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
我终于适应了将要漫长的监狱生活。
肖申克州立监狱,阿尔斯兰州最后的地狱,除了海拔太高,气候太干,消除越狱可能之外,是个养老送终的好地方!一日三餐无忧,每周洗澡三次,可以累计通电话十分钟。我和远在国内的妈妈通了电话,她已伤心欲绝了半年多。我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说这里环境非常好,山河壮美胜过大峡谷风景区,待遇也相当于三星级酒店。
人人都要参加劳动,典狱长把我安排到洗衣房,一来认为中国人最适合干这个,二来洗衣房工作最轻松,只要搬搬衣服揿揿按钮,总比扫厕所好多了。自从我来到洗衣房,一同干活的几个囚犯,就像见到鬼似的颤抖。他们索性不让我干活了,搬张椅子让我休息看报,成了洗衣房的监工。
我多了一个朋友——看守所里的室友叫“比尔”那位,跑到阿尔斯兰州杀死老板的华尔街白领,最近被法院判处了三十年监禁。比尔初来乍到,不清楚这里的禁忌,整天跟我形影不离。每当他被那些恶贯满盈之徒欺负,我就挺身而出去解救,他们看到我都会躲开。我和比尔的这种亲密关系,使得教授用一种暧昧目光来看我们。
然而,每天放风的时候,都会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格瓦拉式的冷酷眼神,带着多年的沧桑与神秘,穿越操场稀薄的空气,紧紧贴着我的眼睛。这目光让我不胜其烦,怎么也无法躲避和摆脱,硬碰硬地盯着他——萨拉曼卡。马科斯。
老头目不转睛,毫无畏惧地与我对视,我能读出他眼里的话:“Gnosis!没错,你是Gnosis选定之人!”
Gnosis是什么?
本想走过去问问,但他转身没入人群。
“教授”还是老样子,从不到阳光下放风,终日埋头远古邪恶的历史,嘴里时不时冒出奇怪的单词,他说那是旧日支配者的语言,至今无人能准确破译。他那副吸血鬼的样子,还有精神深处的变态,让我深入骨髓的害怕,晚上也难以入眠——不,我不能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时间久了耳濡目染,我会被慢慢同化,最后也变成一个妄想狂。
然而,我实在没有理由,向典狱长提出换房间。因为教授从没有暴力行为,而且如果换房的话,很可能到一个暴徒的房间。更要命的是,现在没人愿意和我住一间房,都认为我已沾上墓地厄运。
这是我目前最大的烦恼。
监狱里有个小型图书馆,可以借阅不少老书,还有晚一周的报刊杂志。我主要看最近的新闻,同时训练英文阅读能力。
按照北京时间计算,今天是中国的五一假期,不过现在全世界最关心的一件事,却与一种肥胖肮脏的动物有关——尽管世界卫生组织已将其改名为A(H1N1)型流感,但恐惧仍随之传遍整个地球,就像数月前爆发至今仍在发酵的金融危机。
还有一条爆炸性新闻,奥巴马宣布美国第三大汽车公司克莱斯勒正式申请破产保护。菲亚特已向克莱斯勒提供了资金,美国政府会继续协助克莱斯勒的债务清偿。
接下来是谁?“叔叔”的天空集团吗?
要命!我是不是脑残了?自我催眠以为是高能吗?对不起,我的疑问句太多了。
连续去了几次图书馆,我认识了管理员老金——Mr King,这是个四十出头的美国白人,与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同姓,这引起我的一些好感。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实在不像这里的囚犯,但实际上他是个希区柯克电影式的杀妻者,半年前以二级谋杀罪判处二十八年监禁。他和我一样都受到典狱长的照顾,荣任图书馆管理员的美差,可以终日沉浸在几千册图书之中。
虽然,老金也知道我的厄运传说,但他不像其他人那么迷信,见到我都是矜持地微笑。其实他也挺无聊的,每天接待那些暴力罪犯,他们不是来看书的,无非找个地方聊天,或者做黑市交易。只有我这个认真读书看报的人,可以让他引以为知己。
也许老金憋得太久了,平时根本没人与他沟通,当他知道我曾在天空集团工作,就兴奋地告诉我许多金融圈内幕——他大学毕业时身无分文,三十岁却成了身家亿万的暴发户,四十岁在次贷危机中再次落得身无分文。他准备和妻子一起自杀,飞到阿尔斯兰州落基山下,开枪打死妻子之后,自己却没勇气动手,于是被送到了肖申克州立监狱。
他的风投公司做过许多大项目,其中包括中国几家知名的网站和网游公司。他还是许多大公司的座上宾,帮助这些公司完成投资与融资计划。他甚至提到了天空集团,马上激起我的浓厚兴趣:“等一等!你去过天空集团的美国总部?”
“是,纽约曼哈顿的天空中心大厦,在八十八层顶楼的最高会议室,极其神秘的豪华之地。”
“老金,你真的进去了?”
“在这用得着骗你吗?”他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真是超五星待遇,“去年一月,天空集团遇到财务危机——我猜想现在应该比那时更严重,但他们行事一贯低调,不想泄露这个消息,要请一家小公司帮忙,七转八弯地找到了我。”
“你能拯救天空集团?”
“二十一世纪没什么不可能,可惜——我失败了!我赔掉了所有的资金和信誉,最后输得只剩下一辆破车。”
我打断了他和血泪史:“说说重点!你在天空集团见到了那个人吗?”
“传说中神秘的董事长?”
“对!”
“干吗那么兴奋?那天我见到他了,没想到他是个中国人。”老金看着我的面孔似乎察觉到什么,“你知道!对不对?所以你才这样兴奋!”
“就算是吧,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他啜了口咖啡:“天空集团的大老板,是标准的中国人形象。年龄不会超过五十岁,但人显得很是憔悴,相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如果走在唐人街上,多半会被当做厨师或小老板。会议主要是他们的财务总监主持的,董事长只到场不到十分钟,当他发现我在盯着他看,便匆匆离场而去——我听到头顶巨响,他肯定是坐直升飞机来的,为了避开普通人视线。”
“他说什么了?”
“No,将近十分钟里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和我打过招呼,事后天空集团还和我签了一份保密合同,规定不能对外泄露董事长形象,否则我将赔偿五百万美元。”
“那你不是已经泄露了吗?”
老金苦笑道:“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也不怕什么!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
“谢谢!”
我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读心术告诉我——老金并没有说谎。
昨夜,比尔杀猪般的号叫太厉害了,引起C区全体囚犯的公愤,忍无可忍的狱警把他关进了禁闭室。
今天放风没人跟着我了,独自在阳光下的大操场,远离那些杀人犯们,遥望数百里外的落基雪山。
走着走着又靠近墓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些乱石堆,掘墓人就隐藏其中吗?
