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往事并不如烟(2)

宁卓在他们三人面前算是小字辈,听李观澜调侃梁文萱,忍着不敢笑。梁文萱自己却憋不住笑出来,说:“李队,要说你也是个省会城市的刑警队长,怎么张口就拿人开涮。得,我也不和你计较,咱开门见山,你就说说江宁社区的那起火灾案子,你们怎么一开始就怀疑到黄满华身上的?”

李观澜不再卖关子,认真地说:“术业有专攻。同样一场火灾,你们关注的是电路、起火点、消防栓、燃烧度这些技术层面的东西,而刑警关注的只有一点,是自然起火还是人为纵火,从这点出发,所有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都不能轻易放过。确实,黄满华家起火时她已经离开家一个多小时,没有作案时间,现场也没有发现纵火痕迹。”

苏采萱补充说:“尸检也显示两名死者确系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死后尸体又遭火焰烧灼,但没有任何外伤、内伤,以及服食镇定药物的迹象。这些都显示,火灾是一场意外。”

李观澜点点头说:“如果定性为自然火灾,案子可以尽快了结,曲州市的刑事命案发案率降低几个百分点,大家少了许多麻烦,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苦了两名死者,沉冤永远不能昭雪。”

梁文萱面有愧色地说:“对这起案子,消防队要承担一定责任。”

李观澜摇摇头说:“你们在职权范围内已经尽职尽责,不必自责。我们开始关注黄满华,起因于外围的调查,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与丈夫的关系也不好,最重要的是,她有一段为期不短的婚外情,而且她的丈夫和孩子死后,她还有机会获得一百万元人身伤害保险金。这说明,她有杀人动机。尽管当时我们也有些动摇,因为能够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的女人毕竟极罕见,这使得我们产生怀疑的基础不是很坚实。但是作为刑警,一个微小的决定就可能关乎一条或几条人命,我们必须追查下去。”

梁文萱和宁卓听得入神,连连点头,颇以为然。

李观澜说:“我们进入江宁社区火灾现场勘查时,在烧得一片狼藉的厨房地面上见到许多碗碟的碎片,由于表面乌黑,几乎不可分辨。”

宁卓说:“我们在救火时也见到了这些碎瓷片,并未引起注意。”

李观澜说:“我对这些碎片进行筛检时,注意到其中有一块玻璃碎片,比寻常的碗碟要厚一倍,而且更加弯曲一些,倒像是家用鱼缸的碎片。”

宁卓赞叹说:“到底是老刑警,目光就是比平常人独到,听你的叙述,我都想投诚到刑警队去。”

梁文萱半真半假地呵斥他:“怎么说话呢?还投诚,消防队怎么委屈你了?你倒不如说是弃暗投明。”

李观澜微笑说:“宁卓开玩笑呢,不过看你这聪明劲,要是做刑警,还真是块好料,就怕梁队舍不得放你走。继续说鱼缸的事,我找到那块碎片后,起了疑心,就在地下的碎片中一块块地找,最后找出大大小小几十块玻璃碎片,几乎能拼成一个完整的鱼缸。根据鱼缸摔落的位置判断,在失火前它应该是摆在厨房的窗台上。鱼缸里没有鱼,也没有水,无缘无故地摆在窗台上,不符合常理。厨房的窗户朝向西方,当时是下午五点多钟,阳光依然很毒,起火时是下午两三点钟,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根据我们上中学时学到的凸透镜原理,鱼缸可以将阳光聚集在一点,如果刚好照射在易燃物上,应该可以点燃。”

梁文萱说:“我在七八年前还真救过一次鱼缸引发的火灾,这次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边说一边摇头,神情非常沮丧。

苏采萱说:“李支队和我事后回到江宁社区的火灾现场做了一个实验,在下午两点多钟把一个鱼缸放在厨房窗台上,让阳光穿过它投射在墙角的一堆沾过汽油的棉布上,仅用了三分钟,就引燃了棉布。如果不沾汽油,也只用十来分钟棉布就燃烧起来。而且棉布燃烧的最佳地点就是你们测定的起火点。我们当时推测,黄满华的丈夫李琼患有糖尿病和高血脂等疾病,嗜睡,孩子李维维才只有三岁,如果黄满华趁两人午睡时布好局,离开家门,棉布或其他易燃物在一段时间后开始燃烧,产生大量浓烟,迅速导致熟睡中的李琼和李维维窒息死亡,火苗又进一步吞噬橱柜和窗棂,使得餐具和鱼缸相继坠地,碎片混合在一起,那么,这场火灾就天衣无缝,看上去完全是一场意外。”

宁卓说:“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脱猎人的手掌,黄满华毕竟还是被你们纳入了怀疑范围。”

李观澜说:“仅有怀疑完全无济于事,因为所有的证据都已被大火吞噬,鱼缸碎片又能说明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家里有个鱼缸就给人定罪。除非黄满华自己承认,否则这个案子就是死案,即使我们明知案发过程是怎么回事,也无能为力。可是像黄满华这样丧心病狂的人,连丈夫和亲生儿子都忍心杀害,又怎么可能良心发现,投案自首呢?”

