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卫

伊莱恩说:“你不工作不行,对吧?”

我看着她。我们身处佛罗伦萨,坐在圣马可广场一张瓷砖面的桌子旁,啜饮的卡布奇诺和格林威治大道上孔雀酒馆的一样棒。这一天阳光普照,但空气有点飕飕凉意,整个城市沐浴在十月的天光底下。伊莱恩穿着卡其裤和定做的猎装,看来如同风情万种的外国特派员,或者间谍吧。我也穿着卡其裤,套了件马球衫,外加她称之为我的老靠山的蓝色运动外套。

我们已在威尼斯待了五天。这是佛罗伦萨五天行程里的第二天,之后我们会到罗马玩六天,最后搭意航飞返美国。

我说:“谅你也猜不出我在想什么。”

“哈,”她说,“明明就给我逮到了。你跟以往一样,正在扫视全场。”

“我可是当了多年的警察哪。”

“是啊,积习难改我了解,不过这种习惯并不坏。我也在纽约街头混出了点名堂,不过我可没办法单靠扫视全场便得出你能得到的结论。而且你连想都不用想,你是反射动作。”

“也许吧。不过我可不觉得这叫工作。”

“照说咱们来这儿是要全心享受佛罗伦萨,”她说:“外加叹赏广场雕像的古典美,可你却瞪眼在看一个跟我们隔了五张桌子、身穿白麻外套的老皇后①,想猜出他有无前科犯过什么案——这还不叫工作吗?”

“我不需要猜,”我说,“我知道他犯了什么案。”

“当真?”

“他名叫霍顿·波拉德——”我说。“如果我猜的没错。我朝他的方向张望多次,那是因为我想确定他就是我想的那个人。打从我们上次碰面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年。搞不好有二十五年了。”我瞟一眼,瞧见那位白发绅士正在跟服务生讲话。他扬起一道眉毛的模样看来高傲却又带着歉意——就跟指纹一样验明了正身。“是他没错,”我说,“霍顿·波拉德。我很肯定。”

“怎么不过去打招呼?”

“他也许没兴趣。”

“二十五年前你还在当警察。当时是怎么了,你逮捕了他吗?”

“没错。”

“当真?他做了什么呢?艺术品诈欺么?坐在佛罗伦萨露天的桌子旁,不这样想也难,不过想来他应该只是个股票炒手吧。”

“换句话说,是个白领人士。”

“花边领吧,瞧他那副打扮。当初他倒是做了什么?”

我一直朝他的方向看,眼神与他交会。我瞧见他露出认出我的神色,看他眉毛上扬的模样就是他错不了。他把椅子往后推开,站了起来。

“他要过来了,”我说,“你可以自己问他。”

“斯卡德先生,”他说,“我想说马丁,不过我知道不对。请指教。”

“我叫马修,波拉德先生。这位是我太太,伊莱恩。”

“你好福气,”他告诉我,一边握住她伸出的手,“我朝这儿看过来,心想,好个大美女哇!然后我再看一眼,心想,我认得那个家伙啊。不过花了我一分钟才搞清楚——名字冒出来,或者该说你的姓吧。他叫斯卡德,可我是怎么知道的呢?然后,当然,记忆全都回来了——只除了你的名字。我知道不是马丁,不过这个名字挥之不去,所以马修的名字也进不来。”他叹口气。“记忆啊,是一条滑溜溜的鱼。想来你或许还没有老到发现这点吧?”