“Hello!”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毛骨悚然地往旁边一闪,回头看到那张格瓦拉式的脸。
“马科斯?”
“你好,1914。”老头仰头看着蓝天说,“昨晚,比尔这小子也吵到我了,今天大家精神都不好。”
“所以,我一个人了。”
“我看你很孤独。”
老头这句话什么意思?一边说还一边撇着嘴笑,莫非他也有特殊爱好?我连连摇头:“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我也是。”
他双眼直勾勾盯着我,让我再度准确读出他的心里话:“Gnosis!果然是Gnosis之人!”
“什么是Gnosis?”
我不再掩饰了,趁着他毫无防范,正面抛出了这句话。
老马科斯的面色大变,后退一步说:“你怎么知道?”
“我无所不知。”
我故意摆了个傲慢的pose,好像已成为救世主。
然而,老头迅速恢复了镇定,重新靠近我的眼睛:“既然你无所不知,又为什么不知道Gnosis呢?”
这个问题让我自相矛盾,真是个难缠角色,我再度读出了他的心里话:“年轻人,你不知道Gnosis来自古希腊语吗?”
我顺口说道:“古希腊语,Gnosis,是吗?”
马科斯的目光里掠过什么,微微点头:“不错,你还知道更多吗?”
紧接着我从他的眼睛里,又读到了一段话:“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他所说的‘认识’,就是Gnosis!”
“苏格拉底!”我突然兴奋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认识你自己!”
“小子,你真的无所不知?”
老头又后退一步,但眼里的秘密再度泄露:“苏格拉底所说的这个认识,包含着人间一切实际的知识和科学。”
“Gnosis无所不包,是我们所有的知识!”
然而,我自以为聪明的这句话,让马科斯狂妄地大笑起来:“错!你真是个无知之人!”
“什么?”
“我已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了!”他的脸板了下来,厉声道,“你的眼睛!你用眼睛发现了我的心里话。”
该死!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老头的圈套,他故意使用这种方式,发现了我的读心术秘密!
“你!”现在我躲避他的目光了,“你真阴险!”
“读心术——你和八十多年前的掘墓人一样,都拥有邪恶的读心术。”
我愤怒地背对他,剧烈地颤抖:“老头,你特意在心里想了个错误答案,然后诱惑我说出来,是不是?”
认识你自己的Gnosis,并不是普通的实用的知识,而是一种神秘的知识,关于世界本原和心灵拯救的知识!
“这才是Gnosis之人。”
老马科斯严肃地说:“是,读心术的朋友,低估具有成为Gnostics的潜力。”
“Gnostics?”
我不敢再用读心术去看他的眼睛了。
“拥有Gnosis之人。”
老头带有西班牙口音的话语,如烧红的烙铁刻在我心上——我将拥有关于世界本原与心灵拯救的知识?
我低头沉默半晌:“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对你来说很重要!”
马科斯的话让我的脑筋一转:“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是。”
“被Gnosis选定之人?”
“祝贺你开始逐渐发现自己。”
难道说以前的我,对自己根本一无所知?也没错啊!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全部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就连名字与身份都是假的,我还没有真正发现自己。
“谢谢!”
这并非出于客气,而是由衷的心里话。
老头的目光瞟了瞟:“我的室友上周刑满出狱了。年轻人,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住到我的房间来,我在C区58号。”
“你要我——换到你的监房?”
马科斯点头微笑,又像父亲似的搂住我的胳膊,看着远处的囚犯说:“哦,放风时间结束了!”
“典狱长先生,我想换间牢房。”
安静的典狱长办公室,隔了一层玻璃是漫天黄沙,原来这里也有恼人的沙尘暴。
“换监房?”犹太人典狱长德穆革皱起眉头,瘦长脸上的乌黑眼珠转了转,“为什么?”
我已紧张得浑身是汗,为了来到典狱长办公室,提出更换监房的要求,足足犹豫了一个星期。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教授的变态,我下定决心通知狱警,又等待了两天,才敲开了这道肖申克州立监狱最重要的房门。
“因为,我……我害怕……害怕教授。”
该死!我的英语又开始结巴了!
“1914,我真是感到很奇怪,教授有什么可怕的?”
“是,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但是,和他关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发现他内心非常阴暗,患有极其严重的妄想症,如果发作将极度危险,我可不想成为汉尼拔博士的牺牲品。”
典狱长德穆革听完我的理由,点起一根香烟:“难以置信!你要知道,许多人想和教授住在一起,他们觉得只有教授才是最安全的。”
“恰恰相反,他是最危险的。”
“你想调到哪去?”
“C区58号。”
德穆革迅速在电脑上查了查:“萨拉曼卡。马科斯?现在58号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我想和他做室友。”
“亲爱的1914,为什么是他?”
“我想他可以和我成为好朋友。”
典狱长吐出一圈蓝色的烟雾:“你居然相信老马科斯?这个古怪的老头?”
“没错,请准许我的请求。”
“不!我不准许!”
“为什么?”
我的心头一阵失望,却依然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
“肖申克州立监狱上百年历史中,从未有过这种先例!所有人的牢房都是典狱长指定的,没人可以自己选择哪个监房,更不能选择和谁住在一起,也从没有一个囚犯能主动提出换房,而得到典狱长批准!”
典狱长的眼睛泄露了他的心里话:“臭小子!你以为你是谁?是平时我对你太客气了吧!竟然敢来命令我?你要知道我才是这的老大!”
我冷冷地看着他,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德穆革狠狠掐灭烟头,大声训斥:“1914,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但并不意味着我将一味地迁就你!你心里非常明白,你在此受到了我的特别关照,享受到了许多囚犯奢望的特权,你已经非常幸运了,却还是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真令我失望!”
窗外,遮天蔽日的黄沙,宛如上帝挥舞的鞭子,让整座监狱改变颜色。不断有沙粒打到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可怕声响,不断提醒屋里僵持的两个人。
典狱长的表情柔和了下来:“1914,请尊重我的权威,不要再散布教授危险论,也许患有妄想症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压抑着被挫败的情绪,仿佛被无情地剥光了衣服,低头走出典狱长办公室。
狱警将我带出行政楼,在回到监区之前,我突然提出要打电话——这是每个囚犯的权利,这个星期我还没使用过。
他们不耐烦地将我带到电话室,我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莫妮卡!我是古英雄。”
“怎么是你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她异常紧张,以为我遇到了什么麻烦,“发生什么事了?我现在有事在欧洲,不能立刻赶过来!”
