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罪之骄傲

楔子

我第五次来到法国的时候,正是冬天。

一八九○年一月五日,刚刚过完新年,到处都白茫茫的,塞纳河上结了冰,所以我不得不改乘马车去巴黎。

其实我在途中绕了点儿路,因为想要拜访一个朋友——伊丽莎白·德·包纳瑞夫人。她的母亲和古早的路易们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本人则是一位侯爵的遗孀,有着大笔的财产,在勒芒还有一座华丽而古老的庄园。虽然我很愿意去参观那些波旁王朝时代留下的精致而矫揉造作的浮雕,可女主人并没有住在那里,让我失去了借口。

她早已加入了阿郎松的圣母修道院,被称为“雅克琳嬷嬷”。

大约在十年前,这位夫人便拋弃了绸缎衣服、珠宝和美酒佳肴,立誓侍奉上帝。她拿出一大笔钱建立了圣安当女子寄宿学校,那是一所收留孤女或者流浪女孩的学校,里面有很多是被父母遗弃的私生女或者妓女的小孩。

雅克琳嬷嬷凭着自己过去在社交界的影响,为这所学校找到了很多解的,毕竟国人的诺奖情结郁结了很多年。不论是文学频道的诺奖,还是自然科学频道的诺奖,都令国人仰望已久。突然间,天上掉下了一个诺奖,砸在了中国人的头上,砸在一片红高粱地上,激起“哇”声一片。因此,国人表现出非理性的狂欢,从情感的逻辑理解,本无可厚非。但若把这种非理性一直绵延下去,由此放大对莫言的光环效应,放大对中国文学的文学意义,甚至放大中国文学的非文学想象,这可能不是清澈的理性所能宽宥的了。

我们不妨把这次莫言获奖作为我们认真理解中国文学的一次契机。莫言在这次获奖事件中的冷静表现,实际上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我们更需要把双脚扎在厚厚的土地上,保持起码的清醒,以便走好下一段旅程。此时此刻,恰恰是我们反思中国文学的一个不错的时机。我们的反思不妨就从莫言开始。我们需要追问这样的一些问题:这次为什么是莫言?莫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我们此前对莫言的理解是否存在局限?会不会因莫言的获奖,我们会放大本来不该有的意义?莫言的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何在?西方世界对莫言的认知存在不存在“选择性失明”?他们的解读会不会有“创造性的误读”?他们理解莫言的标准对于中国文学意味着什么?莫言对中国文学的意义究竟如何?这些待解的问题也许都需要我们去琢磨。

更需要反思的是当下中国的文学境遇。莫言这只股票的蹿红,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学的全线飘红。早在莫言获奖之前,中国文学一直低迷。少数精英孤岛式的坚守,并不能带动文学大盘的上行走高。为什么我们的文学是这种情形?对此,作家们很着急,文学批评家们很忧虑,国人也似乎失去了耐心。文学的现状给我们这样的感觉: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在一地鸡毛的现实境遇中,慢慢消磨掉文学的激情。“生死疲劳”的作家们,被时代的“不能承受之重”压弯了想象的翅膀。他们虽在一茬又一茬地种着文学的庄稼,汗水洒了不可谓不多,但收成并不理想,至少说与生活本身的丰富性与厚重感相比,显得有点不匹配。我们作家的文学表现与时代的重量之间存在甚大的落差。其原因何在?是文学的本身出问题了?还是外部性因素出了问题?

在文学极地生存的非常时期,这样苛求文学,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文学常识也告诉我们,文学的繁荣并不一定非要与厚重的时代呈正相关。但是,以中国作家的聪明和敏感,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他们有更加精彩的表现,期待他们能为这个时代留下沉甸甸的作品。都关得紧紧的。越过围墙能看到最高的圆柱形塔楼,次第下来便是主礼拜堂和图书馆。深灰色的石料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变得有些斑驳,但是仍然保留着笔直的线条,就好像修女们的长袍,总是肃穆地将她们包裹起来。

我让马车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钱付给车夫,去摇响了看门人的铜铃。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出来,看了看我,忽然笑起来。“瞧我看到了谁?亚森·加达神甫!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您上次来的时候说要去东方传教!”

“是的,皮埃尔,是的,那是两年前。”我对他说,“感谢上帝我终于能够成行了,因此顺路过来看望你们。你怎么样?身体好吗?”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豪迈地拍了拍胸膛。“我能一口气吃掉三只烤鸡。”

“那真是件值得喝一杯的事情。”我笑起来,“雅克琳嬷嬷呢?她好吗?”

“非常好,她永远忙忙碌碌的,上帝保佑她。”看门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我打开大门。

“让我来帮您。”皮埃尔把我让进女子寄宿学校,又赶紧关上门,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雅克琳嬷嬷现在应该和高瑟小姐谈事情呢,最近有几个姑娘不怎么听话,嬷嬷非常烦恼。”皮埃尔唠唠叨叨地说,“您完全清楚,神甫,嬷嬷和这所学校帮了那些女孩多大的忙!她们原本会被冻死、饿死,或者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成为妓女,可现在她们能识字,学会了各种针线活儿,可以去做家庭教师或者干点儿别的工作——她们走出这里就能自食其力了。我真搞不懂,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起来问题挺严重。”

“哦,不,其实也不严重。这些年来不听话的孩子太多了,不过嬷嬷总有办法。”

他领着我穿过中庭,从主礼拜堂一旁的甬道进去,这个时候我能够看到西边一幢三层楼的宿舍和一些更矮小的建筑——我记得那里是厨房等需要学生们参加劳作的地方。

一些学生经过我身边,她们大多十三四岁,小的大概只有十岁,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裙子,头发都规规矩矩地用白丝带扎起来。虽然我戴着圆顶帽,胸前挂着长长的十字架,但她们还是用有些羞怯的目光偷偷打量我。大概在这里她们很少看到年轻的男性。

皮埃尔带着我上了图书馆的楼梯,直接去了三楼,作为校长的雅克琳嬷嬷把她的办公室设置在这一层的转角处,于是便有两个门分别通向图书馆走廊和一条斜下方向的走道——那可以直接到达学生们的宿舍。

皮埃尔敲了敲结实的橡木门,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

“亚森·加达神甫到了,嬷嬷。”皮埃尔通报道,同时为我让开了路。

我走进去,向站在正中间的唯一穿着修女长袍的人脱帽行礼。“日安,嬷嬷,上帝保佑,您看起来一切都好。”

“哦,加达神甫,”她笑着对我说,“您来得真早,我以为您傍晚才会到,路上一定很顺利吧。”

“如果不算上积雪和漏风的马车,应该是的。”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看着雅克琳嬷嬷,她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快要五十岁了,但皮肤依然光滑秀美,鼻梁高挺,绿色的双眼沉静而明亮。她站得笔直,双手放在身前,下颌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微微向上抬,整个人就好似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月桂树。即便是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色修女袍,她依然带着一种独特的光彩,让人无法不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她简单地将我介绍给在场的人,然后对那两个站着的女孩儿点点头,柔声说:“好吧,艾玛,玛蒂尔达,今天我们先谈到这里,晚祷过后请你们再到这个房间来。”

那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一个是高个子,黑头发,身子挺拔,鼻子小巧而上翘,有些可爱的雀斑,长得很漂亮,撇下的嘴角带着倔强的神情;另一个稍微矮一些,头发是浅棕色的,圆脸,眼睛是绿色的,眼圈儿有些发红。她们听到嬷嬷的吩咐以后,高个子女孩儿似乎还想说什么,矮个子女孩儿扯了扯她的袖子,于是两人不甘不愿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便转身从我的身边走过,出去了。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儿回头看了看另外一个方向,瞧着窗户下的另外一个女孩儿。

我发现那是个小孩儿,大概只有六岁,也是绿眼睛,不过头发是褐色的,穿着同样的服饰,坐在一把椅子上。大概没有人注意她,所以她也不关心房间里的事儿,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身下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简易木椅,她不断地抠着、拧着椅子腿上的螺丝,转动着靠背上的木条,玩得不亦乐乎。

嬷嬷打发走了两个大孩子,又回头对站在一旁的中年女教师说道:“请把艾梅妮带回去吧。高瑟小姐,让她吃点儿饼干,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多吃点儿东西。暂时别让她和玛蒂尔达见面,等我今晚和那姑娘谈过以后再说。”

女教师答应了一声,向我告别,牵起小女孩儿的手准备离开。

艾梅妮跳下椅子,抬头看着雅克琳嬷嬷。“您答应给我饼干,嬷嬷,是榛子饼干吗?”

她可爱的模样让雅克琳嬷嬷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是的,艾梅妮,很好吃的榛子饼干。你可以吃三块。”

“四块行吗?”女孩儿比画了一下,“我想留一块给玛蒂尔达,她以前也给我留过吃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姐姐,亲爱的,不过今晚她不能见你。”

嬷嬷站起身,高瑟小姐便带着艾梅妮离开了。

最后留在房间里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围裙的女孩儿,她大概十五岁,正跪在地上擦拭着一个柜子。雅克琳嬷嬷对她说:“好了,露易丝,谢谢你,辛苦了,暂时停下吧。我和神甫有些事情要谈,也许你可以在晚祷过后继续工作。”

女孩儿连忙起身行了个礼,提着一个木桶离开了。

嬷嬷最后笑着对看门人说:“谢谢,皮埃尔,请将神甫的行李送到客房去好吗?再告诉丽莎·杜蒙泡点上好的红茶送过来。”

看门人说了声“是”,退出去了,顺道关上门。

室内安静下来,嬷嬷邀请我在办公桌前坐下。“这里的家具有点旧了,特别是椅子不太好用,请您将就些。”她笑着说,“我现在正缺钱呢,也没办法换新的。不过想一想,物质上的辛苦也正是对意志的磨炼。”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便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这件办公室虽然宽敞,但里面的家具实在没多少。办公桌虽然宽大,不过已经有很多斑驳的痕迹,看上去年代久远,几把椅子也是如此,连沙发也没有。背后熊熊燃烧的壁炉因为熏烤而发黑,积累了不少灰烬,有些已经堆积到了护栏外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床,挂着帷幔,旁边还有个大衣柜。

