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肖申克州立监狱

黄沙,落日,地平线。

盛装上演的夕阳,似圆规画出的一腔鲜血,将死亡气味洒满整片荒原。大地平坦得像面镜子,却连最卑贱的野草都无法生长。远方落基雪山的俯瞰之下,亿万年来未曾变化过。只有散布在原野上的白骨与冤魂,证明了任何变化的徒劳与荒谬。

无边无际的土地,无边无际的空气,无边无际的时间,人类可以被省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隔着囚车的防弹玻璃,默默地对自己说。

从阿尔斯兰州看守所开出三个小时,其中有两个半钟头不见人烟,我怀疑是不是要开到喜马拉雅山。

视线由近及远,从车轮下破碎不堪的砾石,到数百米内寸草不生的荒野,再到地平线上亘古辉煌的落日。

仿佛来到月球。

车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囚犯,加上司机和持枪的警卫,就像《水浒传》里林冲发配的情景——同样白虎节堂式的冤案,同样两个捕快一个犯人,我会遇上野猪林和鲁智深吗?

不,我遇到的将是肖申克。

(向斯蒂芬·金大师致敬)

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监狱。

可惜,这里没有救赎。

在漫长而绝望的旅行之后,地平线尽头终于出现一座人类遗迹。

抱歉,在这种史前般的荒凉环境中,只能产生遗迹的感觉。

囚车渐渐驶近,才看清那座建筑物的轮廓,就像电视上看到过的楼兰遗址,白茫茫的荒野上兀自突起,涂抹着白色的外墙和屋顶,却被夕阳涂抹成了黄色,从空中看更像一片沙丘。

我看到高高的岗楼,铁丝网后面是持枪的看守,一道坚固的大门拦住去路。等待了五分钟大门才打开,司机嘟囔这里的警卫太严,连他的指纹都信不过。车子开过两堵高大的墙壁,在一个狭窄的天井停下来。

简短的交接之后,我被带下囚车。第一次踏上肖申克州立监狱的土地,夕阳已渐渐隐没,另一边灰暗的天空闪现点点星辰。刺眼的灯光照射着我,无法看清四周道路。两个黑人狱警押着我,走进一栋高大坚固的房子,穿过漫长的白色通道,进入宽敞的屋子。

有个五十多岁的白人狱警,不断说粗话要我脱光衣服。我已在看守所经历过这种例行检查,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在老狱警的猥琐目光注视之下,我缓缓脱光衣服,露出身上每一寸皮肤,让他检查是否夹带物品。

换上一套橘红色囚服——这种颜色最醒目,也最不易逃脱。接过检查过的私人物品,进行入狱拍照和登记。鉴于我的刑期是终身监禁,老狱警特别说了两遍监狱的规矩。

要命,居然和美剧里听到的一样!

在这里没有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有一个编号,我的号码已经确定——“1914”。

这个颇具有纪念意义的数字,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年份。

“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如果你能被关到老死,那就该感谢上帝!”

如果终老于此是一种幸运,那么死于非命才是常态?我的刑期是一辈子,不在乎活多久。

就当老狱警要带我去监房时,对讲机突然吵了起来,一阵含混的英语之后。他的脸色微微一变,轻声轻气地对我说:“1914,典狱长要见你!”

还来不及习惯自己的新名字,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墙上的钟已走到晚上八点,典狱长为什么现在要见我?

跟着老狱警走进一扇铁门,穿过一条铁丝网的露天通道。路上经过三道门禁系统,每次都是指纹识别,还有带枪的警卫把守。

最后,从地下走廊进入一栋小楼,这是监狱的行政区域,典狱长办公室就在三楼。

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开放着暖气与加湿机,一台宽大的书桌摆放着电脑,后面是重重的实木书架,似乎是装饰品的几百本藏书。窗外亮着彻夜通明的探照灯,室内栽种着几盆绿色植物,仿佛从阿尔斯兰回到了洛杉矶。

典狱长坐在办公桌后,虽然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无法掩盖他已年过五旬的事实。长长的鹰钩鼻,瘦长的头形与脸架子,十有八九是个犹太人。

他的眼窝里藏着深深的目光,仔细端详着我说:“高能先生,欢迎来到肖申克州立监狱!”