“我只需要你给典狱长打个电话。”
第二天。
典狱长打破肖申克州立监狱百年规矩,第一次准许囚犯提出的更换监房申请。
当然,这全属莫妮卡的功劳——她给贪得无厌的德穆革先生账上汇了5万美元,才得以打开这个绝无仅有的先例。
背着行李走出铁门的时刻,四周响起一阵嘘声,还有人用力敲打栏杆。十几名狱警赶来维持秩序,用警棍让那些浑蛋保持安静。告别妄想症与杀人狂的“教授”,最后看了一眼13号牢房。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不再低头面对手中的“历史”,而是向我报以灿烂的笑容,是怀念共同相处的室友时光?还是预言我的某种未来?只有当离开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感到某种温暖。
C区走廊早已乱作一团,各种脏话与噪声甚嚣尘上,就连狱警们也对我恨得牙痒痒的——若非我让典狱长破了规矩,他们也不必面临暴动的危险。
从13号经过几十间牢房,最后来到58号监房门口。白人老狱警沉默着打开铁门,待我进去便重重锁上,并对旁边挑衅的囚犯大声咒骂。
“Welcome!”
黑暗中浮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接着是切。格瓦拉式的胡子,七十多岁的魁梧身躯为我让路,萨拉曼卡。马科斯虚席以待。
果然,坐上床铺感觉一尘不染,显然主人精心打扫过了。包括床头的抽屉与马桶,都特意收拾过,看不到丝毫前任痕迹。
整理好所有东西,我坐在老头对面:“谢谢!可我有一个疑问,你怎知道我会换房成功?”
“是,肖申克州立监狱从无这种先例。如果换作别人,我绝不会有换房想法,那肯定是白费口舌,说不定还会被狱警惩罚。但你就不一样了,既然典狱长把你安排在教授的房间,说明你一定有所背景,说不定可以为你破例。”
“你也太冒险了吧。”
“嗯,是有风险,不过我有把握,因为德穆革本性贪婪。”
“贪婪?”我同意地点点头,“不错,他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老头一脸凝重:“如果监狱是一个世界,德穆革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个世界有多么荒谬?”
“是,非常荒谬。”
我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但整个人间不就荒谬吗?
“你觉得世界应该如此吗?”
“不。”
“是的,世界不应该如此。”他将手放到脑后,放松地半躺下来,“虽然,德穆革是这里的主人,但并不是他创造了肖申克州立监狱,更不是他创造了来到这里的我们。”
“他不过是个代理人。”
“没错,我们以为主宰这个世界的人,其实也不过是代理人而已,真正的主人隐藏在不为凡人所知之处。”
“不为凡人所知之处?”我不想再用读心术看他的眼睛,仰头看着58号监房的铁窗,那块即将被暮色覆盖的小小天空,“Gnostics?”
“你很聪明,果然是Gnosis之人。”
马科斯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气声,让我的后背有些发颤。
“对不起,请不要再和我绕圈子了,告诉我什么是Gnostics?”
但他决然的摇了摇头。
“告诉我!”我伸长脖子追问,“这是吸引我换房过来的最重要原因,什么才是Gnostics?你凭什么说我是Gnosis之人?”
“小子,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见鬼!”
我再也按捺不住愤怒,却也不敢说些什么,顺势背靠墙壁,闭上疲倦的双眼。
C区58号监房沉默许久,直到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对面兀地响起一句话——
“我喜欢这个房间。”
“什么?”
我赶紧驱散睡意,瞪大眼睛看着老头。
“我说我喜欢这个房间。”
“原因呢?”
“因为八十多年前,‘掘墓人’也被关在这一间——C区58号监房。”
老马科斯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滑下床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随着一声惨叫,骨头缝都被摔疼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老头锐利的目光自我眼前扫过。
再也不敢坐了,紧张地望着四壁,仿佛会渗出血来:“真的吗?这是掘墓人住过的牢房?”
“是。”
“该死,你干吗骗我来这里?你知道吗?为了我能换到这个房间,有人花了多大代价?可现在你又告诉我,这间房子还曾是名人故居,所谓名人就是这座监狱里不散的阴魂!”
老头微微一笑:“放心,掘墓人只是一个影子,他绝对不会伤害到你的!”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总是轻易地相信别人?”
“小子,你相信我没错的。”他凑近了我说话,似乎不想让藏在墙壁里的掘墓人听到,“不过,关于掘墓人的事情,在这是个天大的忌讳,典狱长不许任何人说起,所以你也不要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说给其他任何人听!”
“OK.”
我狐疑地看着老头,缩到床上关了电灯。
晚安,掘墓人。
搬家第一夜。
我梦见了掘墓人。
在一片荒芜的乱石堆上,狂风之中沙尘肆虐,我难以睁开眼睛,被风吹倒在地。当我努力想要爬起来,四周却变得异常寂静,只剩下头顶一轮清澈的月亮。
月光下闪过一个黑影,我跟着他在荒野追逐,直到成千上万的墓碑跟前。黑影俯下身在地上挖掘,刨开一个深埋着的坟墓。我战栗着渐渐靠近,月光照亮坟墓里的人,照亮那张年轻的脸——正是我自己。
从噩梦中醒来,庆幸自己仍好好活着,天窗射下第一缕晨曦,激活模糊的瞳孔。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我的名字1914。我的新室友叫萨拉曼卡。马科斯,他仍躺在对面床上打鼾,与“教授”相比他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
“1914!”
走廊外响起狱警查房的声音,早餐、放风、午餐、洗衣房、晚餐……
夜,铁窗外重新露出繁星点点。
老头低头坐在床上,既不睡觉也不说话,不知沉思什么。而我这么早也没法睡着,在狭窄的小屋里坐卧难安,稀薄的空气令人窒息。
终于,我决定打破这尴尬气氛,试探性地小心问道:“马科斯,说说你的故事吧。”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老头才抬起头来:“你觉得我有故事吗?”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为什么要问我?”
我强压自己的慌张:“因为我看得出来,你的故事最特别。”
他又沉默许久,突然蹦出一个字:“Yes!”
“我没猜错吗?”
“没错,我的故事最特别。”马科斯陷入了沉思,表情复杂地摇摇头,“你是要问我怎么来这里的?还是要从头问起?”
我大着胆子说:“从头问起!”
“别感到无聊就好——1938年,我出生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我的家族从西班牙移民到美洲,根据祖谱可以追溯到格拉纳达之战,那时我的祖先被女王封为侯爵。不过根据另外一个传说,我们家族原本是阿拉伯人,一千多年前随着穆斯林征服者来到伊比利亚半岛,作为格兰纳达王国的贵族,是阿尔罕布拉宫主人的宠臣。但在十五世纪,随着基督徒收复失地运动逐渐胜利,我们家族极不光彩地做了叛徒,投靠卡斯提国王并改宗天主教。所以,我身上流着许多种血液,西班牙、阿拉伯、柏柏尔,甚至还有日耳曼。”
这个从头说起也说得太long long ago了!