“我最近睡在这里。”嬷嬷看到我的目光,解释道,“学校里又收了六个女孩儿,从八岁到十三岁。这样我就不得不把卧室先腾出来,让她们有个地方住。我想,其实自己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已经比待在卧室的时间多了,所以干脆晚上住下吧,没办法,等到募捐的款项来了就好些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但愿这件礼物能让您高兴一下。”

雅克琳嬷嬷疑惑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支票。“哦,”她捂住胸口,“我该说什么呢?上帝会保佑您的,神甫,您真是天使。所有的孩子都会感谢您的。”

我摊开手,低头接受了她的感谢。

“原本我以为又不得不找克罗艾给我一些临时赞助,现在看起来不必了。”

她说的是接受她财产的侄女。每当学校有些困难的时候,嬷嬷会找她先救急。我猜有时候那姑娘会对无穷无尽的求助信感到疲惫。“我想克罗艾·方丹小姐一直都在资助您,不过太频繁地找她总归不好,有些事我们也能做到。”

“她乐意这样做的,”嬷嬷朝我眨眼,“要知道她原本一年连五百法郎的收入都没有,而我馈赠给她的财产能带给她差不多两千法郎的年金。要靠近上帝就不能占有财富,她得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愿意为自己的天堂之路搭几级台阶。”

我不置可否,毕竟这个话题令外人难以插话。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嬷嬷说了声“请进”。一个中等个子的红发姑娘走进来,她大约十七八岁,微微有些胖,但是长得很漂亮,即便穿着朴素的白衬衣和黑裙子,依然让人觉得如果穿上漂亮衣服,她和一位富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雅克琳嬷嬷冲她笑道:“谢谢,丽莎,请把茶放到桌上来。”

那姑娘照做了,并且为我斟了一杯。

“今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请你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得把下一周的值日表排出来。”

“好的,嬷嬷。”那姑娘朝我们行了一个屈膝礼,退出去了。

我喝着热乎乎的红茶,感受到壁炉那边传来的阵阵热气,身子一阵放松。雅克琳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我:“哦,今天晚祷的时候,为孩子们布一次道吧,亲爱的神甫。”

这临时的任务我可没料到,第一个反应就是推脱,可嬷嬷用她的笑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们需要您,”她这样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她们现在还小,所以魔鬼会轻而易举地攻陷她们的心防。我们得为她们引路,我们得这么做,神甫。”

好吧,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不过,主题是什么?”

“谦卑,神甫。”嬷嬷严肃地说,“这些姑娘都是好孩子,尽管她们的出身不好,又缺乏教养,可她们本质上是能让我们充满期望的好孩子。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们得在上帝面前谦卑,得压制住她们任性的脾气。”

我笑了笑。“您是由之前那两个女孩想到的吗?她们好像犯错了。”

雅克琳嬷嬷叹了口气。“其实也不算错。刚才那个个子矮一些的姑娘叫做玛蒂尔达·杜瓦尔,高瑟小姐带走的艾梅妮是她的妹妹,那孩子的脑子有些迟钝。她们姐妹俩的母亲是个妓女,从巴黎回到阿郎松后就病死了,于是学校收留了她们。学校里每年都会有些体面的家庭来收养孩子,我希望艾梅妮是其中一个幸运儿。她需要更好的环境,被更细致地照顾。所以每次有人来,我都会叫她出来见一见。”

“玛蒂尔达反对?”

嬷嬷愣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是的,她非常不愿意。她跟着母亲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我尽量避免她影响到艾梅妮。现在有一位来自巴黎的先生,还有他的太太。他们有三个儿子,迫切地想再多一个女儿。我调查得很清楚,那位先生和夫人非常虔诚,而且富有,艾梅妮会很适合他们家的。但是玛蒂尔达仍然死活不愿意,她完全不讲道理,固执己见。”

“或许她舍不得妹妹。”

“那位先生和太太欢迎她随时去看她妹妹,我想不出怎样宽厚的人才会答应她更多的要求。”

我默默地喝着红茶,无法发表意见,毕竟嬷嬷是为学校里的孩子们在考虑,她有她的道理。

我们的话题转向了我的欧洲大陆之旅,我向她询问了一些德国朋友的情况,再往后我得路过希腊,气候会转暖,我还得临时采购一些新衣服。然后我们结束了谈话,我回到房间里稍微休息了一下,嬷嬷叮嘱我五点半的时候,她会让女教师高瑟小姐来叫我。在那之前我可以一个人想想布道的事儿。

圣安当女子学校里最壮观的时候一定是吃饭时,偌大的厅堂里坐下了一百三十五名年龄不同、穿着统一服装的女孩子。她们由教师和修女们带领着,按不同的年级坐在长长的餐桌前。

我作为客人,和嬷嬷以及别的教师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嬷嬷总结了一下今天的各种事情,然后欢迎和感谢了我。接着我们一起低下头感谢上帝赐予的食物——面包、土豆汤、熏肉和一些水果。

我勉为其难地按照嬷嬷的要求在姑娘们吃完以后给她们布道,当然,主题是之前说好的“谦卑”。

老实说,这个品质其实在学校的姑娘们身上并不缺乏,我望着下面的面孔,虽然各不相同,但她们都很安静且沉稳。年纪幼小的或许还有些天真和好奇,年纪大一点的则规规矩矩,端庄而美丽。我想她们之中任何一个走出校园后,一举一动都会十分得体,足以和所有的大家闺秀媲美,没有人相信她们曾经出身低贱。

雅克琳嬷嬷就做了这样的工作,我为此有些佩服她。她让这所学校有了很好的声誉,从这里走出去的姑娘反而有着跟出身不相符的好名声。

当布道结束以后,姑娘们为我鼓掌致谢,我们又一起唱了好几首圣诗,才结束了晚上的功课。

“请原谅我今晚不能多和您聊天了,神甫。”嬷嬷把我送回房间,向我道歉,“我还得和玛蒂尔达说说艾梅妮的事情。”

其实我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和她讨论一些神学上的事情了——尽管以前我们聊得很愉快,今天不舒服的旅程让我提前感觉到了睡意。高年级的姑娘已经在我的房间里生起了壁炉,我现在需要回到暖和的屋子里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爬上床好好地睡一觉。

我们相互道了晚安,各自离开。半个小时后我就躺在了柔软的棉布羽毛枕头上,闻着干燥的薰衣草香气,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在炉火的微光中,我掏出怀表看了看,八点五十七分。

2

我是在香甜的睡梦中被惊醒的。砰砰的巨响就好像一阵雷声,从浓厚的乌云之上传来,非常沉闷,却又似乎直接撞击了我的心脏。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半天才彻底清醒,辨认出那是敲门的声音。

炉火已经熄灭了,整个房间漆黑一团,除了床上哪儿都冰冷刺骨。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只好哆哆嗦嗦地披上外套,打开了门。

“神甫,上帝啊,您终于醒了……”瘦小的高瑟小姐端着烛台站在门外,眼睛红肿,泪流满面。

“出什么事儿了?”我一边问,一边拿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才六点钟,还没有到晨起的时间。

高瑟小姐也不说话,一把抓住我就往楼梯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像铁箍一样,几乎是拖着我前进。我们沿着昏暗的楼梯跑上去,拐过走廊,闯进了雅克琳嬷嬷的办公室。

一进房间我就明白是什么导致那位端庄的女教师变得像个疯子——

雅克琳嬷嬷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鲜血浸染开来,形成了一大片暗红色的痕迹。

高瑟小姐放开我,在门边不敢进去。而皮埃尔则颤抖着站在那里,惊惧地对我说:“她死了……”

我慢慢走过去,拿过皮埃尔手上的烛台,在雅克琳嬷嬷的身旁蹲下来。

她双眼睁得很大,嘴巴张开,似乎忍耐着可怕的痛苦。一只手按在脖子上,鲜血从那里涌出来,已经干涸了。我稍稍用力掰开那只手,看到在她的喉头左侧有一个洞,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我回头看了看她全身,她侧倒在地,衣着整齐,还穿着修女的黑袍,戴着头巾,但是整个上半身被血弄得一片狼藉。衣领、袖子、胸膛,甚至头巾上,都沾满了鲜血,更不要说两只手,而她身下的地毯上也洇开了一大片。

她原本不该遭受这些。

我站起身来,一边看着四周,一边问皮埃尔:“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发誓,神甫!”可怜的看门人连忙回答,“我今天早上像往常一样起来为嬷嬷把木柴和煤放到门外——她一般六点一刻就会起来生壁炉,然后梳洗——我发现办公室的门没关。我……我就走进来,结果……结果……”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说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他点点头。“然后我就去叫了高瑟小姐。”

女教师补充道:“我没敢惊动其他人,神甫……这学校里几乎全是女孩子,我不想吓着她们,所以就来找您了。”

“您是对的,高瑟小姐。”我安慰她,同时在房间里仔细翻看,“再给我点几只蜡烛好吗,皮埃尔?”

他连忙从书桌上把树枝形的大烛台拿过来,将上头的蜡烛统统点亮。

我把大烛台拿在手上,感觉有些失衡,看了一下,原来九个座子上最左边的蜡烛少了两根,只留下白色的烛泪。我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地方的蜡烛是被掰下来的,并没有燃尽的烛芯残留。

我举着烛台,开始观察这个房间——

昨天下午我只是匆匆地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而更久远的记忆则来自早年嬷嬷刚刚创办这所学校的时候。现在则不同,我不能再随意地看着这里的家具和摆设,我得留意每一个地方。

雅克琳嬷嬷虽然出身富贵,但是她投身本笃会[2]后,几乎把生活需求降到了最低。

这个偌大的房间里家具很少,中间就是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壁炉的左边是窄小的床和屏风,还有一个放衣服的箱子。放书的柜子立在墙角,旁边的墙上钉着一个精致的十字架,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祈祷桌。除此之外就是最远的角落里的一个三角盥洗台。

办公桌上收拾得很干净,书、笔记本、墨水都放得很整齐,一座石膏天使塑像立在吸墨纸台上,旁边有一个花瓶,里面是一些雏菊。书柜也关得好好的,似乎没有人动过。但是,书桌后面的椅子倒在地上,一条腿掉了下来,我努力想要把它扶起来,但还是失败了。

嬷嬷床上的被褥铺得很平整,一看就没有用过。在床头的钩子上挂着一套洗干净的长袍,头巾搭在一旁。她昨晚应该还没有来得及睡觉就遭遇了不测。

我走到窗户边的盥洗台,上面放着白铁的水盆和水罐,但里面都是空的。我推开窗户,突然有东西“咔嗒”一声掉在窗台上。

我捡来一看,原来是插销,它被人撬过,已经变形了。我从窗户里探出头去,看到下面隔了一层楼的地方有一个平台。

“那是什么?”我指着下头问皮埃尔,“我是说下面是什么房间。”

“储藏室。”他回答道,“那是从一楼到二楼的一个侧翼,我们会把一些旧家具和暂时不需要的东西统统放在那里。”

“是这样……”我把插销握在手里,又向高瑟小姐问道,“嬷嬷的盥洗台里一直都没有水吗?还是她晚上用热水时会送来?”

