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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莱丽对气氛一向很敏感,她感觉自己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慌乱起来。她试图捕捉肯沃尔西的眼神。她察觉到,自己原先对于他的优势正在一点点消失。冒着会被怀疑的危险,她又做了次尝试。

“昨晚从九点四十五到十点这段时间,事务长在你房间里吗?”

肯沃尔西开始回想。“哎呀,女人啊。我可记不清那是几点了。不,等一下;我想他应该是十点以后进来的——没错,我敢肯定。除非他就是那个带防毒面具的家伙,那是更早的时候。我是想说,他知道我当时没心思款待女访客,就算她再迷——”

“嘘——!拜托!”

“晚上好,查佛德小姐,”事务长拖着长长的音调在他们的桌边出现。他的下颌抵着衣领,面目表情让瓦莱丽吓了一跳。他用听起来有点紧绷绷的友好语调打着招呼。“晚上好,肯沃尔西先生,”他很礼貌地添上一句,“很高兴看到你气色好转了。”

“谢谢,来喝点什么吧?”

“现在先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查佛德小姐单独谈一谈。”

他俩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瓦莱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拉斯洛普起身穿过房间,走到钢琴前。船上发动机的隆隆声不断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但是,格里斯沃尔德先生!”她抗议。“无论你想对我讲什么,都不必瞒着我表哥啊。”

“你什么?”

“我表哥。肯沃尔西是我的表哥。”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事务长愣了一会儿,说道。

“这是真的,拜托啦!”肯沃尔西喊道,他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了,“才这么高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瓦莱丽·查佛德。小时候梳着小辫,骑着牧羊犬……”

事务长坐了下来。

“你从没对我提起过你有表妹这档子事,”他的语气似乎带些责备。

“是没有,”肯沃尔西回应,“你也不会没事念出一长串亲戚的名字啊,像背诵荷马史诗里的船只清单似的。别犯傻了,格里斯沃尔德。”

“我的意思是,”事务长并未介意他的讽刺,“昨晚我们谈了那么久,你却对有亲戚同船的事只字未提;更何况你的亲戚还是位迷人的年轻女士。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呢,小伙子。”

肯沃尔西想要回答;但事务长马上将他打断,于是作罢。

“等一下。我不清楚你们在搞什么,但我必须坦白地讲,现在可不是玩任何把戏的时候。那个待会儿再说。”他顿了顿,拍了下膝盖。“查佛德小姐,根据船长的命令,我代表他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另外,也是根据船长的指示,我们决定不再对乘客们隐瞒。”他朝肯沃尔西看看。“昨晚发生凶杀案的事实。那个女乘务员泄露了消息,整个船都已经知道了。”他又转回面向瓦莱丽。“我想你们也听说这件事了吧?”

“是的,我听说过了。”瓦莱丽说,打了个哆嗦。

“哦?是么?”

事务长从口袋里从容不迫地掏出一只浅黄色的大信封,大概有八到十英寸那么长。信封里的东西鼓鼓地突起。信封口被切开了,但信封盖依旧封得好好的,上面写着“伊丝黛尔·吉阿·贝”的名字。

“今天晚上,”他继续说,“麦克斯·马休斯先生告诉了我们许多东西。在一些琐事里,他提到了这个信封。查佛德小姐,是你对他说起这个信封的。信封是寄存在我的办公室的,依着船长的命令,我把它打开了。贵重物品?这些就是你所谓的贵重物品吗!”

事务长侧过身。

他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到桌面上。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些卷成团的报纸条,很明显是用大剪子剪的。

“毫无价值的东西。”事务长说,“那么,查佛德小姐,船长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它。他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让麦克斯·马休斯先生为你取回这个信封。”

瓦莱丽可以听得到血液敲击着耳膜。她也许玩过头了,大概不久就要不得不承认某些事实了,像自己一直计划的那样;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没错,她暗想,还不到时候。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船长想弄清楚,”格里斯沃尔德继续追问,“你是怎么获知吉阿·贝夫人在手提包里藏了一捆信件,然后凶手又将它们偷走的。”

“我还是听不懂你说的话。”

“船长想知道昨晚你在马休斯先生的房间里做什么。”

“可我并没在马休斯先生的房间啊!”