老头进入家族史的回忆:“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阿根廷有名的诗人,我的父亲在国家图书馆工作,博尔赫斯曾是他的同事。1956年,当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西班牙语文学系毕业,却乘船去了美洲北半球的一个国家——古巴。”
“1959年的古巴?”我看了看老头的胡子与脸庞,联想到那位西方青年的偶像,“切?”
“是,因为我的阿根廷同胞切。格瓦拉,当年他实在太传奇了,他的理想鼓舞了每一个叛逆者,我简直就是无比地崇拜他!我也对现实不满,相信人类应该有更好的制度,来替代血腥的丛林世界,尤其是苦难深重的拉丁美洲,从巴塔哥尼亚到墨西哥高原,到处是革命火种。”
“你去古巴参加革命了?”
“1959年已革命成功,格瓦拉负责古巴经济事务。我家与格瓦拉有亲戚关系,于是我成为他的秘书。他是个非凡的男人,不仅仅在于那回头一瞥的形象,更在于他的理想主义,无所畏惧的勇气。我跟随了他五年多,见到当时世界上许多重要人物,也经历了几乎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古巴导弹事件。虽然格瓦拉身居高位,但一直保持朴素生活,厌恶腐败与官僚主义。格瓦拉说前苏联从前的革命者,如今却坐着豪华汽车,躺在漂亮的女秘书怀里——比罪恶的旧世界好不到哪里去。”
天哪,我居然和切。格瓦拉的秘书被关在一个牢房里!
怪不得肖申克州立监狱在这么荒凉的沙漠中,原来还关押着外国的政治犯?
为什么我身上会集中那么多传奇?遇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人物?难道他又是一个“教授”式的妄想狂,仅仅因为年轻时代崇拜格瓦拉,就把自己幻想成为他的秘书?并跟随在他身边工作和战斗?
“切。格瓦拉开始厌恶自己身处的环境,宁可回到从前的革命状态,开创他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世界。于是他离开古巴,前往非洲继续战斗,他是个永远的战士。我也怀有与他相同的理想,忠诚地跟随他来到刚果,在热带雨林度过数月。我们吃尽了苦头,患有哮喘的格瓦拉几次病倒,最终失败地撤出非洲。你可以看看我的胳膊——”
马科斯脱下衣服,左肩靠近灯光,露出一个难看的伤疤。
“这是我在非洲留下的伤痕,一颗子弹从这里钻进去,几乎打断了我的骨头,幸好有个中国医生救了我。那么多年过去,每到阴雨天气,左手就疼得抬不起来。还好这里的空气干燥,几乎从没下过雨。”
我貌似开始相信他的故事了:“离开非洲以后呢?”
“1966年,我跟随格瓦拉来到南美的玻利维亚。统治玻利维亚的独裁者非常惊慌,请来美国中央情报局对付我们。游击队犯了不少错误,以至于失去了外界联系。在CIA和玻利维亚政府军的围捕之中,我们越来越危险,格瓦拉的哮喘病也越来越严重,我的情绪极度低落,甚至有了开小差的念头!”
老头依旧裸露肩膀,抓紧自己的肌肉颤抖着:“1967年10月,最后时刻来了!一个叛徒向政府军告密,特种部队包围了游击队营地。经过短暂的枪战,我们许多人都被俘虏,包括切。格瓦拉,还有我。俘虏被囚禁在一座校舍里,CIA审讯了我和格瓦拉,但我们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审讯者问格瓦拉在想什么?他的回答是——我在想,革命是不朽的。”
“不朽?”
“1967年10月9日下午,根据玻利维亚最高军事当局命令,切·格瓦拉双手被反绑,由一名玻利维亚军官执行处决——我被强迫目睹了处决过程,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在格瓦拉被杀害前,他向将要对自己开枪的人说:‘我知道你要在这里杀我。开枪吧!懦夫,你只是要杀一个人’。”
当他以格瓦拉的语气说话,仿佛我就是行刑的刽子手,端着枪口面对老头的脑袋。老马科斯的双眼变得通红,几乎每根头发都竖直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想要跳起来,却又被什么压住动弹不得。
“敌人先对切。格瓦拉的双腿开枪,想制造他在枪战中被击毙的假象,掩盖他们屠杀的真相,但最后还是开枪打穿了他的胸膛。”老人说到这里几乎躺在床上,“我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格瓦拉浑身鲜血,痛苦地停止呼吸。”
我小心地走到老马科斯身边,摸着他的额头:“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没事!”他立刻坐直起来,“那么多年无法忘却的噩梦!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格瓦拉的遗体被直升飞机运到一个医院展示,他的双手被残忍地砍下来验证身份。有人拍下他的遗体照片,迅速传遍整个世界——死去的切。格瓦拉赤裸上身,留着长长的胡子,脸庞消瘦憔悴,眼睛半睁半闭,胸口残留着弹孔,宛如从十字架上下来的受难基督!”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历史已成为永不退色的画面。
“他是在代替我受难!与格瓦拉一同被俘的另外七人,有六个都被同时杀害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我写了一份悔过书,对参加格瓦拉的游击队表示忏悔,并愿意回阿根廷过平民生活。我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看着自己深深敬仰的人,看着出生入死的战友们,一个个被敌人残忍杀害,却苟且偷生活了下来——我明白从那一天开始,我已经死了!”
“这是战争,你没有错。”
“我曾经这么认为,但当我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企图恢复平静生活,却发现永远都做不到了。萨特说切。格瓦拉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他的牺牲赢得了全世界钦佩,也成为无数青年的偶像,印着他的头像的文化衫,出现在巴黎的学生运动中,出现在摇滚音乐会上。格瓦拉死了,他却永远活在全世界人们的胸前。我还活着,却早就死在了1967年的玻利维亚。”
“你看不起自己?”
老马科斯的表情越发扭曲:“是,我恨自己,恨自己的忍辱偷生,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为什么不像战友们那样勇敢地死去?”
“珍惜生命不是错。”
“但我无法饶恕自己!”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了几年,终于忍受不住精神压力,再度离家出走飞往西班牙——我祖先所在之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的故事才说到一半,后面又是一个long story,但我不想再说了。”
老头疲倦地盖上毛毯,在床上躺平准备睡觉了。
“为什么?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以别人的痛苦记忆为乐?”
我被问得很尴尬,急着为自己辩解:“不是这个意思。”
“今晚你让我回忆了太多,我怕这把老骨头吃不消!”