“谢谢。”我不卑不亢地回答,“典狱长先生,Welcome,在这里并不适合吧。”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笑道:“你很有幽默感!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适合,包括在这里工作的狱警们。但是,我代表个人欢迎你,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

“朋友?我不明白,我只是个囚犯,一个被判处了终身监禁的杀人犯。”

“我希望与这里的所有人交朋友。”

“哦,抱歉,我不懂这里的规矩,这是我第一次进监狱,其实也是第一次来美国。”

典狱长点起香烟,吐出一团蓝色烟雾:“放心,我看过你的资料和案情,对你深抱同情。”

“你觉得我是被冤枉的吗?”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其中一定有无辜的可怜人。”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我的名字叫德穆革,至于身份就不用介绍了,总之在这里我说了算。”

德穆革?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像某种古代宗教里的用语。

“我会牢牢记住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个远离人烟的荒凉之地,典狱长就是土皇帝,囚犯们可以不认识奥巴马,但绝对不能小看德穆革。既然他能晚上“接见”我,说明对我的重视非同一般,那我也只能谢主隆恩,免得惹祸上身。

“我已给你安排好房间了,你有个非常好的室友,保证每晚都能睡上好觉,不用担心囚犯通常会害怕的问题。”

在典狱长的不动声色的眼睛里,我却读到了他心里的秘密——“来到我的手里,你要么是倒霉到头,要么是走运到头!”

不管怎么样,总之都是“到头”了。

我挤出一丝笑容:“谢谢,典狱长先生,我明白你说的囚犯的害怕是什么。”

通常,新人来到监狱都会被欺负,如果同室的家伙是个变态,晚上就得惨了!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真的遇到这种人,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只要你明白就好!”

“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一辈子,非常感谢你的关照。”

吞云吐雾的典狱长德穆革把脸板起来说:“不用谢我!对不起,在这里囚犯都只能叫数字,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高能先生,以后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得称呼你为1914,请你不要介意。”

“不,我不介意,我很喜欢1914这个新名字。”

在这里不用叫“高能”,反而解除了心头一个深重负担。

“很好,1914,你可以回监房休息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合作,并且成为朋友。”

说完他掐灭烟头,看着窗外的夜空,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了。

小心地告别典狱长,被老狱警押解出行政楼。经过地下通道和门禁系统,转入另一间小院。这里的道路就像老鼠窝,歪歪扭扭胜似迷宫,四周都被高墙围住,不时遇到带枪警卫。直至一栋高大坚固的建筑,荒漠里平地而起的城堡,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监房,关押的都是刑期十年以上的重犯。

再度经过两道铁门,踏入戒备森严的监区。和许多电影里看到的那样,C区分为上下两层,左右各一道长长的走廊,中间隔着一个室内天井。走廊灯光可以照亮每个角落,铁栏杆内的监房,几乎全部沉浸在黑暗中,看不清关押着什么怪物。

经过楼梯来到上层走廊,我悄悄往旁边看了看,有几张面孔就贴着铁栏杆,向我吐着舌头翻着白眼。

有个黑人大声吼道:“又来一个送死的!”

老狱警立刻抽出警棍砸在铁门上,狠狠地骂道:“小心你的骨头!”

在13号监房门口停下,狱警撕开牢门对里面说:“教授,你来了新室友。”

当我小心翼翼地低头进去,身后的铁门就被重重地锁上,老狱警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C区13号,我的新家?

小屋里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走廊里的光线,似乎连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所谓的“教授”刚越狱出逃?抑或根本就是个幽灵,仅仅存在于典狱长的幻想中?

恐惧地往里摸了摸,突然感到手背一阵轻微呼吸,随即听到一阵沉闷的英语:“对不起,你快打到我的鼻子了。”

这声音将我吓个半死,随即监房内的灯光打开,照亮这不到九平方米的空间——左右各有一张小床,中间是个抽水马桶和水槽,墙壁上方有扇小小的铁窗。

右面小床上蜷缩着一个白人,看起来五十多岁,留着雪白的长发,苍白的面孔不见血色,对我瞪着一双深邃的眼睛。

“抱歉,我没看到,请原谅我的冒犯。”

他有一只高挺的鼻子,颇有贵族风范地耸了耸,诡异的眼神盯着我:“没关系,他们都叫我教授——事实上我就是一个教授,你叫什么名字?”

“1914。”

我已牢牢记住自己的新名字,教授点点头:“你适应得非常快,你是中国人吗?”

“你怎么知道?”

“我是波士顿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人类学与考古学,我能准确分辨人类各民族的外形特征。”

“很高兴能在此认识你。”

这绝非我的客套之词,能在监狱里与大学教授同屋,全拜典狱长的恩泽所赐。

“你是怎么进来的?”

在这里不用说自己是冤枉的,我只能淡淡地回答:“杀人罪。”

“哦,彼此彼此。”

要命,这位道貌岸然的历史系教授也是个杀人犯!

不知该怎么说了,尴尬地坐到左边的小床上,整理了一下床铺和被子。

“你害怕了?”

不敢看他那双冷冷的目光,只能低头躲避说:“不,只是长途旅行很累,想早点睡觉休息。”

“肖申克州立监狱,从来不属于这个人间,能来到这里已是奇迹。”

不属于这个人间?

“没人能够逃出去吗?”

“你想逃吗?”

