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夜 长寿公园的凡·高和卡门一夜

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三十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

——梅里美《卡门》

1

长寿公园在长寿路之北,陕西北路之西,西康路之东,光明城市之南,与大自鸣钟广场为伴。

大自鸣钟,十年前文艺青年与盗版碟圣地。过去真有幢巨大的钟楼,日本鬼子盖的。背后几条街上都是日本人的纺织厂和公寓,共产党员顾正红就是在这边被杀的。当年的草鞋浜,据说一派田园风光,后来被填平造起房子,紧挨上海最大的贫民窟药水弄。

从曹家渡到大自鸣钟,横贯一条长寿路,我自打小学三年级起就在这条街上了。

毕业以后,我的小学关门了,我的中学被拆,变成全城门面最大的夜总会“东方魅力“。大自鸣钟广场附近竖起无数幢五六万一平方米的高楼,唯独原来的草鞋浜改造成了绿地,叫作长寿公园。

六年前,我把公司搬到俯瞰长寿公园的高楼顶层。假如折一架纸飞机扔出去,可以乘风环绕上空一周。我有轻微的恐高症,站在二十一楼边缘,看着底下巨大钢琴键盘形状的喷泉平台,就会不可抑

制地眩晕,像希区柯克的电影。对面曾是烂尾楼,被潘石屹收购后,外墙常年挂着一百三十五万起的广告。斜对面是“巴黎春天”,相隔宽阔但不笔直的长寿路,每当硕大的屏幕亮起招聘网站信息,周边的辞职率就会升高。

我们顶楼有个露台,经常开会讨论各种杀人故事和电影剧本,仿佛就发生在楼下某个阳光下的角落,或者黑夜中的街头。

几天前,公园附近发生了一桩杀人案。

被害人是女性,二十五岁,在对面大楼上班。警方给我看了照片,我还记得这张脸。

去年,夏日黄昏。我没开车,在长寿公园门口的车站。相隔一步之遥,她穿着白裙子,风吹起裙裾,小腿光滑而耀眼。我稍微侧身,瞥见一双乌黑眼珠,眉毛浓密黛黑,连眼睑也是黑的,应是化妆的效果。胳膊裸露在袖子外,纤细手指拎着包带。她的头发漆黑粗亮,被风吹得不是一根根而是一蓬蓬扬起,如同母乌鸦的翅膀。当她蓦然回头,看我的讶异眼神,像要对我说话。不知是有自行车穿过,还是其他什么见了鬼的缘故,她突然背过身去。公交车来了,我随着人群上车,回头已不见人影。

第二次见到她是三个月前,我在阳台俯瞰长寿公园,看到有个年轻男人,手捧画架,像是在素描。他对着一个红裙女子,雕塑似的,坐在榆树下的小板凳上。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长寿公园画人像,我抽出望远镜,在取景框里找到他们。

没错,我还记得她的面孔,乌黑的眼睛,乌鸦翅膀般的头发。

端着望远镜看了五分钟,她几乎保持同一姿势,嘴里说着些什么。画画的男人没停过,一会儿观察他的模特儿,一会儿用笔勾勒出她的轮廓。

从此以后,我都会拿出望远镜,注意长寿公园那个角落。每逢午后或黄昏,就会看到画画的男人。你在旅游景点一定看到过那种人,摆着刘德华或王菲或谢霆锋的素描肖像招揽生意,你要是扔一百块钱坐在他面前,画出来的往往连你自己都不认识。

大多数时候,他无人问津,要么自己在画架上涂抹颜料,要么仰天发呆——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站在长寿公园眺望的天空,被四周高楼切成碎片,像困在井底的青蛙抬头所见。

昨天,警察告诉我,就是他杀了她。

2

凶手叫高凡。

他今年二十五岁,南方人,出生在福建的一座小城市。

那地方离海不远,也就十来公里,但隔着两座山。高凡长到十八岁,除了在电视和电影中,连大海的影子都没见着过。小城是阴冷的,常年飘着乌云,全年晒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雨季潮湿得让人心里发霉长毛,被子、衣服许多天也晾不干,就算不尿床,晚上缩在被窝里都能挤出一床水来。小城也是混乱的,飘满燕饺鱼蛋和云吞气味的街上,荷尔蒙过剩的少年们,除了打《魔兽世界》和谈恋爱,还会拿着板砖或小刀追来逐去。县城一中每学期都会闹出人命,再开启下一学期复仇模式。

死者是凶手的中学同学,她叫阚萌,但高凡只管她叫卡门。

卡门外表早熟,十四岁就被人误以为大姑娘,穿着高跟鞋走在街上了。她妈是开发廊的,门口亮着暖昧的灯。卡门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还是七岁那年。他们那个地方,是全国有名的偷渡之乡。她爸被蛇头带去欧洲,每个月寄些钱回来,仅此而已。有种说法是他爸在维也纳,欠了地下赌场的钱,打了很多年黑工。也有人说他跟一个吉卜赛女人同居,生了一堆混血孩子,改行占星算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初中入学的那天,只一眼,高凡就迷上了卡门。

卡门是那样一种女孩子,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晚礼服、睡衣、情趣内衣,哪怕土得掉渣的中学校服,都不会改变身上独有的那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她总是独自坐在某个高处的风口,让头发翅膀般扬起,似乎随时会带着自己乘风而去直上云霄。她的眼神让人无法接近,黑得像一汪幽暗的潭水,隐藏于岩石缝隙,只有最不要命的“小野兽”才敢下去饮水,而后被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但高凡不在乎。