“对不起。”
“晚安。”
接下来的一周,我渐渐适应了新房间:C区58号。
我的室友萨拉曼卡。马科斯,也不像第一夜那么可怕了。他经常哼着西班牙语老歌,酷酷地眺望铁窗,要么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但他再也没说过自己的故事,也没再提过Gnostics,每天与我闲聊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他一直好奇的中国。
马科斯给我最大的帮助,是让其他囚犯不再怕我。他跟几个老大关系不错,说我并没有沾上墓地厄运,看看他不也是好好的吗?老头在这很有威信,囚犯们不再对我躲躲闪闪,有时还有人主动和我搭话。能让我信任的犯人,除了比尔和老马科斯,就只有图书馆的老金了。
但最令我兴奋的,是收到了一封寄自中国的信。
写信人是秋波。
你不会忘记这个人吧?秋波,地铁上的美丽盲人女孩,电台“面具人生”节目的主持人。许多年前她救过高能的性命,却因此被大火灼瞎双眼,后来被少年的我从水中救起——她还以为我就是高能。
在来到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第三天,我给远在中国的秋波写了封信。
这封信将要穿越美国西部,渡过浩瀚的太平洋,历经坎坷岁月才能抵达上海。我不指望收到她的回信,只想倾诉几个月来的悲惨遭遇,还有几近绝望的心情。
然而,想不到没过两个月,便收到了回信——
高能:你在他乡还好吗?
收到你的来信,请人帮我读了一遍,我惊讶得不敢相信。同事说这封信确实来自美国,盖着阿尔斯兰州的邮戳,就连信封也是肖申克州立监狱。真的吗?你真的被冤枉杀了人?真的被判处终身监禁?
如果是假的(但愿是假的),我希望这只是一次恶作剧。
如果是真的(但愿不是真的),请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不清楚美国的司法制度,也不知道有没有翻案可能。但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相必然有澄清的一天,正义也一定有伸张的时刻。
高能,感谢你在监狱里还能想到我,虽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在另一个半球默默祝福你。
最近我的心情也不太好,两个月前我的哥哥失踪了。他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想尽各种方法去找他,至今杳无音信。我非常孤单,经常从噩梦中醒来——梦到许多年前的火灾,梦到那个被我救了的男孩,就是你。
今晚,只有贝贝陪伴着我,它是一条拉布拉多导盲犬,哥哥失踪前送给我的,现在已成为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除了坐地铁,贝贝几乎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我放心地牵着它过马路,去超市买东西,包括等会儿去邮局给你寄这封信。
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平安!
端木秋波
2009年4月19日
我摸着两页信反复看了几遍,信纸是用A4纸打印出来的,估计是盲人专用的电脑。
现在才知道她的全名——端木秋波。
她姓端木,这个姓可不多,比如我认识的另一位端木——蓝衣社的端木良。
她有一个哥哥失踪了,而且是她最后的亲人。端木秋波的哥哥,年龄应该和端木良差不多,难道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那么巧吧?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还是得证实一下。
我拿出纸笔,给秋波回了一封信,除了描写最近的狱中生活,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秋波,请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天气渐渐炎热,午间气温已上升到三十摄氏度。只要在太阳下跑一会儿,就累得浑身是汗。但毕竟是高原内陆,昼夜温差大得吓人,晚间气温有时会下降到几摄氏度,睡觉必须裹着厚毯子。
C区58号监房。
灯关了,铁窗外没有月光,除了走廊外微弱的光线,我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继续你的故事吧。”
这样的夜晚怎么也睡不着,我确信对面的老马科斯也没睡着,因为他安静得几乎不复存在,大概端坐在床上静思。
隔了半分钟,才听到他的回答:“这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你的故事,你还没说你的故事呢。”
“我?”窝在床里苦笑了一声,“我说我没有杀人,是被人陷害才判了终身监禁,你相信吗?”
“我相信。”
监狱里第一次有人相信我的话,就连一同关在看守所的比尔,对我的冤枉也将信将疑。
“为什么?”
“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这个问题你不会对我说谎。”
“老马科斯,你怎知道我善良?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不,我从不相信别人!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遇到过无数人与事,无数谎言与骗局,无数残暴与杀戮——我自己也杀过很多人,在游击战的过程中。我遭受过许多沉重伤害,也有人无情地背叛过我。我能看出一个人对我有害还是无害,是邪恶还是善良。”
他的话令我沉默许久,才把头凑近了说:“不,你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说来听听!就当做了个梦,明天早上就会忘记。”
梦?
自从2007年秋天醒来以后,我重新开始的人生不就是一场噩梦?也许,到现在这场梦还没醒,我依然躺在太平洋中美医院的病床上,依然是具行尸走肉的植物人。
“其实,我不是我自己,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出故事开关,或许也是故事结尾。
“那么真正的你是谁?”
“现在我还没找到答案。”
“你是Gnostics.”老头也把脸探出来,微弱的光照亮双眼,“对不起,我不该打断你,继续说你的故事吧。”
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已一无所有,还能再失去什么?
生命吗?2006年我的生命就已结束,如今的生命是以另一个人的名字开始的,而我将要和眼前的这个人关在一起直到生命终结。
看着他的眼睛,我无意中读到一句话:“你还将比我多活许多年。”
于是,我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他。
从植物人的状态醒来,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发现兰陵王的秘密,然后父亲自杀,接受前往美国的任务,最后被判一级谋杀罪,来到肖申克州立监狱。
包括我其实是另一个人。
老马科斯听完停顿了好几分钟,慢慢消化我的故事,千头万绪简直就是一部小说,大概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你不相信吧!”我躺倒下来无奈地大笑,“我说过你不会信的,那不过是我编造的故事。”
笑到最后我竟然哭了。
一只大手在黑暗中抚摸我的头发,老头像父亲那样轻声道:“孩子,你的故事已经感动了我。我知道这不是你编出来的,可怜的孩子。”
“真的吗?”
我激动地仰起头,看到他的眼睛放射幽光。
“小子,既然你已说了你的故事,那么我一定会公平交易。”
“你的故事?”
“是,该死的我真是老了,记性越来越差!”他搔了搔头发,“上次说到哪了?”
“你无法走出格瓦拉之死的阴影,从阿根廷离家出走去了西班牙。”
“西班牙!对,是西班牙!”说到这,他的西班牙语口音更严重了,“我不能忘记自己的懦弱,必须去另一个世界洗涤心灵。我先到了西班牙,接着是法国、意大利、德国……我在欧洲游荡几年,又去了土耳其、埃及和以色列,最后是耶路撒冷。我想通过信仰解救自己,可是1967年玻利维亚的噩梦,仍像影子纠缠着我。漫长的旅行过程中,我遇到过几个好姑娘,但都因为我的胆怯而放弃,因为我永远无法饶恕自己。”
“这对你不公平。”
老头淡淡一笑:“1978年,我终于放弃一切,隐居到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一座古老教堂。”
“你做了修道士?”