女教师回答说:“嬷嬷一年四季都用凉水的,所以她的水罐里一直都有水。”

“现在没有……”

高瑟小姐似乎不相信,她走过来拿起水罐摇了两下。“哦,这个……应该是当值的学生忘记加了。”

“嬷嬷房间里的打扫任务都是学生们完成吗?”

“整个学校都是,神甫。”高瑟小姐说,“嬷嬷一直要求我们劳动,这是和修士一样的生活,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来做。小孩子们可以干点儿轻松的,大孩子们就承担得多一些,修剪花草,在厨房帮忙,还有打扫图书馆、礼拜堂和庭院……这些都有固定的小组负责完成。”

“昨天负责这里的是谁?”

“露易丝,露易丝·莫兰。”

我想起了昨天那个穿围裙的女孩儿。

高瑟小姐盯着我,眼睛通红,在我掂量着手中的插销时,她忍不住问道:“您发现了什么,神甫?嬷嬷为什么会被杀?是谁杀了她?您知道了吗?”

我没打算回答她一连串的提问,只是晃了晃插销。“刚才我看到窗户上的这个玩意儿掉下来了。”

她拿过插销翻来覆去地看,皮埃尔也挤过来,又望了望窗户外面。当他把头缩回来后,脸色都发青了。

“有贼偷偷溜进来了!”他叫起来,“从下面很容易就上来了!上帝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从外面进来想偷东西,结果杀死了嬷嬷。”他像一只愤怒的猎犬,“我们应该报警!让警察搜查这一片,他们会抓住那个杂种,会绞死他!”

我拉住皮埃尔的胳膊。“安静,我的朋友,请安静。现在只能证明有人弄坏了插销,但还不能说嬷嬷是被小偷杀死的。”

“她的伤口是在脖子上。”

“是的,被尖锐的利器穿刺。”

“那一定是凶手带着刀!”皮埃尔指了指窗户,“它们有些年头了,神甫,用刀才能从外面撬开,手指一定伸不进来。”

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古老的修道院的窗户原本就做得粗糙,并不严实,即便闭合起来也因为木质变形而有小拇指般的缝隙,一把刀的确能够从外面毁掉插销。而窗台下那些突出的石雕线足够一个成年人站立着进行危险的工作。况且,我在室内没有找到任何带血的凶器,说是凶手杀人以后带走了凶器,倒也无可厚非。

高瑟小姐见我沉默着,也试探着对我说:“神甫,我也认为应该是进来的贼干的。这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尊敬雅克琳嬷嬷,她是一个圣人,她对待每个孩子都是公平亲切的。我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虔诚,慈爱,大公无私——”

“她的确很好,但这跟别人是否要杀死她毫无关系。”我冷酷地打断了她的话,“别忘了这里是贞德的故乡[3]。”

高瑟小姐抓紧了领口。“难道您认为凶手是学校里的人吗?神甫,太荒谬了,这里都是女孩子、教师和皮埃尔这样的老实人。”

“我谁也没有指控。”上帝,有时候我的确不喜欢跟女人说话,“我希望在我们通知警察来之前,好好地问一问昨晚还有谁到过这间办公室。即便我们不能抓住凶手,好歹也会给警察一点儿帮助……当然也是为了嬷嬷。”

高瑟小姐和皮埃尔对望了一眼。我知道我的话起作用了,事实上当他们第一时间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用的。

最后,高瑟小姐说道:“我先去叫醒所有的教师,告诉她们这件事,然后让她们分头询问学生。我想,也许低年级的孩子不需要再问了,她们在八点钟就不允许出寝室了。”

“哦,我相信您和您的同事会搞清楚的。”我赞成她的想法,于是她快步走出去了。我又让皮埃尔去仔细检查大门和各个能进出的地方,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外人钻进学校里。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嬷嬷,揉着眼睛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具僵硬的尸体。

我将烛台放在桌上,将嬷嬷的身体放平,合上她的双眼,然后掀开被褥,扯下洁白的床单,轻轻地盖在雅克琳嬷嬷身上。她临终前扭曲的面容终于被遮住了,如果她的灵魂看得见的话,或许会因此而对我万分感激——这胜过我给她十倍的捐款。

我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吱嘎作响。我摸了摸它的几条腿,确保它们都还结实。我动了动身体,仍然有些不安。于是我又换了一张椅子。它同样像个喘着气、不住咳嗽的老人。于是我放弃了,站起来在嬷嬷的尸体旁走了几步。

我把白布的边稍微收拢了一些,因为这位置离壁炉虽然有段距离,但仍然很近——大概是因为天冷了,嬷嬷特意把桌子移到了比较暖和的位置。我在地毯上发现了两个被火星派出的小黑洞。

我蹲下来看着壁炉,里面黑漆漆的,看得出因为天气很冷而被频繁使用的痕迹。这屋子太大了,现在又没有生火,我不由得感觉到一股寒意。嬷嬷把办公位设在离壁炉这么近的地方是完全合理的。

我从旁边取下拨火棍,掏了掏炉子里的灰烬——那些木材已经碳化了,黑乎乎的一片,很多稍微碰一下就散落成一片。我伸出手摸了摸灰烬中心,一点儿温度也没有。于是我把拨火棍重新挂了回去,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原本一端被熏成黑色、一端又被摩擦得光滑发亮的拨火棍上,有两个明显的瘢痕,都在同一侧。一个在前段,留下了半个指甲大小的发亮的痕迹;一个则靠近把手,并不明显,看上去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碰伤的。

我试着比画了一下,也许是在掏壁炉的时候磕到了。

于是我把拨火棍放回原位,退到了书桌旁,在昨天坐的位置上坐下来。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而又低沉的钟声。

我看了看怀表,正是六点三十分,高瑟小姐和她的同事们一定准备好了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告诉那些还没有真正见到过恶魔面孔的女孩们。

3

我在办公室里待着,哪儿也没有去。在这里是看不到主礼拜堂的,但是女孩子们的歌声却能隐约地传来。她们肯定已经听高瑟小姐说了今天发生的不幸,因为她们此刻唱的圣诗是《追思曲》。低沉的旋律像一阵冰冷的风,卷起地上的枯草,绕着古老的石墙,慢慢徘徊。

我习惯性地按住胸口,才发现连十字架都忘记戴了。

“神甫……”门口传来皮埃尔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他端着一杯水和面包什么的站在那里。

“高瑟小姐让我给您送点儿吃的来。”他举了举托盘,“也许您愿意回自己的房间吃,这里……不太合适。”

是有点儿不合适,可现在也不能那么讲究了。“不用麻烦了。”我对看门人表示了感谢,又提出在办公室外面吃就可以了。

于是我们俩走出房间,在走廊靠墙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这里大概是嬷嬷召见学生时让她们暂时等待的地方,对吗?”

皮埃尔的脸色让我担心,我不得不先说一点儿别的来让他稍微放松点。遗憾的是,这并不见得有效。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对我说:“刚才我去检查了三道门,好像厨房那里的一道后门被人打开过……”

“什么意思?”

皮埃尔叹了口气。“学校里有三道进出的门,大门和侧门在晚上就会锁好,还有一道是厨房那里的后门,一般来说是老师和在厨房劳动的学生负责关好。大门和侧门都是好好的,就偏偏后门……”

“没关上?”

“关倒是关上了,可锁扣没有搭下去。”

我咀嚼着粗硬的面包,灌了一口水。“也就是说,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进来过。门外有脚印吗?”

“昨天晚上没有下雪,神甫,昨天白天下的雪已经扫开了,所以只有一条干了的石板路,实在看不出有没有人来过。”

“真不走运。”我也有些失望,“以前有人偷偷从那里进来过吗?”

皮埃尔想了想。“以前主厨的费耶太太曾经有几次忘记搭锁扣,有个流浪汉进来偷走过一些面包之类的,并不值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哦……”皮埃尔仰起头来想了想,“三年前……不对,应该是四年前了……嬷嬷特地把当时值守的教师和费耶太太责备了一通,还提醒干活的学生们注意。当然了,这学校里都是女孩子,如果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偷偷溜进来可不得了。”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这么说也有道理……”

皮埃尔试探着问我:“我们应该报警吗,神甫?”