卡门虽然不爱跟同学们交流,却是班里的神婆,最早暗地里传播星座与塔罗牌。也是从她的口中,高凡才知道自己太阳星座是白羊,月亮星座在射手。她经常拿张纸算来算去,根据黄道十二官,说谁谁谁要撞桃花运,谁谁谁是双鱼座又要犯不靠谱的毛病了。

有天晚自习,人们问她能不能算未来的命运,包括每个人的寿命。她说不但能算出你们哪年哪月挂掉,还能算出何时结婚生子,命中几次婚姻,命中又有几子。

忽然,高凡挤到她面前,说:“能算一算我会活多久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卡门皱起眉头,凛冽的眼神迎着高凡的目光,乌黑的眼睛透着不可捉摸的光芒。她把别人都赶走了,夜晚的自习教室里,只剩下高凡和卡门两个人。

卡门根据高凡的生日,还有他的面相加手相,算了足足半个钟头,额头上沁出一串汗珠,脸色更加苍白,摇头说:“你走吧,我不想告诉结果。”

“没关系,说吧,反正我也不信的。”

“不后悔?”

“不后悔。”

卡门摊开一张纸条,只有两个阿拉伯数字:2和6。

“我活不过二十六岁吗?”

十六岁的卡门不再回答。

“那你算过自己的命吗?”

“没有,自己的命运是不可以自己算的。"

那一年,卡门和高凡都考进了县城的高中。人们都说高凡有希望考上一本院校。至于卡门嘛,虽然星座塔罗牌算得很溜,但数学从没及格过,高中能毕业就不错了。

高三,上半学期,秋天。

犹豫和酝酿了两个月后,高凡第一次邀请卡门出去玩。当他结结巴巴说出口,等待冷言拒绝或是一个耳光,卡门却大大方方地回答:“好啊,去哪里玩?星期天吗?”

星期天,清晨七点,他骑着一辆黑色捷安特自行车,来到卡门家开的发廊门口。

洗头的四川小妹招呼他进去,他腼腆地躲进旁边的巷子。等了三个钟头,卡门才起床,洗完脸,梳好头,换上一身运动装,长发束在脑后,坐上自行车后座。

高凡用力蹬着自行车,并不觉得卡门有多少分量。她双手揽住高凡的腰,侧脸贴着他的后背。幸福来得太突然,毫无防备,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在此之前,他们连小纸条都没传过,更别说逛大街看电影吃消夜还有开房之类的了。他后悔以前要是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早就成真了呢。

骑车出了县城,到了田野间的公路上,他才回头大声说:“卡门,我带你去看麦田。”

“好啊!”卡门抬头对着秋日的天空回答。

他努力地蹬着脚踏板,继续吼道:“我还要带你去看向日葵!”

“太好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向日葵呢。"

整整一天,高凡骑遍了全县的七个镇五个乡,包括隔壁县的两个乡,翻过了十几座桥,转了好多次盘山路,除了还没收割的水稻田和山坡上的玉米地,没看到过一片麦田,更不用提向日葵了。

“你为什么要去看麦田和向日葵呢?”

“嗯,我想要画麦田或者向日葵。”

“真的想要考美术学院?”

“是啊。”

“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根本就不种麦子吗?”

“我……不知道……对啊,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傻瓜!”

直到高中毕业,高凡才明白自己太蠢了,卡门不过是想有一个出去玩的理由罢了,就算提议去看火葬场,她也会答应的。

那天下午,当他骑着自行车直到山的那边,第一次看到乱石堆积的黑色滩涂,两条腿就抽筋了。卡门让他下来坐到后座上,换她到前面骑。这女孩的双腿真有劲儿啊,骑得比男生快多了,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到县城。高凡当然不能搂着她的腰,只能抓紧自行车后座的铁杆,鼻子与她的后颈项保持五厘米,使劲闻着她发间的气息,难免有几根发丝沾上嘴唇。古人说的香汗是真的啊,高凡心想。

晚上七点,他俩到了发廊门口,卡门告别时说:“以后有机会啊,我真的想去看看麦田和向日葵。”

虽然高凡已筋疲力尽,后来是推着自行车回家的,但他记住了卡门的这句话。

这是整个中学时代,高凡与卡门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仅此而已。

高三下半学期,高凡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三桩大事:

第一件事,卡门家的发廊发生了火灾,她妈连同三个发廊小妹和两个客人,全部葬身火海,卡门是唯一的幸存者。

第二件事,高凡没有被美术学院录取。

第三件事,卡门与高中美术老师私奔了。

我是在两个月前认识高凡的。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风和日丽,梧桐树叶肆意生长,像发情期的野猫。长寿路与陕西北路的拐角,有人抱着吉他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是我最爱的张雨生哎,听了心情大佳,我往流浪歌手的托盘里扔了二十块钱。公园门口有许多地摊,有个旧书摊似乎还顺便卖黄碟。我随便扫了一一眼,有本八十年代翻译出版的苏联科幻小说,封面上有“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工会图书馆”的公章。真亲切啊,我爸在这家厂干了三十年,就在背后的澳门路,早被拆掉造起丫楼盘。

独自走进长寿公园,在一组城市雕塑底下,我看到了那个画画的男人。

他长得有些异相。首先是很瘦,皮包骨头似的。肤色发红发紫,头发乱乱的,胡子好久没有刮过了,很明显地围着下巴爬了一圈,有些络腮胡的味道。我没想到他才二十五岁。

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目光和焦点没有丝毫变化,像个瞎子。

画架底下挂着个牌子: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

“能为我画一幅吗?”我问。

男人像从梦中醒来,堆出生硬的笑容,“好啊,请坐。”