“我的记忆还可以。”

“噢,我的也不错,”他说,“只是捉摸不定,有点任性。有时候啦我觉得。”

在我的邀请之下,他从邻桌拉来了一把椅子。“不过我马上就走。”他说,然后问我们来意大利干吗,在佛罗伦萨会待多久。他住这里,他告诉我们。他已经在此地定居多年。他知道我们的旅馆——在雅瑙河东岸——直夸它物美价廉。他提到离旅馆不远的一家咖啡屋,说我们应该过去坐坐。

“当然,你们其实并不需要照我的推荐找馆子,”他说,“或者去找米其林的。因为佛罗伦萨到处都是美食。呃,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正确啦。如果你们坚持要到高档餐厅,偶尔还是会大失所望。不过如果只是随意就近找家小餐馆的话,保证一定次次满意。”

“我觉得我们吃得稍嫌太好了呢。”伊莱恩说。

“是有危险没错,”他点头称是,“不过佛罗伦萨人倒是都能保持苗条。当初刚来时我确实发了点福。在所难免对吧?每样东西都好吃。不过我还是减掉了增加的体重保持住身材。虽然有时候我会纳闷自己干吗如此费事。看在老天分上,我都七十六了。”

“看起来不像。”她告诉他。

“看起来像也无所谓。干吗在乎呢,你倒说说看。放眼看去,有谁他妈的在乎我长什么德行啊。所以我又何必在乎呢?”

她说跟自尊有关吧,于是他便沉吟起自尊与虚荣的界线应该如何划分。然后他说他好像叨扰太久了,一边起身。“可你们一定要来我家,”他说,“我的别墅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还是挺迷人的,我很自豪,也颇有想要炫耀的意思呢。两位明天务必来我家吃个午饭。”

“呃……”

“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一边递张名片给我,“出租车司机一定能找到路。不过要先讲定价钱。总是有些居心不良的司机,不过多半都是出人意料的老实。我们就约一点如何?”他身体前倾,手掌贴在桌上。“多年来我常想到你,马修。尤其是搬来这里以后,在离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只有几码之遥啜饮黑咖啡的时候。那座雕像不是真品,你知道。真品摆在美术馆,不过世风日下,现在连美术馆的安全都不能保证了。你知道乌菲兹美术馆几年前给炸了吧?”

“报上读到过。”

“黑手党干的。在家乡他们是自相残杀。来到这儿他们是炸掉大师作品。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毕竟还是个美妙的文明社会。而且我理所应当该在这儿度过晚年啊——在靠近大卫的地方。”我开始听不懂了,我想他也知道,因为他皱起眉头,颇有几分懊恼的意思。“我讲话漫无边际,”他说,“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就是少了聊天对象,不过我老觉得自己可以找你谈,马修。境况不允许我这么做,当然,多年前错失了这个机会我一直觉得遗憾。”他直起身来,“明天,一点钟。我等你们。”

“当然我是真的挺想去,”伊莱恩说,“我很想看看他的家是什么样。‘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还是挺迷人的,’我敢说一定挺迷人,我敢说一定棒透了。”

“明天你就可以知道答案。”

“不知道呢。他想找你谈,看来他想讲的话题也许容不下第三者。当初你逮捕他应该不是因为盗窃艺术品对吧?”

“不是。”

“他杀了人吗?”

“他的爱人。”

“嗯,每个人都有这潜力,对吧?毁掉他爱的东西,那个作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奥斯卡·王尔德。”

“多谢了,记忆大师。其实我知道是谁。有时候我说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或者那个姓啥名谁来的,并不是因为记不得。这叫谈话技巧。”

“喔。”

她朝我探询般地扫一眼。“案子很特别是吧,”她说,“怎么回事?”

“手法残忍。”我的脑子塞满了谋杀现场的影像,我眨个眼把它甩掉。“干警察那种事看多了,大半都很丑陋,不过那一桩又特别难看。”

“他好像蛮温和的。他犯的命案感觉上应该不太暴力吧。”

“很少有不暴力的命案。”

“呃,没流什么血啰,那就。”

“才怪。”

“嗐,少卖关子啦。他做了什么?”

“他用了把刀。”我说。

“戳他吗?”