“当然,不过要等我们再了解一些昨晚的情况。警察有时候不会比我们知道得多。嗯,至少我在英国遇到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俩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那隐隐约约的唱诗声渐渐没有了。又过了几分钟,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高瑟小姐和另外一名女教师带着三个学生来到我面前。

“刚才我把这件不幸的事情告诉了孩子们。”她对我说,“然后我要求每位教师和值日的年级长报告我昨天晚上谁没有按时回到寝室,谁来过嬷嬷的办公室。”

我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有一位女教师带着三个女生站在那里。那三个我都认识,就是昨天我来的时候正在跟嬷嬷谈话的两个和正在打扫卫生的一个。

她指着三个学生给我说了一遍她们的名字,矮个子、浅棕色头发的女孩儿就是玛蒂尔达·杜瓦尔,高个子黑头发的是艾玛·克莱蒙,而负责打扫的那个女孩子瘦小一些,头发稀疏而泛黄,长得有点像老鼠,她叫露易丝·莫兰。

“请进去谈,好吗?”我对她们说,同时让皮埃尔把办公室里的椅子都搬到办公桌前的那块空地上,排成一排,然后留了一把在对面。然后,我告诉皮埃尔,让他最好守在外头,别让其他好奇的小孩进入这层楼。他听话地出去了,而高瑟小姐向她的同事递了个眼色,那位高大强壮的女士就要求女孩们跟着她进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三个女孩儿脸上露出又惊又惧的表情。她们明显被吓到了,露易丝发出惊呼,但是立刻又掩住了嘴。

我让她们站在离办公桌比较远的地方。

雅克琳嬷嬷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虽然盖着白布,但女孩子们看向那里的眼神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畏惧。即便是神情倔强的艾玛,也忍不住抓紧了自己的裙子。我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死亡的威慑往往比任何诱哄都管用。

“请坐,小姐们,请。不过当心,这些椅子腿都有些松动。”

三个女孩儿尽量不去看书桌那边,挺着身子坐下了。

我站在椅子后面,把手放在靠背上,对高瑟小姐说:“现在请告诉我您带这三位小姐来的原因。”

“好的,神甫。”高瑟小姐庄重地回答道,“昨天晚祷过后,学生们就各自回到寝室。按照学校的校规,她们不能再随意乱走,除非是教师特别允许。所以我们分别问了年级长,知道昨天晚上结束布道是在七点四十五分,教师和级长们带着学生回到各自的寝室。她们被允许看看书,洗漱,然后睡觉。低年级学生是八点十五分就寝,八点钟以后就不允许外出了;高年级是八点半以后就寝。嬷嬷和您谈话以后回到办公室,通知了两个人再到这里谈话,就是玛蒂尔达和艾玛。不过我和洛普兹小姐——”她朝另一位女教师点头致意,“——在询问同寝室姑娘们的时候,有人告诉我玛蒂尔达和艾玛的确是八点钟来到嬷嬷的办公室,过了十分钟就回去了;但是她们在八点四十分以后又出去过,再次回到寝室是九点左右的事情了。”

“那么莫兰小姐呢?”

“她们三个是同一个寝室的,”回答我问题的是那位高大的女教师,“露易丝之前并没有违反纪律,但是在八点四十分以后她跟着艾玛和玛蒂尔达一起出去了。”

“是这样……”我看着三个女孩儿,她们坐得很端正,但是都垂着头,“我能见见她们同寝室的室友吗?”

“可以,神甫。”洛普兹小姐说,“我去叫她。”

“请她在门外等一下,我稍后跟她谈。”我想,作为“告密者”,她大概很不愿意跟三位同学面对面。

“好吧……”我摊开手,对三个垂头丧气的女孩子笑了笑,“刚才高瑟小姐说的话各位都听见了,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先有反应的是艾玛。她抬起头盯着我,眼睛闪闪发亮。“我和玛蒂尔达的确来过嬷嬷的办公室,是为艾梅妮的事儿,这谁都知道。嬷嬷要把艾梅妮给别人,玛蒂尔达很难过。作为她的好朋友,这个时候只有我能支持她。艾梅妮有亲人,她应该留在这里和玛蒂尔达待在一起。我并不为自己所做的感到羞耻。”

“对朋友一片真诚的确不应该觉得羞耻。”我点点头,“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和玛蒂尔达在八点以后来过这里?”

“我们这几天一直来这里,好多次。自从知道艾梅妮要被送走,我们就想找嬷嬷谈一谈,当然她也要跟我们谈。”

“哦……”我想了想,“关于艾梅妮,你们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所有的?”原本没说话的玛蒂尔达忽然接口,她的绿眼睛里有小小的火苗,“我不知道您的意思,神甫,但是作为姐姐,我当然知道艾梅妮需要什么。是的,我们是孤儿,我们没有钱,可我们不应该被分开。”

“嬷嬷为她选择了一户很好的家庭,她会得到教育,过得比现在好。”

玛蒂尔达咬着嘴唇,摇摇头。“我已经十七岁了,很快就会毕业。我会弹钢琴,会拉丁文,还会做饭、缝衣服,我会找到一份工作。无论是家庭教师还是贴身女佣,我都能做,我会好好照顾艾梅妮的。嬷嬷不能把她送走,她明明知道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玛蒂尔达,嬷嬷是为了艾梅妮好。”

“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她愤怒而又怨恨地看着我,“为什么你们都没有问问我和艾梅妮怎么想呢?我们的想法就不重要吗?”

艾玛有些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似乎担心她跟我吵起来。但我并没有感到气恼,我想这样比她们垂着头闭着嘴要好得多。

“那么昨天下午和晚上你都是为了这件事和嬷嬷谈话吗?”我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来得为什么这么频繁?”

艾玛哼了一声。“那是因为嬷嬷已经以监护人的身份签好了收养的文件,那位巴黎的老爷很快就要来带走艾梅妮。我和玛蒂尔达希望能让她明白我们的感受,我们是在恳求她改变主意。”

“她没有,是吗?”

艾玛和玛蒂尔达相互看了一眼,后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艾玛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您在怀疑什么,神甫?我们没有杀害嬷嬷,我们不会那么做的!”

我连忙摆摆手。“放松,放松,小姐们,我没有那么说。你们跟嬷嬷的谈话持续到什么时候?”

玛蒂尔达低声回答:“八点十分……”

“那八点四十分又离开寝室是为什么呢?”

艾玛告诉我:“嬷嬷还是拒绝了我们的要求,玛蒂尔达很伤心,她睡不着,所以我们就出去说了一会儿话。”

“在哪儿说话?”

“就在寝室的楼梯上。”

“没有人看到吗?”

两个女生摇摇头。

我转向另一个从头到尾都默不做声的女孩。“露易丝,”我问她,“那么你为什么要跟她们一起出去呢?”

那个瘦小的女孩子仿佛被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我。

艾玛替她回答道:“露易丝是我们的好朋友,她只是想安慰玛蒂尔达。”

露易丝使劲点头,仿佛是对她的话表示万分同意。

我已经没有别的要问了。洛普兹小姐敲了敲开着的门,告诉我她把那位“告密者”带来了。“那么,请先待在这里好吗,姑娘们?”我对艾玛她们说。然后,高瑟小姐照看着她们。

我走出房间,看到一个中等身高的女孩儿站在那里,棕色的头发扎起来,脸有些宽,长得平凡无奇,但是表情严肃,活像个老太婆。见到我的时候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好像连角度都是经过了测算的。

“早安,神甫。”她一本正经地向我问好,“我叫法妮·戈迪耶。”

“你好。”我也忍不住把背挺得更直,“洛普兹小姐大概已经告诉你为什么请你过来了。”

“是的,神甫。”这个女孩子点点头,“我把违反校规的行为报告给了年级长,然后洛普兹小姐和高瑟小姐报告了您。”

“好吧,现在能给我重复一遍发生的事情吗?”

“好的,神甫。”她点点头,“我们寝室里一共有四个人,昨天晚上艾玛和玛蒂尔达被嬷嬷叫过去谈话,大概持续了十分钟左右,然后她们回来了,我们照常熄灯就寝。不过八点四十分的时候她们叫上了露易丝,偷偷溜出了寝室,一直到九点十分左右才回来。”

“八点半以后你没有睡着吗,法妮?”

她摇头。“我不容易睡着,神甫,虽然她们都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有点响动我就很难入睡。昨天晚上玛蒂尔达一直在小声地哭,艾玛不停地劝她,后来我听见她们叫了露易丝的名字,又听到了开门声,就知道她们出去了。”

“你看到她们去哪儿了吗?”

“是去了通往图书馆的直行道。”她指着楼梯,“嬷嬷经常从那里直接走到寝室,检查我们有没有乖乖地睡觉,所以这条路是没有其他人巡视的。”

“你能肯定她们沿着这条路上来了吗?”

“我可以对上帝发誓,”“小老太婆”绷紧了她平板的脸,“我待在门外一直看着那个拐角,她们进入通道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那条路只通向这里。”

“艾玛告诉我她们三个在楼梯拐角处谈了一会儿,主要是她和露易丝想安慰难过的玛蒂尔达。”

“这绝对是撒谎。”法妮斩钉截铁地说,“虽然艾玛和玛蒂尔达跟我并不算亲密,可露易丝更让她们讨厌。她们才不会和露易丝做朋友呢,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

“为什么?”

“她爱撒谎,还爱偷东西。”法妮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上帝拯救她,她偷过教堂里的蜡烛,偷过厨房中的奶酪和火腿,还有一位同学的项链。为这件事情高瑟小姐很生气,曾经罚她在礼拜堂里跪了一下午。”

“哦,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那么,请告诉我,为何你能这么准确地掌握她们活动的时间呢?”

她低下头在裙子的口袋里掏了一下,摸出了一块旧怀表。“我有父亲的遗物,从不离身,即便是睡觉——有时候它也让我睡不着。”

我点点头。“以前艾玛和玛蒂尔达也在就寝以后偷偷溜出去过?”

“有的,露易丝偶尔也会,可我从来没有报告给年级长和高瑟小姐。”

我对她这样的补充有点兴趣。“为什么这一次要站出来说呢,法妮?”

她脸上浮现出哀伤。“因为雅克琳嬷嬷死了,我得做正确的事情。我一直希望能像她那样,把自己奉献给上帝。”

“很了不起,”我对她说,“你的确做得很对,法妮,嬷嬷也会为此感谢你。现在能带我走一走这条通道吗?”

她同意了,领着我从狭窄的通道走向女生们的寝室。我在入口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

的确,从这里到嬷嬷的办公室是一条捷径,一分钟都用不了,而且没有别的岔路可以走——看起来应该是后来嬷嬷为了方便照看女孩子们才修的。

我不再往前走,让法妮·戈迪耶自己离开,然后转身往回走。通道微微的倾斜让我有一种飘浮上升的错觉,不过我意识到那是因为我脑子里突然间想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感觉不到脚下的动作。我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回到了玛蒂尔达她们待着的地方。

三个女孩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她们移动着身体,椅子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当我进去的时候,她们的动作停下来了,紧张地注视着我。

我笑了笑,问玛蒂尔达:“艾梅妮的收养者什么时候来接她?”