他拿出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面前。远近恰当,不用太费力气,就能听清彼此说话。

我仰起头,眺望长寿公园东侧,公寓楼顶层二十一楼的阳台。当我举着望远镜偷看他画画的时候,他抬头一定也能看到我。当我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好像在摄影师面前拍新书宣传照,他说自然一些就行了,随便怎么坐,只要别乱动。

他的音色倒是不错,只是普通话不太标准,有南方口音。

坐下一分钟就后悔了——我像个白痴!四周有人围观了,在民工与大妈们异样的目光下,我的额头冒出冷汗,仿佛一条被主人展示的宠物。该死的!但我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咬着牙关硬撑下来。屁股底下的小塑料板凳,让我浑身发痒如坐针毡。

“抱歉,我不是个好模特儿。”

五分钟过去,周围的人们看着没劲,渐渐散去。而他只是看着我,用画笔量了量我的脸部轮廓,却始终没在画架上动笔。

为了掩饰慌张,我必须跟他说话,否则我真会逃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着他在画架背后的眼睛说:“其实,我也学过画画。”

“真的吗?”

“当我读小学时就开始学画丫,但是很简单的素描和水彩,当中间断过几年。初一,我在学校图书馆借了《希特勒秘史))和《第三帝国的兴亡》——青年希特勒漂在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基本就是个农民工,理想是当画家,考过维也纳美术学院,学院说他的画虽然准确,但缺乏艺术性,更适合报考建筑学院。如果维也纳美术学院招收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年轻人,还会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吗?而我向往的是上海美专,刘海粟开创的学校,中国最早画人体模特的地方——某种程度上也是向往这个。我买了许多教科书和素描铅笔,从HB到12B。我爸帮我买了个石膏像回家——那是个长发飘扬的外国老头,《马赛曲》,法国雕塑家吕德一八三六年完成的作品,原作是在巴黎凯旋门上的高浮雕。我画了一个学期,差不多每天画一幅,没有任何老师指导。我每次都有进步,最后画到以假乱真,就是你们看到过的那种素描,乍看还以为是黑白照片。我去美术学院报了名,专业考试那天却不敢出门——我害怕失败,自己只是个三脚猫,人家都是拜师学艺了多少年,根本比不过啊。于是,我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就放弃了我的画家梦。”

当我感慨到要落泪时,他已经趁我说话间在纸上画出了我的轮廓。

“后来,我一直在想啊,如果那天,真的去参加丫考试,结果会怎样。老实说,切实地想了想,以我的基本功,几乎肯定是要被刷掉的。可至少,这样能让我彻底死心,不用为了自己的怯懦而后悔。就像你,也有过后悔一辈子的经历吧?“

“当然,有过。”画画的人回答。

我仰头看着天空,尽力让眼眶再干涩些,“所以啊,梦想这东西一定是要有的,即便注定不能实现。”

奇怪,平时闷葫芦的我,怎么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这么多话?是我面对画家都有种亲切感吗?

他始终沉默着,“沙沙”地画画,让我想起中学时候画石膏像的感觉。

忽然,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高凡。”

“你是怎么开始学画的呢?”

4

两个月后,高凡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是这样交代的——

高中美术老师姓白,那年不到三十岁,体形瘦长,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他的皮肤白净,眼镜隐藏目光,很像那时流行的裴勇俊。他不是本地人,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终年愁云惨雾的小城。

除了文森特·凡·高,白老师是高凡唯一崇拜过的男人。而文森特·凡·高也是白老师唯一崇拜过的男人。

高一那年的美术课,老师抛开课本,单独讲了半个钟头凡·高,幻灯片依次放出《吃土豆的人》《夜晚咖啡馆》《十五朵向日葵》《星空》《割耳朵后的自画像》《麦田群鸦》。

两个月后,美术课交作业,白老师收到一幅临摹凡·高的《开花的杏树》。天蓝色背景,灰绿色枝丫,扭曲伸展,配着无数杏黄色的花朵…虽然临摹的质量低劣,大多数花朵都是模糊的,相较原作,比例也有很大问题,不过,白老师喜欢,尽管是幅水彩画,乍一看竟有中国画的感觉。作业没有留名字,美术老师好久才找到临摹者——二班最不起眼的高凡。

那个周末,白老师邀请高凡去他的画室里玩。

所谓“画室”,其实就是单身教师的宿舍,散发着浓重的颜料气味,堆满了各种画画的工具,还有未完工的半成品,好多幅都是临摹凡·高的向日葵与麦田。

高凡说他的画是自学的,就是把别的男牛用来打游戏和泡妞的时间,用在了素描和水彩上。白老师夸赞他有画画的天分,送给他一套全新的颜料,并给他恶补了一些基本功。

“凡·高是二十七岁以后才开始画画的,你才十六岁,真的不算晚哦。”白老师这样对高凡说。

从此,高凡常来教师宿舍,跟白老师学素描与水彩画,隔一年就进阶到了油画。年轻白净的美术老师与男学生往来过密,自然引起风言风语——特别是暗恋他又宅腐的女老师们。

到了高三,大伙儿都忙着高考,早把美术老师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决定报考美术学院的高凡。

因为,高凡从卡门嘴里打听到,自己竟跟凡·高有相同的太阳星座与月亮星座,这让他激动得几天睡不着觉。

当别人在晚自习和请家教补课,他却在白老师的画室里拼命画石膏像,补齐素描基本功。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有天晚上,白老师含着一根烟,看着窗外屋檐下淋漓的春雨。

