取胜。就像慕容云带着秋波从我眼皮底下逃走,只要他可以想到事情,就一定有办法做到。而我总是处处受制于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走,焉有不败之理?

“我们只能通过兰陵王的面具,将这个人间魔鬼引诱出来,在肉体上加以消灭!”

“你要杀了他?”

我的心中咯噔了一下,依然把那个人当做自己的“贤弟”。

“必须这么做!为了天空集团,为了你的命运,也为了我的生存,更为了拯救这个危机中的世界,必须杀了他!”

端木良说得杀气腾腾,让我感到几分厌恶,但必须承认他说的没错。

“你想怎么做?”

“首先重新找到兰陵王的面具。”

“谈何容易!”我失望地摇头,“你以为,那个人不在找面具吗?如果他没有找到的话,我们又凭什么可以找到?”

他却厌恶地笑了一声:“有个突破口——我的爷爷。”

“端木老爷子?”

“是,既然已经找到他的下落,为何不主动出击?”

我烦躁地喝了一大口水:“不是怕惊动他吗?”

“可是,那么多天过去了,你们监视到什么有价值线索了吗?”

“没有。”

白展龙每天向我报告,在垃圾场监视端木老爷子的情况,确实从未有什么收获。

“不能再守株待兔下去了,我和你一起去找爷爷,向他开诚布公说明来意!老爷子对蓝衣社忠心耿耿,对古家几代人无条件服从,他不可能被慕容云控制!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知道兰陵王面具埋藏在哪里!”

“可是,端木老爷子不知道我还活着,他以为古家早已绝后,我也死于2006年深秋的杭州,他才会每年都给古英雄上坟,给我烧纸钱祭奠。”

“这恰恰说明爷爷的忠臣!他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我这个孙子,但他相信你,相信古家的后人!如果,他看到自己誓死效忠的古家后继有人,他所祭奠的古英雄并未死去,他一定会激动得老泪纵横,并且全心全意为你服务,自然就能找到兰陵王面具了。”

“可是,如何才能让老爷子相信我?”

现在的我长着一张高能的脸,又身居天空集团董事长之位,恰恰是蓝衣社古家的死对头,谁能证明我是古英雄呢?

即便,由端木老爷子的孙子出马,他也未必会相信端木良的话——否则,为何那么多年来不去找他,反而小心地避开呢?恐怕在老爷子心目中,这个孙子早已背叛蓝衣社,沦为常青等人的爪牙,根本不值得信任!

端木良低头片刻,忽然扬了扬眉毛:“古英雄的身上有个记号。”

“我的身上?”

“假如你是古英雄的话,就隐藏在你的左耳后面。”

我立即从宝座上站起来,办公室有面落地镜子。我拿一面小镜子照着后脑勺,特别对准左耳之后的凹陷,正面对着大镜子仔细辨认。耳后处于阴影之中,是自己一辈子看不到的地方,除非是理发师傅,别人也很难注意这里。

小心地看了好几分钟,在端木良的提示下,我才发现通过两面镜子,隐隐照出自己左耳之后,有一小块新月形的红色印痕。

拿出一太摄象机,让端木良把镜头对准我的耳后,将这个印记拍摄下来。

然后,重新在摄象机里看我的耳后,果然是一块小小的印记,红色新月形状,不到两厘米大小,藏得太隐蔽了。

我有些恐惧地问:“那么多年来,我怎么不知道?”

“不,只是你现在不知道,当你失去记忆前,你是知道这个胎记的。”

“胎记?”

“我小时侯和你一起玩过,那时候你和碍事个光头,很容易被人看到耳后。我的爷爷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他知道你耳后的胎记——你的父亲也有这个胎记,同样也在左耳后面。”

“古家的遗传基因?”