女孩儿的眼睛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我说:“后天……和法官一起——”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艾玛突然拉了一下她的手,玛蒂尔达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我点点头,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我不再跟这三个学生说话,我来到嬷嬷的办公桌前,仔细看了看。那里一共有五个抽屉,中间的锁着,而左边的和右边的都可以拉开。抽屉里都是些裁纸刀、剪子、信纸、墨水和印章一类的文具,此外还有一些针线什么的。我躬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中间的抽屉,那上面镶嵌的是一把暗锁,黄铜的锁眼因为经常摩擦而发出铮亮的光泽,就好像黄金一样。

我问高瑟小姐中间抽屉的钥匙在哪里。她愣了一下,告诉我嬷嬷一般都随身带着,只有休息时会放在枕头下面。

我移开嬷嬷的枕头,那里什么也没有。接着我翻遍了这张床,甚至是床下,依然没有看到钥匙。

“对不起,高瑟小姐,”我对女教师说,“可以麻烦您在雅克琳嬷嬷身上找一下吗?也许她带在身上。”

女教师有些为难,但是她仍然勇敢地走上来,仔仔细细地在嬷嬷的尸体上翻找了一会儿。最后她站起来,脸色苍白,摇摇晃晃。“没有……”她虚弱地对我说,“嬷嬷身上没有钥匙。”

“哦,是这样……”我点点头,随意地翻看着嬷嬷留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那上头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她要做的工作,每个时段、每个细节都一字不漏。我仔细地看了看,从四个月前她开始为艾梅妮寻找收养家庭,她前后大概在这里和来来往往的收养者谈了十五次,每次她都让艾梅妮过来,直接和那些人谈一谈,见见面。有些收养者的名字后头被画了大大的叉,有些画了问号,还有的画着圆圈。

我翻看昨天那一页笔记,上面记录到她八点十分和玛蒂尔达谈话的事。我抬起头来对高瑟小姐说:“可以替我再请一名学生过来吗?”

“当然,您想见谁,神甫?”

“丽莎·杜蒙。”

“哦,没有问题,神甫,我马上去叫她。”高瑟小姐又停顿了一下,“不过,您怎么突然想见她?”

“她也来过嬷嬷的办公室。”我举起那个笔记本晃了晃,“这本子告诉我的。”

4

丽莎·杜蒙,我记得昨天也看到过她——在嬷嬷的吩咐下,这个漂亮丰满的红发姑娘为我端来了红茶。

“丽莎是个好姑娘,”洛普兹小姐在等候的时候对我说,“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是个酒鬼,七岁的时候那男人打断了她一只手,于是一位太太将她送到学校来。她现在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了,明年就十九岁了。嬷嬷说有位夫人希望她能去当她的贴身陪护,并且许诺了丰厚的报酬。”

“这么说,她明年就会离开学校了?”

洛普兹小姐点点头。“是的,嬷嬷都准备写她和其他学生的推荐信了。我们学校的声誉一直都很不错,毕业的姑娘们懂得礼仪,品行端正,无论是独身工作还是结婚持家,都过得像上等人一样。”

至少昨天的丽莎看起来的确仪态优美,很有教养,很讨人喜欢。

不一会儿,高瑟小姐就带着她来到办公室。

丽莎今天穿着和别的学生一样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裙,我不得不承认,她穿起来的确比其他女孩好看多了。

她在进门的地方对我行了个屈膝礼,然后站在那三个同学的旁边。她们看了她一眼,用难以觉察的动作朝旁边挪动身体。

我把椅子放到艾玛这一侧,对丽莎说:“请坐,杜蒙小姐。”

丽莎的眼睛直视着我,她显然不愿意看到我身后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于是坐下了,僵硬地拧着脖子。

我移动身体,为她挡住那个方向。

“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丽莎。”我用亲切的口气对她说,“昨天晚上你来过这间办公室吗?”

“没有,神甫。”她回答我,“原本我是该来的。”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道,“请详细地说一说。”

她用不急不缓的语速开始说,尽量把想到的用一种优雅而矜持的调子讲出来:“我昨天是值守年级长。我们学校里一共有十六位年级长,每天会有一位协助嬷嬷工作。我们会在晨祷的时候领低年级学生去礼拜堂,会在就餐时分发食物,会查看课堂,晚上督促学生按时就寝,然后向嬷嬷汇报一天的情况。”

“汇报是在巡查完寝室以后吗?”

“是的。”

“昨天你并没有进行最后一项工作?”

丽莎摇摇头,她原本扎起来的红色长发因为这个动作而垂落了一些下来。“昨天我在晚祷以后照例和嬷嬷回到寝室那栋楼,她习惯和年级长一起去看看学生们是否都做好准备按时睡觉,睡觉前有没有祷告。但是昨天嬷嬷没有这么做,她在门口就停下来了,说她叫了艾玛和玛蒂尔达——”她朝她们看了一眼,那两个女孩子有些不舒服地别开脸。

丽莎脸色没有变化,接着说下去:“——她们有些事情需要谈一谈,所以让我一个人去巡查,然后也不用去办公室了,因为她们可能会谈得很晚。她告诉我巡查过后可以先休息,第二天早上再说。”

“所以你就没有再到办公室来吗?”

“没有,神甫。”

“你看到艾玛和玛蒂尔达跟嬷嬷在一起吗?”

“嬷嬷带着她们从直行道去了办公室,这个不止我一个人看到。”

我点点头。“是这样,小姐,也有别的姑娘可以证明。”

她笑了笑,不再多说。

“还有一件事。晚上巡查的时候就只有值守的年级长和嬷嬷吗?其他的老师或者学生不参加?”

“老师们会提前回房间休息——为了做个好榜样,她们也都按照校规的作息时间生活。所以您说的没错,巡查的就只有嬷嬷和年级长。”

我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她交握起来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在袖口处有一块略有些油污,而另外一个袖口也有同样的污渍。“孩子们吃肉是在午餐的时候还是晚餐的时候?”我问道,“你得给她们分餐,对吗,杜蒙小姐?”

“是的。”她漂亮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对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些奇怪,“当然了,神父,有时候是鸡肉,有时候是猪肉,偶尔会有黄油炖的汤。”

“给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们分发食物可真不容易。”

“她们大部分都很乖,只有一些不大老实,所以我会对她们说一些严厉的话。”

我觉得这的确不算什么大问题,丽莎的态度也无可挑剔。“丽莎,听说你明年就要毕业了,而且已经有一位夫人很乐意给你一份工作,对吗?”我转移了话题。

这个少女脸上浮现出快乐和憧憬。“是的,神甫,我将会为德·帕克诺约侯爵夫人担任陪护,她常年住在巴黎,是一位很慈祥的太太。我将会自食其力了,侯爵夫人许诺给我六百五十法郎的薪水,还愿意在我离职结婚的时候提供一笔嫁妆。”

“恭喜你,丽莎,这是很好的事情。”我笑眯眯地问道,“那么别的姑娘们怎么样?也有这样的好机会吗?”

“是的,很多人也有很不错的工作。玛格丽特会去当家庭教师,还有苏菲,她将成为一名速记员。”

“圣安当女子学校的声誉很不错,所以大家都喜欢雇佣这里的学生,是这样吗?”

“是的,是这样。”丽莎回答我,同时身子挺得更直了。

“好了……”我拍拍手,“先谈到这里吧,请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姑娘们,也许我等下还有一些无聊的问题,但也可能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我含含糊糊的话让四个女孩子脸色古怪,看得出她们巴不得现在就离开这个放着尸体的房间;可我不开口,她们是不能擅自行动的。我也没有想过要现在就给她们自由,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我请洛普兹小姐留在房间里陪着她们,然后把高瑟小姐请到了门外。

“每位学生都有两套衣服吗?”

高瑟小姐拿不准我的意思,但还是回答了我:“每个季节都会发两套,布料不能算很好,但还是挺耐磨的。”

“学生们的衣服每天都换?都是自己洗吗?”我问她,“她们洗衣服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的确是每天换。”高瑟小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每个年级会有值日的学生,统一在厨房后面的洗衣房里完成工作。她们头天晚上在睡觉前把脏衣服收集起来放到洗衣房里,第二天早上开始干活。”

“也就是现在?”

“是的。”

我抓住她的手。“请带我去看看,好吗?”

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把手抽了回去,脸上很不自在。我说了声“抱歉”,却再次重复要求,并告诉她这非常重要。

“好吧,”她妥协了,“请跟我来,神甫。”

她带着我下楼,绕过女生们的宿舍楼走向厨房。一路上,穿着校服的女孩子们都低着头,安静而沉默地走过,她们的神情告诉我这场悲剧让她们受到了冲击。嬷嬷的死足以撼动她们生活的根基,这已经不单单是悲痛可以概括的感受了,或许还应该有担忧——这所学校和她们的将来,都变得扑朔迷离。而清晨的冰冷空气把这些复杂的情感又一次催化,从而在整个学校中形成了一股阴沉凝重的气氛。

当我走进洗衣房的时候,这气氛便更加明显地展现出来。

十来个学生正在洗衣服。大一点儿的将水从井里提出来,倒进木盆;小一点儿的努力地揉搓着;还有一些在外头的空地上牵起绳子,晾晒洗好的衣服。她们没有交谈,似乎谁都不愿意开口。在看到我和高瑟小姐进来以后,她们停下手里的活儿,向我们行礼。

高瑟小姐朝她们点头致意,让她们继续工作,然后带我来到一个提着木桶的高个子姑娘跟前。“安妮,”她问道,“今天年级长们的衣服都是你在洗吗?”

“是的,高瑟小姐,它们都在这里。”

我走到她身旁的那个大木盆边,里面还没有倒水,堆着分开的衬衫和裙子。我蹲下来问道:“怎么能分辨出谁是谁的呢?”

“衣服里头都绣了名字,神甫。”

“能找到丽莎·杜蒙小姐的衣服吗?”

“可以的,神甫。”这姑娘灵巧地在木盆里翻找起来。

“每天换衣服也是校规吗?”我问道。

“是的,这是为了保持整洁和养成勤勉的习惯。”安妮一边翻找一边回答我,但是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找到我要的东西。

我耐心地等着,朝木盆里望了一眼。“也许她没有送衣服来洗。”

“没有?”那姑娘直起腰来,摇摇头,“这不可能,神甫,我们头天晚上会挨个收脏衣服,大家会把衣服清点一遍,放进我们的脏衣篮里,谁要是没有拿出来,我们会立刻知道的。”

“这也得在睡觉前完成?”