白老师的家乡在新疆,父母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偶尔会说起天山脚下的麦田,准噶尔盆地的向日葵,太阳底下大片大片的金黄,像无数蛋饼煎得焦黄,鲜艳得要刺瞎眼睛。但他没来得及告诉高凡,因为在这里的气候带是见不着的。

“去哪里?”高凡放下8B的铅笔,走到老师身前,细长的脬子上有颗尖尖的核桃,雨滴落到嘴边茂密的绒毛上。

“不知道,这个鬼地方,总是要离开的吧。”白老师有些感冒着凉,鼻子塞着,声音嗡嗡的,像是从地底发出的。

三个月后,高考结束,白老师真的消失了,再没回来过,顺便带走了高三女生卡门。

至于高凡嘛,早早被美术学院拒之门外。幸好他父母准备好了后路,给他填报了一个本省的大专志愿,还是装修设计专业的,也能用到画画才能。

高凡依旧在阴雨绵绵飘满榕树根须的青苔校园里。他常给同学们画像,运气好的话能赚些零用钱。暑期,他会独自去省内的旅游景点,看到有人支着画架给游客画像,大多数拙劣到不堪人目,但依旧有傻瓜愿意掏腰包。

毕业后,他没找过工作,而是拿起画笔,在街头给人画画挣钱。他先去武夷山,画了两个月,赚的钱,除了填饱肚子,还不够买颜料的。等到赚够了火车票的钱,他终于冲出福建省去了三清山,然后是庐山、衡山、黄山、莫干山……

广东汕头海边的旷野中,他画过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如同凡·高旋转的麦田和橄榄树。他有时住在桥洞底下,民工就成了模特儿,不仅收不到一分钱,还被人骂有病。他被煤矿的保安打过,打到胃穿孔躺在医院里,兜里没钱被扫地出门。数九寒天的时候,他想要上华山“论剑”,半道几乎被冻死,跟几十个流浪汉挤在一块,靠烧垃圾取暖才活下来。

高凡的父母嘛,只知道儿子去了北京,在装修公司做设计师,每月收入八千元,但要付掉五千元的房租。

今年春节,高凡决定到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来试试运气。

他用了两个星期,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也去过外滩之类的旅游景点画像,每次都被人赶走,直到来到长寿公园——在路门的拐角,有个捧着吉他的流浪歌于,唱Beyond的《光辉岁月》,然后是《喜欢你》,直到《海阔天空》。他站在歌手对面,白痴般地看了一下午。夜幕降临,歌手背着吉他包退场,广场舞的大妈上台,在钢琴键盘喷泉平台俯冲轰炸《最炫民族风》。有人支起简易卡拉OK,五首歌收费十块钱,附近的保安、民工、大妈、闲得蛋疼或喝醉了的白领,都趋之若鹜地排队唱歌,从走调天王到水房歌神,整条路都在开演唱会。

在长寿公园的一个角落,高凡在纸上涂抹颜色,有对面的两栋高楼,有傍晚时分的树影,有奇形怪状的雕塑,还有慢慢爬上天空的新月。

他找了附近的群租房,有个六平方米的小格子间,是卫生间改造出来的,有个狭窄的气窗,只能打开三分之一,可以瞥见楼下长寿公园的一角。

每天午后,他都会搬两个小板凳,坐在公园的雕塑前面,立块“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的牌子。第一天没有任何人来;第二天他做了第一笔生意,画了个中年大妈;第三天是周末,连续画了五个:两个月没开单的房产中介小伙子、对面“外婆家”午休的厨师、被爷爷奶奶带出来轮滑的小朋友,还有一对早恋的初中生。

高凡慢慢认识了几个朋友,同样在长寿公园讨生活:卖体育彩票的、地摊卖黄碟的、摊大饼的、收破烂的……要是他一天赚到了几百块钱,就会留出二十块钱请大伙儿吃烤串。

三个月前,还是长寿公园的午后,高凡默默在画架上涂抹颜料,有只涂着粉色指甲的手指,伸到了他的眼前。顺着纤细的手指,骨节微微突出的手腕,光滑白皙的胳膊,接着是一双乌黑的眼睛。春风席卷北方的沙尘阴霾而来,扬起乌鸦翅膀似的长发,而她一身红裙宛如突发的火灾。

卡门。

就算分尸剁碎了,烧成灰冲进抽水马桶,再分解成各种基本元素,高凡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你!”卡门说,“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能为我画像吗?”

“嗯。”

“给你一百块要不要?”

“不要。”

这个午后,无比漫长。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素描笔不断地在纸上刷着,勾画卡门的双眼。浅一点,再深一点,再细一点,又粗一点,换了从2B到12B的铅笔,直到这眼睛栩栩如生,乌黑得宛如刚出过事故的煤矿,不忍直视。

天黑了,但没有她的眼珠黑。为了感谢高凡的画像,卡门请他吃十三香小龙虾。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没说这些年的经历,只有卡门滔滔不绝。她说高中毕业后,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过办公室前台和房地产销售,还推销过山寨红酒,两年前到了上海。

她从小是个神婆,现在亚新广场开了家塔罗牌算命馆。七楼很小的门面,卡门穿成波希米亚风格,每天做五六单生意。客人大多是九○后女生,主要解决的也是恋爱问题。最小的是个初中生,意外怀孕两个月了,来算命咨询要不要跟着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来。她用塔罗牌算了一卦,结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两百块算命费。

算命馆只有一扇窗户,恰巧对准长寿公园,自然也能看到画画的高凡。开始她完全没认出他来,高中分别才七年,他却像老了十多岁。

她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入会天天在那儿画画?又是什么样的白痴愿意花一百块给他画呢?观察了十来天,她突然发现这入有些像高凡。

