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死亡天使

“大家来这儿是要等死,斯卡德先生。他们办理出院手续,放弃自己的公寓,来到慈惠所。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提供舒适的环境。而且他们知道我们愿意放手让他们死。”

卡尔·欧科特身材瘦长,细长的鹰钩鼻配上尖长的下巴,金色的头发和草莓金的八字胡露出了几许灰。他的两颊凹陷,脸皮紧紧扯过头骨。他有可能生来就没什么肉,也可能是工作太过劳累。由于他是可怕的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同性恋,另一个可能浮现了。亦即他是 HIV 阳性反应,亦即他的免疫系统有问题——终将杀死他的病毒已经蛰伏在他体内,伺机而动。

“由于本院开办的目的是要让人死得轻松,”他说,“所以抱怨有人死去似乎不甚搭调。在这儿,死亡并非敌人。死亡是朋友。这儿的病人当初来找我们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了。寻觅安宁病房的人,不会是刚听到验血的初期诊断,也不会是刚碰上第一颗紫色卡波西氏肉瘤。首先你会尝试各种办法,包括否认病情,尝试所有暂时有效的东西,不过到头来一切都会失效,立妥威没用了,喷他脒也不行,露易斯·海的正向思考疗法录音带还有水晶疗法也不再有效。连否认都行不通了。当你准备好要面对死亡时,你会来到这里,我们会送你离开。”他淡淡一笑,“我们会毕恭毕敬地送你出门。我们不会一脚把你踹走。”

“不过你现在是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从一座插了八支烟斗的胡桃木托台上选了根石楠烟斗,检视一下闻闻烟嘴。“葛瑞森·刘易斯死得太早,”他说,“死亡的时间不对。他原本还好好的——跟其他人比起来。他的确饱受折磨,巨细胞中毒导致他的眼睛瞎了,不过体质仍然不错。他确实面临了死亡,当然,他们全都面临死亡,我们也全都面临死亡,不过死神真的不该这么早叩他的门才对。”

“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

“死因呢?”

“不知道。”他嗅了嗅没点燃的烟斗,“有人进他房间发现他死了。没有进行解剖。通常不来这套。何必呢?医生都不想为艾滋病人做解剖,因为不希望增加感染风险。这儿大部分的员工都是血清素阳性反应,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想尽办法避免不必要的暴露。数量有可能带来差别,也许发展出了什么多重变体。病毒会有变体,你知道。”他摇摇头。“我们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

“没有进行解剖。”

“没有。原本我确实考虑过找人做。”

“为什么放弃?”

“跟大家不愿做抗体检验是同样道理。担心真相丑陋。”

“你觉得有人杀了刘易斯。”

“我认为有可能。”

“因为他死得突然。不过这种死法也不是没有,对吧?就算没病的人也一样。有可能中风或者心脏病发作。”

“这话没错。”

“发生过类似的事,对吧?刘易斯不是头一个。”

他悲伤地笑起来。“你很行。”

“这是我的本行。”

“嗯。”他的手指忙着抚弄烟斗,“确实有几次暴毙的状况。不过如你所说,这种事在所难免。其实没什么启人疑窦的迹象。现在也仍是没有。”

“不过你起疑了。”

“是吗?也许吧。”

“把故事讲完吧,卡尔。”

“抱歉,”他说,“我不太干脆,对吧?葛瑞森·刘易斯有过一名访客。她在他房间待了二十分钟,也许半个钟头。她是最后一个看到他还活着的人。她有可能是第一个看到他死去的人。”

“她是谁?”

“不知道。这几个月她都有来。她一定带着花,逗人开心。上一回她带的是黄色香雪兰。倒不算贵,只是转角那家韩国店买的五块钱一束的花,不过真是让房间一亮。”

“她以前来找过刘易斯吗?”

他摇摇头。“找过其他人。她约莫一个礼拜来一次,总会点出一个病人的名字说想见。她拜访的对象通常都病入膏肓了。”

“然后他们就会死掉?”