“没有吗?那你在哪儿?”

“我和我表哥肯沃尔西先生在一起。”

三个人都是在低声交谈的。之前三人都是身子前探说着悄悄话,格里斯沃尔德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现在事务长往后坐了回去。他像刷子一样的黑眉毛在额头拧成了结,那样子有点使人想起乔治·罗比(译注:George Robey,1869-1954,英国音乐剧演员)。但他同时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好像在说:“哈,我就知道!”

“是那样吗,查佛德小姐?你和肯沃尔西先生在一起?”

“是的。”

“船长还想知道,你和肯沃尔西先生在一起是几点的事?”

“我想我大概在九点半时去的他的房间。差不多十点的时候离开的。”

“你确定吗?确定这段时间没错吗?”

“差不多没错,是的。”

事务长的表情像在说:“别扯了!”但他没有对此发表言论。他的面颊继续像牛蛙一样一鼓一鼓的。他转而盯着肯沃尔西。“对于这些,”他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停!”肯沃尔西大声说,引得钢琴那边的拉斯洛普抬起头来。远处的钢琴发出清脆的声响。

深吸一口气,肯沃尔西继续说下去:“在接受那样的拷问以前,有些信息我必须知道。必须从你那里知道,格里斯沃尔德。我并不是要逃避你的问题。我只是想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我—认—为—正—确—的—事。告诉我,我可以看一眼这位被杀的吉阿·贝夫人吗?看一下尸体?”

事务长再次扬起了眉毛。

“当然。她不会是你的熟人吧?”

“不,至少那个名字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是:你肯定知道在纽约有个叫特里马尔乔的酒吧吧?”

对方看起来有些迷惑。

“我知道,是的。好久没去过了。算是个英式酒吧,曾经有很多皇家海军和后备队的人在那里出入。”他短短地笑了一下,“我听说有很多间谍。这又怎么了?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以前知道吉阿·贝夫人吗?”

事务长耸耸肩。“我听说过她。很多人都大致听说过,传闻不少,但都是善意的。”

“你是在哪听说她的?在特里马尔乔吗?”

“记不清了。怎么?”

“我想弄清楚的是,”肯沃尔西继续说道,手掌松开又握紧,“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言,关于吉阿·贝和……”

“杰罗姆!”瓦莱丽叫道,但她紧绷的脸上肌肉没动一下。

“……和某个男人?”他总结道。

“我想关于她的传闻也不会有其它方面的了。”格里斯沃尔德皱皱眉头。“不,我记不清了。好像曾经听说过,她在和一个时髦的男人交往,那人是建筑师或医生什么的。”他的眉皱得更深了。“我再重复一遍,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因为——咦,”肯沃尔西说,“那是什么声音来着?”

他中断了话题,扬起手来。船身突然一阵轻微的摇晃,休息室里的杂音加大了。三个人都随着船的摇摆晃了一下。

“听起来,”瓦莱丽说,“像是女人在尖叫。”

“就是女人尖叫的声音。”肯沃尔西赞同道,“应该不是吉阿·贝夫人的怨魂吧。”

“别那样说,”事务长说。他额头锃亮发光,已经恢复到几分钟前发问的状态了。“看我这儿。我是被派来提问题的,就要得到答案。你们说那声音像女人尖叫。”

“确实是,”瓦莱丽说,“从楼下发出的。”

“查佛德小姐,你在休息室这里待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我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拜托。”

“呃,我是在乐队刚开始演奏一分钟时上到这里来的,那是他们的第一首曲子。我只记得这些,能帮上忙就好了。”

“在那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房间里,晚餐后刷牙来着。”

“你呢?肯沃尔西先生?”

肯沃尔西搓了搓下巴。“我说的也准确不了多少,”他答道,“乐队开始演奏后没多久吧。我穿戴好了就上来喝点东西。本来想去酒吧的,但在这儿停下了。”

“乐队是九点开始演奏的,”事务长说。“你们的意思是在那几分钟之后?好吧,好吧,好吧。”他对了一下手表。“你们说刚才听到有人尖叫。你们九点过几分来到这间休息室时,那时听到有人呼喊了吗?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肯定吗?在B甲板上没有发生骚乱?”