高凡说:“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就算见到,你也会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这么以为。”“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从来不问这个。”

酒后微醺,春风迷醉,红裙在黑夜里鲜艳夺目。高凡架着她的胳膊,穿过夜总会门口的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平方米的小屋里,高凡与卡门度过了最漫长的那一夜。

每次看凡·高的《麦田)》,总有种看大海的感觉。风吹麦浪,波涛汹涌,如海洋与天空无边无际,云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点点麦穗就像飞鱼跃出海面。凡·高是荷兰人,从大海手中争夺土地的民族。他的许多早期作品都画过大海与海岸线。凡·高出生的故乡津德尔特距离大海不远,而自杀的地点是巴黎附近奥维尔的麦田。因为麦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尘归尘,土归土……

凡·高有个亲弟弟叫提奥,是巴黎的艺术品商人。提奥鼓励凡·高开始画画,并且支付凡·高所有的画画和生活开销。凡·高活着的时候,几乎只有一个粉丝,那就是提奥。至于高更那些人嘛,与其说是嫉妒凡·高,不如说是怜悯。

没有提奥,就没有凡·高。

凡·高给提奥写过很多书信,其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凡·高这辈子画过男人也画过女人,显然他更擅长画男人,而他画过的无数男人里,最擅长的是画他自己。

自从认识了画画的高凡,我就经常能在长寿公园见到卡门了。

不能说卡门打扮时髦,事实上,她妆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妆,衣服看起来也比较普通,只是颜色比较鲜艳而已。这条长寿路上有十几家夜总会,每当夜色降临之际,无数衣着暴露的女孩就姗姗前来上班了——卡门不是,显而易见。

但有一天,我在长寿路与西康路口吃拉面,意外见到了卡门。她站在天桥下,风吹过她乌鸦般的黑色长发,连同脚边的裙摆,仿佛随时可以飞到上海的天空。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跟前,开车的男人下来,戴着墨镜,很有王家卫的味道。

卡门上了车,男人摘下墨镜,而我诧异地发现——这张脸跟我长得很像。

幸好那家伙没有看见我,卡门也没有,奔驰车绝尘而去,车牌号码最后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有一次我去长寿公园附近的“大桶大”,洗脚小弟抱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上来,只瞥了我一眼,就投来顶礼膜拜的目光。这是碰上粉丝了吗?但他仔细端详了我半天,突然问:“您是七哥吗?”

“七哥是谁?”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分外失望地摇头,真想反问他一句,“你是朝阳群众吗?”

“您肯定是!我见过您!真的,上次您在我们店里,还摘下了墨镜。”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谁都知道,七哥最低调了,平常总是戴着墨镜,不让小弟们认出来。”

我很自然地想起杜琪峰的黑帮片中与大佬对峙的画面,如果我故意插一插裤腰带,或许对方的小弟真的以为我会掏出一把枪来。

七哥是谁?

6

自打与卡门重逢,高凡度过了这辈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在长寿公园。

每个周末,卡门会来到他的房间,做免费模特儿,顺便度过一夜。等到高凡醒来,小屋里只剩他孤独一人,唯枕边残留有气味,还有一两根12B铅笔般浓重乌黑足够绞死人的发丝。

他前些年在四处漂泊,总是用暗黑阴沉,接近于版画的色调去描绘民工、煤矿与火车站,线条也是粗犷和冰冷的,也可能跟他买不起颜料有关。现在,是卡门让他的颜色变得明艳,总是用大块的金色与橙色,表现阳光照射到她的头发与皮肤上的反光。只有她的双眼仍然是乌黑的,但也闪烁着幽灵般的光。

不但是卡门,高凡笔下的长寿公园,也与众不同起来。无数高楼和灯火环抱中,整个公园照理是生机勃勃,但他没有画出一个人——只有空旷的广场、孤独的小径、荒无人烟的街道,尽管书报亭和地摊都还在,街头的广告依然耀眼,全城却空无一人。但是,画面里依旧充满各种色彩,所有的树木、雕塑、建筑和流水,乃至天空,全都生机勃勃,耀眼夺目,似乎代替了所有人类的活动。并且,这一切都是在不断旋转之中,如同波浪与漩涡,如同卡门黑洞般深不可测的瞳孔,如同吉卜赛女人卷曲的黑发……

“你是个天才!”卡门这样评价高凡,除了白老师,没人这么说过他。

她说认识一些画廊老板,在莫干山路M50创意园,以前找她占星算命认识的。她可以把高凡的几幅画送过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卖掉。高凡想都没想,挑选出了十幅画送过去,都是最近在长寿公园和对面的小屋里画的。

一个月后,其中有幅画卖掉了,七万块钱,据说买家是个很有品位的海归艺术品收藏家。

这是高凡卖掉的第一幅超过五百块的画。

当卡门将现金送到高凡手里,七沓用银行封条包起来的钱,他看着卡门乌黑的眼睛说:“有了这笔钱,我们出去旅游一次吧?”

“去哪里呢?”