教授犀利的问题,让我苦笑着摇头:“不,只是随便问问。”

“没人能逃出去,这里方圆数百英里都是荒漠,没有任何人烟与水源,就连幽灵也逃不出去!”

“来的路上就能感觉到。”

说完我将身体缩在被窝里,后背紧靠着墙壁,摆出一副严加防范的姿态。

“1914,你不必担心我会伤害你。虽然在这个监狱里,确实有许多变态和无赖,新来者通常会承受屈辱与痛苦。”说到这,教授的表情有些忧伤,也许他自己就经历过这些,“但你是一个幸运儿,因为你遇到了我。”

我只能极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容:“Yes.”

“我确实是一个杀人犯,被法院判处了终身监禁,你也是吧?”

“没错。”

“但是,我杀的那个不是人!”

这句话让我心头一惊:“什么?”

“被我杀死的那个‘人’,仅仅看上去像人而已,实际上是——”

正当我像听故事那样饶有兴致时,教授的眼神却诡异地一变,后退到黑暗的角落,嘴里喃喃道:“不,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那个声音,残留在空气中的脚步声。”

他压低的气声让人毛骨悚然。

“谁?”

“GREAT OLD ONES!”

这句话该怎么翻译呢?

然后,教授用一句很长的英文解释了这句话:“中文怎么说?”

“旧日支配者。”

这是数天来我说的第一句汉语。

“谢谢。”教授又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眼神就像一直胆怯的老鼠,“他过去了。”

“到底是谁?你所说的旧日支配者?”

“不,不能说,谁都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看着他骇人的眼神与语气,我也识相地闭嘴不再说话,随手关掉了电灯。

小小的牢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好像对面那个“教授”已凭空消失。

穿越荒漠的漫长旅行,早已让我疲惫不堪,却怎么也无法真正睡着。困顿的身体与警惕的心,就像两个人互相角力,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感到一阵亮光,慌张地睁开眼睛,只见铁栏杆外一道电光。

“1914?”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地应道:“Yes!”

手电光线又闪向另一侧:“教授?”

“在!”

对面床里清晰地传来“教授”的回答,原来他并非我的幻想。

电光转向外面的走廊,我才看清一个狱警的背影,接着响起模糊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午夜的监狱。

当我吁出一口气,听到对面的教授说:“Good night.”

“Good night.”

终于,黑暗彻底将我覆盖,塞入永无天日的地下,也许就此长眠不醒……

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第一夜。

很遗憾,我记不清刚才的梦了。

很幸运,虽然记不清梦,但我还活着,仅仅活着而已。

铁窗射入清冷的光,看着牢房的天花板,还有被分割的狭窄蓝天。

阿尔斯兰州荒漠的天空。

那么蓝,蓝得像我从未见过的大海,而我只是海底的一只生蚝,永远囚禁在贝壳之中,除非成为一道烤生蚝大餐。

从床上爬起裹上厚外套,踮起脚伸直右手,试图触摸那高高的铁窗。

“别费劲了!窗户有厚厚的玻璃,你一辈子都别想弄破它。”

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急忙坐下来才发现,教授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在黑暗角落时盯着我。

“Good moming,我只是想看看天空,这里的蓝天真美,只是看起来太小了。”

“是啊,很美。”教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尖利牙齿,“睡得还好吗?”

“哦,比想像中好吧。”

其实,我对于监狱最大的恐惧,莫过于同一个变态恶魔同屋。在看守所就每天锻炼身体,以防万一好以暴制暴,幸好那里的室友比尔是个前纽约白领。而现在这位历史系教授,看起来也弱不禁风——果然是典狱长送我的一份大礼,再也不必担心午夜噩梦。

铁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闪出一张黑人狱警的脸,恶狠狠地点名道:“教授?”

看到教授苍白的面孔后,狱警打量着我说:“你就是新来的1914?”

“是的。”

“和教授一个房间算你走运!”他用警棍敲打铁门说,“知道这里的规矩了吗?”

“知道了。”

黑人狱警嚼着口香糖说:“这里我是老大!给我乖一点,不然就惨了!早餐给你们!”

他将两个餐盒塞进来,之后继续前往下一间牢房。

打开餐盒还算不错,典型的美国饮食,基本不用考虑好吃,但足够你吃饱。

“每晚十二点,每天早晨七点,狱警查房送餐。”教授轻描淡写地说,“你会慢慢习惯的。”

是啊,我不禁悲从中来,反正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总有一天会习惯的——也许就是明天,也许是很多年后老死的那天。

吃完早餐,教授变得异常沉默,埋头苦写他的笔记,似乎对面的我已变成一团空气。我没兴趣窥探他人文字,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铁窗外那方小小的蓝天。

八点,黑人狱警再度出现,收走餐盒打开牢门,向外撇了撇嘴说:“小子,放风了!”