“割他,”我说,“他的爱人比他年轻,想来应该挺帅,不过我可没法保证。我当时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就像感恩节过后的火鸡剩菜。”

“嗯,描述得还挺生动,”她说,“我必须说我懂了。”

“除了那两名接获通报的警察以外,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他们还年轻,乜斜着眼摆出一副不屑的酷样。”

“可你已经老得不来那套了。你吐了没?”

“没有,干了几年以后自然习惯。不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种惨状。”

霍顿·波拉德的别墅位于北边城外,虽然并非富丽堂皇,不过魅力十足,是一栋镶嵌在山边的白色泥宅宝石,俯眼可见一大片山谷。他领着我们穿行在各个房间,一一回答伊莱恩有关图画和家具的问题,对她无法留下来吃午餐的解释也点头表示接受。或者仅只是表面如此——她坐上载我们过来的出租车离开时,他露出那么一丝丝受辱的表情。

“我们到露台用餐吧,”他说,“可我是怎么回事呢?我都还没招待你喝酒呢。你想喝什么,马修?吧台各类酒水齐备,不过我无法保证保罗可以调出各色各样包你满意的鸡尾酒。”

我说只要汽水就行了。他和他的男仆说了些意大利文,然后估量似的瞟我一眼,向我确认午餐需不需要配上酒吃。

我说不用。“还好想到要问你,”他说,“我原本打算开瓶酒先让它呼吸一下,不过看来还是让它屏着气吧。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一向都有喝酒的习惯。”

“没错,以前。”

“事发当晚,”他说,“记得你告诉我,我好像该喝一杯。所以我就拿出一瓶酒,然后你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你可以在值勤的时候喝酒,我记得当时我挺惊讶。”

“规定是不行,”我说,“不过我不一定每次都照规矩来。”

“而现在你是滴酒不沾?”

“没错,不过你还是可以喝酒佐餐,没有关系。”

“我从来没这习惯,”他说,“当初蹲苦牢的时候是不能,出狱以后则是没了欲望,既不想念酒味,也不怀念那种快感。有一阵子偶尔还是会喝个一杯,因为我觉得滴酒不沾有失文明作风。然后我才想到自己根本无所谓。年纪大了就有这点好处,也许是唯一讲得出口的优点吧。马齿日增,我们也跟着放下越来越多包袱,尤其是别人的想法。不过你的过程应该不一样,对吧?你戒酒是因为有必要。”

“对。”

“会想念吗?”

“偶尔。”

“我不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从来没爱过酒。有段时间我可以蒙上眼睛区分不同酒庄酿的酒,说白了我是从来没把心思摆在那上头,而且饭后喝的白兰地又会让我的胃灼热。现在我用餐都配矿泉水,餐后则喝咖啡。Acqua minerale(法文:矿泉水)。有一家我爱光顾的小店,老板都把它叫作 Acqua miser-le(法文:悲惨的水)。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把那卖给我。喝不喝酒他无所谓,而且就算他在乎我也无所谓。”

午餐简单,但颇有品味——生菜色拉,意大利水饺搭配奶油和鼠尾草,外加一片美味的鱼。我们的谈话绕着意大利转,伊莱恩没有留下来听我很遗憾。他知识广博,谈兴高昂——聊到艺术如何渗入佛罗伦萨居民的日常生活,以及英国上层阶级对这个城市持久不衰的热爱——我听得入迷,不过伊莱恩会是更投入的听众。

餐后,保罗收拾残局为我们送上浓缩咖啡。我们陷入沉默,我啜着咖啡眺望山谷景色,心想这样的美景不知是否会有看腻的一天。

“我原以为终有习惯的一天,”他说,读出了我的心思,“不过我还没有,想来永远不会腻吧。”

“你在这里定居多久了?”

“约莫十五年。出狱以后我一逮着机会就飞来这里。”

“之后就没再回去吗?”