“不,是图书管理员。一千年前那里是摩尔人的清真寺,有欧洲最古老的图书馆,珍藏许多古代图书与文献。中世纪不少西方学者,都曾到那里学习知识,将希腊语与阿拉伯语文献,翻译成拉丁文介绍到整个欧洲,促进了文艺复兴发生。十五世纪,清真寺被占领改成天主教堂,虽然建筑已面目全非,但图书馆里的古老藏书,却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
“能管理那么多珍贵的古书,也算世界上最高贵的职业了。”
“我隐居了二十多年,自学了拉丁文、古希腊文、科普特文、古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阅读了不计其数的古代文献,最古老的撰写来自耶稣诞生前的时代。我对某些被认为是异端信仰的资料特别感兴趣——所谓异端不过是统治者的定义,就像切。格瓦拉和他的同志们也被某些人认为是洪水猛兽。但在那个古老混乱的年代,并非强权所说就是真理,也并非灭亡的就一定是邪恶,比如Gnostics!”
“又是Gnostics!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老头并未回答我的问题:“1990年,有个年轻的中国人来到图书馆,希望借走一份珍贵的羊皮古卷——作者是公元二世纪亚厉山大里来的Basilides,西班牙政府规定,这些古代文献都属于珍贵文物不得外借。于是,他在图书馆借宿一晚,整晚在我的宿舍阅读这份羊皮卷。没想到这个中国人竟懂科普特文,一种流行于古埃及的文字,如今只有极少人掌握。我早就读过这份文献,为试探此人的背景,我和他聊了聊古书的内容。这个中国人只有二十多岁,知识之丰富却超过了许多大学者。尤其是他对Basilides文献的兴趣,因为这份文献也与Gnostics有关。当晚我们一边读古书一边聊天,谈得相当投机,我甚至说了自己的过去。第二天,年轻的中国人悄悄离开图书馆,Basilides的羊皮古卷完好地留下来,从此再也没有他的音信。”
“真是奇怪啊,那年我应该只有八岁。”
“他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神秘的人,十年以后——2000年,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又是这个中国人打来的,他说在美国阿尔斯兰州一位收藏家的遗产里,发现一份古代科普特文的羊皮书,其中有解开Gnostics秘密的关键资料。他的电话让我萌生浓厚兴趣,尤其是想要再见到这个中国人,当年仅有一面之缘,感觉却是忘年交。我飞往美国,来到阿尔斯兰州一家私人庄园。然而,我并没有见到那个中国人,等待我的竟是一群职业杀手!幸好我在丛林中打过游击战,还没忘记杀人的技巧。我侥幸逃过致命一击,并夺过其中一人的武器,打死了三个杀手。我没有来得及逃过‘及时赶到’的警察,当场就被逮捕了。”
“可你是正当防卫啊!”
“但陪审团认定我防卫过当,而且杀了三个人,属于过失杀人罪,判处了我十年监禁。”
“十年?那你明年就该出狱了?”
原本以为老头也被判了终身监禁,没想到他很快就要出去了,真是让人失望!
“是,你舍不得我了?”
我不置可否地苦笑:“我只是觉得明年还要适应一个新室友。”
“也许,你等不到明年。”
“什么意思?”
“太晚了,老头子很困了,我们都该睡了吧。”老马科斯躺回他的床上,裹起毛毯,“谢谢你,告诉了我你的故事,晚安。”
“晚安。”
我也躺倒准备睡觉,脑中却还想着老头的话——等不到明年?是说我活不到明年吗?
夏天。
迈克尔·杰克逊永远离开了我们。
当我还是古英雄的时候,迈克尔·杰克逊是高能最崇拜的偶像,房间里贴满了这位巨星的海报,电脑里也有许多他的经典歌曲。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仿佛古英雄与高能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共同为迈克尔·杰克逊悲伤流泪。
阿尔斯兰州的落基山下,仍然不见一丝绿色,远方的雪线越来越往上。
老马科斯给我起了个绰号——“HERO”,因为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名:GUHERO.收到妈妈寄来的包裹,经过漫长海运与严格检查,到我手里还算完整——除了那些小吃与零食,都被海关没收了。剩下许多日常衣服,中国丝绸和手工艺品,这是特地关照妈妈寄的,我把这些送给其他囚犯,使他们都对我很关照。
最近,多了一个黑人朋友,他是比尔的新室友,有个美国黑人常用的姓——华盛顿。他原本在加油站、快餐店、电影院打零工,去年失业很久找不到工作,便跟着一伙黑帮抢劫便利店。在抢劫了十几家店后,他失手开枪打死一个店员,结果被抓获送到了这里。
华盛顿身高六英尺多,每天放风拉着我和比尔打篮球。没有运动细胞的我,居然也喜欢了蹦蹦跳跳,竟敢在高大黑人面前投篮。打篮球让我性格开朗,肌肉力量增强,照镜子变得阳光许多,不再是以往那个瘦弱男生。
下午,我去了图书馆,从过期报纸里看到一条新闻——
“2009年6月1日,通用汽车公司正式宣布申请破产保护,美国政府将向通用提供301亿美元援助,持有重组后新通用公司60%的股份,加拿大政府将持有12.5%。百年老店的通用汽车终于破产,但并不意味着将轰然倒下,反而是一次涅磐重生的机会。”
通用倒下,下一个是谁?
不想再看财经新闻,从老金手里借了一堆旧杂志,有本2008年10月出版的,除了刊载知识悬疑与探险小说,还有最新的侦探圈新闻,有个标题吸引了我——十二宫杀手浮出水面
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旧金山地区曾发生二十多起“十二宫杀手”连环杀人案,至少三十人遇害。第二起案件发生一个多月后,旧金山三家报纸接到神秘来信,声称对这些案件负责。一封信中写道:“亲爱的编辑,去年圣诞节期间发生在赫尔曼湖路的两位青年恋人被杀的案件,以及上月4日发生在瓦列霍的一位姑娘被杀的案件,都是我干的,我就是那名凶手。为了证明所言属实,我将叙述只有凶手和警察才可能知道的细节。”
每封信都以“我是‘十二宫’”开头,留下出现在凶杀现场的神秘标志,还有一个星象图案标志,由字母和符号组成的密码。凶手称只有破译这些密码才能抓到他。
这是文章第一页,但最醒目的并非这些文字,而且这一页右下角,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一看就知不是印刷的,而且用红色圆珠笔写上去的,大概是看过这本杂志的某个犯人吧——看上去像某种星象图,但又不是十二星座里的任何一个,辐射状趴在纸上。
这个符号散发着诡异气味,让我的手在纸上停留许久,心跳也莫名其妙加快,翻到下一页——
1969年10月11日,“十二宫杀手”在旧金山乘坐一辆出租车,行驶至华盛顿街与樱桃街路口,“十二宫杀手”将司机一枪毙命。案发三天后,“十二宫杀手”给《旧金山纪事报》发了一封信,称当时放映的一部名为《驱魔人》的恐怖片是他看过最好的一部“讽刺喜剧片”。
杂志这一页右下角,同样被红色圆珠笔画了个符号,又是被人写上去的。而且这回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把匕首的形状,刺进一条直线,也许是受害者胸膛的意思?
