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几人在一块商讨那么久,也没说养气丹不够了,怎么他一说要去帮江楠溪,傅明就给他找事。
时子初一张俊秀的脸上染着薄红,抿着唇,梗在原处,脊背有轻微的起伏,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上次在冥界九鸿楼的拍卖会上,时子初就发现了,傅明这个人,表面看着高冷清正,实则内心千回百绕,心思深沉至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不是怕被傅明赶回枉死城,以时子初以前的性格,只怕早就要跳起来了。
但经过几遭世事,时子初也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做事不计后果,头脑发热,所以此刻他虽并不开心,却也极力忍着。
岑礼见状竭力克制着脸上的笑意,五官都忍得有些扭曲,倒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嘲笑时子初,“你也去”,一道凉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啊?不是吧。”
于是在这个抵达南疆的第二天夜里,刚到南疆王城,还没来得及体验一番王城生活的两个倒霉蛋就被遣返回罗酆山取药去了。
江楠溪见状默默地退了出去,踩着满地逐渐暗淡的天光,往药房走去。
药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汤药沸腾的声音,采月和闻霜两人守在药炉前,一下一下地扇着炉子。
“江大夫,你来了,我们正按您的吩咐熬着药呢。”见江楠溪来了,两人都颇为热情地与她打着招呼。
“差不多了,倒出来吧。”江楠溪走近,陶药罐冒着汩汩热气,浓郁的药香充斥在药房中。
两个宫女不知在这看了多久,衣服上都熏出了淡淡的药味。
闻霜应了声好,便拿着托盘递了过来,托盘上摆着一只彩釉瓷碗,明黄的瓷底,碗身上蔓延着繁复的七彩花纹,光洁致密,旁边是一只同色的勺子,看着明艳大气,精致奢华。
“今日日中时来煎药,用的似乎不是这只碗。”景岚喜素雅,这彩釉瓷碗虽然富丽好看,但与山岚殿内的一应陈设,可谓是格格不入,日中时煎药的那只碗,似乎是一只天青烟雨色的青白釉。
“您真是好记性,那只被我们不小心打碎了,这才换了。”与采月相比,闻霜的话要少得多,但此刻她却罕见地揽过了话头。
“对,是我们粗手粗脚的,给打碎了。”采月端着药罐子,黑褐色的液体从罐嘴里泻出,落在碗中,汤药水与瓷器碰撞,如筝音流淌,声音清亮。
餐碗器具,理应是成套成套地打制,即便是碎了一只碗,这一套餐具里就没有其他碗了,非得从另一套中抽出一只来?
江楠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探究的视线从瓷碗上收了回来。
从药房里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回廊檐角往上看,景泰蓝的天空中撒着点点繁星,新月如眉,从青枝绿叶的繁密枝头升起,夜风吹拂,只见树影婆娑,一地清辉。
景岚站在庭下,一身轻薄素色纱衣,笼在芭蕉叶的树影里,背影纤细柔弱,衣角轻飘,出神地望着那轮清浅弯月。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采月连忙上前搀着她,生怕院中的风将她吹倒了似的。
景岚缓缓低下头,耳后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回房里歇着吧,外面风大。”采月搀着景岚,往屋子里走去。闻霜托着药碗,跟在两人身后。
江楠溪走到门口,往四周望了望,白日里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女,这会儿却没见人。
房内,景岚双手托着药碗,素白的纤弱的手指覆在瓷碗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脸色也并未有几分松动,她似乎不太怕苦。
“你们俩先下去吧,我会喝完的。”景岚的脸还埋在碗中,只是声音听着闷声闷气的,倒有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两个宫女闻言看了江楠溪一眼,江楠溪朝他们点了点头,给了个安抚的眼神,表示没问题,两人才放心地退了下去。
“姑娘要吃点糖吗?”时子初买的那包糖酥还在身上,江楠溪从怀里掏了出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糖了。”景岚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丝微弱的苍白的笑意,“久到我都快忘了它是什么味道。”
说完,又低着头喝下了一大口,“江大夫,你看,我喝完了”,景岚将药碗翻转了过来,眼睛清清亮亮的,碗中残余的几滴药液沿着碗沿滴在了地上。
“姑娘真厉害”,江楠溪上前接过药碗,双手轻轻地抚在她瘦削的肩头,“那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躺下歇息?”