他摇摇头。“当初过来我就是打算久待,所以一到这儿我便想法子办妥了居留证。我算是走运,而且有钱什么都容易搞定。不管现在或是以后,我的钱都多得花不完。我过得不错,但花费又不致太高。就算我比一般人虚活一些年岁,还是可以不愁吃穿度完余生。”

“这就好办多了。”

“没错,”他同意道,“说起来服刑时虽然没有因此就好过些,但没钱的话我有可能得待在更糟的地方。当初他们可也没把我摆进欢乐宫里。”

“想来你是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吧。”

“特别为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患打造的场所,”他说,一个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听来挺有学问的,对吧?总之还蛮切合实际状况就是了。我的行为毋庸置疑是犯罪,而且精神完全失常。”

他为自己再倒一杯浓缩咖啡。“我请你来这儿,就是要聊这件事,”他说,“很自私,不过老了就会这样。人会变得自私,或者说不太想把私心藏起来不让自己和别人知道。”他叹口气,“变得比较直接,不过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打哪儿讲起。”

“从你想讲起的地方讲起吧。”我提议道。

“从大卫讲起吧,那就。不过不是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也许我的记忆并不如自己印象中的好,”我说,“你的爱人名叫大卫吗?因为我记得是罗伯特。罗伯特·奈史密斯,有个中间名,不过也不是大卫吧。”

“是保罗,”他说,“他名叫罗伯特·保罗·奈史密斯。他要大家叫他小罗。偶尔我叫他大卫,他并不喜欢。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都是大卫。”

我没吭声。一只苍蝇在角落嗡嗡飞着,然后停住不动。沉默蔓延开来。

然后,他继续讲述。

“我在水牛城长大,”他说,“不知道你去过那里没有。很美的城——至少城区是如此。宽广的街道,两旁种着榆树。不乏美丽的公共建筑与高雅的私宅。后来榆树因为病虫害死光了,而达拉威大道的豪宅也已改头换面成了律师事务所和牙医诊所。世事本就多变,对吧?我已经认知到这是事实,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得喜欢所有的改变。

“早在我出生以前,水牛城主办过一次泛美博览会。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一九○一年的事,好几栋专为博览会兴建的建筑到今天都还留着。其中最棒的一栋盖在城里最大的公园旁边,也就是水牛城历史学会的现址,里头典藏着不少博物馆级的珍品。

“你正在想我说这话是要引到哪儿对吧?史学会的正前方有个环形车道,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而在那中间则竖立着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青铜复制品。想必是铸造的吧,而且说是复制品应该错不了。总之,雕像是真人大小。或者该说与真品相同大小,因为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其实比真人要大多了——除非少年大卫的身材和他的对手歌利亚不相上下②。

“昨天你看到了雕像——虽然,如我所说,那也只是复制品。不知道你仔细欣赏了没有,不过我只想问你,是否知道当初有人询问大师他是如何完成这件杰作的时候,他怎么回答。那句话绝妙到几乎可以断定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

“‘我看着那块大理石,’据传米开朗基罗是这么说的,‘把不属于大卫的部分挖掉了。’这话叫绝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年轻的莫扎特当初解释为何音乐创作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呢:你只消把脑子里听到的音乐写下来就是了。其实他们就算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又有谁在乎呢?就算他们真没说过,呃,那情理之中他们也该说的,你说对吧?

“那座雕像陪了我一辈子。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不过想来我头一回造访史学大楼时应该就看到了吧,当时我还很小。我的家在诺丁汉连栋屋区,走路到史学大楼只要十分钟,所以小时候我去那儿的次数真是多到数不清。打从有记忆以来,我对大卫像就很有感觉。我喜爱他的立姿、他的神态,还有那种力量和脆弱以及善感和自信的不可思议的结合。另外,当然,就是大卫的阳刚美,他的性魅力。不过我是后来才意识到那种层面的吸引力,或者该说,我是后来才愿意承认自己意识到了。