“据说你的祖父和你的曾祖父,每一代蓝衣社的社长,耳朵后面都有这个新月形胎记,每一代的位置、形状、大小、颜色基本相同,这是你们古家世代相袭不变的遗传特征。”

所以,高能的父母在接我回家后,他们不会仔细看我的左耳之后,就算看到也不会在意——因为我受过严重的伤,他们会把胎记当成伤疤。

看我已被自己的记号震住,端木良继续说:“古英雄,这个标志会让老爷子相信的!”

“等一等,如果随便找人来在左耳后面刻上新月形记号,不也可以假冒古英雄了吗?”

我再度焦灼不安,他却安慰着说:“是的,但我们可以试一试,你的这个真实的胎记,再加上我这个唯一的孙子,或许可以打动老爷子。”

打动老爷子?虽然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未必一定失败,比如在我的坟墓前。

“好,下午就出发!”

走进“狼穴”还是深秋,走出“狼穴”却一是冬日。

地面铺满厚厚的枯黄落叶,许多大树已不见一丝绿色,露出班驳书皮与干枯枝丫。我命令司机放下车床,可以直接受北风,长驱直入温暖车厢,无情摧残我的头发与眼睛。寒风隐藏许多气味,是遥远西伯利亚的冰雪味,东方辽阔大海的咸涩味,南北两侧长江的泥土味,还有冬天特有的寂静与死亡。

守卫大门的基地保安们,惊讶地看着我的悍马来到。经过严格的例行检查,我和端木良还有几名保镖,坐在三辆车上冲出“狼穴”。相比以往兴师动众的庞大车队,这次没有通知白展龙,反而事先把他派去市区。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不想让无关人员介入蓝衣社的恩怨。所以,我禁止白展龙或公司其他人,与端木良有任何接触。

穿过冬天萧瑟严酷的森林,很快驶上跨越长江的大桥,看着两边越来越密的车流,端木良长长叹息:“总算回到人间了。”

我何尝不是如此感想?冬日阳光穿过车窗,洒在苍白的虚弱的脸上,这是我搬入“狼穴”地底以来,时隔一百多个小时后,第一次回到地面晒到真正的太阳。

西郊,某个荒凉角落,被废旧工厂与建筑工地包围,中间是一大片坟墓般的垃圾场。

私家侦探汇报了最近情况——端木老爷子每天清晨出门,去附近小区和工地捡垃圾,下午通常会在垃圾场内处理废品,卖给马路对面几家废品回收站。他总在旁边的建筑工地买盒饭吃,有时也在自家棚屋里做饭。他同周围的人们关系不错,互相帮助交换一些东西,但看不出其他人有特别之处,也没有外人找过他。

此刻,端木老爷子正在自己的棚屋门口,拆卸一台被人丢弃的洗衣机。

我和端木良,分别换上普通廉价的外套,不引人注意地走进垃圾场,就像附近废品站的工作人员。

穿过地上一堆电子垃圾,我们来到老爷子面前。七十多岁的老人蹲在地上,披着一件肮脏的厚棉袄,低头认真地摆弄洗衣机,想必有不少零件能卖钱。

根据事先的计划,由端木良第一个说话。他看着捡垃圾的爷爷,不免情绪有些激动,半蹲下去说:“爷爷,我来了。”

老头的反应有些慢,缓缓抬起头来,只看了端木良一眼,又继续低头弄那些零件。

“爷爷,是我啊!我是阿良!”

孙子的嘴唇不停颤抖,寒冷的风几乎冻僵他的身体。

“对不起,先生,你认错人了。”

老头依然无动于衷,只对洗衣机零件敢兴趣,似乎眼前两人都不存在。

“爷爷!”端木良显然真心感到内疚,“我来晚了!孙子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在这里受苦!你快跟我回去,阿良会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住新房子,给你吃好东西,你不能再这样了。”

老爷子再次抬起头来,看看激动悲伤的端木良,又看看旁边沉默的我,摇头说:“你认错人了。”

不,他没有认错!果然,政治有短短一瞬,我的读心术已经感觉到了——老头的心在剧烈颤抖,他依然爱着自己的孙子,为端木良来看他而高兴,只是边上有一个他不信任的人——我。

看来老头是死不承认,但我们还有第二套方案,端木良瞪大眼睛说:“爷爷,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孙子,但你不认你的孙女了吗?你不想念秋波吗?”