这匕首符号竟栩栩如生,好像就是杀死常青的那把尖刀!
哪个喜欢涂鸦的杀人犯干的?不过那些残忍的暴力罪犯,不会到图书馆认真看书。
疑惑地看下一页——
“十二宫杀手”信件含有许多诡异密码,旧金山警方请来密码专家协助破译,甚至星象学和通灵学专家,但凶手至今仍未被发现,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悬案。
沉寂近四十年后,加州男子考夫曼突然爆料,自称发现多件惊人铁证,证明自己的继父杰克就是“十二宫杀手”。后者于2006年去世,考夫曼整理继父遗物时,意外发现数件惊人物品——包括多张亲笔便条,与“十二宫杀手”笔迹几乎一致。还有许多尸体照片,以及带血迹的匕首。杰克的遗物被一条黑色头巾包裹,头巾上有个“十二宫”符号,当年“十二宫杀手”在一次作案时佩戴的正是这条头巾。
这一页的右下角,不再是前两页的奇怪符号了,而是用红色圆珠笔手写的话——“这个杰克太变态了!居然保留了那些东西,早知道的话当初就一起杀了他!”
这段英文笔迹很奇怪,字里行间露出一股杀气,令我刹那间把杂志合上。
回头再看看寂静的图书馆,只有一个年老的囚犯在看书,空气却仿佛要被榨干了。
我喘息着翻到下一页——
考夫曼确信继父就是“十二宫杀手”,FBI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宣布由于案情取得重大突破,将再次对“十二宫杀手”谋杀案展开全面调查。FBI证实将首先提取杰克的DNA,然后与“十二宫杀手”进行对比。如果证实考夫曼的继父杰克确是“十二宫杀手”,这一困扰美国多年的历史疑案将就此水落石出。
这是文章的最后一页,右下角同样用红色圆珠笔写着一行话——
“可怜的杰克,你从来没有勇气杀人,却成为了‘十二宫杀手’,这是你永远不能完成的心愿吧。”
看到这心脏要从胸膛里掉出来了!
他——他就在这座监狱里,不久前打开这本杂志,用血红色的圆珠笔写下这些话。
我激动地抓着杂志站起来,叫醒正在打瞌睡的管理员老金,在隐蔽的角落轻声问:“你知道以前谁借过这本杂志吗?”
图书馆里的每本书,不管是外借还是阅览,老金都会做登记的。他翻开小薄子看了看:“在你之前只有一个人借阅过,2009年1月,C区的1859号囚犯。”
“1859?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老金还没有睡醒,他揉着眼睛看了看阅览室,忽然指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年囚犯,也是现在除我之外唯一的读者。
“就是他?”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就在我的跟前?
老金点点头:“是,编号1859,图书馆的常客,他叫杰克!”
也叫杰克?居然和杂志里说的那个疑似“十二宫”同样的名字?
老杰克穿着橘红色囚衣,看上去七十多岁,头发几乎全秃光了,苍白的脸上全是老年斑,翻书的手也不停地颤抖,精神完全比不上老马科斯,感觉一只脚已踏入棺材。
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升起一股邪恶的念头,拿着杂志走到杰克的桌前,大胆地坐在他对面。
我貌似镇定自若,其实心里恐惧得要命,将杂志放到桌子上,翻到那篇“十二宫杀手”文章,将被红色圆珠笔写过的那几页,推到老头面前,又装作聚精会神地看杂志。
老杰克的脑袋微微一晃,他肯定注意到了那本杂志,看见了自己写过的字。
虽然,老头的眼皮都快抬不动了,还是摘下老花眼镜,冷峻地瞥了我一眼。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双衰老的眼里,隐藏着无比骇人的目光,如匕首飞速穿过空气。
心脏被扎了一刀似的疼!我立刻站起来后退两步,摸着胸口恐惧地看着老头。
杰克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虚弱地咳嗽几声,将我留在桌上的杂志拿过来,指着用红色圆珠笔画的符号。
不可思议,这老头的目光太冷了,像六月里的寒冰,一下子将我的血液凝固。
冷酷的眼里闪过一句话:“中国小了,你猜我就是十二宫?小心成为最后一个受害者。”
老杰克都快走不动路了,颤颤巍巍地把书还给老金,像具僵尸一样走出图书馆。
接下来十几天,我一直很注意这个老杰克。
每天放风他只是在操场边缘散步,老迈的他没有丝毫危险性,所以没人来招惹他,就连凶恶的狱警也对他很客气。餐厅吃饭他没什么朋友,混在一大群黑人中间,默默低头吃一点。我在远处观察老头,偶尔当他抬起头,冷酷的目光撞到我的眼里,让人不寒而栗。
老马科斯奇怪地问:“你在看老杰克?”
“你认识他吗?”
“老家伙在这十几年了,听说是抢银行杀人进来的。但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他也从没惹过事,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老杰克双眼定定地看过来,我好像吃了苍蝇那样恶心。
十二宫!
虽然不发出声音,我却做出“十二宫”英语的口形,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用这个来传达我的意思。
几秒钟后,我读到那双可怕眼睛里的声音:“是,恭喜你猜对了!”
第二天,放风。
我没和比尔、华盛顿一起打篮球,独自在铁丝网边缘游荡,因为老杰克也在那发呆。
高原太阳晒得我发晕,没想到这个衰弱的老头,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却坚持站在太阳下。
当我从背后渐渐靠近,距离他不到半米,老杰克突然转过头,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抬起充满皱纹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瞪了我一下。
老杰克第一次对我说话:“中国人,你对我很感兴趣?”
他的声音老得吓人,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你好。”我紧张地后退半步,假设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杀人狂,“我是1914。”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既然老头开门见山,我索性就当吃了豹子胆,和盘托出:“杰克,是你用红色圆珠笔在那本杂志上又写又画的吧?”
“是。”
“你是十二宫吗?”
老头的身体摇摇晃晃,目光却丝毫不为所动:“十二宫早就死了。”
“杰克,你认识另一个杰克吗?”
“我认识许多个杰克,不知你说哪一个?”