“也不是每一个。不过次数的确多到让人在意了。话虽如此,我可没有妄下断语认定祸源就是她。我觉得她只是直觉比较强:谁在鬼门关前晃,她就会给吸过去。”他偏着头看旁边,“她找刘易斯的那回,有人打趣说他的房间应该很快就会空出来。在这儿上班的人,私下都会变得不太尊重死者。要不还真会疯掉呢。”

“警局的情况也一样。”

“如果哪个人咳嗽或者打喷嚏,旁人可能会说:‘这下糟啦,慈悲可能要把你列入榜单啰。’想当然耳。”

“这是她的名字吗?”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这是我们私下取的名字。‘慈悲的死亡天使’。‘慈悲’是简称。”

一个名叫鲍比的男人在他四楼的房间里坐直了。他一头灰色短发,灰色粗毛八字胡,灰败的脸因为卡波西氏肉瘤东紫一块西紫一块。虽然这病搞得他惨兮兮,他的脸却是年轻得叫人神伤。他是个毁了的天使娃娃,世上最老的小男孩。

“昨天她来了这里。”他说。

“她找过你两次。”卡尔说。

“两次?”

“上礼拜一次,三四天前又一次。”

“我还以为只有一回呢。而且我以为是昨天。”他皱皱眉,“感觉全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呢。”

“什么事情,鲍比?”

“所有的事。箭头夏令营。《我爱露西》。登陆月球。一个好长好长的昨天,所有的事情全塞了进去,就跟他的衣柜一样。我不记得他名字,不过这人的衣柜很有名。”

“费柏·麦基①,”卡尔说。

“搞不懂怎么记不起他名字,”鲍比懒懒说道,“应该都会回来吧。如果在昨天,我是能想起来的。”

我说:“她来看你的时候——”

“她好美。高高的很苗条,眼睛迷死人。一袭飘逸的鸽子灰长袍,血红色的围巾圈在脖子上。我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人。我觉得她可能只是幻象。”

“她跟你说了名字吗?”

“不记得了。她说她过来是要陪我。而且她大半时间只是坐着,就坐卡尔现在坐的地方。她握着我的手。”

“她还说了什么?”

“说我很安全。说不再有人可以伤害到我了。她说——”

“嗯?”

“说我没有罪。”他说,然后便抽泣起来,任由眼泪流下来。

他尽情哭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拿了张面巾纸。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平稳,甚至有点疏离。“她来过这儿两次,”他说,“我现在想起来了。第二回我摆出不屑的样子指天骂地,还跟她说如果她不想久留的话,大可以走人。然后她就说如果我不想久留的话,大可以走人。”

“然后我就说,是喔,我这就衔朵玫瑰跳着踢踏舞滑过百老汇大道去。然后她说,不是这意思。她说我只消放开手,我的灵魂就可以自由翱翔。我看了她一眼,这才明白她在讲什么。”

“然后呢?”

“她要我放开手来别再执着,抛下一切走向亮光。然后我就说——感觉好怪,你明白吗?”

“你说了什么,鲍比?”

“我说我看不到亮光,而且我也没准备好要迎向它。然后她说没关系,她说只要我准备好了,亮光自然会在那儿引导我。她说时机到的时候,我会知道怎么做。然后她就讲到该怎么做。”

“怎么做?”

“放下一切,走向亮光。她讲的话我记不全。我连那个过程发生了没有都不确定,也许有一部分只是梦。我已经乱掉了。有时候我做了梦之后,却觉得那是我生命里的某一段。有时候我回头看着过去,却觉得有层纱盖在上头我好像从来没活过那段,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回到办公室以后,卡尔挑了另一支烟斗,把泛黑的烟嘴凑上鼻子。他说:“你问我为什么打电话找你而不报警。请问你能想象鲍比面对警方侦讯的场面吗?”

“他的神志好像在清晰和混沌之间来回穿梭。”

他点点头。“病毒已经穿过血脑障壁。如果你打败了卡波西氏肉瘤和伺机而起的各种感染,你的战果就是失智症。鲍比大半时间神志清楚,不过他的某些脑神经连结已经烧坏了。或者生锈了,还是堵住了——总之就是摆了他一道。”

“有些警察懂得怎么跟这样的病人做笔录。”

“话是没错,不过你能想象各家八卦杂志的头条标题吗?慈悲杀手席卷艾滋安宁中心。我们没闹新闻时就已经很难混了。你知道,每次报纸登说虐待动物防治协会又安乐死了几只猫和狗,捐款就会唰地滑下去。想想看我们的情况会是怎样。”

“有些人会捐更多钱给你们。”

他笑起来。“一千块给你们——请帮我杀掉十个。搞不好还真给你说中了。”

他再次嗅嗅烟斗。我说:“你知道,其实你不用考虑到我,抽就是了。”

他瞪眼看我,然后看看烟斗,仿佛纳闷起烟斗怎么会在手里。“这栋大楼全面禁烟,”他说,“何况,我又不抽。”

“烟斗是这间办公室的附属品吗?”