听到“秋波”这两个字,老头果然抬头,浑浊的眼里放射精光:“你说什么?”

“妹妹想要见你。”

抱歉,这是我和端木良商量出来的计谋,利用无辜的秋波来吸引老爷子。

“她怎么了?”

“爷爷,你不知道吗?她已恢复光明,不再是个盲人了!”

“她能看见了?”

看来老头子对秋波的变化一无所知,更不知她早已跟随慕容云远在美国,他真是彻底的隐居,两耳不闻垃圾场外事?

“是,已经大半年了,全是我的一位朋友帮忙,资助妹妹做了视网膜移植手术。”

端木良说完伸手指了指我。

“他?”

老头子肯定记得我的脸,两次在我的坟墓前与我相遇。

“没错。”端木良像兄弟一样拍拍我的肩膀,“爷爷,他也是你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人?”

他对我充满警惕,大概怀疑我也是常青的手下。

“爷爷,等你见到秋波,会跟你详细说的。”

“她在哪里?”

“秋波不再是盲人了,她非常想见爷爷,她最思念的就是你。但是,我不想让她来垃圾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样肯定会让她伤心。所以,我想接你到另一个地方与她见面。”

老头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怀疑自己的孙子:“阿良,你不也是‘他们’的人吗?”

“他们?”这个“他们”让端木良满脸痛苦:“不,他们早就完了,常青也早死了,蓝衣社——已经第二次换了主任,我也差点死在他们手里。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过着凄惨的流浪生活,幸好是我身边的先生救了我。”

端木老爷子没有放松警惕:“我不会相信你的,但如果秋波要见我,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看来爷爷不相信孙子,却相信孙女。

老头很不舍得地放下破洗衣机,把已拆下的零件放进棚屋,以免被其他拾荒者捡走。

三人离开垃圾场,坐上我的悍马车。老头始终表情严肃,没说过一句话,怕言多必失,只想快点见到孙女。

车子开上郊区公路,端木良拥抱了一下老头,拿出一件崭新的羽绒服:“爷爷,你换件新衣服吧,不要穿着破棉袄见秋波。”

老头很乐意地换上羽绒服,却发现车外风景不对:“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很快就要见到秋波了。”

不久,悍马在公墓门口停下来。

老头认得这个公亩,我也认得——这里是埋葬我的地方。

老爷子拒绝跟我们下车。

我第一次说话了:“端木老先生,感谢你每年来给我上坟。”

“你是谁?”

“我们可以去墓碑前聊聊吗?”

老头狠狠瞪了孙子一眼,和我们一同下车了。

其他人照旧等着我们,只有我、端木良、老爷子三个人,穿过无数寂静的墓碑,走向每个人必将回归之地。

四周坟茔丛丛,不见半个人影,迎面朔风飞舞,席卷荒野大地,万物萧条肃杀,宛如空旷的墓地。

老头边走边说:“没有秋波,是不是?”

“对不起,爷爷。”端木良紧锁眉头愧疚地说,“秋波现在美国,她过得还不错,眼睛也确实好了。”

“幸好没有她。”

端木老爷子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幸好没在这看到她——他担心会见到秋波的墓碑,就像四年前树立于此的古英雄的墓碑。

“但这里有我。”我突然插了一句,抢先来到我饿墓前,看着“古英雄”三个字,看着冰冷的陶瓷相片里,那张我从未回忆起来的面孔。

老头子果然有些触动,身体微微一晃,端木良扶住他说:“爷爷,不要伤心,坟墓里埋着的是另一个人。”

“我不相信。”

“你还记得当初和古英雄一起出车祸的人吗?”

