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是他们又走在明亮的冷空气里(虽然现在已经是中午气温可能已经到了今天的最高点),又从小溪的桥上走回去(突然:他四下张望,他们已经沿小溪走了差不多半英里地而他一点都不觉得)那狗把一只兔子赶到一块棉花地旁边的荆棘丛里,又在疯狂的乱吠乱叫中扑上前去把它赶出来,那惊慌失措的黄褐色小东西一瞬间看上去缩成一团呈球形像个槌球不过在接着的一刹那变得很长就像一条蛇,窜出荆棘丛跑在狗的前面,它的小白尾巴一晃一晃地在只有残枝剩梗的棉花垄里左曲右拐地奔跑就像玩具小船的船帆在起了风的池塘水面漂浮这时艾勒克·山德在荆棘丛的另一边大声喊叫:

‘开枪啊!开枪打啊!’接着‘你为什么不开枪打它?’而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稳步走到小溪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四枚硬币抛到水里: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彻夜不眠他知道那顿饭并不仅仅是路喀斯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而是他可以提供的全部食物;他今天早上上那里去不是做爱德蒙兹的客人而是做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农场的客人路喀斯明白这一点而他不知道所以路喀斯打败了他,他叉着腿站在壁炉前连反背在身后的手都没动一下就拿了他[9]自己的七毛钱并且用这些钱把他打倒,他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却又气愤万端,他已经对这个他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只不过在十二小时前才见到的男人有了想法,正如第二年他将了解到乡下整个地区每一个白人多年来一直在琢磨这个男人:#我们得首先让他像个黑鬼。他得承认他是个黑鬼。那时候我们也许会按看来他希望大家接受他的方式去接受他。##因为他马上开始了解到更多的关于路喀斯的事情。他不是亲耳听到的:他只是了解到,任何一个熟悉那一带乡下的人所能告诉他的关于那个黑人的一切事情那黑人像任何白人一样称女人为‘夫人’如果你是白人他就称你为‘老爷’或‘先生’但你知道他心里并不把你当老爷或先生他还知道你明白这一点可他甚至并不等待,甚至并不看你敢不敢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比如说,有这么件事。

那是三年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离爱德蒙兹农场四英里的一个十字路口的商店里每逢星期六下午有一段时间里附近的每个佃户每个地主每个终身享有不动产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至少要路过那里一般来说会停留一下,常常还会买点东西,那些上着鞍子被缰绳勒伤的骡子和马都拴在泉水下方被人踩来踩去的泥地里的柳树桦树和悬铃木树上而它们的骑手把小店挤得水泄不通一直挤到门前面落满灰尘的软长椅,他们或站或蹲喝着瓶装的果味汽水啐着烟叶汁不慌不忙地卷着香烟从容不迫地划着火柴去点燃已经抽完的烟斗;这一天有三个在附近锯木厂当工人的年纪比较轻的白人,都有点喝醉了酒,其中一人以好吵架好用武力出名,这时路喀斯走了进来穿着那件他进城或星期天才穿的黑色细平布西服戴着那顶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还有那根粗表链和那根牙签,于是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故事并没说或者甚至并不知道是件什么事情,也许是路喀斯走路的样子,他走进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便径直走到柜台前买他的东西(那是五分钱一盒的薄脆姜饼)转身把盒子的一头撕掉把牙签拿下来放进前胸的口袋里晃晃那盒子往手心里倒出一个姜饼放进嘴里,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足够惹事了,站着的那个白人忽然对路喀斯说起话来,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傲慢的犟头倔脑的臭了叭唧的脑袋长刺的爱德蒙兹的兔崽子’,而路喀斯慢慢地嚼着姜饼咽了下去盒子已经又在另一只手的上方侧了过来,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了那白人一阵子然后说:

‘我不叫爱德蒙兹。我跟这些新来户没关系。我属于老家老辈的。我是个麦卡斯林。’

‘你要是脸上还带着这副神情在这儿走来走去的话你就会变成诱捕乌鸦的烂尸肉。’那白人说。大约有一分钟或者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路喀斯带着沉思默想平静冷漠的神情看着那白人;他一只手里的盒子慢慢地侧过来直到又倒出一块姜饼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接着他掀起唇角,吮吸了一个上牙,在突然的静寂里显得挺响但并无含义既不是嘲弄也不是反驳甚至都不是不同意,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含义,而是几乎漫不经心地咂了一下,好像一个在广漠百里的孤独中吃姜饼的人——要是他吃的话——会吮一下上牙似的,然后说:

‘是啊,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说法。我还注意到提起这话头的人还都不姓爱德蒙兹。’话音未落那白人已经跳了起来同时伸手往背后乱摸他身后的柜台上有六七根犁杖上的单驾横木他抓起一根已经开始往下揍去这时店主的儿子,他也是一个很活跃的年轻人,不是绕过柜台就是从柜台上跳了过来一把抓住那个人结果那横木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飞过过道砸在那冰凉的炉子上;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抱住了那个白人。

‘出去,路喀斯!’店主的儿子扭头说。可路喀斯还是没有迈步,他神色平静,甚至并不含有嘲笑,甚至并不表示蔑视,甚至并不很警觉,那花里胡哨的盒子还在左手倾斜着小饼还在右手里,他只是在观望而店主的儿子和他的伙伴正使劲拦着那满嘴白沫怒骂不已的白人。‘滚出去下地狱去,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店主的儿子大声喊。只是在这时候路喀斯才有所动静,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一边把右手送到嘴边,因此在他出门时他们看得见他嘴巴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咀嚼着。