“记得十六岁拿到驾照以后,大卫在我的生命里又有了新的意义。你知道,环形车道是亟需隐私的年轻情侣心目中的约会圣地。那儿是好地段,气氛宜人如同公园,大大不同于水边几个烂城区的幽会场所。所以啦,‘造访大卫’就成了开车幽会的委婉说法——可我现在一想,幽会这两个字本身不也是委婉的说法么?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经常造访大卫。当然讽刺的是,对我来说,他青春阳刚的体型远比和我约会的年轻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材更具吸引力。依我想来,我是打从出生便有同性恋倾向,不过我没敢让自己知道。起先,我否认这种冲动。之后,等我学会付诸行动——在馥伦公园,在灰狗车站的男厕——我则转而否认那些关系具有任何意义。我对自己保证说,那只是一段过渡期。”

他噘起嘴唇,摇摇头叹口气:“好长的过渡期啊,”他说:“因为我好像仍在过渡当中。我的否认很有说服力,因为当时我的生活整体而言还蛮正常,和其他年轻男子之间的任何举动都只是附属品而已。我上的是好学校,圣诞节和暑假一定回家,而且不管到哪里我都喜欢有女人作陪。

“想当年,做爱这档子事通常都只是点到为止。女孩子真心想要保持处女身,至少技术层面是如此,总要等到结婚当天或者进入现在所谓的找到真命天子的关系时,才会毫无保留。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称呼那种关系的,不过想来应该是简洁明了的叫法吧。

“话说回来,偶尔我们还是会直攻本垒,而碰到那种时候,我也都能达成目标不会泄劲。我的伴侣没一个有理由抱怨。我办得到的,你知道,而且也能从中得到快乐,虽然刺激的程度远不及与男伴交欢的水平,不过应该可以归于禁果的诱惑吧。那并不一定表示我有哪里不对。那并不表示我的生理状况有任何异常。

“我过着正常的生活,马修。也可以说我是下定了决心要过正常生活,不过这种事其实跟决心并没有多大关系。我念大四的时候,和一个几乎是认识了一辈子的女孩订婚。双方的父母都是朋友,我们是青梅竹马。我毕业后就跟她结婚了。之后我继续进修,专攻艺术史,这你也许还记得,而且我也想办法申请到水牛城大学的教职。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目前是这个称呼,不过多年前它还没有变成州立大学的一部分,只是简简单单的水大,大半学生都来自城里以及邻近地区。

“我们先是住在校园附近的一间公寓,不过之后双方家长都出钱帮忙,所以我们就搬进了哈兰街的一栋小房子,到我俩从小长大的家差不多是同等距离。

“而且离大卫雕像也不远。”

他过着正常生活,他解释道。生了两个小孩,迷上高尔夫且加入了乡村俱乐部。他得了些家产,一本他写的教科书的版税进账每年都稳定增长。一年年过去,他也越来越容易相信,自己和男人的关系仅只是个过渡,而且基本上他已经克服了这种障碍。

“我还是有感觉,”他说,“不过付诸行动的需求好像已经过去了。比方说,我有可能被哪个学生的外表吸引,不过我从没有采取行动,或者认真考虑要采取行动。我告诉自己我的爱慕纯属审美心理,是对男性美的自然反应。年少时,我们荷尔蒙过盛,所以我才会把这个和性欲搅在一起。现在我则清楚认知到,这只是无关性爱的无邪表现而已。”

但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的小小冒险。

“我会受邀到某地开会,”他说,“或者担任客座。我会抵达一座我不认识别人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然后我会小酌几杯,我会觉得需要来点刺激。我也可以告诉自己说,虽然和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是背叛妻子违反誓约,但和另一个男人来点无邪的运动则无伤大雅。所以我就会去往那种酒吧——永远不难找到,就算在当时那种封闭的年代,就算在乡下小城或者大学城也一样。而且只要到了那种场所,要找对象绝对是轻而易举。”

他沉默一会儿,眼睛望向地平线。

“然后我走进了威斯康辛麦迪逊城的一家酒馆,”他说,“而他就在那里。”