“西藏?青海?云南?”高凡想想自己还没去流浪过的地方。

“不要嘛,我要去巴厘岛,或者日本?要么新西兰?对了,马尔代夫!用不了七万块,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五分之一就够了。”

“好啊,不过,我想先去北方看看麦田。”

“嗯……”卡门噘起了嘴,但笑笑说,“如果不超过一星期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有了你,我比文森特幸福多了。”

没错,文森特·凡·高活着的时候,生活上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一辈子只卖出过一幅画。他没有老婆,更无子女,只能跟从街上捡来的妓女同居。而这个比他大了许多岁的老妓女,肚子里正怀着别人的孩子,他还喜当爹地照顾他们母子,直到妓女指责凡·高吃软饭,与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免费画她那年老色衰赘肉横生的裸体——有幅叫《哀伤》的黑白画作描绘了她的身体,传世至今。至于凡·高为了高更割掉的那个耳朵,最后也是被他送给了一个法国妓女。

“文森特是谁?”卡门躺在高凡的怀里问,燕语呢哺,像团融化中的黑巧克力,缠绕着他的脖子与心口。

“是我过去的英文名字。”

“嗯,我懂了,现在你比过去幸福,是这意思吗?”

高凡抚摸她,撩起两蓬茂密的头发,“你真像一只乌鸦。”

“为什么?”

就连卡门问话的目光,都变得如同等待尸体体腐烂后大快朵颐的黑鸟。

他想起凡·高画过一幅《麦田群鸦》,不用画笔,而是刮片直接上色,颜料堆积得如同雕塑。片阴云底下的麦田,三条小径穿过原野,但没有一条有尽头,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麦浪在暴风雨前翻滚,粗壮的蓝色线条,遮挡着模糊的金色太阳或月亮。山雨欲来,不计其数的乌鸦,从遥远天际降落麦田,死神插着翅膀跳舞——

不久就出事了。

一如高凡担心和怀疑的那样,卡门在清晨离开他的小屋,楼下有个小伙子等着她。两人坐火车去杭州玩了一天,然后在情人旅馆里啪啪啪了一宿。

第二天,卡门回到上海,照常在亚新广场的算命馆为女中学生指点人生。晚上她去了酒吧,只用五分钟,喝杯鸡尾酒,就搭上了一个长发帅哥,上半夜聊天和算命,下半夜就去酒店开了房。

第三天,她在大自鸣钟广场的天桥下,坐进一辆黑色奔驰,车牌号码有四个“7”。

当卡门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高凡只问了一句:“你还有多少个男人?”

短暂的诧异之后,她恢复了平静,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年加过微信的有十四个,没留下联系方式的那就记不清了,我都跟他们上过床。”

“啪!”

高凡狠狠抽了卡门一记耳光,她脸上立时鲜血梅花。读中学的时候,卡门还兼给人看手相,她说高凡的掌纹是通贯手,打人特别厉害。

卡门没有逃跑,也没捂脸,继续站在他面前说:“你以为还在十八岁?”

她扬着头离去,没有掉一滴眼泪。

忽然,高凡有些后悔,他想卡门脸上的手指印子,恐怕三五天都褪不了。他没给卡门打电话,也许永远见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他没去长寿公园画画,站在只能通自行车的西康路桥上,看着静水流深的苏州河。

几个男人冲出来,高凡来不及反抗,被拖到一条小巷子。这是长寿公园背后,仅剩的几排老房子。阴暗墙角底下,雨点般的拳脚落到脑袋和后背。他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鲜血顺着脖子流出去好远,引来无花果树下的一大群蚂蚁。

高凡的双眼被血模糊,依稀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被众人簇拥着站在他面前,并用皮鞋跟踩着他的后脑勺。

所有人都管他叫七哥。

男人靠近高凡,啐了口唾沫,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家伙对高凡说:“虽然卡门不肯透露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但任何事都逃不过七哥我的法眼,特么(他妈)敢打我的女人?”

高凡的脑袋疼得天旋地转,突然想起这张脸,好像给他画过像,那个什么……

“妈的,原来是他!

7

第七节,当然,是要留给七哥的。

我是在普陀区看守所看到七哥的,在一个小房间,他穿着橘红色囚衣,没戴手铐,目光平静。

在我说话前,他抢先开口了,“我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吗?”

我摇摇头,“不是,但确实长得很像。”

七哥,是长寿公园边上最大的夜总会老板。当然,他并不是排行老七,而是生在七夕之夜,大概上辈子爹是牛郎,娘是织女,从小被人唤作阿七。后来混了江湖,赤条条来去,腥风血雨,便以“七哥”扬名立万。

“你不介意把对警察说过的话再对我说一遍吧?”

“看到你就想抱抱你,兄弟,以后遇到什么事,报上七哥的名号,自会一路顺风。”

随后,七哥说起了卡门。

一年前,七夕夜,恰是七哥的阴历生日。那天晚上,全上海的男女都各自发情出动,唯独七哥形单影只。若说他没有女人,那是扯淡。大自鸣钟夜总会,六官粉黛,三千佳丽,个个等着他翻牌子。但在过生日的那天,七哥习惯于独处,平常成群结队的马仔小弟,都被他打发干净,一个人在西康路上吃了碗苏州藏书羊肉面,扔下二十块钱不用找零,自有古时侠者风范。吃饱喝足,华灯初上,七哥独自走过长寿公园,偶有男女民工搂搂抱抱,广场舞大妈们也各自寻找姘头,连特么(他妈)流浪猫都发出交配的惨叫声,真是气煞人也!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卡门。

风照旧吹起乌鸦翅膀般的黑发,同样黑色的裙子波浪撩人,有个男人拽住她胳膊不放,言语间骂她绿茶婊。女人没怎么说话,只是愤愤地盯着对方,好像要把那男的脸上看出个洞来。

虽说不是光天化日,而是月黑风高,但在七哥地盘上,哪能容得下“高衙内”之流当街侮辱良家妇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勃然大怒,