因为有那五角钱。实际数目当然是四枚硬币七角钱但他从那最初一秒钟的短促瞬间起就把它们换成演绎成一个硬币一个整数从体积和重量都跟它微不足道的可换算的价值不成比例;事实上有时候那煎熬他的后悔心情也许只不过是羞愧难当的心绪或者不管什么样的难受心境终于暂时筋疲力尽甚至消停安宁他便会告诉自己#至少我有五角钱,至少我有点东西##因为现在不光是他的错误和由此带来的耻辱而且还有这件事的主角——那个男人、那个黑人、那房间、那时刻、那一天——都被锤炼成都消融于那硬币所象征的坚硬滚圆的含义之中他似乎看见自己躺着观望着毫无遗憾甚至很平和因为那硬币一天天地膨胀到巨大的极限,终于永远固定地悬挂在他的痛苦的黑暗洞穴里像那最后的死去的没有亏缺的月亮而他自己,他自己弱小的身影对着硬币指手画脚而又微不足道拼命地要遮盖硬币的光芒却又白费心血;拼命而徒劳但又不屈不挠因为他永远不会停止现在永远不可能放弃因为他并不仅仅损害自己的男子气概而且伤害了他的整个种族;每天下午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六整天,除非有球赛或者他去打猎或者有些别的他想干或需要干的事情,他总是到舅舅的办公室去接接电话或跑跑腿,这一切都出于某种类似责任心的东西即使并不是真正的需要;至少这体现了他想体现一些自己的价值的愿望。他在孩提时期在他几乎还不会记事时就开始这么做了,那是出于他从来不想追究的对他母亲的唯一的兄弟的盲目而绝对的依恋,从此他就一直这么做了;后来,在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关于一个男孩和他的宠物小牛的故事,每天男孩都要把小牛抱起来放到牧场围栏的外边;一年年过去了,他们分别成了大人和大公牛了,可那牛还是天天被抱着越过牧场的围栏。

他抛弃了他的小牛。离圣诞节还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每天下午放学后和星期六整天他不是在广场就是在看得见广场,可以观察广场的地方。天气又冷了一两天,接着就变暖和了,风力缓和了,然后明亮的太阳施展威力天又下起雨来,可他还是在街上溜达或站在街头那里商店橱窗里已经都是玩具圣诞节商品炮仗彩色灯泡常青树金银箔,或者隔着杂货店或理发店蒙着水蒸气的窗户看里面乡下人的面孔,那两包东西——给路喀斯的四根一毛二分五一根的雪茄烟和给他妻子的一平底玻璃杯的鼻烟——用鲜亮的圣诞礼物包装纸包好的东西就在他的口袋里,一直到他终于看见爱德蒙兹并把东西交给他请他在圣诞节早晨送过去。不过,这仅仅偿还了(以加倍的利息)那七角钱;那每天夜里悬挂在愤怒与无奈的黑暗深渊里的死去的可怕的没有热气的圆片依然存在:#要是他先就当个黑鬼,只当一秒钟,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秒钟,那该有多好啊。##于是在二月里他开始攒钱——父亲每周给他当零用钱的两角五分和舅舅的作为在他办公室工作的薪水的两角五分钱——到五月里他攒够了钱在母亲的帮助下挑了件带花的仿真丝连衫裙用农村免费投递的方式寄给卡洛瑟斯·爱德蒙兹转交莫莉·布香终于他有某种类似无忧无虑的感觉因为那愤怒已经过去他所不能忘却的只是那悲哀和那耻辱;那圆片仍然悬挂在那黑暗的洞穴,但几乎快有一年了所以洞穴本身不再那么黑暗圆片变得暗淡他甚至可以在圆片下入睡就像神经衰弱的人最后也会在他那越来越亏缺和没有光彩的月亮下打瞌睡一样。接下来是九月;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一天下午他回到家里母亲正等着他。

‘这儿有样东西给你。’她说。那是一桶容量为一加仑的新鲜的家制的高粱糖蜜。她还没有把话说完他早就知道答案了:‘有人从爱德蒙兹先生家那边给你送来的。’

‘路喀斯·布香,’他说,几乎是喊了起来,‘他走了有多久?他为什么不等我?’

‘不,’母亲说,‘他没有亲自送来。他是派人送来的。一个白人孩子骑着头骡子送来的。’

那就是发生的一切。他们又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一切又要从头做起;这一次情况更糟糕因为这一次路喀斯命令一个白人孩子把他的钱捡起来还给他。接着他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从头做起因为要是他把那桶糖蜜送回去扔进路喀斯的前门的话只不过是把硬币事件重演一遍让路喀斯再指挥某个人捡起来还给他,更何况他还得骑上那匹小孩子才骑的设得兰矮种马他已经太大不好意思再骑了(只不过他母亲还不同意让他有一匹完全长大的大马或者至少是他想要的舅舅答应给他的那种像个模样的大马)走十七英里的路到他家门口把桶扔进去。事情只能是这样了;任何可以或可能解救他的办法的不仅是他力所难及而且还超越了他的知识范围;如果解救那一天会来到的话他只能等待,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他也只好在没有的情况下如此这般地过日子。