突然,我被某个大胆的灵魂附体:“你把刀子与照片交给的那个人,那些杀人的照片,还有杀人时裹的头巾。”
老杰克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会直接点破他的脸皮,他面色阴沉地凝固了数秒,才用虚弱干哑的嗓音回答:“有两个杰克,但只有一个‘十二宫’。”
“哪个杰克?”
“两个杰克都已经死了。”
“你呢?”
“我也早就死了。”
我强压心底的恐惧,面朝太阳给自己壮胆:“难道我正在和幽灵说话吗?”
“也许吧。”
“说说两个杰克吧。”
“中国人,你把我打败了!”老头无奈地叹息,似乎随时会倒地身亡,“许多年前,我有个助手,他也叫杰克,但他从没勇气杀人,只是远远地望风,并代替我给警方写信。1975年,我把所有的杀人资料留给了他,因为他说喜欢那些东西,并愿意在加州过正常人的生活。”
“从此再没有十二宫杀手了?”
“是的,我杀死了自己,也等于杀死了十二宫,我隐居到遥远的阿尔斯兰州,再也没人会找到我了。”
“可你为什么又到这里来了?”
“十五年前,我患了严重的疾病,也许是被我杀死的那些幽灵们报复吧。”老杰克的笑容让我心惊胆战,他说杀人就像刷牙洗脸般轻松,“医生切除了我的一个肾脏,但只能再延长一年寿命。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索性持枪抢银行杀人,我想要被法庭判处死刑,因为我早该尝尝坐电椅的滋味了!”
“想要死的方法有很多!干吗还要再杀人呢?”
“对不起,我杀人成瘾,有时候无法控制自己。但我的愿望并未实现,我被判了终身监禁,将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度过终生——当时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但没想到只用一个肾脏就熬了过来,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现在是第十五年。”
老头几乎要摔倒了,还好被我搀扶住:“你感到惊喜还是失望?”
“失望,深深的失望,为什么让我还活着?”
“不怕我告诉典狱长吗?大名鼎鼎的十二宫杀手,就关在肖申克州立监狱!”
“你去告密吧,我就等着这一天,等着被送上电椅,结束我在这里漫长的痛苦。”
老杰克狼似的眼睛里,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小伙子,快点愤怒起来!去向典狱长告密!或者现在就把我掐死,我太老了,我不会反抗,只要一分钟就能轻松地掐死我……”
“不。”
我的目光也变得异常冷酷,为什么要遂这魔鬼心愿?不如让他在此忍受痛苦惩罚,带着一个肾脏走向茫茫无边的未来,最终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化为尘土。
“求求你!”
老杰克抓着我的胳膊,就像一条即将被宰杀的老狗,而我摇摇头决然转身离去。
太阳,照耀着老去的十二宫。
阿尔斯兰州的夏天很短,操场上仍没有一丝绿色,我的身体倒是越来越壮实。
马科斯就像老师,每次聊天都给我上课,关于他经历的这个世界,革命与爱情,忠诚与背叛,杀戮与忏悔,甚至切。格瓦拉的八卦秘闻,从马克安到奥古斯都,整个古代地中海文明的遗产,几乎完整地收藏在老头脑中。而我这个二十七岁的中国人,只拥有不到两年的残缺记忆,就像个懵懂的小男孩,变成一块贪婪的海绵,不停吸收着整个大海。
地球上所有不公正的事,比如美国攻打伊拉克,以色列在加沙屠城,都会激得老头义愤填膺。但他的愤怒并非没有理由,常拉着我说一大堆,从国际政治到个人道义,从勾心斗角的大国战略,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能看破表面现象,准确抓到最本质的核心——从某种角度而言,老马科斯也有一双读心术的眼睛——智慧与逻辑,根据已知条件,独立运用自己大脑进行判断,从不人云亦云,也不受任何舆论影响。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以逃脱他的双眼,也没有什么人的小九九不被他发现。所以,他和最没有心计的我交朋友,共处一室毫无防备地睡觉。
能认识老马科斯,是我古英雄三生有幸!
令我三生有幸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莫妮卜。
今天,她第二次来探监。
远远看到一条白色长裙,栗色长发被头巾包裹,为遮挡漫长旅途的风沙。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好,混血儿的面孔略显苍白,袅袅婷婷走进探望室。原以为她会热情如火地抱住我,谁知她却拘谨地停在我面前,仔细端详一番柔声道:“你还好吗?”
“放心,我已在这五个月了,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没受到过虐待和欺负,相反还交了些好朋友。”
她用怀疑的语气问道:“难以置信,你喜欢这里了?”
这个问题真让我难以回答,但鉴于我是一桩冤案的受害者,所以我必须说:“不,我只是暂时适应这里,但我仍然想要自由。”
“对不起,现在我没办法给你自由。”
她忧伤地靠近,几个月没见过异性的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放在我的心口。
“莫妮卡,我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将继续留在这里。”
“到这来一趟很不容易吧?”我贪婪地将她搂入怀中,“你能来看我就很满足了。”
在这不必有什么顾忌,我是健全的男人,面对这个美丽的混血女子,曾为我流过眼泪的女子,为什么不紧紧地抱她爱她呢?
“你很想我吗?”
“是。”
“是因为在监狱太寂寞,还是你真的很想我?”
“两者都有!”
坦诚地看着莫妮卡的眼睛,她终于有了一丝微笑:“我还在雇用私家侦探,希望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我不会放弃拯救你的希望,我的父亲也不会放弃。”
“他还相信我是他的侄子高能?”
“对,高能是他唯一的侄子,他非常重视你的生命,尽管他现在的情况也不好。”
“怎么不好?”我警觉地抓住她温暖的肩膀,“因为天空集团的经营状况?”
“嗯,公司有很严重的债务危机,不过他还有其他烦恼。”
“什么?”
她摇摇头躲避我的目光:“不,不说了,父亲特地关照过我,要你好好的!”
“好,为了你,我一定要活着,以高能的名字活着。”
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这张被移植给我的高能的脸。
“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虽然我已为你打点过了,但监狱里什么人都有,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是,能救我的人只有我自己,这大概是我认识莫妮卡以来,她说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吧。
“谢谢,为了我自己!”
是,想想将近两年前醒来时,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重生后短暂的经历,却超过了许多人几辈子的磨难!不会忘记那个在黑暗中编织,又在迷宫里繁衍的巨大阴谋,不会忘记那个曾与我擦肩而过,又精心策划陷害我至此的那个人!
我埋头在莫妮卡怀中,浸泡在她身上的香味里,记忆如斩不断的野蔓疯狂生长——从上海大雨里华金山的死,到马丁。路德市寒冷夜晚发现常青尸体,所有一切都是个连环局,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所为!
他是谁?抑或,她是谁?
但直觉告诉我,是他。
哪个他?
仰头看着莫妮卡的眼睛,我看不出答案。
答案,它会自己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