而起,“放开她,换我来!”七哥一把揪住那小子衣领,替他鼻子开了个大染坊和彩缎铺,又给他脑袋开了瓢。

男人挂彩落荒而逃,嘴里还在骂绿茶婊。七哥却像中世纪的骑士,不碰女子半根手指,只问她是否受到了惊吓。

卡门顺势倒在英雄怀里,令英雄虎躯一震。七哥低头看她双眼,再遥望长寿公园的七夕之月,魂魄当即被勾走一半。卡门泪眼低垂,感激不尽,遇上无赖登徒子纠缠,幸亏壮士出手援助,小女子自当以身相许报答。英雄美人盘踞公园长椅,谈谈情,说说爱,直到那渣男引110警察赶到,将七哥与卡门一块儿逮进派出所。

七哥因伤人被治安拘留,在局子里安然度过十五天。但外面有人传言——他在七月半被枪毙了,等到获释那天,竟无人前来迎接。唯独一个女子,站在派出所对面的桥头,黑裙乌发,遗世独立,倾城倾国。七哥眼眶微湿,轻舒猿臂,揽卡门入怀,一亲芳泽。

作为夜总会大佬,阅女无数,是不是小姐,哪怕伪装得再好,三言两语也能分辨得出。他确信卡门不是做这一行的。进而通过眼线,证实卡门清清白白,知道她以占卜为业——星相算命与青帮洪门,同为闯荡江湖的儿女,惺惺相惜!

七哥征服过无数人,不仅依靠权势与拳头,还有身上满满的荷尔蒙。青春少女与深闺少妇,都主动投怀送抱过。但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像卡门这样的女子,让人流连忘返,又如鲠在喉。

卡门是这样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即便占有了她的身体,到天亮又不见影踪,更难以掌控芳心。他提出过许多次,给她开个更大的算命馆,就叫塔罗牌占星皇冠俱乐部,也别开在亚新广场这种破地方,搬到高大上的久光百货去。对啊,就开在静安寺隔壁,烧完香的善男信女,出门就收到占星俱乐部的请柬,还有波多野结衣和泷泽萝拉献身代言,更有一大拨日本妹子客人来袭,那生意简直了!她也不用租在江宁路桥的世纪之门,七哥花了一千五百万在静安枫景买了套顶楼豪宅,恭请她移驾掖庭母仪天下。

不过,卡门拒绝了他所有好意,依旧蜷缩在小算命馆,终日掐指给无知少女们指点迷津。她也给七哥算过命,最近一年之内,恐有牢狱之灾。但对这样的男人而言,算个屁。

卡门说得很明白,“我喜欢七哥这样的汉子,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但绝对不是唯一。”

开始的几个月,七哥派人跟踪暴打过与卡门有染的男子们,有的是夜店里的小开,有的是来算命的大叔,有的是附近高中的男老师,有的是隔壁医院里的年轻医生,还有青春年少的火学生。但这并不能改变卡门的习性,只是多了一圈无辜受伤的男人而已。

后来,七哥也就默认了,他对卡门是如此迷恋,明知是一剂毒药般的诱惑,让他欲罢不能,但又不敢越雷池一一步。

直到他发现有一个在长寿公园以给人画像为生的男人存在。

卡门说:“我喜欢那个男人,如果你敢动他一下的话……”

七哥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终于,有天卡门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他面前,要是下手再狠一点就要破相了。她还不愿说是被谁打的,但七哥的眼线太多,很快就查出来是那个画画的福建小子。既然是他先动的手,那就不要怪七哥不客气了。

于是,七哥率领大队人马,在长寿公园背后的小巷子里,围住那画画的小子拳打脚踢,要不是有人拨打了110,这家伙差点没命。

七哥本以为他会就此消失,却万万没想到,没隔几天,就出大事了。

长吁短叹完,看守所的灯光下,七哥看着我的眼睛,“兄弟,你也迷上卡门了吗?可惜了,不晓得停尸房里冷不冷?她烧了吗?那个火化炉啊,很烫的啦,我去给兄弟捡过骨头。我想卡门烧过的骨头啊,比男人的更硬更黑。”

“你后悔吗?”

“嗯,是挺后悔的,我从没剪过卡门的一束头发留个念想。”

8

惨案是在七夕那晚发生的。

要知道长寿公园的地形,像一洼群山环绕的盆地。北倚“难于上青天”的秦岭巴山.南有烟云缭绕的云贵群峰。西邻“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康藏高原;东边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底下被滚滚长江撕开一道三峡裂缝,而我就在神女峰的山巅。

至于卡门被杀的地点,在长寿公园对面,相当于丽江古城之于玉龙雪山的方位。

办案的警官是我表哥,就是你们都知道的叶萧,根据他的调查,案发当晚是这样的——

长寿公园响彻凤凰传奇的歌声,旁边的中国移动旗舰店情人节大促。至于大自鸣钟夜总会,正在给七哥庆祝阴历生日。突然来了一大帮客人,个个都是屌丝样,高矮胖瘦老少不同。为首的就是高凡——以下简称嫌疑人。

嫌疑人脸上好几道创可贴,带着在长寿公园卖体育彩票的、卖黄碟的、摊大饼的、烤肉串的、收破烂的,大队人马杀到夜总会唱歌,自然全部由嫌疑人买单。大伙儿叫了有偿陪侍的姑娘,扯开嗓子吼了陈奕迅的《十年》、周杰伦的《七里香》、黄龄的《High歌》、杨臣刚的《老鼠爱大米》、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还有老革命的《十送红军》,以及京剧《智取威虎山》和沪剧《燕燕做媒》。嫌疑人出手甚足大方,点了十来瓶酒,灌得七荤八素,小费就发出去了两三万。