四年后他几乎已经自由了十八个月他以为事情就那样了结了:老莫莉死了她跟路喀斯生的女儿跟着丈夫搬到底特律去了他现在终于通过偶然的间接的迟到的传闻听说路喀斯一个人住在那房子里,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倔强而难以对付,显然不仅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他自己那个种族的朋友但他还以此自豪。他又见到过他三次,在镇上广场里而且并不都是在星期六——事实上他在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又过了一年才发觉从来没有看见他在星期六进城来而乡下其他所有的黑人还有大多数白人都是在星期六到镇上来的,甚至连他见到他的那几次中间的间隔都差不多是整整一年他能见到路喀斯并不是因为路喀斯的到来是种巧合正好赶上自己偶尔穿过广场而是因为他[10]正好赶上路喀斯每年必须进城来的时候——而是在工作日里像那些不是农民而是种植园主的白人一样,那些像商人、医生和律师那样穿马甲打领带的白人,仿佛他拒绝,他不肯接受某个不单是黑人而且是乡下黑人的行为方式中哪怕是小小的规范,他总是穿着描金画架上那张照片——肖像里的那套显然当年很昂贵但现在已经破旧然而刷得很干净的细平布做的黑西服还有那顶歪斜的做工精细的帽子他外公时代的上过浆的白衬衫没有领带的活领很粗的表链以及那根跟外公放在马甲前胸口袋里的牙签一模一样的金牙签:他第一次见到路喀斯是在第二年冬天[11]是他先开的口虽然路喀斯马上就认出他来;他谢谢他送的糖蜜而路喀斯的回答跟外公在这种场合上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用词和语法有点差别:

‘今年的糖蜜做得不错。我做的时候想起来男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东西喜欢好的糖蜜的。’他继续往前走,又扭头说,‘这个冬天别再掉到小溪里去。’后来他又看见过他两次——还是那黑西服、那帽子、那表链,但再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了那根牙签这一次路喀斯笔直地看着他,从五英尺外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走了过去他想#他已经把我忘记了。他甚至不再记得我了##一直到差不多又过了一年舅舅才告诉他莫莉,那位老太太,在一年前去世了。他当时没有花心血没有费时间去考虑舅舅怎么那么巧会知道这件事(显然是爱德蒙兹告诉他的)因为他已经在飞快地往回计算时间;他抱着一种被证明无罪的感觉一种解脱几乎是一种胜利的心情说,想:#当时她刚去世。那就是他没看见我的原因。那就是他不带牙签的原因##:怀着一种惊讶的心理想#他在伤心。你并不一定非得不是黑鬼才会伤心悲哀##接下来他发现自己在等候,经常去广场就像两年前老在找爱德蒙兹要给他那两件圣诞节礼物请他转交,他白等了那以后的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才忽然想到他以前总是一年在镇上看到路喀斯一次总是在一月或二月然后他第一次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是来付一年一度的土地税。于是那是在一月末,一个明亮而寒冷的下午。他在微弱的阳光下站在银行的拐角看见路喀斯从县政府大楼里走出来穿过广场对着他走过来,穿着那黑西服那无领带的衬衫那趾高气扬地歪戴着的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走路时腰板挺得如此笔直使得外套只是在肩部垂下来的地方才碰到他的身体他已经能够看见那根翘起来的歪斜的金牙签的亮光他感觉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开始紧张,他等候着后来路喀斯抬起眼睛又一次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大约有四分之一分钟然后往别处看笔直走过来甚至为了从他身边走过去而往边上绕了几步走了过去又继续往前;他也没有回视路喀斯的目光,只是站在微弱的阳光下站在马路边沿心想#这一回他甚至没有去想我是谁。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他甚至没有费心思去忘掉我##:甚至带着平和的心情想:#事情过去了。就是这样了##因为他自由了,那个三年来使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心神不安的人已经走出他的生活。当然他还会再见到他;毫无疑问在路喀斯的余生里他们还会像这样每年一次在镇上的街道里相遇并且擦肩而过但就是这么回事了:其中一个不再是那个人而只不过是命令两个黑孩子捡起他的钱还给他的那个人的鬼魂;另外一个只不过是那个孩子心中的记忆他拿出钱来要给他后来把钱扔在地上,他带入成年时期的只有那日渐淡却的一鳞半爪的有关那古老的一度使他几乎疯狂的耻辱痛苦与不是报仇雪恨而是重新肯定他的男子气概和白人血统重新平等化的需要的记忆。到了某一天其中一个甚至不再是那个叫人捡起那些硬币的人的鬼魂而对另外那一个来说那耻辱和痛苦不再是想得起来可以回忆的事情而只不过是一次呼吸一句悄悄话就像那男孩在消逝的童年里所吃过的小酸模[12]的又苦又甜又酸的味道,只是在品尝的一瞬间才记得在它被想起来被回忆起来以前就已经被忘却了;他能够想象他们两个人成为老人,在很老的时候的某次相遇,到了人们称之为活着的痛苦的某个时刻相遇,由于缺乏更好的言词人们只好如此这般地称呼那赤裸裸的无法麻醉的神经末梢的痛苦那时候不仅他们度过的岁月就连他们那年龄相差的半个世纪都跟煤堆里的沙子一样难以区别无法统计他对路喀斯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当年你分给我一半你的饭而我想用那时候大家称之为七角钱的钱币来付给你为了挽救面子我能想到的只是把钱扔在地板上。你还记得吗?##而路喀斯说:那是我吗?或者换个方式,倒过来是路喀斯说#我就是那个在你把钱扔在地板上不肯捡起来的时候让两个黑鬼捡起来还给你的人?你还记得吗?##这一回他说:那是我吗?因为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把另一半面孔也转了过去并且被接受了[13]。他自由了。