放风——在这意味着暂时的自由,监狱里每个人都盼望这一时刻,尽管那么短暂,还要在警卫的枪口底下。

我兴奋地走出铁门,身后却听不到任何动静,回头疑惑地问:“教授,你不去放风吗?”

“不,我讨厌阳光,宁愿躲在安静的角落里。”

那张苍白的脸缩进黑暗,见不得太阳的老吸血鬼。

“1914,你也不想出来吗?”狱警不耐烦地喊,“监狱里人都知道,教授从来不参加放风。”

“哦,我出来!”

皱着眉头看看牢房,教授消失成了空气,这是怎样的一个室友呢?

来到C区走廊,周围拥过几十个囚犯。奇怪的眼神和嘘声里,我颤抖着往前走去,握紧双拳尽量靠近狱警。听到英语里最肮脏的字眼,当然比起汉语还是小巫见大巫,有人挑衅地拍拍我的肩膀,灯光照亮那些家伙的文身,有的几乎布满整个后背,有人留着莫希干发型,都是杀人放火的悍匪,而我这个“杀人犯”大概是最文明的一个。

依次打开三道铁门,等待全体囚犯通过,关上后门再打开前门,确保不会发生闯关危险。最后的大门徐徐打开,阳光闪烁在缝隙之间,无数利剑刺入瞳孔。

阳光渐渐灿烂,我的眼睛与心也被渐渐撕碎,身体却被放风的囚犯们推搡着,来到布满碎石的大地。双腿已不受自己控制,好久才适应阳光,不知不觉到了操场中央。看起来有足球场这么大,三面全是高高的围墙,每隔数十米就有岗哨塔,可以望见警卫的步枪。视线越过监狱高墙,数百英里外矗立着落基山脉的雪峰。而在高山与监狱之间,是任何人无法穿越的荒漠,也是上天赐给阿尔斯兰州的地狱。

周围不停有人过来与我说话,但我板着脸不理不睬,装作听不懂英语。遇到有人拦在面前,我就狠狠地瞪他一眼,迅速地从旁边绕过去。关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他们不清楚我的底细,所以也不敢造次。

等到没人再来骚扰,我才仔细观察监狱全貌。操场三面被围墙环绕,另一面是坚固的建筑,大概就是A、B、C三个监区。再往前还有建筑物,估计是昨晚我看到的那些。整个监狱占地极大,但戒备极其森严,高墙底下有铁丝网,一群持枪警卫正在巡逻。

囚犯们分散在操场上,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多人,统一穿着橘红色春季囚服。幸好我没被太阳照花了眼,否则还以为几百颗橙子在沙子上滚来滚去。他们要么打篮球,要么聚集着聊天——估计是黑市交易,或者独自慢跑散步。名色人种都可以看到,白人大概只占一小半,黑人的数目也差不多,其余多是些拉美裔的面孔,甚至有几个印第安人,显然是阿尔斯兰州土著。至于中国人或日本人韩国人,我只看到一个——就是我自己。

在这里注定孤独吗?

于是,我走向大操场里唯一的无人地带。

确实很奇怪,阳光下到处都有囚犯们活动,但唯独那里是个“死角”,居然不见任何人影。就连长跑的那个家伙,也远远绕过避之唯恐不及。

走到监狱的这个角落,地面不再平整,而是布满杂乱的大石头。几十块长方形石板,镶嵌在乱石堆中,看起来像墓碑——回头再看我的身后,距离最近的人也有五十米开外,我已被监狱抛弃,流放到这个荒凉神秘的角落。

忽然,我感到浑身一股寒意,如电流从脚底板升起贯穿全身,最后涌入心脏的深处。

“我要出去!”

一个声音对我的心里说。

你是谁?

惊恐地跳起来,这是上午八点三十分左右,春天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将我的影子投射到斑驳的石板之上。

没错,我确实听到了这个声音,没有通过任何听觉器官,而是直接由心脏感受到了。

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地下布满这些石板,大部分都被尘土和碎石掩埋,大约数十米范围之内寸草不生。

该死!双腿被灌了重重的铅,每踏出一步都那么艰难。

痛苦地低下头来,正对地面上一块石板,强风袭来吹开尘土,露出几行英文——先是模糊的姓名拼写,下面的数字很清晰——

1905-1928

最后刻着的是肖申克州立监狱,我吓得摔倒在地,后背和双肘贴着大石头,阳光下竟然如此冰冷!

我发现的是一块墓碑。

“1905-1928”——正是墓碑主人出生与死亡的年份,只有二十三岁的短短生命,便葬送在这座监狱地下。而这块墓碑距离今天,已经超过了八十年,那个年轻的幽灵,也在这里哭泣了八十年?

小心爬起来再看看其他石板,大部分文字都被磨平了,偶尔看到一些生卒年份,最古老的有十九世纪,最近的是1969年,可能以后都被送出去埋葬了吧?