深夜二十三点,嫌疑人突然提出要给七哥敬洒。夜总会妈咪也没防备,就请了七哥过来。嫌疑人抽出一把刀子,直往七哥身上砍去。幸好七哥认出了他,抢先闪躲逃窜,而小弟们都被这凶神恶煞的气势唬住了。嫌疑人一路追砍,冲到老板办公室,里头还有间密室,恰好撞见了卡门——以下简称被害人。

女被害人刚洗完澡,穿着半透明的浴袍,躺在床上看《何以笙箫默》。桌子上有个生日蛋糕,点着蜡烛还没吹呢。嫌疑人原本要砍七哥,不知受到什么刺激,转而袭击女被害人,在她胸口连捅两刀。情急之下,七哥用泰式肘击制服了嫌疑人。鲜血淋漓的被害人,未曾叫唤过一声。七哥抱着她送往医院急救,没到4020电子书就宣布死亡。

9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文森特·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书信里是这样写的,而我相信生活中是一定存在这些东西的,否则苏州河和黄浦江里的淹死鬼早就漫出来了。

大自鸣钟夜总会凶杀案即将宣判。我的表哥,叶萧警官告诉我,通过他的审讯和侦查,还发现了另外一桩杀人案。

七年前,高考过后,卡门跟着美术老师私奔,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除了一个人。

对于高凡来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一个是他最崇拜的男人,一个是他最迷恋的女人。

那年火车票还没实名制,白老师带着卡门坐火车回了新疆老家。他们到了北疆准噶尔盆地,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那里生长着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盛夏的月夜,卡门与老师野合,茂盛的向日葵茎秆和花叶,遮挡住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好像张艺谋最爱拍的男女主角。

不曾想到,竟有一个人悄悄跟踪,从台湾海峡边上千里追寻到天山脚下。高凡带着一把尖刀,在黑夜的向日葵田野,从背后杀死了自己的男神。

年轻老师旺盛的鲜血,溅满卡门的脸,整个人在她身上抽搐到断气。

最初的慌张过后,她居然十分镇定,为了保住性命,将白老师的尸体推开,没有丝毫反抗,将自己完完整整送给了凶手。

十八岁的卡门,从未直视过他的眼睛,而是望向清澈的新月。

高凡的初夜就是在这片向日葵田野被夺去的。

完事之后,卡门并没有多看白老师一眼,只幽怨地叹息一句,“我像小龙女遇到了尹志平……”

纵然是七月,新疆的凌晨依然有些寒冷,高凡一言不发地抱紧卡门,就当作是最后一次。他也看着黑夜,整个宇宙布满熠熠的星光。

天亮了,晨曦照亮田野,向日葵金黄金黄的,如同波浪起伏翻滚。

空中盘旋着一只乌鸦,它正在召唤伙伴们,快来享用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

高凡在监狱等待宣判的时候,有人整理了他留下的所有的画。小部分画的是卡门,但更多的则是长寿公园。其中有一幅画,在公园的西南角落,长寿路与西康路口,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钟楼。完全是想象中、中世纪哥特式的,如同大教堂高耸入云,超过周围所有的建筑。笼罩钟楼的光线都在旋转,最顶端的钟面也是扭曲的,产生时针正在

转动的错觉。而在钟楼顶上的天空,星星与月亮同辉,绝对是另一个世界。

听说这幅画后来被拍卖出了七百万的价格,被一位日本的神秘买家收购。

除了这些东西,高凡还留下一个信封,警察打开发现,原来是一簇女人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乌鸦羽毛似的,光可鉴人,仿佛还在卡门的头皮上生长,永生不死。

一切结束之后,叶萧带我去过一次被查封的夜总会。在凶杀案的第一现场,卡门被杀的密室里,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早已变作幽灵,恐怕怨不得别人,怪只怪她编了个谎话,说在画廊卖了七万元,真相是她强行卖给了这里的主人——这才是她送命的理由吧!虽然高凡直到宣判都没说出来。

我看着墙上的画足足一刻钟。卡门躺在黑夜的向日葵丛中,眼眉低垂,不知是否在梦中。枝叶与花朵遮盖私处,坦荡的胴体撩人,长发如同乌鸦羽翅,扭曲着似要飞上苍穹。而在画面上方二分之一的空间,却是凡·高无尽旋转的星空。

10

我把电脑桌面改成了凡·高的《星空))。

一个人在恋爱之前与恋爱之后的区别,正好像一盏还没有点着的灯与一盏点着的灯之间的区别一样。现在灯已经摆在那里,而且是一盏好灯,而且也发光了。

依然摘自文森特·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书信。

凡·高是在麦田里开枪自杀的,死前几天刚在同一片麦田里,完成了那幅《麦田群鸦》。凡·高是在提奥的怀里死去的,但提奥也只比凡·高多活了六个月。

高凡十八岁那年,发生过三件大事,除了没考上美术学院,卡门跟着美术老师私奔,还有那桩震惊全城的火灾。

大火从子夜烧起,烈焰滚滚了漫长的一夜。清早六点,天蒙蒙亮。人们在破砖烂瓦间寻觅幸存者,高凡呼喊着某个名字。废墟上的焦土瓦砾,只剩一点火星,就像一盏灯。

他看到了她。

荒地上的玫瑰,完好无损,睡裙只烧焦了蕾丝边,乌鸦般的黑发被潮湿的晨风吹起,带着烫头发的气味。她的嘴角挂着微笑,不可名状的目光,长满危险的花刺。

男孩看见野玫瑰。

(本文引用的凡·高的书信,均出自《亲爱的提奥》,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