老头想了想说:“高能?”

“是,他是兰陵王高家的后代,这座坟墓里埋着的骨灰,就是高能。”

“爷爷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听你的故事。”

端木良搀扶着老头子,目光激动地说:“爷爷,恳请你就当我在说故事,至少让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三个人的厚外套挡着寒风,站在我的墓碑前,听端木良书说完四年前的往事——从常青控制的蓝衣社,直到杭州龙井的致命夜晚……

这是端木老爷子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

最后,他的孙子指了指我说:“他——就是古英雄!”

老头平静地听完孙子的话,整个过程一直观察我的脸,寻找话语或表情上的漏洞。

“阿良,刚才全是你嘴上说的,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是,因为古英雄没有死,他冒名顶替了高能的身份,继承了天空集团的产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秘密,所以任何证据都必须要销毁!”

端木老爷子冷笑一声:“既然这么重要的秘密,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爷爷你也掌握着一个秘密,蓝衣社数代人都想知道的秘密,不是吗?”

“果然动机不纯。”

“爷爷,你要我怎么说才能相信?”端木良痛苦地抓着头发,“难道,你不希望古英雄还活着吗?古家绝后不是你最大的打击吗?现在我告诉你——蓝衣社古家后继有人,你效忠的古英雄仍然活着,他就站在你的面前,只是戴上了一张高能的面具!并且,他已牢牢控制了天空集团,完成了蓝衣社几代人都没完成的心愿,他是我们最大的骄傲!”

看老头依然沉默不语,我才说话:“端木老爷子,我已经失去了车祸前的记忆。虽然无法回忆起你,但你一定得我的小时候。”

随后,我摸摸自己的脸颊说:“这不是我的脸,我的脸已经毁掉了,但我确实是古英雄,这是DNA检测证明的。但是,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蓝衣社,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而是对许多人的责任。现在我们遭遇了一个敌人,这个人已控制了蓝衣社,同时也控制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和力量。他非常非常邪恶,要将我引入灭亡,要统治这个世界。”

我激情飞扬地说了那么多,却得到老头一句冷漠的回答:“与我何干?”

一旁的端木良几乎晕倒:“爷爷,他是古家后人!他真的是古英雄。”

老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好吧,那请他转过身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顺从地转身背对端木老爷子,他不知从哪抽出一副老花眼,戴在鼻子上端详我的耳朵。

半分钟后,我感觉他的身体在颤抖,那只撩开我的左耳的手,几乎要撕下我的耳廓了!

“你——你真的有?”

“什么?”

我装作不知道耳后的胎记。

老头对端木良训斥道:“阿良,是你告诉他的吗?左耳后的那个新月胎记,从老社长开始代代相传的胎记。”

“爷爷,你怀疑这个胎记是我们伪造的吗?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检验,医生一看就知道胎记是真是假!顺便我们还能做个DNA鉴定,古英雄妈妈不是还健在吗?请她过开一比对就知真假!”

“够了!”

端木老爷子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心想这个年轻的男人,要么就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要么就是最可怕的敌人。

然而,我毫不惧怕这双眼睛,这是跟随过我的祖父与曾祖父,保守着蓝衣社与兰陵王的秘密的眼睛,这双眼里写满对我的家族的忠诚,即便他为之付出捡垃圾的代价,只能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尊敬。

“老爷子,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不是他们那些人,我也不会用他们那些手段。但是,请给你的孙子一个面子。”我指指端木良,又指指自己的墓碑说,“也请给古英雄一个面子。”

“我会给他面子的。”

老头说完动情地抚摸墓碑上我曾经的照片。

这回轮到端木良说话了:“爷爷,请跟我们回去吧,让我好好照顾你几天,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你说。”

端木老爷子沉默半晌,呼啸的北风卷过他满是皱纹的额头,终于点头道:“好吧,你要带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