这些石板有的互相叠加,大部分被埋在地下,难以估计到底有多少?奇怪的是,所有墓碑上都没有十字架,也许在这里信仰已经无用,都是被神抛弃的灵魂。

“这里没有基督!”

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再度把我吓得跌倒在地。

是埋葬于此的幽灵?大白天闹鬼了?当我要落荒而逃时,却看到阳光下一张老人的脸。

最醒目的是灰色的络腮胡,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额头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身体却像堵墙般坚硬——老年版的切。格瓦拉(假设他还能活到现在),年轻时典型的拉丁美男子。

“你是谁?”

“萨拉曼卡。马科斯。”

说完老人伸出一只大手,将我从墓碑上拉起来。

“谢谢,你也是这里的犯人?”

看到他那身橘红色的囚服,我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

“是,你是新来的?”

“我叫1914。”

“你知道吗?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他们都在看着你呢!”

他回头指了指操场,所有囚犯都在看热闹,但没人敢靠近我五十米内,好像把这片墓地当做舞台,而我成为最倒霉的演员。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是墓地。”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禁忌,就算大白天也没人敢来,我也有好几年没来过了。”

老头的英文带有拉丁口音,他的外形与眼神都非常酷,真是一个百年不遇的老帅哥。

“Let's go!”

灿烂的阳光底下,他搂着我的肩膀,快步将我带出墓地,回到大队囚犯们中间。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从墓地里爬出的僵尸。但除了老头没人敢靠近我,全体为我们让开一条路。两边的人墙如摩西渡过的红海,目送我们离开操场。

不久,仅仅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就结束了,囚犯们被狱警赶回监仓,身后一片喧闹嘈杂。

低着头回到C区,老马科斯拍着我的肩膀说:“新来的,保重好自己吧。”

在狱警的监视之下,我乖乖回到13号监房,听着身后铁门被锁紧。对面的教授仍然埋头疾书,完全无视我的归来。

还没走出墓地的恐慌情绪,揉着不断搏动的太阳穴,在狭窄的牢房里反复徘徊。

“请保持安静!”

教授冷冷地提醒我一句,貌似不悦地放下手中的笔。

“对不起。”我胆怯地坐倒在硬硬的床板上,“我打扰你了,因为刚才我被吓到了。”

“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墓地,我去了操场上的墓地。”

“你好有胆量!”教授缓缓回过头来,灰色的眼珠似乎不是人类,“发现什么了吗?”

不敢再回忆墓地了,我张口结舌地回答:“没——没有。”

“如果你走动的话,以后会发现一些的。”

说着他就把小本子收了起来,小心地锁在床头的抽屉里。

“你在写什么?”

“历史——‘GREAT OLD ONES’的历史,旧日的支配者。”

我执著地追问:“到底什么是旧日支配者?”

“你问得太多了!”

教授把头转了过去,缩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不知冥想些什么,而我始终未能捕捉到他眼睛里的秘密。

叹息着仰头看向铁窗,那方阳光下的蓝天,心中默念着那个名字——

GREAT OLD ONES.

中午查房之后,就是午餐时间。

教授终于出门了,跟随汹涌而来的人们,经过三道监控铁门,来到人声鼎沸的囚犯餐厅。上午的放风还不过瘾,每个人都显得很活跃,拉帮结派地坐到一起,或者互相插队推来推去。狱警不太管他们,隔着玻璃门远远地监视。

奇怪的是,虽然周围都是恶贯满盈之徒,但没人敢来招惹教授,难道这里也有尊师重教的传统?还是教授以前杀人手段太过残忍,早已传遍了整座监狱?当我跟着他排队取餐盘时,前面的囚犯们自动让开路,居然把我们送到第一排。我小心而疑惑地端着午餐,和教授一起找到餐厅角落。那些杀人放火的悍匪纷纷让开,旁边的桌子空无一人,许多人宁愿挤在一起,也不肯靠近我们两个。

我一边埋头吃着午餐,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每个人都偷偷地朝我们看,然而一旦被我的目光撞上,便立刻惊慌地转头躲避,好像这里坐着一对瘟神!

快要吃完,我才轻声问教授:“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很怕你的样子?”

“不,他们不怕我!”教授一脸无辜,“平时吃饭他们都喜欢坐在我旁边。”

“啊——”我嘴里的汤几乎漏了出来,“难道是因为我?”

教授一副古怪的表情:“可怜的孩子,你现在才知道吗?”

“因为我上午去过墓地?”

这个可怕的事实让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没错,墓地是监狱的禁忌,谁都不敢去那个地方,谁去了就会带上厄运,甚至会传染给身边的人。”

我的嘴唇哆嗦片刻,转念一想反正够倒霉了,从一年前开始厄运缠身,这个月差点被判死刑坐电椅,还能比这些更倒霉吗?