“当然了。”

她又认真地翻找起来。几乎将木盆里的所有衣服都翻过一遍后,她终于沮丧地仰起头。“没有……神甫,年级长们的衣服都在这里了。”

“会不会放错了?”

“一般不会的,除非是她们自己弄错了。”这姑娘站起身来向着周围看了看,忽然一拍手,“啊,我知道了!”

她提起围裙朝着外头的空地跑过去,在一条条晾衣绳中间穿过,来到最后一根面前,那上面只有一件衬衣和一条裙子。她看了看里面的标签,回头冲我笑道:“找到了,神甫,在这里。”

我过去了摸了摸那两件衣服,上面结了一层霜。

安妮如释重负。“我就说呢,怎么会没有。神甫,如果衣服给搞混了可是很容易弄丢的。”

“这不是你洗了晾起来的吗?”

“不是的,神甫。”她拍了拍那两件衣服,“它们肯定是晚上晾在这里的。只有晚上和凌晨才会结霜,然后只需要拍一拍就干了一大半。”

“原来是这样……”我伸出手揉了揉裙摆,上面的碎冰渣落在了我的手心上,很快就化成了水。我看着那些水,荡漾着一点点淡粉色。我掏出白色的手帕,将它们滴上去,淡粉色很快地浸晕开了。

我擦了擦手,对高瑟小姐说:“请您带艾梅妮·杜瓦尔到雅克琳嬷嬷的办公室去,好吗?”

“小艾梅妮?”女教师困惑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叫她来?”

“因为那小家伙是这件事的关键,我需要她。”

“什么关键?”高瑟小姐看起来更迷糊了,“哦,神甫,请您说明白一点好吗?”

“会的,等您把艾梅妮带来以后。”我拍了拍她的手臂,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洗衣房,在女孩子们惊诧的目光里一路冲回图书馆,赶到雅克琳嬷嬷的办公室。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当我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才感到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厉害,肺部被挤压得很难受,简直喘不过气来,其他的内脏也都在用胀痛表示抗议。

我的脸一定是通红的,所以洛普兹小姐和四个女孩子看着我的时候,目光中带着一点惊讶。

“噢,”我摊开手笑了笑,“缺少运动是这样的,还有就是我年纪大了。”

即便是在这样沉重的气氛中,我的玩笑也让她们僵硬的嘴角微微向上弯曲了。我搓了搓几乎冻僵的双手。“你们冷吗,小姐们?我可冷死了……”

我在壁炉上面找到了火柴,然后捡起旁边的一些木柴和废纸丢进去,生起了火。

就在我忙活完的时候,高瑟小姐带着艾梅妮回来了。

小姑娘乖巧地拉着她的手,一双绿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注视着我们。

“早安,艾梅妮!”我向她打招呼,并且招招手,“快过来,孩子。”

高瑟小姐松开她,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我,向我屈膝行礼。“早安,神甫。”

我表扬她很懂礼貌,然后请她先找地方坐下,我还要跟其他人说话。

玛蒂尔达看着她的小妹妹,不大自然。“您叫艾梅妮来做什么,神甫?”她质问我,“跟她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我笑眯眯地说,“请不要着急,玛蒂尔达,我们很快就会谈到这一点。”

我看着艾梅妮自己找到了一把椅子,乖乖地坐下来,才走回到五位女士中间。

“现在——”我对她们说,“我们可以来谈一谈雅克琳嬷嬷死亡的真相了。”

5

高瑟小姐和洛普兹小姐面面相觑,艾玛、玛蒂尔达、露易丝和丽莎都眼睛发直地看着我,活像在看一个傻子。大概是我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高瑟小姐试探着问道:“您是什么意思,神甫?雅克琳嬷嬷的死……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全明白,但大概猜出了一些,可能等一会儿就全明白了。”

高瑟小姐的表情更加困惑了。

“好吧。”我决定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也许我们应该先还原一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从晚祷过后说起吧。玛蒂尔达和艾玛,你们来过嬷嬷的办公室,是为了谈艾梅妮的收养问题,对吗?”

那两个女孩儿点点头,艾玛说:“没错,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的,你们说八点钟的时候来过,然后在八点十分回寝室睡觉。可是你们在八点四十的时候溜出了寝室,而法妮·戈迪耶小姐说你们并没有在什么拐角说贴心话,而是通过直行道又来到了嬷嬷的办公室,这次还有露易丝同行。”

艾玛恨恨地咬着嘴唇,她肯定在心底怨恨那个告密的“小老太婆”。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我从办公桌上拿起嬷嬷的工作笔记本翻了一下,“学校的作息时间是神圣的条例,我能看到嬷嬷都在坚持完成自己每天的工作,从来没有懈怠。即便是有些会推迟一些,随后她也会去做。因为跟你们有一场谈话,瞧,她写在这里,所以她昨晚没有去巡查,是杜蒙小姐一个人完成的。但是,她在你们入睡后,仍然会补上这个流程。”

我转头问高瑟小姐:“巡视完整个寝室需要多久呢?”

“大概三十五分钟,如果快的话三十分钟。”

“嬷嬷在离开办公室前,燃起了壁炉,因为这样她回来以后屋子里就暖和到可以睡觉了。”我指着壁炉,“我看过,那里面有些烧尽的余灰,这绝对不是燃烧一个晚上该有的量,只能说嬷嬷还没有来得及添加柴火就出去了。她去完成今天的工作,于是你们就可以趁机溜进这里。”

“我们……我们没有。”艾玛愤怒地说,“法妮在胡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嬷嬷已经跟我们谈完了。”

“可是很不愉快,对吗?”我看着玛蒂尔达,“杜瓦尔小姐,你一直想说服嬷嬷放弃艾梅妮的收养计划,可是嬷嬷并不同意,而且已经准备好了收养手续。你只剩下唯一的办法来阻止她,就是偷走那份协议!”

绿眼睛的姑娘吃惊地盯着我。

“别说你没有这个打算——玛蒂尔达,还有艾玛。如果不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会叫上平时很不讨人喜欢的露易丝?”我充满歉意地看着那个瘦小的、毫不起眼的女孩儿,“请原谅我,露易丝,即便这问题有些伤人,可我仍然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

露易丝满脸惊恐,连连点头,艾玛和玛蒂尔达盯着她,那眼神真是可怕。我拉住那女孩子的手,在她面前蹲下来。“告诉我,露易丝,你以前因为偷东西而被高瑟小姐处罚过吗?”

她看了女教师一眼,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那么,昨天是你负责打扫雅克琳嬷嬷的办公室吗?”

她再次点点头。

“包括扫地、擦桌子,还有给盥洗台的罐子里添满干净的水?”

“是的,我都干了,神甫。”

我很满意。“谢谢,露易丝,那么你有没有接受玛蒂尔达和艾玛的拜托,来偷艾梅妮的收养文件?”

她身子抖了一下,恐惧地看着那两个女孩儿。我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看着我,露易丝,听我说,孩子……”我用严厉但带着一些安抚的口气劝说道,“雅克琳嬷嬷死了,我们得知道真相,你应该说实话。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为了掩饰错误而撒谎!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这样的事?”

她终于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她们……是请我帮忙来着……她们说,如果我不答应,就会告诉高瑟小姐我又偷了她们的东西……没有人会相信我,所以……”

她又忍不住看了看艾玛和玛蒂尔达,立刻补充道:“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神甫,那份文件,我没有拿!”

“哦?”

“你刚才看到嬷嬷的书桌了,抽屉锁着,我什么也没有拿到!”

“谢谢,露易丝,你说了实话。”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我起身来到炉火前,看着火焰,突然取下拨火棍,在火堆里掏了一会儿,将一把烧得滚烫的钥匙从灰烬中钩了出来。

小姐们发出一阵惊呼。我将钥匙丢进白铁盆,然后端起一杯冷掉的茶浇上去,一阵白烟冒起来,发出难闻的味道。我用毛巾包着钥匙,打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然后在一堆整齐的文件底部找到了关于艾梅妮的那份收养协议。”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高瑟小姐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而那几个学生中,玛蒂尔达和艾玛脸色惨白,露易丝和丽莎满脸震惊。洛普兹小姐则呆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神甫……您怎么知道钥匙在壁炉里?”高瑟小姐问道。

“是这个告诉我的。”我拿起拨火棍,向她展示两个瘢痕,“这是新弄上去的,因为它们都还没有被火熏过的痕迹。于是,我想是有人拿着它穿过护栏去掏了炉子,于是在生火的时候我稍微比画了一下,只有在几个固定的角度才能弄出这样的痕迹,所以我发现了钥匙,只是刚才才取出来而已——还好它是铜做的。”

我看着露易丝。“你拿到了钥匙,但是不敢带在身上,所以就藏进了壁炉里。晚上你带着玛蒂尔达和艾玛来到办公室,想要取出来,对吗?可嬷嬷走的时候生了壁炉,所以你用拨火棍去掏,在棍子上留下了瘢痕。”

“等一等,神甫。”洛普兹小姐忍不住问道,“如果露易丝已经偷到了钥匙,为什么没有拿到收养文件呢?”

“很简单。”我耸耸肩,“因为有人打断了她们,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有人闯进了办公室。我想,这个人就是雅克琳嬷嬷。对吗,艾玛?嗯?玛蒂尔达?”

室内安静了片刻,

于是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因为其他人都会按照作息时间就寝,所以八点半以后除了嬷嬷和年级长以外就没有人再到处走动了。按照丽莎说的,她那时候在履行她的职责,所以折返到办公室的人就只有可能是雅克琳嬷嬷本人了……那个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正好在从壁炉里掏钥匙?”

高瑟小姐突然愤怒地叫起来:“艾玛!玛蒂尔达!还有你,露易丝!是不是你们杀害了嬷嬷?因为她发现你们在偷东西!”