他脸红起来。“烟斗全是约翰的,”他说,“我们同居过。他死了……老天,十一月就满两年了。感觉好像没有那么久。”

“很遗憾,卡尔。”

“我以前习惯抽烟,万宝路,但几百年前就戒了。不过他抽烟斗的时候,我倒从不介意。我一直很喜欢那种香味。而现在我是宁可闻他烟斗的味道,也不想闻到艾滋味。我说的那种味道你懂吗?”

“嗯。”

“不是每个艾滋人都有,不过很多人有,而且大半的病房味道都很重。你到鲍比的房间一定闻到过。是一种猥亵的霉味,闻起来像是烂掉的皮革。我再也受不了皮制品的味道了。以前我喜欢皮革,可是现在总免不了把它跟同性恋在又臭又闷的房间里逐渐死去的臭味联想到一起。

“这栋楼我闻起来就是这味道。每样东西都蒙上消毒剂的怪味。我们用的消毒剂是以吨计量,喷雾和液态的都有。病毒其实还蛮脆弱的,一出人体存活不了多久,然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房间和走廊到处都是消毒剂的怪味。不过在那气味的掩映下,永远还是有着这个病的味道。”

他翻弄手里的烟斗。“他的衣服全是那种异味。约翰的。所有的东西我都送人了,不过我已经把他和他烟斗的味道联想在一起了,何况烟斗又是那么私密的物品不是吗,烟管上还留着吸食者的齿痕。”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干燥,声音洪亮平稳。悲伤不在他的语气里,只在他的话语当中。“十一月就满两年,虽然老天在上感觉还真没那么久——我是用一种味道挡住另一种。同时,我想也是借由这个填补岁月的鸿沟吧。让他和我贴近一点,”他放下烟斗,“言归正传。你可以帮忙调查一下我们的死亡天使吗,小心行事,不列入官方记录?”

我说可以。他说他得先给我一笔预付金,说着便打开桌子最上层的抽屉。我告诉他没有必要。

“但这不是雇用私家侦探的例行程序吗?”

“我不是私探——没登记。我没有执照。”

“你跟我说了,不过即便如此——”

“何况我又不是律师②,”我表示,“总之偶尔做点公益也无妨啊。如果得花太多时间我会告诉你,不过目前暂且就把这当作我的捐款吧。”

安宁中心在格林威治村,位于哈德逊街。蕾秋·布斯班住在离此处往北五英里的一栋意大利式棕石建筑里,位于克来蒙大道。她的丈夫保罗每天走路到哥伦比亚大学教书,他是该校的政治系副教授。蕾秋是兼职编辑,受雇于好几家出版社,帮忙定稿工作。她的专长是历史和传记。

这些信息都是我们在她那间书香四溢的客厅喝咖啡时她告诉我的。她谈到她正在编辑的一份稿子——一位在十九世纪末时成立某教派的女人的传记。她谈到她的小孩——两个男孩,他们约莫一个小时内就会放学回家。讲着讲着她的兴致没了,于是我便把话题带回她哥哥阿瑟·范博格身上,他住过莫顿街,为城中一家投资公司做资料收集的工作。而且他两个礼拜前死于慈惠所。

“人真是会死抓着生命不放,”她说,“就算生活的品质烂透了,就算你满心希望死掉。”

“你的哥哥想死吗?”

“他甚至祷告求死。病魔一天天夺走一点点的他,如同小兽般啃着他啮着他,然后月复一月地狱般的日子终于夺走了他求生的意志。他没办法再斗下去了。他没有搏斗的工具,也没有搏斗的目标。不过他还是继续活了下去。”

她看着我,然后别开脸。“他求我杀了他。”她说。

我没吭声。

“我怎么能拒绝他呢?可是我又怎么能帮助他?起先我觉得那样不对,然后我又想到那是他的生命,如果他想要这样的话,谁又有权利不让他结束掉?可我怎么下得了手,又要怎么下手呢?