“教授,那么你呢?你怎么不害怕?还和我坐在一起?”

“因为我渴望遇上厄运!将我带离这个世界,回到我本该来的地方。”

这话让我听得汗毛直竖,赶紧端起餐盘放回去,再也不原待在那些恐惧的目光下。

忽然,身边闪过一个魁梧的背影,原来是上午那个古怪的人——萨拉曼卡。马科斯。

只有这个老头并不惧怕,竟转身拦住我的去路,一如革命帅哥猛然回头的瞬间。

我与老马科斯距离不足一尺,清晰读出他的心里话:“你就是被Gnosis选定的那个人!”

Gnosis是什么?

这个问题深深植入我的心底,使我如雕塑般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老马科斯。

老头发觉了我的眼神变化,似乎知道我已读懂了他的心,退到一边给我让开了路。

“谢谢!”

我低头轻声感谢,在狱警的监视之下,惴惴不安地回到监房。

下午,莫妮卡来探监了。

狭小的探望室里,她穿着黑色风衣出现,面色灰白疲惫,栗色头发低调地绾在脑后,难掩引人注目的混血眼睛。

犹豫了几秒钟,我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紧紧抱住了她。仿佛抓住水中的救命绳,双手几乎嵌入她的身体,感受衣服底下日渐消瘦的后背,几分骨感又几分刺人。这里没有玻璃窗的分隔,只有狱警远远监视着,也算典狱长的恩赐吧。

她埋在我的肩里颤抖片刻,抬起头已恢复镇定,嗓子沙哑:“我雇用了一辆州政府的车,坐了几个小时才来到肖申克州立监狱,他们说我开车永远找不到这里。”

我立即对警卫说:“对不起,能给这位小姐喝杯水吗?”

狱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倒了杯水给莫妮卡。

她几乎不停顿地将一杯水喝完,舔着嘴唇说:“这里真干燥啊!”

“差不多就是高原沙漠。”

“你一定很不适应。”

莫妮卡像看一个可怜的孩子那样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我可以在这里活下去,只要没沾上墓地的厄运。”

究竟沾上了吗?真的能活下去吗?不,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了!

“墓地的厄运?”

“没什么,只是这里的传说,无稽之谈罢了。”

“但愿吧。”她低头沉默片刻,轻轻抓起我的手问,“典狱长对你怎么样?”

“还不错,给我安排在一间最安全的牢房里,室友是个大学教授。”

“没人欺负你吧?”

大概她早就幻想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样子吧?

“没有,我很好,放心吧。”

“可是,你已经受了很多苦。”

“莫妮卡,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盯着混血的双眼,“是你花钱买通了典狱长,让他对我格外开恩的吧?”

在她不置可否地转头躲避之前,我已读到了她眼底的话:“没错,是我买通了典狱长。”

我苦笑着仰起头:“你不需要回答了。”

其实,也不用担心被人监听,我们说的都是中文,这里没人能听懂。

“对不起,我觉得是我没做好,没为你请到最好的律师,没为你打赢官司,让你落到了这个地方。”

莫妮卡忧伤地低声倾诉,再也不是以往强势的霸道女,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禁不住又搂紧了她。

“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犯了太多的错,而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又实在太狡猾阴险,我们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抚摸着她的栗色长发,仿佛抱着一只受伤的小鹿。而她再也不说话了,似乎到达漫长旅途的客栈,需要好好休息在我的怀中。

“现在天空集团怎么样了?”

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她很是意外地瞪大眼睛:“你都在监狱里了,干吗还关心这个?”

莫妮卡的反问令我尴尬,但还是干脆地回答:“因为我来美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天空集团,我相信这一切的阴谋,也与天空集团和兰陵王高家有关!”

“够了!你真以为自己是我的堂兄高能吗?”

她的回答让我无语,这种境地干吗还想这些呢?

僵持了一分钟后,混血的双眼才柔软下来,叹息着:“不好,天空集团的状况很不好,天空银行已危在旦夕,但父亲坚持不裁员,仅仅让员工轮岗休息,降薪百分之三十,而集团高管的年薪已降低了百分之八十!上周刚有三个高管,十六个中层经理辞职,除了我们中国分公司以外,几乎全球每一个公司,都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

“你父亲呢?他怎么样?”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他一直躲在宾州开电话会议,却不去纽约的集团总部。”

看来我的这位“叔叔”已面临绝境,起码天空集团也是我工作过的地方:“别担心,经济危机总会过去,天空集团和你父亲也会好起来的。”

“不,通用汽车都快要破产了,天空集团翻船的可能性也很大。”

面对她毫无表情的脸庞,我有些失望:“你怎么说得那么冷静?”

