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的手还紧紧抓在江楠溪的手腕上,指骨分明的大手上透着青色的筋络,从腕口传来的热意清晰。
“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江楠溪从傅明身后探出脑袋来。
那矮个公子和高个公子相视一笑,给了一个“你不要多说,我们都懂”的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两人的话着实有些密,后头又见缝插针地说了许多,也不知是否有些以讹传讹的夸张成分在里头。
不过能确定的是,这姑娘的病确实颇为棘手,而且治了这许久也无甚效果,江楠溪有预感,若是几人能治好这位“贵人”,应当离那幻世镜碎片也能更近一步了。
那两人走后,江楠溪想到这么多大夫都看不好的病,只怕两人也无能为力,最多也是拿着几瓶丹药给人吊着。于是看向傅明,“宫主,你可会看病?”
言外之意:我可不会。
傅明轻声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活得久了,自然什么都会一点。”
不知怎么的,这话听起来,倒是几分苦清寥落之感。
傅明神色如常,看向前面路边的戏台子,台下正人头攒动,大家聚在那处,似乎在等着什么开场。
“去看看?”迷离灯火中,他转过头来,站的笔直劲挺,透着青竹翠柏一般的风雅秀致。不同于喧嚣闹市,十里长街的繁华锦绣,反而敛着一派水墨调般的雅逸。
江楠溪本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但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两人走近,戏台上正开始演起一出戏来。
明月悲风里,轩窗画堂,朱户幽篁,囿于深宅后院的高门小姐,独倚西窗。
高墙深院中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令她心生倦怠。每每看着飞出墙垣的鸟儿,听着门外市井人家的欢声笑语,偶尔得一次的出行,见到街头巷尾的烟火生气,都令她钦羡向往。
小姐生来淡漠寡言,不是在学着琴棋书画,女工针织,就是望着窗子发呆。
小姐养了一直漂亮的小鸟,养在金丝笼子里。这只鸟陪伴她许久,有时候,她也会对着小鸟说说话。
有一日,丫环给鸟儿喂食后,忘了关上笼子。
那只鸟就这样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小姐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子,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来来去去许多大夫,日复一日许多汤药,都不见效。人人都说,这位娇小姐,活不过这个冬日。
初雪那日,小姐拖着病恹恹的身体,下了床。打开窗子,点点雪花飘落在她的手心,化成一滩水。
冰冷的手心传来一丝暖意,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环握住那只金丝笼里跑掉的小鸟,轻轻放在了小姐的手心。
“小姐,外头风大,进去歇着吧。”
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年轻的侍卫立在窗口,挡住了屋外的风霜雨雪。小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环着那只小鸟,脸上溢出了久违的笑容。
后来,在无数个寂寂难捱的深夜,小姐总能看到小窗上倒映着的,那抹静默的,颀长的影子。
于是有时候,小姐也会将陈规教条抛诸脑后,倚在窗边,和那影子说着话。
说着今日学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看了什么书。
尽管,从未有过回应……
日子一日日过去,小姐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美丽端庄。小姐的父亲在她及笄那日,收了人家的聘礼,定好了婚期,就在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
那是一个弯月如勾,繁星漫天的深夜,小姐和往常一样,倚在窗口,修长的手指在蒙蒙的窗纸上描摹着侍卫的影子。
“我不想嫁给他,你能带我走吗?”