“我想到药丸。家里除了治经痛的蜜朵尔以外什么都没。我找我的医生说我睡不着。哈,这话也是真的。他开了处方让我买十二颗地西泮。我没费事到药局买。我不想给阿瑟一把镇静剂,我想给他那种二战电影里间谍专用的氰化物胶囊。只要一口咬下,你就走了。可我要上哪儿找那种东西呢?”

她往前倾坐。“你还记得中西部那个把他小孩身上的呼吸器拔掉的男人吗?医生不肯让小男生死掉,他的父亲就揣了把枪跑到医院挡掉所有人,直到他的儿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好个英雄。”

“很多人都这么想。”

“老天,我真希望自己是英雄!我天马行空想了好久。有这么首罗宾逊·杰弗斯的诗,讲到一只跛脚鹰,叙事者结束了它痛苦的生命。我给了它一个 lead gift③,他说。意思是子弹,铅制的礼物。我也想给我哥那样的礼物。我名下没有枪,我坚信枪支没有存在的必要。总之以前是那样,可现在我已经搞不清自己到底有什么信念了。

“如果当时我有枪的话,我会走进房里朝他开吗?我狠不下心。我有把刀,我的厨房全是刀,而且请你相信,我确实想到要往皮包里塞把刀子走进房里,等他睡着以后便一刀插进他肋骨之间刺进心脏。画面我都想好了,每个层面也都考虑过,可我没下手。天哪,我从来没在包里塞着刀子出过门。”

她问我是否要添咖啡。我说不用。我问她她的哥哥有没有其他访客,不知道他是否也跟其他人做过同样请求。

“他有十几个朋友,男男女女都是爱他的人。而且没错,他应该求过他们。他跟所有人都说了他想死。他虽然熬了那么那么久奋力求生,不过到头来他却是求死心切。你觉得有人帮了他吗?”

“我觉得有可能。”

“老天,但愿如此。”她说,“遗憾的是,那人不是我。”

“我还没做检测,”艾铎说,“我是个四十四岁的同性恋男人,十五岁开始性生活便非常频繁。我不需要做检测,马修。我假设自己是血清素阳性反应。我假设每个人都是。”

他是个泰迪熊般的富态男子,黑发鬈曲,脸孔如同微笑钮扣一般是永远的欢乐。我们在布里克街一家咖啡屋共享一张小桌子,这儿离他贩卖漫画以及棒球卡给收藏家的店铺只隔两个门面。

“我也许不会得病,”他说,“我也许会因为纵情美食好酒寿终正寝。我也许会给公交车撞死或者让抢匪杀掉。如果我果真得了病,我会等到最难挨的那一刻,因为我热爱生命,马修,我还真的爱。不过时候若是到了,我不会搭慢车离开。我打算坐上高铁说拜拜。”

“你听来像是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

“不带旅行箱,轻装出游。你还记得那首歌吗?”

“当然。”

他哼了几节音符,一只脚轻轻踩出节奏,我们小巧的大理石面桌子随着那律动摇晃。他说:“我的药丸多到够我完成任务。我还有把上了膛的手枪。而且我想我也有足够的胆量,在我必须动手时,我会做我必须动手做的事。”他皱起眉头——他少有的表情。“怕就怕在等得太久,搞到躺在医院的病床虚弱得什么也干不了。给脑炎摧残得想不起你该怎么做,一心求死但又无法独力完成。”

“听说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你听说了,啊?”

“某个女子。”

“你到底想怎样,马修?”

“你是葛瑞森·刘易斯的朋友,还有阿瑟·范博格。有这么个协助想死的人寻死的女人,她很可能帮过他们。”

“然后呢?”

“想来你知道要怎么找到她吧。”

“谁说的?”

“我忘了,艾铎。”

微笑又回来了。“你挺谨慎是吧?”

“非常。”

“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我也不想。”

“那就放过她如何?”

“有个安宁中心的主管担心她到处杀人。他打电话给我,而没有选择报警展开正式调查,不过如果查不出名堂——”

“他就会报警处理。”他找到通讯簿,抄了个号码给我。“请你不要给她惹麻烦,”他说,“搞不好我也会需要她。”

当晚我打电话给她,我们第二天下午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碰头。她从头到脚都和大家描述的一样,包括那袭灰色长袍和灰色披风外罩。她今天的围巾是金丝雀黄。她喝巴黎水,我也点了一杯。

她说:“跟我谈谈你的朋友吧。你说他病得很重。”

“他想死。他一直求我帮他结束生命,可我下不了手。”

“嗯,可以想象。”

“我是希望也许可以请你去看他。”

“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跟我讲讲他的事,好吗?”