今日见景岚不过三次,虽然她每次都表情淡淡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江楠溪发现她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让她进屋就进屋,让她喝药就喝药,比如此刻让她躺下睡觉,她也极听话地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江楠溪就静坐在一旁,等着她睡去。
“江大夫,要不还是给我颗糖吧。”
“嘴里苦得睡不着。”
半晌,江楠溪都以为景岚已经睡着了,却听见她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
江楠溪笑了笑,从桌上将糖酥拿来,景岚掰开一小块抿在嘴里,那一股子涩然苦感终于得到了缓解,于是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嘴角还泛起一丝浅浅的笑。
大概做了个美梦吧。
江楠溪替她掖好被角,正准备离开,恍惚听见景岚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她俯下身去,终于听清了,应当……是个人名。
门口传来两个丫环行礼的声音,好像是长渊来了。
江楠溪放下床幔,离开了房间。一出门,果然看见长渊正在门口站着,一身仆仆风尘气,好像是在哪里忙完,来不及休整,就直接赶了过来。
“王上”,江楠溪轻声行了个礼,“景岚姑娘睡下了。”压低着声音道。
月光从长渊身后落下,江楠溪半个身子被罩在长渊的影子里。长渊的视线还停在房门上,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江楠溪抬头看向他,年轻的帝王,下颚角凌厉,眼神却温柔,便是在背光处,也能看的到他一听见景岚的名字就瞬间软下的眉眼。
半晌,长渊才幽幽开口:“她是该多休息休息,那便不去打扰她了。”
“江姑娘,会下棋吗?”长渊转过头,目光落在江楠溪身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
“会些皮毛。”不是‘江大夫’,而是‘江姑娘’,江楠溪闻言略敛了敛眉眼,沉声答道。
“那姑娘若是无事,可否陪本王下几局?”夜风夹着长渊朗玉一般的声音落下,分明是随口一句邀请,听着却如风吹林木,泉石相击,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凌厉之气。
“荣幸之至。”
羌平宫的书房中,长渊屏退了众人,和江楠溪对坐在窗前的一方矮桌上对弈。
“你怎么来了?”,江楠溪好像听见了楚瑶的声音,抬头望去,却见楚瑶正挂在书架上,垂着脑袋看着两人。
分明让她寸步不离的跟着长渊,这人却惯会偷懒,只在这羌平宫中才上来跟着,两人棋子都码了一会,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江楠溪并未理她,专心地看着桌上的棋局。楚瑶见状又来回飘在江楠溪身侧,不住地念叨着:“哎呀,好无聊啊。”
“我盯了他半天,他不是在批奏章就是在和臣子说话。”
“再要么就是让侍卫给他汇报那景姑娘一天都干了什么。”
“你们确定镜子真的在他那儿?”
江楠溪继续无视楚瑶,两指执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手指如春燕般翻动,在空中落下一个优雅的弧度,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姑娘下棋的手法倒是有些激进,本王还以为,以姑娘的性格,会落在这处。”长渊夹着黑子,轻敲了敲棋盘上的一个位置,视线却直落在江楠溪身上。
“王上技艺精湛,我自叹不如,便只能耍些小聪明了。”江楠溪抬头迎上长渊的目光,唇角绽开一个得体的笑容,屋子里的灯火摇曳,窗外的月色迷离,眼前人笑容明媚,生动鲜活。
此情此景,落在长渊眼中,倒是像极了三年前与景岚初遇的时候。
只是现在,那人再也不会像这样在他面前笑了。
“王上?”江楠溪素白的手在长渊眼前晃了晃,长渊眉眼一松,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诶,姓江的,反正现下你在这里跟着,我能否回去呆会儿?”楚瑶不知何时又端坐在两人中间,双手托腮,歪着脑袋看向江楠溪。
江楠溪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你真好!”,楚瑶见她同意了,高兴地站起身,双脚直接踩上两人的棋盘,从窗口飘了出去……
“姑娘与令兄的样貌性格,倒是差的很大。”不知怎么的,长渊突然提起傅明来。
长渊此人疑心颇重,待在他身边,没几分虚与委蛇的本事当真是不行。
“大概是因为兄长像母亲,而我比较像父亲吧。”江楠溪面上仍旧笑吟吟的,看着温柔乖巧,一双眼睛却敛着些深不见底的情绪,内心翻覆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