“罗伯特·保罗·奈史密斯。”

“大卫,”他说,“我看到的正是他,我一跨过门槛两眼盯住的便是那少年。我还记得那个神奇时刻,你知道。我现在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当时的模样。他穿了暗色丝绸衬衫和棕色长裤以及一双便鞋,没有穿袜子——一如当时的流行。他站在吧台旁边,手捧一杯酒,他的体型以及他站立的模样,那神态,那表情——他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不只如此,他就是我的大卫。他是我的理想,他是我这辈子一直不自觉地追寻的目标,我用眼睛饮下了他,从此迷失了自己。”

“就这么简单。”我说。

“噢,是的,”他同意道,“就这么简单。”

他沉默下来,我心想不知他是否正在等我追问。我认为不是。他好像选择了要暂时留在那段记忆里。

然后他说:“一言蔽之,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坠入过爱河。我开始觉得那是一种发狂的状态。那跟深切的关爱不同。关爱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甚至高贵的感情。我当然爱我的父母,也以另一种方式爱我的妻子。

“我对大卫的感情却属于截然不同的层次。那是一种执着,是完全的投入,是收藏家的热情:我非得拥有这幅画,这座雕像,这张邮票。我非得到它不可,非得完全拥有它。它,且仅有它,可以让我完整。它能改变我的本质。它能让我的生命展现价值。

“不是性欲的满足,不算是。倒不是说和性毫无关系。大卫带给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但在那同时,我觉得性冲动其实并没有过去的某些经验来得强。我想拥有大卫。如果办得到,如果他完全属于我的话,和他发不发生性关系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陷入沉默,而这回我则认为他是等着要我追问。我说:“然后呢?”

“我放弃原有的生活,”他说,“会议结束以后,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在麦迪逊多待一个礼拜。然后就和大卫飞往纽约,在那里买了间公寓——龟湾一栋棕石建筑的顶楼。之后我又飞回水牛城,自己一个人,告诉妻子我要离开她。”

他垂下眼睛。“我不想伤害她,”他说,“不过当然,我伤她伤得很惨很深。知道是个男人介入时,她其实不算惊讶,我觉得她没有。多年来她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已经把这视为必要之恶了吧——是嫁给一个美感强烈的男人的必要缺憾。

“她以为我还是在意她,但我清楚表明了自己要离开她。她从没有伤害过人,可我却带给她极大的痛苦,这点我一辈子都会感到歉意。对我来说,伤了她比起我入监服刑的理由,是更大的罪孽。

“不提了。总之我离开她搬到纽约。水大的终身教职我当然也辞了。学术圈我人脉很广不用说,虽不算名闻遐迩但也小有名气,所以是有可能在哥大或者纽约大学谋得什么职务的。问题是我惹出的丑闻杀伤力太大,再加上我对教书,也他妈的没什么兴趣了。我只想活下去,好好享受人生。

“我的钱绝对足以办到。我们日子过得很好。太好了,说起来。并非聪明度日,而是挥霍。每晚都吃高档餐厅,好酒搭配美食。歌剧和芭蕾表演买的是季票。夏天到松树度假村,冬天到巴巴多斯或巴里岛。搭机在伦敦巴黎以及罗马间旅行。不管在纽约或者国外,同行的都是其他富有的皇后。”

“然后呢?”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说,两手交叠在怀里,唇上闪现着些微笑意。“这么过着过着,然后有一天我就拿起一把刀杀了他。那个部分你清楚,马修。你就是从那里切入我的生活的。”

“对。”

“不过你不知道原因。”

“嗯,这点一直没公布。或者已经公布过,但我错失了。”

他摇摇头。“一直没公布。我没提出抗辩,当然我也没提出解释。不过你猜得出来吗?”