然而那个星期六下午挺晚的时候他回家穿过广场(中学操场上有过一场球赛)听说路喀斯在弗雷泽的店里杀了文森·高里;有人在大约三点钟的时候传话来找县治安官这话又通过另外一组同线电话[14]向相反方向本县的另外一头传到县治安官当天上午去办公事的地方送信的人很有可能在从现在到明天太阳升起之间某个时候在那里找到他:这不起多大作用因为即使县治安官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可能还是来不及因为弗雷泽的商店在第四巡逻区如果约克纳帕塔法县是黑鬼从背后开枪打白人的错误的地方的话那第四巡逻区则是约克纳帕塔法县里有头脑的黑人——或其他任何有色人种的陌生人——最不会选择来枪杀任何人的地方尤其不会选择来枪杀一个姓高里的人不管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开枪;最后一辆装满年轻人和有些不那么年轻的人(他们的办公地点不仅在星期六下午而且在一周内都是台球房和理发店有些人还跟棉花汽车或土地证券交易有点说不清的关系,他们参与职业拳击赛击彩盘和全国球赛的赌博活动)的汽车早就离开广场急急忙忙地赶十五英里的路去停在警官的家对面的公路边因为警官把路喀斯带到他家里去了传言还说他把路喀斯用手铐跟床柱铐在一起现在正拿着滑膛枪坐在那里看守着他(当然现在还有爱德蒙兹;即便是最愚蠢的乡下警官也会有足够的常识在大喊大叫找县治安官以前派人把只有四英里外的爱德蒙兹叫来)以防万一高里家的人和他们的亲友决定不要等到把文森下葬以后再动手;爱德蒙兹当然会在那儿;要是爱德蒙兹今天在镇上他肯定会在上午某个时候在他去球场前看见他的既然他没有看见他那么爱德蒙兹显然是在家里,离那儿只有四英里;送信的人会找到他的爱德蒙兹本人很可能在另外那个人背熟了县治安官的电话号码和要带的口信并且骑马赶到最近的一架可以用得上电话号码或口信的电话以前就赶到警官的家里;他们——爱德蒙兹(有件事情又一次在一瞬间困扰他的注意力)和警官——只是两个人而高里和英格伦姆和沃基特家有多少人就连上帝本人都数不过来要是爱德蒙兹正忙着吃晚饭看报纸数钱或做什么事情那警官即使拿着滑膛枪也只是一个人:不过反正他自由了,他几乎连脚步都没有真正停下来,还是朝着他拐弯回家的街角走去直到他看见街上还有些许阳光,下午还剩下多少的时间他才转过身子往来处走回几码的路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干吗不直接穿过现在几乎没有人的广场走到通往那办公室的户外楼梯。

虽然他确实没有真正的理由指望舅舅在星期六下午这么晚的时候还待在办公室里但他一旦走上楼梯就至少可以抛开这件事了[15],他今天正好穿了双橡胶底的鞋然而即便如此那木头楼梯还是吱吱嘎嘎地乱响除非你只踩梯级紧靠墙里面的那一边:他心想他以前从来没有真正欣赏过橡胶底的好处,其实任何东西都比不上橡胶底能给你时间作出选择决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后来他可以看到办公室的房门是关着的虽然现在还没到舅舅开灯的时候不仅如此那房门的外观是只有锁上的门才有的那种样子因此即使穿着硬底鞋都没有关系,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又用身后的指按门栓[16]把门闩上走到那在舅舅使用以前是外公的笨重的带滚轮的转椅前坐了下来面对舅舅用来替代外公那个旧时代的卷盖式书桌的桌子人们在这张桌子上研究县里法律事务的年代比他的记忆要长,事实在他的记忆只不过是个记忆不管怎么说只是他个人的记忆,因此那破损的桌子与做过记号退了色的文件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需求和激情还有那丈量过的四周有边界的县区都是同一个时代同一样东西,最后一抹阳光穿过那棵桑树射进他身后的窗户照到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文件墨水池放回形针的盘子脏兮兮的生了锈的钢笔笔尖清理烟斗用的通条倒翻在烟灰里的玉米芯做的烟斗和它们边上的没有洗过的脏乎乎的咖啡杯碟和那从海德堡的stube[17]带回来的塞满了用报纸做的点烟斗的纸捻的彩色杯子就像那天放在路喀斯家壁炉台上的花瓶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想到了那只花瓶以前他已经站起来拿起杯碟在穿过房间时又拿起咖啡壶和水壶走到厕所把咖啡渣倒掉把咖啡壶杯碟都洗刷干净把水壶灌上水把它和咖啡壶杯碟都放回柜架上又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好像根本没有走开过,还有很多时间来端详那桌子和桌上所有熟悉的乱七八糟的杂物看着它们随着阳光的消失而渐渐地暗淡得跟黑夜一样无声无息:想着回忆着舅舅曾经说过人所拥有的只是时间,在他跟他所害怕与恐惧的死亡之间有的也只是时间可人花费一半的时间发明消耗另一半时间的方法: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他想起来那老在困扰他注意力的事情是什么了:爱德蒙兹不在家,甚至不在密西西比;他在新奥尔良的一家医院做手术取胆结石,他站起身时那笨重的椅子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几乎跟大车行进在木头桥上的响声一样洪亮他站在桌子边等待那回响渐渐消失只剩下他呼吸的声音:因为他是自由的,然后他开始走动,因为他母亲即使听不见从镇边缘传来的叫喊声也会知道棒球赛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她会知道连他要走回家也只能花费黄昏的一定的时间,他锁上房门又走下楼梯,广场上现在一片暮色杂货店的灯光开始亮了起来(台球房和理发店的灯从来不灭从擦皮鞋的人和看门的人今天早上六点钟打开大门把头发和烟蒂扫出去起就一直是亮着的)其他的商店也亮起了灯因此全县除了第四巡逻区以外所有的地方都会有个地方等候着一直等到弗雷泽商店传话来说一切都恢复正常又平安无事他们可以从僻静的街巷里发动卡车汽车赶上大车骡子回家去睡觉了:这时候他拐过街角那监狱,影影绰绰,除了正面墙上部一块加了横档的正方形以外一片漆黑,平时夜里那小窗口后面那些掷双骰子赌博的卖威士忌酒的用剃刀行凶的黑鬼会对着下面街上他们的情人或女人大喊大叫而路喀斯本来在这三个小时里也可以待在那里(很有可能在使劲敲铁门要人给他拿晚饭或者已经吃过晚饭现在只是在抱怨饭菜质量不好因为毫无疑问他认为晚饭跟他的住房及其他生活必需品一样都是他的权利)只不过大家似乎认为所有国家政府机关的唯一目的只是选一个像汉普敦那样的人身材高大或至少有头脑有个性足以管理全县然后把所有曾经尝试过其他一切工作均未成功的表亲和姻亲都安插到剩下的工作岗位上。不过他是自由的,何况现在也许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即使还没有结束他也知道他打算做什么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明天会有充裕的时间;他今天晚上所要做的只是为了给明天做准备而多给棒小伙子[18]两杯燕麦他在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桌子前坐下来面对洁白的餐巾桌布明亮的银餐具水杯和一盆水仙花唐菖蒲花还有几朵玫瑰他起先相信至少在一刹那的时间里相信他自己会饿得不得了这时舅舅说:

‘你的朋友布香这一次似乎做成功了。’

‘是的,’他说,‘他们总算在他这一辈子里让他当了一次黑鬼。’

‘查尔斯[19]!’他母亲说。——他吃得很快吃得相当多话讲得很快也讲得很多都是关于那场球赛的一直等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会觉得饥饿突然他知道即便刚才那一口也是多吃的他嚼着那口饭还没有把它吞下去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就已经站了起来。

‘我去看电影了。’他说。

‘你还没吃完饭呢,’他母亲说,接着她又说,‘电影还要再等快一个小时才放映呢。’然后甚至并不一定对着他父亲和舅舅而是对从耶稣诞生以来的第一千九百三十和四十和五十年说:‘我不想让他今天晚上到镇上去。我不要——’然后从那女人们——至少母亲们——似乎总选择居住的龙穴里(这儿笼罩着恐惧与害怕永远是黑夜)最后发出对那至高无上的神灵;对他父亲本人的一声哀号一声叫喊:‘查利[20]——’终于舅舅也放下餐巾站了起来说:

‘这是一个你给他断奶的机会。不过我也正要他替我办点小事。’ 他走了出去:来到前面阴凉黑暗的门廊过了一会儿舅舅说:‘怎么了?走啊。’

‘你不来吗?’他说。接着他说:‘但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这很重要吗?’舅舅说,接着又说了他在快两个小时以前走过理发店时已经听到过的话:‘现在还不行。在那里不光对路喀斯对其他他那个肤色的人都不行。’不过他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不只是在舅舅说了以前甚至在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两小时前在理发店说这番话以前就想到了,而且还想到了其余的那些话:‘事实上真正要问为什么的不是他遇到了什么危机以至不从背后枪杀一个白人就活不下去而是为什么在所有的白人中他偏偏要挑一个姓高里的人来开枪又为什么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里偏偏要在第四巡逻区干这件事。——去吧。可别太晚了。归根到底一个人有时候即便是对父母也应该友好一点。’

果真有一辆汽车尽管他知道也许所有的人都已经回到理发店和台球房所以显然路喀斯还是平平安安地被铐在床柱上那警官拿着冰凉的滑膛枪还坐在他边上(可能坐的是张摇椅)警官的妻子可能把晚饭端到那里给他们吃路喀斯胃口很好,而且早就有所准备胃口很好因为他不光是不必付钱而且一个人不是一周之内天天开枪杀人的:终于似乎有了点多少比较可靠的消息县治安官总算得到了报告传回话说他今天晚上晚一点的时候回镇来明天一大清早去接路喀斯于是他[21]得做点事情,消磨时光等电影散场因此他不如现在就去电影院他穿过广场来到县政府大楼的院子坐在一条长凳上在那满天星斗让人透不过气的天空下虽然没有风却摇曳不定的春天的叶子所形成的边缘不整齐的阴影里的黑暗凉爽空虚的孤独之中他在那里可以看到电影院前有灯光照亮的遮篷也许县治安官这么做是对的;他似乎跟高里英格伦姆沃基特麦卡勒姆等家族建立了足够的关系可以动员他们每八年投票选他一次所以他也许知道他们在一定的情况下大概会做些什么或者也许理发店里的人是对的英格伦姆沃基特麦卡勒姆他们并不是在等明天把文森下葬而只不过是因为现在再过三个小时就是星期天他们不想草率行事,为了不亵渎安息日而匆匆忙忙地赶在十二点钟以前把事情了结:然后第一批观众先是陆陆续续地后来是络绎不绝地从遮篷下走出来见到亮光眨巴着眼睛甚至有那么一秒钟或一两分钟的时间里摸索着走路,把心灵里渐渐淡却的电影的大胆梦想的残余带回到并不体面的地球上于是他现在可以回家了,事实上他不得不回家:她凭简单的直觉知道电影什么时候该散场就像她知道球赛什么时候会结束一样虽然她永远不会原谅他能够自己扣扣子自己洗耳朵后面脏的污垢她至少接受这一点不再亲自来接他而只不过派他的父亲来要是他现在在电影散场以前就开始走的话他可以从没有人的街道上一直走回家,实际上一直走到院子的拐角因为舅舅没戴帽子,抽着一个用玉米芯做的烟斗,从树篱丛边上走了出来。

‘听着,’舅舅说,‘我到小贩田老镇跟汉敦谈过了他已经给弗雷泽先生打过电话弗雷泽亲自去了斯基普沃思家看到路喀斯给铐在床柱上一切都很好,今天夜里那儿挺安静的明天早上汉普敦就会把路喀斯关到监狱里——’

