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尘埃飘浮缭绕,几人都默契地噤了声,静静等着傅明将药方写完。
两个宫女看着应该是学过不少礼仪规矩的,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在山岚殿这位姑娘身边。
但此刻两人却颇为失礼地直勾勾地盯着傅明,目光灼灼,直到他落下笔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将脑袋低下。
江楠溪上前接过药方,都说字如其人,果然不假。药方上的字遒劲有力,风姿翩翩,不衫不履,仿佛能看到执笔之人意态悠闲,爽朗清俊之态。
江楠溪将药方递给丫环,和两人一同去了药房煎药。
几人走后,傅明也悄悄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煎药的间隙,江楠溪与那两个宫女采月和闻霜聊了起来。
山岚殿里的姑娘叫景岚,三年前的春末,南疆王长峰带着两个儿子长裕、长渊和一众臣子去月牙泉狩猎。
狩猎时长渊受伤后不知所踪,后被景岚所救。一月后,长渊回宫,于是将景岚也带了回来,安置在了青光殿,并将青光殿改名为山岚殿。
长渊平安回宫后,南疆王和王后查出长渊受伤一事,是哥哥长裕从中作梗,于是将长裕贬送去了大月城,贬为长月王,且永世不得再入羌城。
长裕走后,长渊自然而然成了南疆王室唯一的继承人。一年前,南疆王病逝,长渊即位。
自景岚来到羌城以后,采月和闻霜就被长渊派来照顾景岚的衣食起居。
她们说,景岚是个很好的姑娘,温柔知礼,与世无争。在山岚殿的这几年,长渊待她极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的,即便是再忙,长渊每日也会来山岚殿瞧瞧她。
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在王上心里的分量。
除了没有名分,她在这宫里的地位,连王后也比不上。
三月前,景岚收到了从月牙泉寄来的一封信,此后便一病不起,昏睡至今。
景岚病后,长渊找了羌城所有的大夫给她治病,却一直没能让她醒来。
这才有了傅明与江楠溪这次的进城。
“江姑娘,这药是不是好了?”
炉子上的火舌轻吐,紫砂陶药罐子里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去将碗端来吧!”趁着两人去拿托盘和药碗的功夫,江楠溪掀开盖子,放了两颗养气丹进去。
送药的路上,采月和闻霜端着药,走在前面,江楠溪在后面静静地跟着两人,一边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布置。
一路上,不论走到哪里,总能看到院子里有零星几个侍卫在走动,难道这就是帝王与生俱来的控制欲。
等走到了寝殿门口,便见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立在门口,与门口的两个宫女问着话,身后跟着个内侍。
那男子穿着一身玄色衣袍,金冠玉带,领口绣着金色龙纹,针脚细致,栩栩如生。
谈话间,墨玉般的眼睛闪着温润和煦的光彩,眉毛展开的弧度恰到好处,每一处弯折都流畅自然。气度雍容,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参见王上!”
几人走近后,采月和闻霜双双出声行礼。
江楠溪也跟着两人的动作,低下头去。
长渊闻言转过身来,眸色淡淡,扫了几人一眼,朝着几人轻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这是新来的大夫?”
长渊的声音和人一样,听着和风细雨,温文尔雅,实则无形中带着股淡淡的压力,那是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睥睨万物的骄矜与傲气。
但不得不说,他掩饰得很好。
“回王上,小女江楠溪,是今日新来的大夫。”
长渊点了点头,淡淡扫了江楠溪一眼,“看着年纪倒是不大。”
并不等江楠溪回应,又看向旁边端着药的采月,“药查验过了?”