我觉得她应该不到四十五,顶多就是这年龄,不过她的脸有种古老的味道。你不需要多么投入轮回的说法就会相信她有过前生。她的五官轮廓很深,眼睛是泛灰的蓝。她的声音低沉,配上她的身高,让人不禁怀疑起她的性别。她有可能做过变性手术,要不就是个扮装男子。不过我想应该不是。她身上有种永恒女性的气质,而且不致给人仿讽的感觉。

我说:“我没办法。”

“因为没这么个人。”

“只怕多得很呢,不过我还没有人选。”我大略跟她说明我的目的。我讲完后,她任由那片静默蔓延,过了一会儿才问我是否觉得她有杀人的可能。我跟她说别人会做什么我们很难判定。

她说:“我觉得你应该亲自看看我是怎么做的。”

她站起来。我把钱放到桌上,尾随她走上街去。

我们搭乘出租车到第九大道以西的二十二街,在一栋四层高的砖楼前面下车。我们爬了两段楼梯,她敲了门,有人来应。我在跨过门槛以前就闻到了病症的味道。开门的年轻黑人男子看到她很高兴,而有我陪行他并不惊讶。他没问我的名字,也没告诉我他的。

“凯文疲累不堪,”他告诉我们两人,“看了叫人心碎。”

我们穿过家具稀少的整洁客厅,走过一条短短的甬道来到一间卧房。味道在这儿又更浓了。凯文靠坐在摇起了床头的床上。他看来如同熬过了饥荒或者集中营。他的眼睛布满张惶。

她拉了张椅子坐在他床边。她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轻抚他的额头。“你现在没事了,”她告诉他,“你很安全,不需要再受苦了,你已经完成所有该做的事,现在可以放松了,可以放手了,走向亮光吧。”

“你做得到的,”她告诉他,“闭上眼睛吧,凯文,走到你内心深处,找着那个紧抓不放的部分。你身体里有个什么如同紧握的拳头,我要你找到它,与它同在。然后放手。让拳头伸展开来。感觉像是拳头正握着一只小鸟,如果你摊开手小鸟就可以自由飞翔。放开手吧,凯文。不要执着。”

他费力想要开口,不过顶多也只能发出类似喀嘎的声响。她转身面对黑人男子,他正站在门口。“大卫,”她说,“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对吧?”

“应该都过世了吧。”

“他跟他们哪个比较亲呢?”

“不知道耶。据我所知他们都是很早就走了。”

“他有过爱人吗?在你之前,我是说。”

“凯文和我从来都不是爱人。我跟他根本不熟。我来这儿是因为他没有别人了。他有过一个爱人。”

“他的爱人走了吗?他叫什么名字?”

“马丁。”

“凯文,”她说,“你已经没事了。你只消走向亮光就好。你看到亮光了吗?你的母亲在那里,凯文,还有你父亲,还有马丁——”

“马可!”大卫叫道,“噢,老天,真抱歉,我的错,不是马丁,是马可,马可,他叫这名字。”

“没关系,大卫。”

“妈的我真失败——”

“仔细看着亮光,凯文,”她说,“马可在那儿,还有你父母,还有爱过你的每个人。马修你来,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吧。凯文亲爱的,你不用在这里待下去了。你已经做了所有你来这儿要做的事情。你不需要留下,你不需要紧抓着不放。你可以放手,凯文。你可以走向亮光。打开心门放手吧,伸开手来迎向亮光——”

我不知道她跟他讲了多久。十五二十分钟吧,我想。好几次他又发出喀嘎的声音,不过大半的时间都很安静。一时间仿佛无事,然后我才领悟到他的恐惧已经离去。她好像已经把它驱走了。她继续跟他讲话,抚摸他的眉毛握着他手,而我则握着他另外一只。我不再注意她讲话的内容了,只是让那些话语流过,我的心与缠绞的念头嬉戏,如同小猫玩着毛线球。

然后事情发生了。房里的能量出现了变化,我抬起头来,知道他已经走了。

“是的,”她喃喃道,“是的,凯文。上帝祝福你。上帝赐你安息。是的。”

“有时候他们会陷入泥沼,”她说,“想要离开却动不了。他们紧抓太久了,你知道,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松手。”

“所以你就伸出援手。”

“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

“如果你爱莫能助呢?假设你讲了又讲他们还是紧抓不放呢?”