‘我知道,’他说,‘明天午夜以前他们不会对他处以私刑的,要等到把文森安葬了把星期天混了过去才动手。’他继续往前走:‘在我看来这样很好。路喀斯不必只是为了我的缘故就如此下功夫不当黑鬼。’因为他自由了:他躺在床上,在熟悉的房间里熟悉的凉爽的黑暗之中因为他知道他将做些什么可他结果还是忘了告诉艾勒克·山德为了明天多给棒小伙子一点饲料但早晨给也一样因为他今晚要睡觉因为他有一样比羊[22]还要快一千倍的东西要数;事实上他要非常快地入睡快得他可能没有时间数到十以上:悻悻然,受着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愤慨与激怒的煎熬:随便哪个白人都可以从背后枪杀可就是不可以枪杀所有白人中的这一个:一家六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其中一个已经因为当逃兵而又武装拒捕在联邦监狱里服刑一年还因做威士忌酒在州立劳役农场服过刑,还有一大堆堂兄弟表兄弟和姻亲们占了县里整整一个角落他们的总数恐怕连老奶奶和没结过婚的姑妈姨妈们都没法随口说出来——一伙好斗分子农民打狐狸的猎人买卖证券和木材的人他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是允许他们中的人被任何他人杀害的最后一伙人不过只是最后一伙中的一个因为这些人反过来又跟别的好斗分子和打狐狸的猎人做威士忌酒的人连成一片互相结交互相通婚不仅仅形成一个简单的家族或部落而是形成一个种族一个人种在此事以前就已经把他们的山头堡垒构建得足以抵御县政府和联邦政府,他们并不是仅仅居住在那种地区也不是仅仅腐蚀那地区而是把那由零零落落歪斜的小农场流动的锯木厂和酿私酒威士忌的烧锅点缀着的荒凉的柏树山头的整个地区——从城里来维持治安的官员除非受到派遣否则是不会来这里的外来的白人在天黑以后决不在离公路太远的地方走动而任何时候都不会见到黑人——当地一个说话风趣的人曾经说过唯一能安然无恙地进入这里的外乡人是上帝而他也只能在大白天和星期天进得来——转变为变形为独立和暴力的同义词:一个有着具体范围的犹如瘟疫隔离区的概念因而在全县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其余的地方只是通过测量坐标值的数字来知道这地方——第四巡逻区——就像在二十年代中期人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芝加哥在哪一州但都知道伊利诺伊州的西塞罗镇[23]在哪儿什么人住那里和他们都干些什么:可这还不够还要偏偏选这么一个时刻正好赶上所有白人或黑人中唯一的一个人——爱德蒙兹——全约克纳帕塔法县或者全密西西比州甚至还包括全世界里唯一的不但愿意而且有力量有能力(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尽管他就要睡着了,想起来他最初居然还想要是爱德蒙兹在家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想起了那张脸那顶帽子歪斜的角度那个背着手叉着腿架子十足像公爵或乡绅或议员似地站在壁炉前甚至并不低头看看他们就是命令两个黑鬼孩子捡起硬币还给他,甚至并不需要回忆自他长大到能听懂他的话以来舅舅一直在提醒他的话没有人能插在另外一个人和那个人的命运之间因为就连舅舅尽管上过哈佛和海德堡大学也找不到一个充满错觉鲁莽得敢于妨碍路喀斯做他想要做的事的人)敢于站到路喀斯和他追求的充满暴力的命运之间的那个人正仰面朝天地躺在新奥尔良的一间手术室里:然而这正是路喀斯所选择的,那时间那受害者那地点:在另外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同样的一家商店里他以前至少已经跟一个白人有过一次麻烦了:选择了第一个合适的方便的星期六下午拿着一把从口径到型号都不再生产的单发柯尔特[24]左轮手枪(这正是路喀斯会拥有的那种手枪正如县里没有别的活着的人会有一根金牙签)在店里等待着——那是星期六下午全县一端的人迟早一定会经过的唯一的地方——等到那受害者出现了便开枪打死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而且根据他[25]在那天下午所发现的甚至在他那天晚上最后离开广场时所了解的并没有人琢磨过这一点为什么并不重要尤其对路喀斯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他显然已经向着这个登峰造极的时刻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全神贯注地努力了二十或二十五年;跟着他[26]走进离商店咫尺之距的树林里在人群听得见的地方从后面向他开枪而且在第一批人赶到现场的时候他还站在尸体边上用过的手枪已经干净利索地放回到裤子的后兜里毫无疑问他完全可能在当时当地马上就被处以私刑要不是有那个七年前把他从单驾横木上救下来的多伊尔·弗雷泽和警官老斯基普沃思——一个比半大的小伙子大不了多少的枯瘦干瘪耳朵全聋了的老头他外套的一个口袋里随随便便地放着一把镀了镍的手枪另一个口袋里是个胶木做的喇叭形助听器用生皮带拴着套在脖子上像个打狐狸时吹的号角,他居然在这种场合显示了几乎是没有道理的勇气和刚毅,把路喀斯(他毫不反抗,只是用那一贯的平静冷漠甚至并非蔑视的兴趣观察着)带出人群带到他家把他铐在床柱上等县治安官来接他把他带进城关起来与此同时高里沃基特英格伦姆等人家和他们的客人与有关系的人可以把文森安葬好度过星期天以便精神抖擞自由自在地迎接新的一周以及一周里的任务不管你信不信夜晚居然过去了,先是公鸡在黎明前的假曙光里犹犹豫豫地啼了几声然后一阵寂静然后是鸟雀们响亮而动人的喧闹透过东边的窗户他可以看见灰蒙蒙的亮光下的树木后来是高悬于树梢上方火辣辣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射着时间已经不早了这种事情当然一定也会出在他身上:不过他是自由的吃过早饭他会觉得好受一些他总是可以说他要去上主日学校不过他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散着步从后面走出去:走过后院进入场地穿过它再穿过树林到铁路边再到火车站再走回到广场后来他想到一个更简便的路线后来他干脆一点都不想了,穿过前厅走过前面的门廊走下车道来到大街以后他想起来他是在这里第一次注意到他没有见到一个黑人除了给他端早饭的巴拉丽;通常星期天早晨这个时候他会在家家户户的门廊上看见女仆和厨子们穿着干净的围裙拿着扫帚或者隔着相连的庭院站在各自的门廊上聊天说话孩子们也为上主日学校而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手里还紧攥着焐了半天的五分钱镍币不过也许时间还早一点也许由于大家的同意甚至大家的禁止今天没有主日学校了只有教堂做礼拜因此在某个大家一致约定的时间比如说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全部上空就会像心脏的跳动一样无声无息地回荡着一个共同的祈求平静这些失去亲人和愤怒的人的心灵不要自己伸冤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27]只不过这也有点晚了,他们应该在昨天把这一点告诉路喀斯的,他走过监狱在平常的星期天二楼那装了横档的窗口空隙里该挤满了黑人的黑手在横档的后面的阴影里他们的眼白还会时不时地闪烁一下他们圆润的嗓门对着下面大街上走过的或停留的黑人女人或姑娘大声笑着或叫喊着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从昨天下午起他除了巴拉丽没见过一个黑人虽然他要到明天才知道那些住在洼地和自由人之镇的黑人从星期六晚上开始就没有进镇来做工:广场上也没有黑人,连理发店里都没有黑人要不然星期天是擦皮鞋的人的最好的日子他们可以给住在租来的房间里的单身汉的卡车司机和加油站工人以及其他的年轻人和那些不太年轻但整整一周在台球房辛勤工作的人擦皮鞋刷衣服跑腿和放洗澡水那县治安官终于真的回到镇上甚至放弃自己的星期天去接路喀斯:他注意地倾听,无意中听见了那番谈话:昨天下午有十一二个人急急忙忙地赶到弗雷泽的商店可空着手回来了(他猜想有一汽车的人昨天夜里就回来了,现在正打着哈欠七歪八斜地躺着抱怨睡眠不足:这一点也要算在路喀斯的账上)他在此以前也听到过这种说法他本人在此以前甚至也这么想的:

‘不知道汉普敦去的时候是否拿了一把铁锹。那才是他需要的。’

‘他们那儿的人会借一把给他的。’

‘是的——如果有什么东西要埋葬的话。即使在第四巡逻区他们也会有汽油的。’

‘我认为老斯基普沃思会解决这汽油问题的。’

‘当然。不过那是第四巡逻区。斯基普沃思看着黑鬼的时候他们会照他说的办。可他要把路喀斯转交给汉普敦。那时候就要出事。霍普·汉普敦也许是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治安官,可他在第四巡逻区里只不过是又一个人而已。’

‘不。他们今天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今天下午他们要给文森下葬而在葬礼进行的时候烧死一个黑鬼那对文森实在是不大尊敬。’

‘是这么回事。那也许是今天夜里。’

‘在星期天夜里?’

‘这难道是高里家的过错?路喀斯在选星期六杀死文森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要从那儿带走囚犯的话霍普·汉普敦也得是个肯拼命的人。’

‘一个黑鬼杀人犯?这个县或这个州里谁会帮助他保护一个从背后枪杀白人的黑鬼?’

‘在整个南方都没有这样的人。’

‘对。整个南方都没有。’他在再一次离开家出来以前就听到过所有这些话:只有舅舅也许会决定提前到镇上来以便到邮局去领中午的邮件要是舅舅没看见他他就真的可以告诉他母亲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当然他先想到的是那间没有人的办公室不过要是他上那儿去的话那正是舅舅也会去的地方:因为——他又一次记起他今天早上又忘了给棒小伙子多吃点饲料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何况他总是会随身带些饲料的——他完全知道他打算做些什么:县治安官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离开镇上的;警官在家离镇十五英里在一条并不太好走的沙砾路上但即使县治安官赶到那里又在那里停留一会儿拉几张选票然后再把路喀斯带回来那也绝对不会超过中午时分;可在县治安官回来以前他早就回到家给棒小伙子装上马鞍在鞍子后面绑一袋饲料掉转马头向着跟弗雷泽商店相反的方向然后朝着那个方向不偏不倚地骑上十二个小时就大概到了今天夜里十二点钟然后给棒小伙子喂饲料让它休息到天亮或者要是他愿意的话就休息更长的时间然后再骑十二个小时回来确切地说是十八个小时也许甚至是二十四或者三十六个小时可至少一切都结束了也了结了,不再是愤怒与愤慨得只好躺在床上好像要靠数羊来使自己入睡他拐过街角走到街的对面来到关了门的铁匠铺子前面的小棚子,沉重的木头做的两扇大门不是用搭扣或门闩闩上的而是在两扇门上各钻了一个洞里面穿了根链条用铁锁锁起来的因此下沉的链条使门向里形成一个弯角几乎像个壁龛;他站在那里街两头的人甚至走过这里的人(反正今天不会是他母亲)都看不见他除非他们停下来看一眼现在教堂的钟开始敲了起来圆润而不慌不忙不协调地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回舞着的钟声在小镇在大街在广场上空从教堂的尖塔到另一个盘旋着鸽子的尖塔回荡突然涌现出一股端庄稳重的人流穿着深色西服的男人穿着绫罗绸缎打着遮阳伞的女人成双作对的姑娘和小伙子端庄稳重地从那圆润的轰鸣声下走出来走到那喧闹的乐声之中:离去了,广场和大街又空荡荡的虽然钟声还接着响了一阵,对于爬行的地球上的人来说天空的居住者,上没有盖下没有底的空气里的居民太高太不可企及太无知无觉于是管风琴管穴里颤抖的不慌不忙的乐声和落定下来的鸽子冷静而单调的咕咕唤叫一声又一声地消停了。两年前舅舅告诉他咒骂没有什么不对头;相反,咒骂不仅有用而且无法替代但跟其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样它也是物以稀为贵如果你在无所谓的事情上浪费了它那在你有紧急需要时也许会发现你已经破产于是他说我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呀然后给了自己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不是来看路喀斯,他见过路喀斯而是如果路喀斯希望的话路喀斯可以又一次看见他,不是从普普通通没有特色的死亡的边缘而是在燃烧的汽油的轰鸣声中羽化成仙的时刻对他回看一眼。因为他是自由的。路喀斯不再是他的责任,他不再是路喀斯的看守者[28];路喀斯本人把他释放的。