像是中了邪一般,十几年的规矩教养,刻在骨子里的礼义廉耻,作为一位高门贵女的娇贵矜持,在那一刻被小姐抛在了脑后。
她做了这一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姐背过身去,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借此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
“七日后的这个时辰,我来这里找你。”
“我来带你走。”
这是自从上次将鸟交还与她之后,侍卫第一次同她说话。
坠玉一般清朗澄净的声音落在耳边,像在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一圈又一圈。
七日后,小姐在窗前,从日暮黄昏站到天边渐白。
他食言了。
没等到那个说要带她走的人,没等到阳春三月的那场婚礼,小姐病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春日。
床前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金丝笼。
随着凄婉哀绝的乐声渐渐落下,台下的人才从戏里出来,恍惚间,湿了眼眶。
江楠溪望着台上香消玉殒的那位小姐,眉间聚起一抹化不开的浓浓郁色,整张脸没在阴影中,像是陷入了什么痛苦不堪的回忆。
“那个侍卫,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言而无信之人。”
一场戏落幕,台上的人缓缓下台去,台下的人也三三两两地退了。配乐的乐师换了一首轻快的曲子,下一场,似乎是个喜剧,江楠溪终于收回了视线,淡淡出声。
“无论如何,他给了承诺,应当做到才是。”
“是啊,既然答应了人家,便是豁出性命,也当履约才是。”
“世间男子多薄幸!”立在两人旁边的一个年轻妇人,面色愠怒,双手绞着帕子,很是忿忿不平。
“也许真是遇上什么要紧事了。”妇人旁边的男子,长得五大三粗,站在妇人面前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双大手不住地轻轻拍抚着妇人的肩膀。
“你怎知他没有豁出性命?”眼见着那男人就快要把女子哄好了,傅明冷不丁插了进来,声音冷涩,带着无形的压迫之感。
“你们男人自然替男人说话,我不知他有没有豁出性命,我只知道这女子死的委屈至极!”那妇人说罢一把推开旁边的男人,临走前还冲着江楠溪撂下一句,“瞧瞧你男人说的什么话!”。
“欸,不过是场戏,怎么较上真了呢?”男人嘴里一边说着,脚上却不停,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傅明被那女子劈头盖脸吼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反驳,又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眉间染上几分愠色,但似乎是怕被人看出来一样,仍旧体体面面地站在那儿,任谁看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潇洒从容模样。
被两人这么一闹,江楠溪原本还有些阴郁的情绪也被一扫而空,看着傅明强装云淡风轻的样子,江楠溪有些好笑道:“宫主,与女子相处,不要讲道理,不要较真,不要多话。”
少女压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在熙攘嘈杂的人声中,带着特别的穿透力,传到傅明耳边。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傅明倏地松开了眉头,“好。”
如中元节在鬼市那晚一般,两人踏着月色,缓缓归去。
回了房间,江楠溪坐在桌前,微微阖着双目,想着明日去王宫的事情,明明灭灭的烛火跳跃着,打在眼皮上,就像她脑中纷乱的思绪一般,忽远忽近。
屋外传来楚瑶的声音,“嘭”地一下,客栈的房门被她一掌推开。
江楠溪的额角重重地跳了一跳,这家伙一回来就扰得人不得安宁。
“这是你们宫主让谢汝城揭的榜。”楚瑶大马金刀地进了屋,将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到了江楠溪怀里,径直走到了床边,利落地蹬掉了脚上的鞋子鲤鱼打挺一般跳了上去。
江楠溪从怀里拿起那张纸,摊开在烛光下。
“广寻天下能人医者……”是店小二说的皇榜。
“谢汝城怎么不直接给宫主,还让你拿给我?”江楠溪一边细细看着榜上的字,一边问道。
楚瑶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个滚,“谢汝城说杀牛焉用鸡刀,这种小事交给你就行了。”
“是杀鸡焉用牛刀吧。”江楠溪哭笑不得。
“哎呀,一个意思。”
楚瑶的声音听着瓮声瓮气的,江楠溪不禁抬头望向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别看了,快来睡觉!”楚瑶突然催促道。
这人今晚有些奇怪,江楠溪将手里的东西和明日进宫的行李放在一起,吹了烛台,往床榻走去。
走近时,却见楚瑶将头埋在枕头里,肩膀窸窸窣窣地抖动着,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白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刁蛮小姐,没想到还是个怕黑的怂货,想到这里,江楠溪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屏住呼吸,缓缓爬上了床,附在楚瑶耳边,轻轻喊道:“楚瑶~”
声音带着些诡异的让人心里发毛的腔调,楚瑶感受脖子上传来阵阵热气,吓得丢了枕头,捂着头缩到床角,大叫着:“啊!”
“是我,是我。”江楠溪见状停了下来,左手抓着她的手,右手指尖在空中勾了勾,那烛台又燃了起来,房里瞬时恢复了光亮。
“你怕黑啊?”江楠溪双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地看向她。
“才不是,只是今日看了台戏,演的一个鬼故事,我还没回过神来。”
“你快躺下。”楚瑶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对了,你今日跟我说,要和我说一个谢汝城的秘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