“那就表示他们还没准备好。不妨以后再说。放手是迟早的事,死亡等着我们每一个人。不管有没有我的帮助。”

“而如果他们没有准备好——”

“有时候我会改天再去。有时候他们确实就准备好了。”

“恳请帮忙的人又怎么处理呢?那些像阿瑟·范博格的人,求死心切但身体却又还没弱到可以放手?”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你心里的话。那句卡在你喉咙的话,卡着你如同凯文想丢弃的生命卡在他的喉咙里一般。你还紧抓着不放。”

“打开心门放手就好,啊?”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们漫步在切尔西的某处,已经走了整整一个街区两人都没开口。然后她说:“我觉得借由谈话来帮助别人与动手加速死亡之间,确实有很大的差别。”

“我同意。”

“两者之间我做了分际。不过有时候,虽然划了线——”

“你还是会踩上。”

“没错。头一回我发誓自己是糊里糊涂做的。我用了个枕头,我把枕头放在他脸上然后——”她呼吸沉重,“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不过之后又有个人,他好需要帮助,你知道,所以——”

“所以你就帮了他。”

“是的。我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受苦是错的,”她说,“除非这是上帝的旨意,然而我又哪敢决定这是不是上帝的旨意呢。不肯放手的人或许是因为在他们踏向远方以前还有一样功课得学。妈的我又是谁,胆敢决定这人的生命到此应该结束?我怎敢擅自介入?”

“不过你还是介入了。”

“偶尔为之——在我真的找不到其他方法的时候。然后我就动手做我该做的事。这种事想来我应该是有个选择,不过我发誓我真的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好像根本没有选择。”她停下脚步,转身看我。她说:“这会儿你打算怎么做呢?”

“嗯,她就是慈悲的死亡天使,”我告诉卡尔·欧科特,“她探访病人以及将死的人,几乎每次都是受邀而去。某个朋友找上她,或者某人的亲戚。”

“他们付她钱吗?”

“有时候他们会尝试。她不肯收钱。连花她都是自己付钱买的。”她带了鸢尾花去凯文二十二街的公寓。蓝色的花——黄色的花心和她的围巾相称。

“她在做公益。”他说。

“她跟他们谈话。你也听到鲍比怎么说了。我看到她实际的运作模式。她讲着讲着,就把那可怜虫从这个世界讲到下一个去了。你也可以争辩说,她的方式近似催眠太危险,说她是把人催眠以后让他们愿意自我了结,不过这种说法很难想象可以拿来说服陪审团。”

“她只是跟他们谈话。”

“没错。‘放开手,走向亮光。’”

“‘并且祝你旅途愉快。’”

“差不多就这意思。”

“她没杀人?”

“没有。只是让他们死去。”

他选了支烟斗。“哎,老天在上,”他说,“我们就是干这个营生哪。也许我该找她加入我们中心。”他嗅嗅烟嘴。“感激不尽,马修。你确定不为这个收钱吗?慈悲姑娘做公益,不表示你也得这样。”

“我无所谓。”

“你确定?”

我说:“头一天你就问过我,知不知道艾滋是什么味道。”

“你说你闻过……噢。”

我点点头。“我有过一些朋友得病死去。大限来前我还会失去更多友人。有机会帮你我只觉得感谢。我很高兴有这么个地方存在,让大家有地方可去。”

我也很高兴有她这样的人存在。那名灰衣女子,慈悲的死亡天使。为他们打开门,引领他们走向另一端的光亮。而且,如果有需要的话,轻推一把帮他们跨过门。

①Fibber McGee,美国二十世纪三○到五○年代一个广播电台秀的主角,这个喜剧节目已成经典,里头的笑点之一便是费柏·麦基的衣柜——柜门一开就会涌出没完没了的杂物。

②预付金 retainer 通常是指付给律师的费用。

③lead gift 为双关语:最棒的礼物或者铅制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