“不!”三个女孩子一起尖叫道,“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高瑟小姐,我们没有——”

我连忙伸手示意女士们都冷静下来。“别忙,别忙,各位,不要这么快开始指责。高瑟小姐,如果是玛蒂尔达她们杀害了雅克琳嬷嬷,请问是用的什么凶器呢?衣服上为什么没有血呢?而且如果她们要杀死嬷嬷,无论如何也会发生争斗,可嬷嬷的衣服和头巾都没有乱——血迹虽然很多,但那是因为伤口正好在动脉上。她曾经尝试止血,可除此之外并没有剧烈挣扎的迹象。”

高瑟小姐愣住了,脸上的怒气慢慢地退去,眼中浮现出疑惑。“是的,神甫,您说得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您知道嬷嬷的死因吗?是什么东西杀死了她?”

我终于等到她提出关键的问题了。我让这几位女士都站起来,注意壁炉。这个时候炉火已经燃烧得很旺盛了,暖烘烘的热气开始在冰冷的房间里慢慢扩散。我掏出手巾包在右手上,然后去扳动护栏。那些铁栏杆都很坚固,已经被火焰烤得发烫了。我一根一根地尝试着,终于在扳到第六根的时候,听见“嚓”的一声轻响——那根栏杆松动了。我用力一拔,将那一根栏杆抽了出来。

“这就是凶器。”我将铁栏杆展示给女士们,这根铁条上方是一个尖锐的箭头造型,“嬷嬷的喉咙就是被这个刺穿的。”

洛普兹小姐震惊地看着我。“您把铁栏杆掰断了,神甫!”

我笑起来:“不,不,小姐,我可不是参孙[4]!”

她们都等着我说出答案。我在那根栏杆的根部抓起一把黑糊糊东西,放在手巾上。“这根栏杆早就断了,是被勉强固定起来的,”我朝办公桌那边扬了扬下巴,“瞧,那烛台上少了两支蜡烛,对吗?有人把蜡烛融化以后跟炭灰混在一起,然后倒在这根栏杆根部和上头的横条连接点上,捏成形,就不容易被看出来了。但是炉火燃起来,烤化了蜡油,我就很容易地找到它了。”

我回头看了看栏杆,每个竖条下的底座都有个厚实的花苞造型,因为常年被熏烤以及炭灰的堆积,都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团。“瞧,”我指着那个缺口,“其实你们可以去看仔细,的确如此。我之前看到烛台的时候就想,嬷嬷虽然节俭,但绝不吝啬,所以那缺少的两根蜡烛应该是被别人拔下来了。想一想它们能做什么,这很重要。”

高瑟小姐盯着那支铁条。“它为什么会断掉?凶手撬断的吗?用它来杀了嬷嬷?”

我看着那几个女孩子。“还记得拨火棍上的瘢痕吗?能留下那样的瘢痕,自然用了很大的力气——从不怎么方便的角度努力去扒拉灰烬中的钥匙,杠杆的作用很轻易地就让这根护栏断开了,即便是一个小女孩儿,也可以做到。”

“但是……”高瑟小姐又问道,“即便这样,一根断掉的铁条也不可能自行刺进嬷嬷的脖子吧。”

她怀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玛蒂尔达三个人身上。

我把铁条放在桌子上,然后拭掉那些灰,擦干净手。我走到嬷嬷的尸体旁边,用脚量了一下尸体到壁炉的距离。“只有一米多一点儿。”我对高瑟小姐说,“请注意,如果模拟一下嬷嬷倒下的角度——可能更远一些,或者更近。但是看这里,这把坏掉的椅子。”

我扶起书桌后不远处的那张椅子。陈旧、糟朽、掉漆,所有的铜饰都被磨得铮亮。我捡起那条掉了的腿,试着把它装回去,但是失败了——连接部位的螺丝松松垮垮,完全不起作用。

“嬷嬷的死和这张椅子有关。”我对高瑟小姐说。

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讲故事的吉卜赛人。

“请想想当时的情形。”我放下椅子,开始模拟当时的情境,“如果我是露易丝,正在用拨火棍费力地掏那把钥匙,艾玛和玛蒂尔达可能正看着我有没有好好地完成嘱托。而这个时候,我心急地撬断了铁条,我只能顺手将它靠在栏杆旁,但没想到雅克琳嬷嬷突然回来了!她看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人正偷偷摸摸地干坏事,心里当然会非常生气。于是,露易丝和艾玛她们站起来让到一边,嬷嬷则生气地走到办公桌前,拖动她的椅子想要坐下来,狠狠地训斥这些孩子。可是,椅子腿突然掉了,她跌倒了,而那根断了的铁条正好刺进她的脖子……”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艾玛和玛蒂尔达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眼中全是泪水,而露易丝在旁边抱着双臂,表情很痛苦。

高瑟小姐似乎觉得我讲的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不断地摇头。“您的意思是嬷嬷倒下以后碰到了那根斜插着的铁条?这似乎太离奇了,太——”

“太不可思议?”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理由充分,“小姐,您注意到椅子倒下的方向了吗?是朝着壁炉的,而嬷嬷的头也是朝着壁炉的,这说明它和她倒下的方向一致。其他的铁条都是笔直向上的,如果嬷嬷被它们剌中,伤口会不止一处,而且距离也不够;只有当这铁条被斜插在灰烬里,架靠在栏杆上时,才能发生这样的事。”

我走到靠近窗户的地方,找了找角度,才对高瑟小姐说:“请过来看,从椅子倒的地方到嬷嬷的尸体和壁炉护栏,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半圆弧线。而且,如果不是那根铁条戳进了嬷嬷的喉咙,它为什么会被大费周折地掩盖起来呢?”

高瑟小姐捏着衣领,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悲哀地看着嬷嬷的遗体。“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意外?”

“可怕的意外。”

“但是……但是为什么椅子腿会掉?它们白天还好好的……”

“早晚都会坏啊。”我转过头,寻找着最远的角落里的艾梅妮·杜瓦尔,“瞧那个小破坏者,她已经把所有的椅子都弄坏了。”

我们所有人都看着几乎被遗忘的艾梅妮。这个六岁的小姑娘独自坐在一把椅子上,完全不关心我们这帮心事重重的人,只是无聊地用她的手指在身下的椅子上抠来抠去。

“艾梅妮,请到这边来。”我向她招招手。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看我,然后才跳下椅子。玛蒂尔达忍不住跑上去,将她抱紧。

我把那把椅子拖过来,看了看她刚才抠的地方——有些丝绒被撕开,那些老旧的螺丝被拧松了。

“我昨天在办公室里就发现艾梅妮有这样的习惯,她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不理会大人们在做什么。在我看到她的时间里,她总在不停地玩着椅子的零件。嬷嬷在笔记本里记录过,她让艾梅妮见过收养者,足足有十五次。这足以让小女孩儿感到无聊和烦躁,她会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专心做自己的事。”

所有人都望着那个孩子,而玛蒂尔达将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妹妹搂在怀里,紧张地看着我。

“艾梅妮没伤害嬷嬷。”玛蒂尔达激动地说,“她只有六岁,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不会伤害任何人,是这样。”我安抚玛蒂尔达,“我绝对没有指责艾梅妮的意思,只是想证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艾梅妮在无意识中弄坏了这些椅子,而嬷嬷长期节俭的生活习惯让她没有及时地修理和更换它们;再加上艾玛和你,还有露易丝,你们昨天晚上制造的小事故,这些加起来,造成了一场悲剧。”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玛蒂尔达牢牢地搂住小妹妹,发出轻轻的啜泣。艾玛担心地把手放在她朋友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她们。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几分钟后高瑟小姐才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说:“那么……其实,嬷嬷的死是一次意外?”

我摊开手。“就我所知道的一切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高瑟小姐绷紧的脸稍微松动了一些,即便是这些事情中出现了罪过,比如偷窃、撒谎,可无论如何也好过谋杀。

她看着那三个女孩儿,严厉地说:“现在告诉我真相,艾玛、玛蒂尔达,还有露易丝!”

“对不起,高瑟小姐。”艾玛的眼圈发红,鼓起勇气说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和神甫说的差不多。嬷嬷一直拒绝留下艾梅妮,她昨天下午告诉我们收养协议已经签好了,领养的先生周末就会和法官一起过来。玛蒂尔达和我商量怎么办,是我想出叫露易丝帮忙偷文件这个方法的!昨天晚上年级长巡查过后,我们三个就来到了嬷嬷的办公室。她一般都不锁门的,所以我们进去以后就立刻去找白天露易丝藏在壁炉里的钥匙。那份文件,嬷嬷曾经给我和玛蒂尔达看过,所以我们知道她放在什么地方。因为心里害怕,所以我们催露易丝催得很紧,她一用劲,那根栏杆就被橇断了……我们也没时间管那个,只想把钥匙先掏出来,就把铁条插在旁边的炉灰里头,至于是不是箭头朝外戳着,我们都没有注意……然后……然后……嗯,谁知道嬷嬷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很生气?”

艾玛点点头。“是的,非常生气……因为我们怎么也不肯告诉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发了脾气……”

的确,不服从师长是本笃会成员不能容忍的错误。

艾玛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说到了最艰难的部分。“她要我们站好,然后拖过椅子,想坐下来开始训我们,但是椅子突然倒了,嬷嬷也摔了下去……后来……”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泪珠滚落下来。

露易丝用手捂住脸,也小声地哭起来。

高瑟小姐紧紧地交握着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向三个女孩儿问道:“为什么发生意外以后没有立刻报告我?为什么要隐瞒?这是错上加错,你们知道吗?”

艾玛她们抹着眼泪,没有抬头。

高瑟小姐带着怒气,继续数落道:“真相就是真相,即便你们再怎么掩盖也没用!你们当时如果有一点点忏悔的意思,就不会处心积虑地将铁条伪装成原样,也不会搞什么‘盗贼’进来的把戏……”

玛蒂尔达吃惊地看着高瑟小姐。“不,不,我们并没有这么做!”