“这是命运。”

再度让我低头不语。

狱警过来指了指表说:“对不起,小姐,已经超时了。”

莫妮卡神情复杂地站起来,我放开了她的手:“早点回去,晚了路上危险,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像温驯的羔羊点头,轻轻吻了我的嘴唇。

湿湿的,热热的。

当莫妮卡的背影消失在探望室外,我又回到冰凉的监狱。

傍晚六点,监狱的晚餐时间。

我和教授走在一起,所有人都与我们保持距离,就连狱警也皱起眉头。我们顺利地排到最前面,最早拿到热腾腾的餐盘,又在所有人的目送下,最早回到13号监房。

吃饱喝足躺上小床,仰望高高的铁窗,幸运地看到了月亮——就像我从漫长昏迷中醒来,第一晚看到的那轮月光,像钥匙打开我混沌的心。现在的心更加混沌,一团杂乱无章的电线,交织着散发致命的电流,它们能否被月光照亮?高原荒漠上的月光,恰好镶嵌在那方小小的天空中,如寒冷宝石消灭心底灼热,她就是那个人吗?

教授仍然低头撰写他的历史,完全忘却我的存在,而我故意挑衅地问:“教授,能说说你进来的原因吗?”

“1914,你够执著!”他只停顿一下,又低头写下去,自言自语:“每个人进来都有原因。”

“我先说自己吧,我没杀人,但我在杀人现场出现,不慎拿起杀人凶器,更倒霉的是还有杀人动机,于是被判处了一级谋杀罪。”

“每个人都这么说——”教授将最后的一个音节拖得很长,突然藏起小本子,转过苍白的脸:“除了我。”

“你?”

“我承认我确实杀了——但不是人!”

把昨晚的对话继续下去:“你说你杀的不是人?那是什么东西呢?”

“他是以人的形式存在的非人类,是远古邪神残留至今的后代!”

教授愤怒地站起来,面孔丝毫未见血色,他的身体制造的影子,渐渐将我吞噬。

其实,我是故意激怒他,要探听那些可怕的故事,这得冒极大的风险。

“你不相信吗?我专门研究人类学,我编写的考古学与人类学课程,至今仍是美国许多大学的教材。”

“教授,你怎么杀死这个邪神后代的?”

“非常困难!我足足用了三天三夜,才一点点把那个生物的血放光,直到最后才露出本来面目——非人类!”

他说起来不动声色,但善于联想的我,脑中已浮满可怕的画面,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他是非人类?”

教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你以为这个宇宙,无数个世纪前,真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难道还有另一种解释?”

“Azathoth,太古最初的神,生出‘黑暗’、‘雾’还有‘混沌’。”他将我带到另一个黑暗荒芜的世界,“黑暗生出‘GREAT OLD ONES’——至高无上的旧日支配者,在远古统治的地球,拥有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但在某次斗争中败给了其他神,从此被禁锢在世界各地,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中沉睡。”

“听起来像科幻小说?”

“不要打断我!”教授狂怒地咆哮,“这不是小说,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类只要看到那些,就会丧失理智变成疯子,甚至甘心成为奴隶。偶尔也有人想利用‘GREAT OLD ONES’的力量,妄图统治现实的人间,结果全是自取灭亡!‘GREAT OLD ONES’被遗忘在南太平洋的海底城市R‘Lyeh,当繁星指向太古,宏伟的R’Lyeh将浮出海面,唤醒沉睡亿万年的‘GREAT OLD ONES’,从而毁灭全人类!”

虽然,我确定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却被他的表情吓到了,缩回被窝怯生生地问:“教授,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

“《死灵之书》早已证明了!无数中世纪与近代学者先贤,都曾洞察这个远古秘密,只是不为掌握话语权的学术界承认。”

教授灼热的目光,显示他对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我无法读出其他信息,只能惊讶地问:“什么是《死灵之书》?”

“一部惊世骇俗之作!古代阿拉伯人的智慧结晶,探究世界被掩盖的真相,充满神秘魔力。如果念起《死灵之书》阿拉伯语原文,就会如同咒语消灭那些披着人形的魔鬼。”

也许他已丧失理智?但我大胆地问:“你真的见过披着人形的魔鬼?”

“是,在新英格兰海岸的一座破旧的镇子,十八世纪建造的房子,住着一户形象古怪的人家。我在查阅各种资料后,小心翼翼地造访那里,见到一个体型高大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不断翻着鱼似的眼睛,企求我将他带离老镇开始新生活。于是,他被我带到波士顿大学,成为学校里一名清洁工。但他无法与正常人沟通接触,每个学生见到他都吓得逃走了。而我也在悄悄研究他的身体,每当我用古阿拉伯语念起《死灵之书》,这个年轻人就会癫痫发作。最后,当我确认他就是‘GREAT OLD ONES’的后代才追悔莫及,因为这个生物将迅速在校园里繁殖,残害无知的女学生们,散布来自远古的邪恶种子。”

“所以你要消灭他?”