突然空荡荡的大街挤满了人。然而并没有很多的人,不到二十四个人,有些人安安静静地忽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然而他们似乎把大街挤得满满的,把路堵住了,使它突然变得禁止通行,仿佛并不是人们无法经过这里,无法通过这大街,无法把它当街道来使用而是没有人敢进来,甚至不敢走近来冒险试一下,就像人们见到‘高压’或‘爆炸物’的牌子就躲得远远似的。他知道,他认识所有这些人;有的人他甚至在两小时以前在理发店里见过还听过他们讲话——年轻人或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单身汉,星期六和星期天在理发店洗澡的没有家的人——卡车司机和加油站的工人、轧花厂的加油工,杂货店冷饮部的售货员还有那些一个星期里几乎天天在台球房里里外外转悠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事情,他们有汽车大把地花着钱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在周末到孟菲斯或新奥尔良的妓院里去挣来的——舅舅说南方每一个小镇里都有这样的人,他们从来都不是暴民的真正领导者,甚至从来不是他们的煽动人,但由于他们人数众多召之即来他们总是闹事群众的核心。然后他看见了那辆汽车;他老远就认出来了,他不知道甚至没停下来想一下他是怎么认出来的,不知不觉地走出他藏身的门洞来到街上过街到对面人群的后边人们静悄悄不出声地站着把监狱栅篱边的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还拥到了大街上,汽车开了过来,速度不快但很从容,几乎跟小汽车在星期天上午应该有的行驶风度一样稳重得体,开到监狱前的马路边时停了下来。一个副警官开的车。他没有要下车的表示。后来后车门打开县治安官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没有一点肥肉的彪形大汉冷漠的有点没精打采的讨人喜欢的脸上长着一对冷峻的浅色小眼睛他甚至没对人群瞥上一眼就转身拉着打开的车门。于是路喀斯慢慢地僵硬地下车来,完全像一个被锁在床柱上过了一夜的人,有点笨拙,把脑袋撞在车的门框上方或者至少在那里刮了一下因此在他出现到车外时他那被压皱的帽子从他脑袋上滚到了人行道上几乎就在他的脚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路喀斯不戴帽子在同一瞬间他意识到也许除了爱德蒙兹以外在街上观看的人很可能是全县绝无仅有的看见过不戴帽子的路喀斯的白人:他们观看着,路喀斯虽然下了车但还弯着腰,艰难地伸手去捡那帽子。可县治安官已经做了一个幅度很大但却惊人地潇洒的弯腰动作一把抓起那顶帽子递给还弯着腰似乎也在摸索着捡那帽子的路喀斯。然而那帽子似乎马上变成原来的模样现在路喀斯站了起来站得笔直,只是他的脑袋,他的脸还低俯着因为他在前臂的袖口上像砺剃刀似的又快又轻又灵巧地来回蹭他的帽子。然后他的脑袋,他的脸也抬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幅度不算太大的动作把帽子又戴到头上角度跟从前一样仿佛他把帽子抛了上去而帽子自己取了那么一个角度,他现在站得笔挺,那身黑西装也因他凑合度过的不管什么样的夜晚而皱巴巴(有一侧从肩膀到脚踝是一长片肮脏的污迹仿佛他以同一个姿态在没有打扫过的地板上躺了很久而没法翻身)路喀斯第一次看了看他们他想#现在。他现在会看见我了##接着又想#他看见我了。就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想#他什么人都没看见##因为那张脸并没有看着他们,只是朝着他们,傲慢平静没有挑衅也没有恐惧:超然,冷淡,几乎是在沉思默想,倔强而从容不迫,眼睛在阳光下甚至在人群某处发出的倒抽一口气的声响后稍稍地眨了一两下一个声音说:

‘霍普,把那帽子再打掉。这一次把他的脑袋也一起打掉。’

‘你们大家离开这儿。’县治安官说,‘回理发店吧,’他转过身,对路喀斯说,‘好了。来吧。’这就是全部过程,那脸又一次对着他们而并不看着他们,县治安官已经向着监狱大门走去,路喀斯终于转身去跟他要是他[29]赶快一点他可以在他母亲派艾勒克·山德来找他去吃饭以前给棒小伙子备好鞍并且离开这里。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路喀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子他错了因为路喀斯甚至在他转身以前就知道他在人群里,甚至在他转过来以前就笔直地看着他,对他说:

‘你,年轻人,’路喀斯说,‘告诉你舅舅我要见他。’然后又转身走在县治安官的后面,步履仍然有点不灵活,穿着那身肮脏的黑西服,阳光下帽子显得傲慢而又苍白,人群中的那个声音说:

‘去他妈的律师。等高里家的人今天晚上把他收拾完他连殡仪人员都用不着。’路喀斯还在往前走超过了县治安官而县治安官倒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们,同时用温和冷漠没精打采没有火气的声音说:

‘我跟你们大家说过一遍叫你们离开这里。我不打算再跟你们说一遍。’