“这个时候还要撒谎吗?”高瑟小姐的眉头皱了起来,“玛蒂尔达——”

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请原谅,高瑟小姐,事实上我觉得玛蒂尔达并没有撒谎。”

她愣住了,再一次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我还是应该一次把所有的事儿都说完,我愧疚地笑了笑。“其实在嬷嬷死后,将这里的一切收拾过的人,是丽莎·杜蒙小姐。”

现在房间里六位女士的眼神让我有些不安,我硬着头皮让她们回到

6

之前的地方坐下来;可那些松动的椅子都带上了不祥的意味,她们宁愿站着。

丽莎·杜蒙脸色发黑地盯着我,声音低沉地质问道:“您为什么要这样指控我,神甫?我已经说了我昨晚的工作,我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少安毋躁,杜蒙小姐。”我轻声对她说,“我会告诉你我这样说的原因。之前玛蒂尔达她们来这间办公室,一进门就呆住了,而露易丝甚至叫起来。但现在可以说这不完全是因为恐惧,更重要的是她们发现这屋子里跟她们离开时有些不一样。法妮·戈迪耶说她们八点四十左右出去,回来是九点钟左右。二十分钟——甚至还不到——要把嬷嬷脖子里的铁条拔出来,融化蜡烛,在原处塑形,然后还要回到寝室,那可真得手脚麻利。更重要的是,她们的衣服上不能沾到血。”

我看了看艾玛她们,对高瑟小姐说:“如果她们重新布置现场,那么不可能不沾到血的,而戈迪耶小姐和洗衣服的学生并没有向我们举报说发现了血迹,对吧?无论是这些孩子的睡衣还是外套。在嬷嬷跌倒并被铁条误伤以后,很快就因为动脉大出血而死去了,这个时候艾玛她们逃回寝室,什么都来不及做。从钥匙被遗忘在壁炉里就能看出,她们当时已经被吓得慌了神,甚至把最重要的目的都忘记了,因此伪装现场的事情只能由后来的人做了。”

我转向丽莎。“你说昨晚你独自巡视了寝室,然后嬷嬷告诉你她要和玛蒂尔达她们几个谈话,所以不和你一起去了,并且你也不用来办公室了。”

她昂着头。“是这样,神甫。”

“我记得昨天我刚到的时候,嬷嬷请你来为我送红茶,她叮嘱你昨晚九点到办公室来,因为要排出接下来的值日表什么的,对吗?”

她抿了抿嘴唇。“嗯,是这样,但是嬷嬷后来改变主意了。”

“不,她没有。”我拿起办公桌上的那本工作笔记,“这里记录着嬷嬷的工作,每天的事情。在昨天的记录里,并没有下周的值日表,而她也留下了空白,这说明工作没有完成。按照嬷嬷的习惯,一天的工作没有完成前,她是不会休息的,所以她肯定会要求你在巡查完以后再来办公室。”

丽莎想要开口,但我立刻阻止了她。“也许她的确跟你说她要和玛蒂尔达她们谈话,所以推迟了你来办公室的时间,也许是九点过后,九点十分,九点一刻,但是她绝对不会不让你来,而把工作拖到第二天。这不是她的做事风格。”

丽莎大声地反驳我:“可她真的这么说了……也许她只是累了,想稍微休息一下。”

“哦,好吧……”我掏出手巾,把那粉红色的水渍拿给她看,“那为什么你会半夜里悄悄地在冷水里洗衣服,而上面又有血迹?”

丽莎白晳的脸颊慢慢地充血,越来越接近她头发的颜色。

我有些冷酷地提醒她:“别用女孩子的生理现象来搪塞,那很容易验证出真假。况且为年级长洗衣服的都是同龄的女生,这稀松平常,而且是学校的规矩,所以即便是弄脏的裙子也不会因为害羞而不交给她们。”

丽莎沉默着,有些怨恨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避,继续说道:“事实上,昨天嬷嬷在和艾玛她们谈完以后的确叫你来了办公室,然而之前她因为意外已经死去了。艾玛和玛蒂尔达、露易丝三个人逃回了寝室,但你履行完年级长巡视的职责,来向嬷嬷汇报并完成最后一项工作的时候,发现了这幕惨剧。这个时候你决定做一些事情,比如把嬷嬷伤口中的栏杆铁条拔出来,用融化的蜡烛将它黏合回去;比如把窗口的插销弄坏;比如打开厨房后门的锁扣。”

我走到盥洗台前,拿起那个空荡荡的水罐。“嬷嬷的盥洗台上应该都有水,可现在盆子里和水罐里都没有——不是露易丝忘记添加,而是水被用来清洗那根铁条上的血了。可是这些血水既不能泼出去——那会在地上结成红色的冰霜,也不能倒在屋子里什么地方——那到后天也干不了,而且会留下痕迹。杜蒙小姐想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主意:把盆子里的水倒在自己的长裙上,厚重的长裙吸饱了水,被她带到洗衣房去。她为了不违反校规,只好穿上在巡查前交出去的旧衣服,而将脏衣服洗干净晾起来。”

我指着她袖口的污迹。“喏,小姐,今天还没有开始吃带油的肉类吧?这些东西应该是你昨天给孩子们分餐时留下的。而大概是因为天黑或者心里太慌张,你并没有把昨晚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对吗?”

丽莎·杜蒙圆润而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她挺直的脊背突然垮了下来,脖子也弯曲了。她紧紧地扭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在粉嫩的皮肤上留下红色的痕迹,仿佛正在经历灼烧一般的痛苦。

我拉开她自虐的双手,轻声地问道:“杜蒙小姐,你花这么大力气制造出外人杀死嬷嬷的假象,是为什么呢?”

丽莎扭过头,对于我的问题充耳不闻。

我没有生气,只是将口气放得更柔和。“丽莎,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学生,嬷嬷欣赏你,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告诉我,你是为了圣安当吗?”

丽莎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她仿佛受了委屈一般,恨恨地看着我,用哽咽的声音回答:“我当然是为了这所学校!我和那些即将毕业的姑娘,我们能有一份好的工作和未来体面的生活,全靠嬷嬷和学校。圣安当的学生是没有污点的。昨天晚上,当我来到办公室,就知道这一切都被毁了……嬷嬷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认为她和玛蒂尔达发生了争执,她被学生谋害了!这是天大的丑闻。可如果是盗贼干的,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嬷嬷依旧是圣徒,圣安当也还是一个纯洁的地方……我要为了嬷嬷和所有的姑娘们维护这个地方,它拯救了那么多的女孩儿,它必须保持原来的名声……”

她捂住眼睛,说不下去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高瑟小姐和洛普兹小姐,她们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单单用“震惊”来形容她们此刻的心情估计不合适,两位女教师仿佛是看见寻常的风景画在翻转过来以后,突然显出如同怪兽般的形状一样。

高瑟小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请她避开学生们,到门外谈。

“该怎么办,神甫?”高瑟小姐焦急地揉搓着双手,“现在,嬷嬷死于意外,这些学生……她们都犯了错,可是她们算不上谋害嬷嬷。”

“的确算不上,”我无奈地说道,“每个人只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她们没想过伤害嬷嬷,所以不能把她们当做凶手。”

“可是我该怎么对警察说呢?”高瑟小姐心烦意乱地按住额头,“这是一起命案啊……”

“照实说,证据都在这里。”我倒并没有觉得有那么难,“或许您担心的和丽莎一样——关于这所学校的未来。”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是颤动的双手却表明她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传出去并不光彩。现在她站在一个必须选择的十字路口,没有人能帮助她。

高瑟小姐盯着虚掩的办公室的门,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在昨天之前,这里都很正常,神甫……我们完全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嬷嬷做的是善事,她是为了那些孩子好。她奉献了自己的财产和全部精力。她不应该遇到这样的事情……”

“我不会否认您说的这些,小姐。”我对无助的女教师说,“嬷嬷的确是位慈善家,然而您想过吗,她对于艾梅妮这件事的处理,或者说在对待一些事情的态度上,总会让人难以接受。如果不是这样,艾梅妮就不会有机会弄坏椅子,玛蒂尔达和艾玛就不会想到让露易丝去偷文件,意外也不会发生。”

高瑟小姐痛苦地摇头。“我知道您说得对,神甫,可这样的假设太残酷了。”

“也许我的话很冷酷,请原谅,小姐。”我专注地看着她,“但想一想,嬷嬷对于上帝的爱和布施这种爱的方式,还有她的出身,似乎让她产生了优越感。她希望所有被收留的女孩子都能如她所希望的一样长大,可是……有时候想要别人按照自己设定的模式生活,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高瑟小姐似乎被我的这番话震动了,但她没有因此而感觉好些。她紧紧皱着眉头,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来到楼梯处,叫皮埃尔的名字——看门人正守在那里,等待我们的召唤。

“请去通知警察,”高瑟小姐对他说,“要快,越快越好!”

皮埃尔连忙答应着,一路跑下了楼。我听到他咚咚咚的脚步声,忍不住对高瑟小姐真心实意地露出微笑,但女教师没有办法体会我此刻对她的赞许。她又回到办公室里,对洛普兹小姐说:“请把这几个孩子先带到主礼拜堂去吧,等到警察来了以后,他们肯定有许多问题需要和她们谈谈。”

于是洛普兹小姐打开办公室的门,几个女孩子沉默地走出来。我目送玛蒂尔达紧紧抱着妹妹离开;还有低着头的艾玛和露易丝,她们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但是双眼仍然红肿;最后是丽莎·杜蒙,她的脊背没有之前那么笔直,但她看向我的时候,仍然挺起胸膛,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真的很美丽,我想,而且她和嬷嬷是那么相像。

当洛普兹小姐关上办公室的门以后,我告诉她可以跟着女孩子们先走,我留在这里守着,等着警察过来。

洛普兹小姐向我说了声“谢谢”,跟上女生们走了。

于是,这寂静的楼层中,只剩下我和隔着门躺在地板上的雅克琳嬷嬷。我感觉到脖子和脸一阵发凉,转过头看了看,原来是走廊的窗户外吹来了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我看到一阵细小的飞絮一般的东西飘进来,落到地上。

原来,下雪了……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那些飘洒的白色冰晶。它们缓缓地落下,被风一裹就好像舞蹈一般画着漂亮的圆。于是,我一方面发愁接下来的旅途,一方面也再次为上帝所创造的一切美与奇迹惊叹。

我想,其实所有以他的名义而行的善,也不能越过他的法则,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

【注释】

[1]大赛入围作品。作者E伯爵,擅长奇幻、推理等多种类型小说,其中“七宗罪系列”很受女性读者欢迎。

[2]本笃会,本尼迪克教派,是天主教历史悠久的隐修教派,提倡无私产、不婚娶和服从长上。

[3]在阿郎松有圣女贞德的故居。

[4]《圣经》中的大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