“是的,我将这个怪物带到阿尔斯兰州,用三天三夜放干他身上的血,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

“Stop!”

不敢想象这可怕的画面,只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几个月后,有人发现那具人形皮囊,然后我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教授说完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烁。

这样的对话该停止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读不出什么谎言——如果这一切都是教授的臆想,那他就是严重的妄想症精神病人,同时也是极度危险的杀人狂。

铁窗外的月光,已悄然隐去。

幽灵。

我的体内,有一个幽灵。

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要去何方,就像一条寄生虫,悄悄蚕食我的血液与灵魂。

读心术来自于这位幽灵。

清晨。

我还活着,是幽灵先生将我从噩梦中唤醒。

清冷的光透过铁窗,刺痛微微睁开的双眼。对面的老杀人狂,不知何时已起床,坐在角落写他的“历史”。

吃完早餐,教授依然蜷缩在黑暗的牢房,而我跟随其他囚犯走向操场。每个人都忙着躲开我,不断用恐惧或疑惑的目光扫来。我拧着眉头想寻找另一个人,却被拥挤的人头淹没。

来到监狱的大操场,阳光明媚的天空,荒芜的高原愈加干燥,大多数人嘴唇开裂。茫然地在空地散步,我走到哪里,人们便散开,剩下以我为中心,半径十五米的无人区。

索性也落得个清净!我享受地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又靠近那片墓地。即将踏入乱石堆的瞬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接着身后一阵异样,冷汗竟也渐渐沁出。

“你又要表演给他们看吗?”

带有西班牙口音的英语,让我颤抖着回过头:“又是你?”

没错,马科斯,肖申克州立监狱最酷的老头。

“他们都在看着你呢!”

果然,那些囚犯们几乎排队观赏,在几十米外熙熙攘攘,大概还有人对我下注,看我今晚会不会死于非命?我是在干吗呢?像马戏团的空中飞人表演玩命游戏?

老头拍拍我的肩膀,带着我离开墓地,回到操场中央的阳光下。

“你不害怕吗?”

我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而他摇摇头笑道:“是啊,你昨天去过墓地,现在所有人都害怕你,让你成了这里的老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害怕!”

老马科斯手搭凉棚看着太阳,晾着他那身接近古铜色的皮肤。

“你是这里的老大?”

“不,肖申克州立监狱的老大另有其人,但你永远不会见到。”

我低头停顿片刻:“你在这里多久了?”

“八年。”

他搭住我的肩头,像父亲保护着儿子——其实老头年龄要比我的父亲大很多。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害怕这块墓地?”

“这座监狱的一百多年中,每个死于此地的囚犯,都会被埋葬在这片墓地。据说午夜刮起大风时,墓地会传来凄惨的呼号——神秘死去的冤魂们,想要占有活着的囚犯的身体。”

但我并不认可老头的理由:“只是些无聊的迷信传说,不至于让这些胆大包天的浑蛋们怕成这样吧?”

“不,这是真的。”

远离墓地,再眺望那片荒凉的乱石堆,背景是监狱围墙,再往后的雪山,构成一幅上古时代的画卷。

“用什么来证明?”

“年轻人,你真固执!我来告诉你‘掘墓人’的故事吧。”

这将是我在一天一夜内听到的第二个“故事”。

“大约八十年前,肖申克州立监狱,出现了一个有特殊能力的囚犯——他可以盯着别人的眼睛就看透别人心里想的秘密,当场戳穿人家的谎言,这种能力就叫——”

“读心术!”

我的嘴唇剧烈发抖,因为老头说的那个人不正是我吗?

“是!”他发现我的脸色有变,“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慌张地转过头,不敢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感觉很可怕,当你可以发现所有人的秘密。”

“确实非常可怕!这个具有读心术能力的囚犯,成为监狱里所有人的噩梦。那段故事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他非常聪明又极度残忍,在这里制造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墓地里许多人都是那时埋入的。他有个外号叫‘掘墓人’,因为他入狱前的职业,是为马丁。路德市的公墓掘坑埋葬死人。”

“他也埋葬在墓地里吗?”

老头面色阴沉地摇摇头:“不,那场大屠杀结束以后,谁都不知道‘掘墓人’是死是活?反正没找到他的尸体,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唯一肯定的是他并未逃出监狱。”

“这里也有躲猫猫?”

“躲猫猫”是用中文说的,没想到老马科斯也领会了:“没错,这是肖申克州立监狱,数十年来无法忘却的禁忌传说——‘掘墓人’,依然游荡在监狱中的某个角落,不时夺去哪个倒霉蛋的性命,比如接触过墓地的囚犯。”

“我?”

老马科斯摇了摇头说:“放风快结束了,回去吧。”

阳光下的可怕故事终于结束,我紧紧跟随老头的脚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回到黑暗的监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