“你杀他的理由吗?我毫无概念。”

“有过多年侦探经验的你,多少也该知道杀人的一些理由吧,何不迁就老罪人的意思猜猜看呢?跟我证明,我的动机其实并不独特。”

“能想到的理由都太明显了,”我说,“所以应该都不对。我想想看。他打算离开你。他对你不忠。他爱上了别人。”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他说,“他热爱我们共同的生活,而且也知道要是跟了别人,他永远别想过得有现在一半好。他爱别人的程度永远也不可能多过爱我。大卫也爱他自己。他不忠是当然的事,打从开始就这样,而我也从没寄望他改变。”

“那么就是,你发觉自己为他放弃了一切,”我说,“所以心生悔恨。”

“我确实放弃了一切,但我并不遗憾。我一直都活在谎言里,丢了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如果能搭机飞往巴黎度周末的话,有谁会痴念水牛城学院里温吞的愉悦?或许有些人会吧,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可能。”

我打算放弃,不过他坚持要我再多想几个可能。结果全都不对。

他说:“不猜啦?好,我来说吧。他变了。”

“他变了?”

“当初碰到他时,”他说,“我的大卫是我见过最最美丽的生物,他是我这辈子理想美的绝对化身。他身材修长又健美有力,脆弱却又强壮。他是——呃,回到圣马可广场看看那雕像吧。米开朗基罗雕得恰到好处,那就是他的模样。”

“之后怎么了?他老了?”

他的下颚一沉。“人都会老,”他说,“除了那些年轻早逝的人。这不公平,不过我们也无能为力。大卫不仅仅是变老。他变俗了。他变得粗壮。他吃太多喝太多熬夜太晚又吸太多毒。他体重增加。他变得浮肿。他长了双下巴,多了眼袋。他的肌肉在层层肥油底下消蚀了,他的肉变得松松垮垮。

“那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不过我确实有那种感觉。在我愿意面对真相以前,那个过程已经进行很久了。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

“看到他我就受不了。之前,我是没办法把眼光移开,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是避开不看。我觉得被出卖了。我爱上了一个希腊神祇,但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罗马皇帝。”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杀了他?”

“我并没有打算杀他。”

我看着他。

“噢,也许有吧,说起来。开始我喝了酒,我们两个都喝了,之后我们起了口角,我大发脾气。我应该有足够的意识知道如果动手的话他会死,我应该知道自己会杀了他。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他昏过去,”他说,“他躺在那里,全身赤裸,酒臭味从他的毛孔一波波散出来,一大片白得如同大理石的浮肉。我大概是恨他把自己搞成那副德行吧,我也恨叹自己正是罪魁祸首。于是我决定改变现况。”

他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我走进厨房,”他说,“拿了把刀出来。我想起自己在麦迪逊头一晚见到的男孩,又想到米开朗基罗。于是,我就想成为米开朗基罗。”

想必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说:“你还记得吧?我拿了刀,把不属于大卫的部分挖掉了。”

我把这一切转述给伊莱恩听时,已是几天之后了。在罗马,我们坐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那么多年来,”我说,“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想要把自己的爱人毁掉。因为切割人体就是这么回事,表达的是破坏的欲望。不过他并不是想要毁掉他,他是想要重塑他的形体。”

“他领先了他的时代好几年,”她说,“时下他们把这叫作抽脂,而且索费高昂。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等我们一回纽约,我就要从机场直奔健身房,免得我吃下的意大利面全部变成挥之不去的赘肉。我可不想冒险。”

“我看你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真叫人放心。想想还是挺恐怖的,他们两个的下场实在是很惨。”

“有些人真是想不开。”

“就是这句话。说起来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我们可以坐在这儿为那两个男人唉声叹气,感慨他们毁了自己的生命;或者呢,我们可以回到旅馆做点什么礼赞美好的生命。全看你了。”

“好难决定,”我说,“需要马上给你答案吗?”

①皇后意指有女人味的男同性恋。

②巨人歌利亚被少年大卫以石头打死的故事记载于《圣经·旧约·撒母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