“回王上,验过了,没有问题。”
“那便端进来吧。”
众人跟在长渊身后进了房间,长渊停站在床前,江楠溪则默默退至一旁。采月和闻霜上前扶起床榻上的姑娘,接着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递到景岚嘴边。
每每喂药时,因为景岚昏着,所以一大碗药总是只喂得进去一小点。今日长渊就站在一旁盯着两人喂药,比起平日里,两个宫女要慌乱不少,喂了一半,那汤药都被拿来擦嘴的帕子吸去了。
景岚抿着嘴唇,眼睑都发着颤,一张小脸也透着痛苦难耐的情绪,看得人有些心疼。
江楠溪明显感受到长渊的脸色不太好。
“我来吧。”采月还想再继续喂,长渊一步上前接过采月手里的药碗,在床前坐下。
年轻帝王长年拿着奏章的手托住一只小小的药碗,碗中黑褐色的汤药被他一口含在嘴里。旋即长臂一伸,将空了的药碗往后送去,采月连忙上前接过。
长渊一只手托住景岚纤细的后颈,昏迷的少女像个脱了力的人偶娃娃,整个人躺在他的大手中,长渊轻轻地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托起她苍白透明的小脸,慢慢靠近那微微开合的小嘴,将汤药渡了进去。
还是有些溢了出来,长渊等不及拿递过来的帕子,捻起袖角就擦了上去。
然后轻轻地将景岚放下,又替她掖好被角。
态度珍视,动作温柔,采月和闻霜似乎已经习惯了,波澜不惊地立在两旁。
看来果然像传闻中那样,长渊待景岚,十分珍视。
长渊身边的内侍低头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长渊听后便起身出了门。江楠溪和采月闻霜一并退在一旁,等他出去。
“那药两个时辰后还得再用一碗,我先去偏殿候着,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我。”长渊走后,江楠溪与两人交待了一番,也离开了房间。
到了偏殿,江楠溪搬了个凳子在朝南的窗子前坐了下来。景岚那一屋子的药味熏得人头疼,窗外的几缕清风迎面吹来,才终于感觉好些了。
傅明刚刚说是去宫里转转,也不知道现在在哪。江楠溪靠在窗边,葱白的手指捏着传音玉简,一下下地在窗棂上轻轻敲着。
万一有事呢,要不还是等会再问好了。
正思酌间,玉简亮起。
“江姑娘,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是时子初的声音。
“已经替那个姑娘看过了,喂了些药,今日应当能醒来。”
“这就治好了?”
“倒也不是,那姑娘主要是内里虚空,虚不受补。这阵子应当是给她喝了太多补药,倒是平白增加了她的负担。我们给她用了罗酆山的养气丹,宫主说,今日大概能醒来,但并未好全。”
“楚瑶和谢汝城可还安分?”
“大概是昨日逛累了,他们睡到午时才起,刚用完饭。”
“那你们准备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今日就要进宫了。”
“好,你万事小心。”
江楠溪放下玉简,窗台上落下一只鸟,青绿色的羽毛,歪着脑袋,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一只脚高高擎起,在窗台上来回跳着,倒是伶俐可爱。
看着这只鸟儿,江楠溪忽然就想起昨日在街上,与傅明一起看的那处戏来。
“他看起来,不像是言而无信之人。”
“你怎知他没有豁出性命?”
两句话在脑中响起,奇怪,傅明此人,平时也不爱多管闲事,却因为一场戏与个女子去争执,总感觉有些莫名。
“想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停在耳边,窗台上的小鸟被惊得“腾”一下飞了出去。
傅明立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楠溪,高大的身子遮住了大片的日光,江楠溪一下被罩进了一片阴影里。
“您都去哪儿转了,有没有什么发现?”江楠溪抬头,迎上傅明的目光。
“去了羌平宫和南疆王的寝殿,除了发现这几处守卫异常森严,倒是没别的发现。”
“没有密室、暗门、机关之类的?”
“匆匆转了一圈,没来得及细看,南疆王就回来了。”
“看来还是等景岚姑娘醒了,看能不能从她那里问到些什么。”
“她喝过药之后怎么样了?”
“瞧,人来了。”江楠溪葱白的手指伸出窗来,遥遥指着路口处,漏出一小截手腕,阳光落在手腕上,莹白透亮,亮的人睁不开眼。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罗承和采月一起,脚步匆匆,朝着两人走来。
江楠溪与傅明相视一笑,“罗大人,您找我们?”,江楠溪从窗口探出去半个身子,朝着罗承招呼道。
傅明一只手护在她头上,一只手将她头上支着窗子的叉竿取下,挪到了边角上。
“两位大夫,我们姑娘醒了。”采月对着两人柔柔行了一礼,语气里带着欣喜雀跃,眼圈却泛着红。
“两位年纪轻轻,本事倒是不小,真是深藏不露啊。”罗承对着两人也和颜悦色起来,早间眉目里透着的那股鄙夷不耐一扫而空,和风细雨的样子,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要不怎么说他们这些玩弄权术的人虚伪圆滑呢。
“两位不如就在宫中住下,王上已经让人给你们在山岚殿中安排好了住处。”罗承一张写着讨好的脸上堆出熟稔的笑意来,眼神飘忽,似是在窥探两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