梁文萱在脑海里合计着当时警嫌双方的处境,说:“如果我是办案人,也会一筹莫展。”

苏采萱笑笑说:“如果循正常途径,这个案子基本就没法破了。给我们带来曙光的是一位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我们囿于刑警身份,许多手段都不能用。但是那名调查员却可以打法律的擦边球,换句话说,只要不违法,她可以采取任何方法去揭开这件事的真相。”

苏采萱所说的保险调查员并非别人,正是曾在黄满华和于自得家中做了二十几天保姆,和于自得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让他求之不得却又欲罢不能的周乔悦。

周乔悦并不是她自己描述的那样出身农村、进城务工,而是曲州市土生土长的女孩,只是她的家境非常困难,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母亲是下岗职工。周乔悦靠社会捐赠和助学贷款从松江政法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保险公司任调查员。凭着努力、敏锐和工作的热情,迅速成长为部门的骨干力量。在李琼李维维父子被烧死一案中,保险公司面临着支付一百万元巨额赔偿的局面,而对黄满华的背景调查中又发现许多疑点,保险公司就委派周乔悦对此案进行调查。

周乔悦非常聪明,知道仅凭正常途径的外围调查无法探知真相,而采用非正常手段又涉及许多法律问题,就主动与刑警队联系。李观澜办案子原本就不拘一格,与周乔悦正面接触时已有成形的方案在胸中,虽然作为刑警队长,他不能主动指点周乔悦如何去做,但把黄满华可能利用鱼缸杀人的手段透露给她,加上苏采萱旁敲侧击推波助澜,聪明颖悟的周乔悦很快明白了怎样行动最有效果——那就是利用凶手作案后的恐慌情绪,加以强化和放大,从心理上全面摧毁她的防线。

周乔悦虽然年轻,却情史丰富。她天生漂亮妩媚,言行轻佻,又少了父母的约束,从初中起就招蜂引蝶,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是风月场中打过滚的女战士,在经验和手段方面都不比于自得逊色。

周乔悦略施小计,于自得立刻乖乖地咬钩,被她迷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那是他和黄满华登记结婚的第二天。周乔悦轻而易举地,就瞒着于自得配了一套他家房门的钥匙。

周乔悦第一次在黄满华家厨房窗台上偷偷放置鱼缸作为投石问路,事后通过于自得了解到黄满华的激烈反应,她已经有成竹在胸,知道黄满华有八九成就是凶手,或者是帮凶。

以后她看准时机,一步步推进,更在恰当时候进入黄满华家做保姆,并故意让黄满华看见她和于自得“偷情”的场面,使得黄满华的情绪整日处于浮沉和波动中,并对她所坚持的和于自得的婚姻产生怀疑。黄满华不惜杀夫杀子才和于自得成婚,却在婚后的一个月内就遭遇背叛,这对她的打击无疑是颠覆性的。

在时机成熟时,周乔悦模仿黄满华的手段,利用鱼缸制造了一场浓烟滚滚声势惊人但火苗微弱的火灾。这场大火,在黄满华那已经绷紧得一触即断的神经上又添加了一股力道,终于使得她坚信李琼和李维维的冤魂不散,她已无处遁逃无可抵赖,才在众人面前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梁文萱和宁卓听完这曲折离奇的侦破过程,都感到愕然,良久才缓过神来,宁卓说:“刑警队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就侦破了这起案子,确实了不起,但是那个叫周乔悦的保险公司调查员,多次潜入居民家中,最后一次竟然纵火,险些酿成火灾,那可是犯法的事。”

李观澜说:“不错,周乔悦在这个过程中确实做了些触犯法律的事情,不过她和于自得有半真半假的恋爱关系,潜入他家算不上什么大事,民不举官也不究。最后一次纵火,并没造成严重后果,而且她在起火后立刻报警求助,属于犯罪中止,在量刑上有从轻情节,事后又积极主动赔偿,所以只对她处以十五天拘役,没追究更多的法律责任。”

宁卓说:“十五天拘役也不值得啊,谁愿意为了工作惹来牢狱之灾。”

李观澜说:“但她从保险公司那里获得了重奖。经过这一次调查,周乔悦在保险公司调查部的地位炙手可热,而且你知道保险公司怎么分配她为公司节省下来的一百万元保费?按照规矩是四六分成,周乔悦一次拿到四十万元奖金。为了四十万元付出十五天拘役的代价,值不值得,是见仁见智的事,至少对于周乔悦这样出身草根,又迫切渴望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是绝对值得的,那是她的父母辈奋斗一辈子也赚不来的巨款。”

宁卓默然不语。他神游物外,想起了遥远的故乡,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有一对老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劳碌了一生,那是宁卓的父母。他们的面庞凝聚着沧桑和苦难,他们的双手粗糙皲裂,他们的步伐迟缓,他们的笑容怯懦,他们的泪水混浊。他们辛苦劳作三百六十五天,所得收入还不够支付穷奢极欲者的一餐。

宁卓扪心自问:为了四十万元巨款,我肯不肯付出十五天拘役的代价?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答案。

实录十 诡异人脚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