“没有。”

一个高高的影子盖过了坐在椅子上的瓦莱丽,两只手出现在她头上方的位置,其中一只正拿着烟。她转过身去,看到拉斯洛普平易近人的脸正对她笑着。尽管她挺喜欢拉斯洛普,但对他感到相当不屑。在她看来,他虽然已是白发的成年人,举止却像个小学生,也或许是瓦莱丽自己严肃过头了吧。

拉斯洛普蹒跚地走过来靠着椅子背,烟雾向下吹到她脸上。他凑过身子,用大手掌把她鼻子底下的烟驱散了。

“你们说的骚乱是怎么回事?”他问。

“没什么事,先生。”事务长说。

“那就好。我真不希望在可怜的老胡佛身上发生什么事。”

“胡佛?”事务长急忙问。

“是啊,那个老乔治。他跟我说好在这里见面,听乐队演奏,结果却没现身。”拉斯洛普直直地盯着事务长,眼神很认真。“但愿他没有不小心掉下船去。他本来说要教我玩一种叫奈普(译注:Nap,也叫拿破仑,一种纸牌游戏)的游戏。如果他玩得和掷飞镖一样好,那我可就惨了。他已经赚了我一块六毛五,每次想起来都乐得合不拢嘴。各位,晚安。”

“拉斯洛普先生!”事务长喊道。房间里似乎一下升温了好几度。

拉斯洛普还没走远。他以脚跟为重心,慢慢地转回身。

“嗯?”

“只是例行公事,先生,船长想了解一下你今晚九点左右在做什么。”

“九点?”拉斯洛普不在意地说,“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你也是在自己房间里吗?”

“是的。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大概九点十分来到这儿听音乐。”拉斯洛普又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是的。”事务长承认道。他站起身来。“阿彻医生!”他朝房间对面喊。

在远处的棕榈树附近,一个悠闲的身影出现在门旁。医生胳膊下抱着本书,手指还夹在书页间,沿着过道上铺的灰色地毯走过来。他一副自信满满、很精神的样子,脸上很干净,但嘴唇已经干得破裂了。不过他还是挺令人愉快的,是位爽快友好的医师。他浅色的眼睛对瓦莱丽表达着微笑,并向每个人点头致意,不过他胖乎乎的手还是紧紧地持着那本书。“有什么事吗,事务长?”他询问道。

格里斯沃尔德显得有些歉意。“是船长的命令,医生。我们正在做调查。你是不是碰巧记得自己今晚九点左右在哪里呢?”

“我记得。”

“那么……?”

“在我的房间里。”阿彻医生回答,“你怎么闭上眼了?我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吗?一般人都是吃完晚饭就会先回房间啊。去披件大衣,或是拿本书什么的。”他举起自己的书。“我大概九点一刻从房间里上来,去了吸烟室,喝了点酒,最后遛哒到这里听音乐。请原谅我这么说,但能在这船上进行的活动实在不多。”

他又丝毫不变声色地说道:

“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吧,这船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直接都讲出来,做个了断吧。又发生什么了吗?”

事务长深吸了一口气。“是的,”他承认道。“发生了另一起——不幸的事件。哦,不用惊慌!我向你保证,可以信赖船长。他也认为如果让你们了解一切情况、面对现实,你们会感觉好一些。”

“又一桩谋杀吗?”医生尖锐地问。

“恐怕是的。但没有恐慌的必要。”

拉斯洛普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声调显得难以置信。“你的意思难道是要告诉我,”他说,“我刚才说的——那些关于可怜的胡佛的——玩笑话……”

事务长转过来看着他。

“胡佛?”他反问道,“谁说过有关胡佛的事了?胡佛好好的。是那个法国人,伯纳上尉。四十五分钟以前在B甲板上,他的后脑被子弹打穿。”格里斯沃尔德的脸色涨得通红。“要是我们知道他昨晚在讲些什么,也许就能救下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